多重文本与意象叙事
——论《酒国》的结构艺术

2016-03-07 00:33张学军
东岳论丛 2016年1期
关键词:金刚钻男婴莫言

张学军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多重文本与意象叙事
——论《酒国》的结构艺术

张学军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莫言在《酒国》中把处在不同层次的多种文本、却又可以相互渗透和强化的叙事单位组合成一个复式结构。这是一种利用多重文本进行反复叙述主体事件的方式。这些文本虽然自成体系,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但是它们还具有开放性、互文性的特点,正是这种特性的存在,使不同的文本之间产生了内在联系,组成一个有机的叙事整体。红烧婴儿和酒的意象成为叙事过程的焦点,它将小说中的不同文本勾连在一起,从而显示出其贯穿叙事结构的功能。意象叙事还具有凝聚意义的功能,在象征的作用下,揭示出其意义的丰富蕴含。

《酒国》;多重文本;反复叙事;意象叙事

在莫言的小说中,《酒国》的结构形态是独树一帜的。莫言也非常看重《酒国》这部小说的结构,他在《酒后絮语》中说:“最耗费我心力的并不是揭露和批判,而是为这小说寻找结构。目前这小说的结构,虽不能说是最好的,我自认为是较好的了。”*莫言:《酒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44页,第6页。他在《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一文中特别强调了结构的重要性:“结构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形式,它有时候就是内容。长篇小说的结构是长篇小说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作家丰沛想象力的表现。好的结构,能够凸显故事的意义,也能够改变故事的单一意义。好的结构,可以超越故事,也可以解构故事。前几年我还说过,‘结构就是政治’。如果要理解‘结构就是政治’,请看我的《酒国》和《天堂蒜薹之歌》。我们之所以在那些长篇经典作家之后,还可以写作长篇,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在于我们还可以在长篇的结构方面展示才华。”*莫言:《酒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44页,第6页。由此可以看出,莫言是很重视《酒国》的结构的。那么,莫言在《酒国》的结构上是如何展示其才华的?《酒国》为当代长篇小说创作提供了怎样的艺术经验?这是本文主要探讨的问题。

《酒国》的结构由三部分组成:一是中心情节,也就是省人民检察院侦察员丁钩儿去酒国市调查红烧婴儿事件的过程。二是小说中酒国市酿造学院勾兑专业博士研究生李一斗写给作家“莫言”的十封信,及莫言的九封回复。三是小说中的李一斗所写的九篇短篇小说。莫言把这三个处在不同层次的不同文本、却又可以相互渗透和强化的叙事单位组合成一个复式结构。在这个复式结构中,由于非同质性的原因,各个部分不是平等并列的,而是在多维时空中,发挥着互异、互补的功能。无疑,在这个结构中起主导作用的是丁钩儿调查酒国市干部烹食婴儿事件,也就是莫言在第十章所说的“丁钩儿侦察记”,这一部分可以称之为主体叙事。书信是小说结构时空转换的枢纽,而李一斗的小说则是主体叙事的自然延伸或补充。由此构成了《酒国》的结构秩序。

小说的主体叙事是丁钩儿乘坐一辆由女司机驾驶的运煤车到酒国市郊罗庄煤矿调查红烧婴儿事件,也由此开始了他的奇遇。在矿党委书记和矿长举行的宴会上,丁钩儿不胜酒力,在恍惚中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金刚钻到来,在连干了30杯白酒后,上了最后一道菜“麒麟送子”。丁钩儿见是一周身金黄憨态可掬的男孩,不禁大惊失色,怒火中烧,意识到罪犯就在眼前,持枪指向金刚钻等人。在金刚钻的解说下,才知道男孩的头颅是一银白瓜,躯体是一烤乳猪,胳膊是白莲藕,腿是火腿肠,头发是发菜,整个男孩是人形的一道大菜。丁钩儿这才释然,也吃下了一截藕做的胳膊,被灌得酩酊大醉,送进客房。酒醒之后,丁钩儿又乘女司机的运煤车离开了煤矿,来到了市区女司机的家里。在与女司机风流时,被金刚钻用照相机拍下了风流时的画面。这才知道女司机是金刚钻的女人。后来,金刚钻与他比拼喝酒,又喝得酩酊大醉。酒醒后,丁钩儿在女司机的陪同下开始他的调查,两人相互搀扶着来到驴街的一尺酒店。当听到女司机说自己是侏儒余一尺的第九个情妇时,丁钩儿怒不可遏,愤怒地冲出了一尺酒店。在饥寒交迫中遇到了烈士陵园管理处处长——老革命丘大爷。两人在温暖的传达室里喝酒,互诉衷肠。在醉酒的恍惚中,怀着对余一尺刻骨铭心的嫉恨,丁钩儿又朝驴街奔去,冲进一尺酒店,对准相拥在一起的女司机和一尺侏儒“啪啪”就是两枪。看着中弹而亡的两人,丁钩儿意识到自己死罪难逃,临死前他要见见远在省城的儿子,他跑出了一尺酒店。他沿着铺满枯叶的人行道疾跑。最后,丁钩儿来到了河边,看到一艘漂浮在河流上的画舫,十几位衣冠楚楚的男女正围着一张桌子大吃大喝。丁钩儿似乎听到女司机对他柔情的呼喊,他抖擞起最后的精神,对着画舫扑去。但却跌进了一个露天的大茅坑,陷入灭顶之灾。

上述故事情节的叙述在《酒国》中并不是连贯的,常常被李一斗与“莫言”的往来书信和李一斗写的小说所打断。全书共分十章,每一章都有书信穿插其中。在前九章中,每一章都安排了丁钩儿调查红烧婴儿事件的叙述、书信和李一斗所写的一部短篇小说。“莫言”的出现和李一斗的小说,形成了虚构中的虚构。这些信和短篇小说的插入,使正常的叙事进程中断,把正常的叙事分割成一个个叙事单元,使行文显得参差跌宕,摇曳多姿。这种打断了正常叙述节奏的作法,通过叙事时空的转换,使读者从沉浸于故事的境界中超脱出来,松弛了陷于紧张阅读中的神经,不仅调节了叙述节奏,也调节了读者的阅读心理。这些信件的出现,造成了某种陌生化的间离效果,为读者造成了某种阅读障碍,也使读者产生了作者究竟要做什么的阅读期待,所以,又有制造悬念的作用。同时,在正常的叙事过程中,穿插进书信、短篇小说,中断了叙事的进程,暴露出叙事的杜撰特性,消解了现实主义的真实性,混淆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也具有元小说的性质。并且,这种多重文本的设置,也在不断地变换着叙述角度,主体叙事是全知视角,书信的视角分别是“莫言”和李一斗(“莫言”和李一斗既是小说中的人物,又是叙述者),李一斗的小说中既有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也有第一人称的限知视角。李一斗小说中的人物有时也成为叙述者,如《一尺英豪》中的余一尺,就讲述了酒店小伙计和男孩与杂耍女艺人的故事。这种叙事视角的不断转换,能够对主体事件进行多角度的观照,使主体事件能够得以丰富立体的呈现。第十章叙述了“莫言”去酒国市的经历,前面出场的人物又聚集在一起。立志进行文学创作的勾兑专业的博士生李一斗已进入市委宣传部做宣传报道工作,被丁钩儿一枪毙命的余一尺成为接待“莫言”的东道主,金刚钻成为宴席上的酒陪。小说以“莫言”喝得酩酊大醉而结束。

《酒国》中的李一斗与“莫言”的往来书信是作者在小说中采用的一种叙述方式,承载着作者虚实杂糅的艺术探索。固然,书信的插入容易导致故事情节的断裂,但是也能够作为叙述的一个组成部分,参与和丰富了小说的叙事过程。从这些书信的内容上来看,或是李一斗要求“莫言”帮助推荐发表小说,或是“莫言”对李一斗小说的讨论,或是对《酒国》写作过程的袒露,或是对酒和文学的讨论等等,都与主体叙事和李一斗的小说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些书信充当了主体叙事与李一斗小说之间进行时空转换的枢纽,成为小说叙述结构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单元。

作者在李一斗的九篇小说中进行了多种文体实验。李一斗称《酒精》“洋溢着酒神精神”,称《肉孩》为“严酷现实主义”,称《神童》为“妖精现实主义”,说《驴街》“采用了武侠小说的一些创作技巧”,把《一尺英豪》看作纪实小说,《烹饪课》是吸收了新写实主义小说的精华,又有所改造而成的,称《酒城》为新写实主义小说。其他两篇《采燕》《猿酒》也有着浓郁的神秘气氛和传奇色彩。而《肉孩》则是对鲁迅《药》的模仿,金元宝出卖自己亲生骨肉的愚昧、烹饪学院特别收购处收购肉孩的虚伪和残酷,颇有鲁迅笔法,其凄清阴冷的色调与《药》也如出一辙。这些小说并不是有着相互联系的系列小说,但都与丁钩儿调查烹食婴儿事件的过程有所联系。

在语言风格上,李一斗的小说与主体叙事也不尽相同。在叙述丁钩儿的故事时,语言是常态的。而李一斗的小说语言则亦庄亦谐,竭尽讽刺挖苦、调侃戏谑之能事,油腔滑调,游戏笔墨,也风趣横生。

《酒国》也可以说是一个“套叠”结构。丁钩儿侦破烹食男婴事件是大故事,李一斗的小说则是小故事,而在李一斗的小说中又套有次一级的小故事。如《一尺英豪》本来是叙述余一尺的故事,可余一尺在小说中又成为叙述人,在小说中余一尺又讲了两个故事,一是腹中有“酒蛾”的酒店小伙计的故事,另一个是一个男孩与杂耍女艺人的爱情故事。但李一斗在小说中指出男孩与女艺人的故事其实在《酒国奇事录》已有记载。这也是一种反复叙述。同样,在《猿酒》中,也讲了一个《酒国奇事录》中所载的猿猴酿酒的故事。可以说《酒国奇事录》这一文本的嵌入,又增强了小说结构的复合感。这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故事套故事。这又像“阳羡鹅笼”(梁.吴均《续齐谐记》)的故事那样,一个人物引出另一人物。这种层出不穷的、复杂的迷宫式的叙述结构,也增加了小说的趣味性。

《酒国》中的多重文本也属于不同的文体,“丁钩儿侦察记”属于长篇叙事,李一斗与“莫言”的往来书信属于书信体,李一斗的九篇小说,属于类型化的短篇小说,这种跨文体的写作,丰富了当代长篇小说的结构形态。这种结构方式在莫言的创作中并不是孤例。之前的《天堂蒜薹之歌》与后来的《蛙》都像《酒国》一样,也是运用跨文体的多重文本方式来结构小说的。在《天堂蒜薹之歌》中,小说的正文是叙述者全知型的叙述,分别叙述了高羊、高马和方四婶一家在“蒜薹事件”前后的故事。小说的每章之前有天堂县民间艺人瞎子张扣的歌谣片断。张扣是蒜薹事件的经历者,他的这些歌谣呈现出蒜薹事件的前因后果、官逼民反的过程。小说的最后一章,也就是第二十一章是《群众日报》的通讯、述评和社论,交代了对蒜薹事件的处理结果、对此事件应引起的反思和应当吸取的教训。这三种叙述角度传达出不同的话语形态,正文的叙述者是精英意识形态的代言人,张扣的唱词是民间话语,按现在的说法也就是“草根”话语,《群众日报》上的文章则是典型的官方话语。他们以各自的立场和各自话语的叙述,将天堂蒜薹事件全面、立体的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三种不同的话语形态也形成了三种不同的文体,小说的正文属于传统的小说叙述文体,张扣的唱词属于民间说唱的韵文文体,也是一种口头传唱的文学语体,《群众日报》中的报道属于新闻文体,述评和社论则属于政论文体,后来的《蛙》也是一个多重文本的复式结构。《蛙》的结构由三种文本组成:一是剧作家万足,笔名蝌蚪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人的五封信,二是蝌蚪写的书信体小说,主要讲述姑姑万心这个乡村妇产科医生的故事,三是一部名为《蛙》的九幕话剧。这三种文本也是三种不同的文体,一是书信体,二是小说叙述文体,三是话剧文体。笔者在论述《天堂蒜薹之歌》时谈到了这种打破文体界限的写作特点:“这多种文体被组合在一个叙事结构当中,构成一部跨文体的小说。这些不同的文体形式,虽然处于同一小说母体之中,但依然保持了各自的独立个性,具有各自文体的话语风格,同时,又没有影响小说整体结构的稳定性。通过这种不同文体的穿插、组合,突破了小说传统文体的规范,使读者在多种文体的相互参照中,感受到这种全新的文体形式带来的一种陌生和新鲜的审美体验。”*张学军:《〈天堂蒜薹之歌〉的叙事结构》,《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这种打破文体界限的多重文本,或是填补了主体叙述中的空白部分,或是发展、延伸、丰富了主体叙述中的事件和人物,既可以作为主体叙事的补充,又似乎在主体叙事之外增添了一种旁观的、陌生化了的视角,可以反观主体叙事部分的人物命运和生存景观。它也暗合了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结构现实主义的手法,以跨文体的形式,颠覆了传统的小说文体模式。同时,也引发了众多作家竞相效仿,李洱的《花腔》、余华的《第七天》等都采用了这种写作方式。可以说,莫言是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中跨文体写作形式的开创者。

《酒国》中的三层叙事,或者说这三种文本并不像海洋中三个孤立的岛屿是相互游离的单独的存在。虽然它们自成体系,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但是并不相互排斥,各种形态的故事和谐地相处在一起。三种文本具有开放性、互文性的特点,正是这种特性的存在,使不同的文本之间产生了内在联系。那么,莫言运用怎样的叙事手段来加强这三种文本的内在联系,使之成为一个有机的叙事整体的呢?

首先是元叙事的运用。在第二章“莫言”给李一斗的信中,就谈到了一直想写一篇关于酒的长篇小说。在第四章“莫言”给李一斗的信中又谈到写《酒国》的困难:“我的长篇《酒国》(暂名)已写了几章,原以为醉过几次酒便能写酒事,但写起来才感到困难重重,头绪繁多。……希望你来信时多跟我聊点酒事,或许能激发我一点灵感。”*莫言:《酒国》,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142页,第255页,第63页,第140页。在第七章给李一斗的信中,“莫言”说:“我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已到了最艰苦的阶段,那个鬼头鬼脑的高级侦察员处处跟我作对,我不知是让他开枪自杀好还是索性醉死好,在上一章里,我又让他喝醉了。因为创作的痛苦无法排解,我自己也喝醉了,没有飘飘欲仙之愉悦,却饱览了地狱里的风景。风景那边最差。”*莫言:《酒国》,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142页,第255页,第63页,第140页。在第九章给李一斗的信中,“莫言”说写完手头长篇的最后一部分立即到酒国去。“莫言”在给李一斗的信中把自己写作的困难、对小说中人物的处理都写了出来。而他所谈到的写作《酒国》的进展,基本与丁钩儿去酒国市调查官员烹食男婴事件的进程同步,在说到写完最后一部分立即到酒国去后,丁钩儿就溺粪坑而死,调查事件也就终止。

这种把写作过程暴露出来的写法就是元叙事,也称为元小说。元小说就是在一篇叙事之内谈论这篇叙事,简单地说,也就是“关于小说的小说”*[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出版,第228页,第229页。。对于元小说的艺术魅力,华莱士·马丁有过很好的说明:“如果我谈论陈述本身或它的框架,我就在语言游戏中升了一级,从而把这个陈述的正常意义悬置起来(通常是通过将其放入引号而做到这种悬置)。同样,当作者在一篇叙事之内谈论这篇叙事时,他(她)就好像是已经将它放入引号之中,从而越出了这篇叙事的边界。于是这位作者立刻就成了一位理论家,正常情况下处于叙事之外的一切在它之内复制出来。”*[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出版,第228页,第229页。由此看来,元小说作为一种艺术手段,不仅可以显示作者在谈论叙事时的理论素养,而且也可显示出智力游戏的魅力,并以此来实现将现实与虚幻合为一体的创作企图。同时,它还具有消解叙事真实性的作用。在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中,真实被当作创作的最终目的,虚构只是再现真实的手段,它的叙述是隐蔽的,因为一旦暴露叙述,就会使人对小说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所以,现实主义小说千方百计地掩藏叙事行为,以求获得真实性的赞誉。而元小说则有一种反叙述化倾向,故意暴露叙述,有意地把叙事行为作为叙述对象,在小说中公开讨论如何构思、叙述、人物安排、叙述进程等,就是为了消解所谓的真实性。“莫言”在给李一斗的信中,大谈自己写作《酒国》的困难、人物的处理等,就是在提醒读者小说叙事的被建构的性质,在认清被建构的事实之后,一切绝对真实不复存在,使读者不要把小说的内容当作真实的社会现实和真人真事,以免小说被当作资产阶级自由化而受到批判。在第二章“莫言”给李一斗的信中谈到《肉孩》时说:“多亏这是一篇小说,要是您作了一篇这样内容的报告文学,那事情就麻烦透了。”*莫言:《酒国》,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142页,第255页,第63页,第140页。在莫言看来,虚构与写实在政治定性上还是有区别的。所以,运用元小说技法也是莫言规避政治风险的一种自我保护措施。

在第四章“莫言”给李一斗的信中说:“时下,文坛上得意着一些英雄豪杰,这些人狗鼻子鹰眼睛,手持放大镜,专门搜寻作品中的‘肮脏字眼’,要躲开他们实在不易,就像有缝的鸡蛋要躲开要下蛆的苍蝇一样不易。我因为写了《欢乐》《红蝗》,几年来早被他们吐了满身黏液,臭不可闻。”*莫言:《酒国》,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142页,第255页,第63页,第140页。莫言以自己创作所引发的遭遇,感同身受的体验来回避现实,强调虚构,回避真实,强调虚假;其目的就在于规避主流意识形态的干涉。不仅是在《酒国》里,在后来的《蛙》中莫言也运用了元叙事的方式进行自我保护。在《蛙》中,蝌蚪谈论了写作剧本《蛙》的设想、准备、进度,也说到书信体小说中的人物、事件,并对之进行了评价。这就使叙事的人为性质和虚构性质显露出来,从而构成了元叙事的陌生化效果。尽管蝌蚪强调姑姑的故事是真实的,但是元叙事的行为本身,却暴露出叙事的虚构本质。故意让人们意识到小说的虚构性质,也是作者莫言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很明显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是敏感话题,也是文艺创作中从未正面涉及的一个题材,任何对此说三道四的话语,都将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蛙》获茅盾文学奖之后,计划生育部门的反对就很能说明这一问题)。蝌蚪在给杉谷义人的信中说,自己有时分不清是在如实记录还是在虚构创新。其实就是在故意混淆写实与虚构的界限,造成一种真假虚实莫辨的状况,从而让那些手持放大镜寻找肮脏字眼的文坛英豪无处下手。这也契合了莫言“结构就是政治”的观点。对此莫言曾经有过说明:“至于小说中写的所谓‘吃小孩儿’的故事,应该当成一个寓言故事来理解。为了表现这个故事,我用了很巧妙的表达方式:整个‘吃小孩儿’的情节,都是由一个和作者通信的人来写的。《酒国》中有一个人物叫李一斗,是个写小说的业余作者,他写的小说也就是我小说中的小说,我们可以断言这个‘小说中的小说’是虚构的。但同时,它和我所写的小说又是浑然一体的。而李一斗这个人物——小说中小说的作者,又成了我小说中的人物,而我自己呢,最后也成了这篇小说中的一个人物。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融合在一起。你完全可以说它是虚构的,也可以说是真实的。没想到这种本来是用于自我保护、为了免受批判而选择的结构方式,结果却促成了一种新颖独特的写作方式的产生。”*[法]杜特莱:《莫言谈中国当代文学边缘化》,《山东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另外,“莫言”在信中谈论自己写的《酒国》,也使“莫言”与李一斗的通信与主体叙事发生了联系,使书信与主体叙事不再是相互独立的存在,而成为一个有着内在联系的有机整体。

如果说“莫言”在给李一斗的信中谈论自己写的《酒国》,使书信与主体叙事发生了联系,那么他在信中对李一斗写的九篇小说的评论,则使书信与李一斗的小说产生了关系。“莫言”在信中多次谈到对李一斗小说的评价,说《肉孩》中描写的情景令我不寒而栗。说《神童》“语言老练,奇思妙想层出不穷,鄙人自愧不如也。如果硬要我提意见,倒也可以敷衍几句:譬如说那小妖精的来历不明,不符合现实主义的原则啦,文章结构松散,随意性太强啦,等等,不足为训。面对阁下的‘妖精现实主义’,我实在是不敢妄加评论。”*莫言:《酒国》,作家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117页,第183页。“莫言”对《驴街》的印象就是写得野,并对这篇小说中鱼鳞皮小男孩与红衣小妖精的关系、“龙凤呈祥”所用食材、余一尺这一人物形象、小说开头的语言、女侏儒父亲的身份等五个方面提出了具体意见。对《一尺英豪》,“实在不敢恭维。你说这是一篇纪实小说,我觉得这是一堆杂碎,像一尺酒店的驴杂碎一样。这里边有你写给我的信,有《酒国奇事录》,有余一尺的胡言乱语。太天马行空了,太漫无节制了。”*莫言:《酒国》,作家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117页,第183页。并认为《采燕》政治意识太强,应在神秘与传奇上下功夫。“莫言”对李一斗小说的这些评论,也是一种元叙事,是叙述者在文本中对叙事话语本身的评论。这种元叙事的运用,就使通信与李一斗所写小说产生了联系,使两者不再是独立的存在,而是有着相互联系的文本,也是一种互文手法。

其次,李一斗写的九篇小说都是围绕着丁钩儿侦察记这一主体叙事所涉及到的人和事来展开的。《酒精》写的是金刚钻在为酿造学院学生作报告时,讲到曾用工业酒精代替烧酒锻炼器官的经历,和他少年时代对酒特异的感知能力。这为第二章金刚钻的出场做了铺垫,也揭示出他千杯不醉的特殊禀赋。《肉孩》叙述了金元宝去烹饪学院特别收购处出卖幼子的经历。《神童》写的是小妖精率领被收购的男童逃出特别饲养室的故事。这两篇小说是对主体叙事中丁钩儿调查烹食男婴事件的呼应。《驴街》写了酒国市吃驴一条街的盛况,介绍了一尺酒店,也为丁钩儿提供了活动背景。《一尺英豪》是对余一尺的生平经历的追溯,为主体叙事中余一尺出场和丁钩儿与余一尺发生交际打下了基础。《烹饪课》中李一斗的岳母袁美丽在课堂上讲述烹饪肉孩的方法步骤,是对主体叙事中“麒麟送子”是一人形大菜的颠覆和消解。《采燕》叙述了袁美丽的家世和其先辈采集燕窝的传奇故事,《猿酒》既讲述了“猿猴酿酒”的故事,也写出了袁双鱼教授为酿造出“猿酒”所付出的努力。这两篇小说对主体叙事中袁双鱼夫妇的形象作了补充,使之愈加丰满鲜明。《酒城》介绍了酒城的概况和逸闻趣事,为第十章“莫言”去酒国市做了铺垫。由此可见,这九篇小说与主体叙事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或是为人物的出场进行铺垫,如金刚钻、余一尺;或是丁钩儿调查烹食男婴事件的延伸;或是丰富和发展人物性格,如袁双鱼、袁美丽夫妇。这就使虚构中的虚构——李一斗的九篇小说与主体叙事连接在一起,也是对丁钩儿侦察记的主体叙事的再叙事,也可称之为反复叙事。

再就是通过设置贯穿这三种文本的人物形象,使之连接在一起。余一尺是《酒国》中不可忽视的一个人物形象,这个只有一尺多高的侏儒出入往来于三种文本之中,是互文性创造的产物。余一尺的身份也飘忽不定,在主体叙事中,他是一尺酒店的经理,被丁钩儿一枪毙命。但在小说的第十章,余一尺又成为在酒国市接待“莫言”的东道主。在李一斗与“莫言”的通信中,余一尺是叙述的对象,正在商量着如何为余一尺写传记的事情。在李一斗的小说《驴街》中,他是酒店经理。在《一尺英豪》中,余一尺处于不确定的动态过程之中,他当过酒店的小伙计,做过杂耍班子里的小丑,曾是神出鬼没的鱼鳞少侠,如今又是威风凛凛的酒店经理。而袁双鱼、袁美丽夫妇则是《酒精》《烹饪课》《采燕》《猿酒》《酒城》等小说中的人物,他们也出现在李一斗写给“莫言”的信中。酒国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金刚钻是主体叙事中丁钩儿调查的主要对象,也是李一斗小说《酒精》中的主人公,还是李一斗与“莫言”通信中的叙述对象,并且是第十章中酒国市市委书记宴请“莫言”时的酒陪。红衣小妖精则出现在《肉孩》《神童》《驴街》等作品中;口衔柳叶刀的鱼鳞小男孩在主体叙事中偷去了丁钩儿的随身物品,也活跃在李一斗的小说中。这样,这些跨越不同文本的人物就将相对独立的三种文本串联起来,使之成为有着内在关系的整体。

这样看来,莫言以诡奇的想象和多种不同的艺术手段出入于各种文本之间,将时空的转换、叙述角度的变化,文本的交叉重叠,进行了别具一格的大统合,使各种不同的文本连接为血脉相通、撕扯不开、有机统一的整体。同时,多重文本的叙事策略,也造成了互文性,文本在互文中也衍生出新的意义。它颠覆了读者的阅读惯例,促使读者以新的视角来看待一切,几个文本和不同的叙述者的同时并列存在,也显露出小说的虚构性质。这种叙事结构的创新,为当代小说叙事学的发展注入了充沛的元气。

意象本来是诗歌领域的一个概念,但随着叙事作品对诗意的追求,意象也进入到叙事作品中。意象叙事是我们民族传统的一种叙事方式,在《世说新语》中就开始出现了意象叙事。莫言是一个善于运用意象叙事的作家,在早期的创作中,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都成为小说创作中鲜明的意象,这些意象既是叙事过程的焦点,也包容着丰富的意义蕴涵。

在《酒国》中,莫言也设置了一个主要意象——红烧婴儿。检察长交给丁钩儿的任务,就是去酒国市调查以金刚钻为首的领导干部烹食男孩案件。这一叙事预设就成为全书情节发展的主要线索。于是,金刚钻食红烧婴儿这一意念就先入为主地扎根于丁钩儿的意识深处。当丁钩儿在矿里为他设的酒宴上听到金刚钻的时候,心脏一阵紧缩,意识到吃红烧婴儿的罪犯即将来临。当最后一道菜“麒麟送子”上席时,丁钩儿感到已经找到了金刚钻等人的罪证,已经接近了事件的真相。他大义凛然的斥责金刚钻等人,并宣布退出这吃人的宴席,现场情势骤然紧张。但是在金刚钻的解释下,才知道那红烧婴儿是一道人形大菜,情势又为之一转,也解构了红烧婴儿的意象。在这里,红烧婴儿的意象成为情势逆转的枢纽,也是情节发展的关键节点。同时,意象的结构与解构之间,形成了一种艺术的张力。预设与应验之间的错位,也具有强烈的反讽效果,丁钩儿为民除害的崇高、正义的形象顿时萎顿、坍塌。在第九章的结尾处,当丁钩儿跳进粪坑陷入灭顶之灾以前,他看到画舫上的人们的餐桌上,也放着一盘红烧婴儿。红烧婴儿这一意象是丁钩儿去酒国市调查的发端,也是这部小说叙事的发端,他的生命也终结在这一意象上,小说的情节也由此走向结局。由此可见,红烧婴儿这一意象已经成为情节结构的焦点

在行文过程中,红烧婴儿或烹食男婴这一意象或相似的意象反复出现。如第一章中,在煤矿传达室的墙上贴着一副一个举着寿桃的裸体男孩的年画。丁钩儿在与矿党委书记和矿长握手时,装有手枪的皮包落在地上,一声枪响,子弹击碎了壁画上所画的哪吒的小鸡巴,哪吒的形象则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李一斗的小说《肉孩》中有收购男婴的情形。第三章李一斗写给“莫言”的信中说:“酒国市一些腐化堕落、人性灭绝的干部烹食婴孩的事千真万确,据说有人正在调查。”*莫言:《酒国》,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101页,第161页,第194页,第195页,第339页。还讲到医院里的大夫把流产的不足月的胎儿都抢去吃了。在第四章李一斗写给“莫言”的信中说:“我们这里的一些混官实在是腐败透顶,竟敢冒世界之大不韪,杀食男婴。”*莫言:《酒国》,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101页,第161页,第194页,第195页,第339页。李一斗写的小说《一尺英豪》中有一篇文章《酒国奇事录》,其中“有一株大木,叶如蒲扇,枝叶间结子无数,皆鲜活男童形状。午膳,盘中一金黄男婴,栩栩如生”*莫言:《酒国》,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101页,第161页,第194页,第195页,第339页。,但此男婴不过是像人参果一样的孩童形的果实。在这篇小说中还提到,“吃男婴,饮猿酒,这两件事,现在也正是酒国市的重大事件,或许是解开酒国之谜的两把钥匙。”*莫言:《酒国》,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101页,第161页,第194页,第195页,第339页。第六章李一斗的小说《烹饪课》中写道李一斗的岳母袁美丽在酿造大学烹饪学院特食中心实习教室上课时,公开教授烹食肉孩的方法步骤,当然她并没有直接讲明是烹制婴儿,而是把肉孩称之为“人形小兽”,等等。小说中所提到的这些事例,桩桩件件或明或暗地指向了烹食男婴的意象。这一意象在不同的文本中反复出现,相互呼应,逐渐强化,其意义也在不断地推移中获得丰富和发展。由于这一意象处在各种叙事线索的结合点上,打通了联系不同文本之间的渠道,也以在情节上的贯通力量,发挥着情节纽带的作用,将小说中的不同文本勾连在一起,从而显示出其贯穿叙事结构的功能。

烹食男婴之事在小说情节发展中经历了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丁钩儿去酒国市是为了调查烹食男婴事件,这一叙事预设在矿长和党委书记的宴会上端出了“麒麟送子”这道菜时,得到了证实。但当丁钩儿以为已经掌握了其罪证时,金刚钻道出了这不过是一人形大菜的实情,验证之后也确实是一人形大菜。这是一次否定。然而在李一斗写的《肉孩》和《烹饪课》中,收购婴儿和讲授烹食男婴的方法步骤,又对人形大菜进行了颠覆和否定。那么,烹食男婴之事究竟是真是假?说假,从丁钩儿去酒国市调查烹食男婴的叙事预设,到李一斗写的小说中出售肉孩、袁美丽课堂讲授烹食男婴的方法等都表明了烹食男婴之事乃是实有。说真,金刚钻明明进行了揭秘——“麒麟送子”不过是一人形大菜,对烹食男婴之事进行了彻底地消解,使之成为子虚乌有之事。烹食男婴事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似伪还真,似真却伪,扑朔迷离,真假难辨。正是由于此,丁钩儿才如同陷入迷宫里,无法接近或揭示出烹食男婴的真相。也许根本没有真相,又如何能接近真相?

其实没有必要去追究此事的真伪。小说中的其他事件也是真伪难辨,如余一尺在第七章结尾处被侦察员丁钩儿一枪击中头部,在第八章中彻底死去。但在第十章中,当听到李一斗说余一尺来接自己时,“莫言心头一震,关于余一尺的许多描写源源不断在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原本与侦察员毫不相干的侏儒竟然死在了侦察员的梦中,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只能说是神使鬼差。”*莫言:《酒国》,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101页,第161页,第194页,第195页,第339页。余一尺成为酒国市接待“莫言”的东道主,又彻底解构了之前的余一尺之死。余一尺的死是真实,还是梦幻?真假虚实,如何辨清?正如《红楼梦》中太虚幻境中的一副对联所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套用王希廉《〈红楼梦〉总评》中的一段话就很能说明问题: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数意,则《酒国》之事,便心目了然。莫言彻底拆除了现实与虚幻之间的篱笆,模糊了两者之间的界限,虚实真假混淆成一团混沌未开的元气,让人如坠云雾山中,恍恍惚惚,混沌莫辨。整部作品可以说是一个寓言,也可以说是酒醉之人的连篇醉话,还可以说是一场飘渺大梦。而酒国市也是一个虚拟的乌有之乡。因此,没有必要去辨明真假,莫言在这儿的重点并非写实,而是在意象叙事中,在象征的作用下,揭示出它是如何以象含意的,揭示出其蕴含的象内之意和这意义的多层次性。

烹食男婴的意象还以丰富的内涵引导故事情节深入到意义层面,它揭示出吃人的社会现实,又含有渊源流长的传统文化因素。在中国历史上许多文献典籍中不乏吃人的记录。《管子》中有易牙蒸其子奉献齐桓公的记载;《左传》里有易子而食的说法;《庄子》有介子推“自割其股以食文公”的故事;唐代的陈藏器《本草拾遗》有以人肉医治痨病的记载;《新五代史》也有割骨疗亲的传说;《西游记》中的众多妖怪千方百计地要吃唐僧肉,比丘国国王要用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儿童的心肝做药引子。《水浒传》第二十七回是“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就写了孙二娘卖人肉包子的事情;第四十一回写李逵剖开黄文炳的胸膛取出心肝做醒酒汤喝。近代也有徐锡麟刺杀恩铭失败后,被恩铭的卫队把其心肝挖出炒食的事实。还有鲁迅《药》中以治疗痨病的人血馒头,尤其是《狂人日记》将历史上的吃人意象推向一个更深的层次,深刻地揭示出中国社会吃人的本质。狂人以被迫害狂患者的视角来观察客观世界,而现实中的种种刺激,却使他产生了人们是不是要吃自己的疑惧。在他清醒的反思中,觉察到他们是要吃人,在对历史的研究中,又从字缝里看到“吃人”的字眼,当联想到自己也将被吃时,就产生了一种无比的恐怖。对此,狂人力图改变这吃人的状态,于是他去劝转吃人的人。但对大哥的劝告却换来了疯子的恶名,并顿悟到自己也许在无意中充当了吃人者的角色,也是这人肉宴席上的帮凶!这是何等残酷的现实,心情又是何等的悲愤沉痛:“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32页,第432页。这悲愤的呼声使人们认识到“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鲁迅:《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53页。。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尚未吃过人的孩子身上,“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并发出了“救救孩子”*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32页,第432页。的呐喊。显然,《酒国》是鲁迅《狂人日记》吃人主题的延续,如今的吃人者则在烹食男婴,连未来的希望也将被吃掉,那么“救救孩子”的现实要求也就愈加迫切。显然莫言在“吃人”问题上,并没有像鲁迅那样有着深邃的思想文化蕴涵,然而却有着现实批判的锋芒。考察上述文献中吃人的原因,或饥饿年代食物缺乏,或是为了治病、长生,或是有着对仇人的憎恨,而《酒国》中的食婴,则是为了美味享受,是一种享乐主义的穷奢极欲,是对消费主义时代腐败现象的针砭。

“酒”显然是《酒国》中的又一重要意象。酒是酒国市的立市之本,酒国市委、市政府创办了酿酒大学、筹建了酿酒博物馆、扩建了十二家老酒厂、新建了三家集中全球酿酒技术精华的大规模新酒厂,以酒为龙头,带动了特种服务业、饮食业、珍贵畜禽饲养等。酒国市的大小领导喝酒成风,以能喝酒为荣,个个海量,尤其是宣传部副部长金刚钻更是酒场上千杯不醉的英雄,各路英豪无不在他面前败下阵来。丁钩儿在矿上和在女司机家里两次与金刚钻喝酒,都以酩酊大醉收场。与酒相伴的就是佳馔名肴,“麒麟送子”、全驴宴、烧骡蹄等等,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无不被送上餐桌成为佳肴。人们在肉山酒海里醉生梦死。当今社会,酒场变成了交易场,酒能够融化人际之间的坚冰,酒也能使沉重的话题变得轻松,多少在办公室解决不了的问题,在酒桌上的推杯换盏中大多能够敲定。同时,在酒气弥漫、称兄道弟、猜拳行令中,也隐藏着刀光剑影,充满了阴谋、暗算、交易、争斗。莫言对公款吃喝之风痛心疾首,在《酒国·酒后絮语》中说:“我想中国能够杜绝公费吃喝哪怕一年,省下的钱能修一条三峡大坝;能够杜绝公费吃喝三年,足可以让那些尚未脱贫的农民脱贫。这又是白日梦。能把月亮炸掉怕也不能把公费的酒宴取消,而这种现象一日不得到控制,老百姓的口诽腹谤便一日不能止。”*莫言:《酒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44页。公款吃喝败坏了党风、政风和整个的社会风气。莫言最近在接受中央纪委网站采访时说:“过去我曾经也认为有很多东西不可逆转。比如公款吃喝,铺张浪费,我觉得这些东西好像是禁止不了,也制止不了。现在看来只要真抓实管,无论多么顽劣的歪风邪气都可以得到遏制、得到整治。” “十八大以来一系列的重拳出击,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深得民心,震撼官心,官场风气确实明显好转。”*著名作家莫言:《中国现在的反腐力度超过了我的想象》,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聆听大家”栏目,发布时间2015-01-01 10:00。目前,中共中央的“八项规定”已经强有力地遏制住了公款宴请之风,党风、政风和世风正在逐渐走向清明,深受广大人民群众的欢迎。

烹食男婴和酒的意象作为小说的结构焦点、或称为“文眼”,既具有超越时空的特性,也有着逆转情节的功能。它能疏通行文脉络,连接起《酒国》结构内的三个文本,使之成为一个反复叙事的复式结构。而意象在意义上的穿透能力,则揭示出现实的黑暗和公款吃喝风之盛的社会现实,蕴含着强烈的忧愤和批判精神。莫言将民族传统的意象叙事与西方现代叙事经验相融合,丰富了自己的叙事形态,在外来影响与本土文化的结合中,走出一条创新的路,使我们看到莫言在借鉴西方文学成功的艺术经验时对时代性、民族性的坚持,这对于当代小说创作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

[责任编辑:曹振华]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莫言小说叙事学研究”(批准号:13BZW154)。

张学军(1954-),男,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I207.42

A

1003-8353(2016)01-008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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