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颖莹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一个时代镜像中的童话世界
——重读顾城
杜颖莹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234)
摘要:顾城,八十年代“童话诗人”,以灵动的自然意象、儿童的生活视野、天真的画面布局构建了单纯幻想的乌托邦,被称为“唯灵浪漫主义诗人”。诗人始终以孩子的视角观察世界,用童稚化的语言表达对现代城市的拒绝、对成长的焦虑以及对生命的思考。同时,诗人的创作轨迹与七八十年代的文学思潮互为照应,是八十年代文学视野中的镜像,其寻找“自我”的过程是这一代人的共同反映;而诗人童话世界的崩裂体现了八十年代人道主义的脆弱性。
关键词:顾城;童话世界;自然;人道主义
顾城,一位坚持用自然写诗的人,用孩子的眼睛观察世界,用孩子的心灵感受世界,为我们创造了美丽的自然王国。顾城从八岁开始写诗,别具一格的视野、灵动巧妙的布局,为七八十年代送来了一阵独特、清爽的春风。“黑色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一代人》)更让顾城一举成名。顾城以他独一无二的视角表现了作为这一代人的迷茫与探索历程,并以“我”的姿态表现了对确立自我、表现主体意识的呼唤。然而,当强烈呼唤的声音被时代湮没,被更加强大的海浪吞并后,顾城选择了远离尘世、远离社会。八十年代中期以后,顾城诗歌的语言趋向支离破碎,直接导致了荒谬、晦涩,令人费解。诚然,顾城后期的诗歌在艺术上有待商榷,但这种转变并不是个人的变化;换句话说,顾城的变化是那个时期的文化人的共同现象。研究顾城诗歌艺术的变化,是反思八十年代狂飚进取的人道主义思潮激情背后的隐忧的一个新起点。
一童话世界的构建
童话王国里住着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男孩,他用黑亮的眼睛欣赏着童话世界里的美好事物,用不规范的语言讲述着他的所见所闻,用天真的幻想憧憬着对未来的期望。顾城的诗歌是在一片大自然中生长起来的,没有城市的喧嚣,不受成人世界的干扰,他用自己的语言表达着幻想中的童话世界。
1.童话王国。
自从与大自然邂逅,顾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奔向了大自然的怀抱,远离了复杂的成人世界、沉浮的现代城市。只有面对大自然,顾城才能够无拘无束,才能够欢笑歌唱;因为没有办法与人交流,顾城选择了与鸟对话,并用自然构建了他想象中的童话王国。
“我赞美世界/用蜜蜂的歌/蝴蝶的舞/和花朵的诗”,(《我赞美世界》)顾城通过最澄澈的双眼和最透明的心感受世界,并执著寻找其中的美,而这种美将在他的心灵上留下深刻的痕迹。顾城认为,蜜蜂的歌声是最动听的语言,蝴蝶的飘飞是最优雅的舞蹈,花朵的绽放是最动人的瞬间;他用这些最美妙的生命体赞美他所触摸的世界,作为对大自然的最好馈礼。“把我的幻影和梦/放在狭长的贝壳里/柳枝编成的船篷/还旋绕着夏蝉的长鸣/拉紧桅绳/风吹起晨雾的帆/我开航了”(《生命幻想曲》)诗歌中,顾城认为,生命是一次旅行:以一个幻想中的江南水乡(“船篷”“夏蝉”)为出发点,男孩捧着装满幻想的贝壳,在长鸣的夏蝉声中起航,开始了梦的追寻之路。也就是说,顾城的生命和梦的起点就是“幻想”中的自然世界。因此,他渴望构建的世界是这样的:“布满车前草的道路”“灌木和藤蔓的集市”“雪松、白桦树的舞会”,(《我唱自己的歌》)“灌木”“藤蔓”“白桦树”来源于安徒生童话,寄予了诗人对西方童话故事美好布景的幻想,表达了对美的世界的向往。
自然意象在顾城诗歌中无处不在,并直接构成了他的童话世界,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绿草百花到虫鸣鸟叫,都是顾城视野中最纯净美好的事物。童年的经历让顾城获得了与自然的亲密接触进而焕发了其对美的自然的想象,构成了他生命的初始原型。
2.童“话”生活。
在诗歌中,顾城坚持以儿童的生活方式为主要表现手段,用简单直接的语言展现了儿童的生活场景。“妈妈发愁了/怎么做果酱/我说:/别加糖/在早晨的篱笆上/有一枚甜甜的/红太阳”,(《安慰》)诗歌展现了男孩与妈妈一起做果酱的家庭生活图景。诗中的“我”是单纯、乖巧、依恋母亲的“男孩”,“我”不喜欢加工过的“糖”,却觉得“红太阳”是“甜甜”的。因为太阳下的葡萄会变得甜甜的,男孩觉得阳光也应该是甜的,也可以让果酱变甜。整首诗歌没有华丽的辞藻和矫揉的修饰,直率烂漫的语言真实表达了儿童的日常生活图。“你拿出一颗棒糖/一颗甜甜的心/埋进雪里/说这样就会高兴”,(《雪人》)描写的是一个儿童“堆雪人”的场景,同样表达的是无忧无虑的状态,相信成人(“你”)编织的故事:“雪人”也拥有“人”的“心”。这是只有孩童才有的幼稚与天真,尽管“春天的骄阳/把她融化干净”,“我”还是单纯地问着“人在哪呢/心在哪呢”。这些呈现的都是孩子毫无杂念的心以及纯粹的耍乐之娱。“课桌一角/有一张字条/是最初的情书?/是最后的得数?”(《星岛的夜》)勾画了小学课堂上最有趣、好玩的传纸条的场景。“我们用手绢包一粒石子/一下子丢进了蓝天——”(《游戏》)描写的是一群小朋友一起玩“丢手绢”的游戏场景,是童年浪漫无邪的生活痕迹。
顾城在诗歌中反复描述童年生活,用孩童的口吻表达了一个成年人对幼时生活的留恋。这些儿时的美好记录,是顾城对童话世界的向往;甜美、幸福的景象构成了他对理想生活的最初幻想。而童年作为人内心深处最美好的记忆,往往能够亲近人的心灵,引起人的共鸣。
3.童话信念。
稚嫩的心灵、翱翔的想象、浪漫的意象、纯美的图景构成了顾城心中最理想的童话王国;顾城的诗歌亦无处不显示着对这个王国的憧憬与执著。顾城对童话世界的执念,源自于内心天真、美好的童话信念。
“我把我的足迹/像图章印遍大地/世界也就融进了/我的生命”,(《生命幻想曲》)这是一个孩子的幼小生命对世界的超验感;孩子有着成人难以想象的观察力与洞察力,他也拥有一颗极为敏感的心,具有穿透世界的力量。十四岁的顾城沿着海滩行走着,他感受到“宇宙是这样的无边”;于是他想要溶进“百里香和野菊的草间”,“世界就与我无关”,(《生命幻想曲》)他坚定着“徒步走遍世界——”“沙漠、森林和偏僻的角落”的梦想,唱“一支人类的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中共鸣”是他童话世界的最初信念,也支撑着他对诗歌的一生追求。十年之后,顾城经历了成长,感受到黑暗,却依然努力建构他理想中的光明世界。“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他渴望,“每一个时刻/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诗歌中,顾城手握着马良的画笔,摒除了黑暗,创造了一个中国版的“现代童话”:晴空万里的天空下,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除了前期明朗的自然世界外,顾城又勾画了心中的理想爱情图。因此,对安徒生童话美好生活的向往,成为他童话王国幻想及诗歌创作渊源不断的动力。
“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领到蜡笔/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我只有我/我的手指和创痛”,(《生命幻想曲》)尽管任性,但顾城还是害怕这支神奇的蜡笔会被人夺去,害怕幻想王国终究破灭。孩子拥有无穷的幻想,却拥有极为脆弱的心,他极易被外力打击,哭泣自己的委屈,以控诉外力对他的伤害。例如,“我在幻想着/幻想在破灭着/幻想总把破灭宽恕/破灭却从不把幻想放过”,(《我的幻想》)“梦像雾一样散去/只剩下茫然的露滴”,(《幻想与梦》)顾城意识到,幻想是极其软弱的,幻想与梦的夜晚过后依然是白昼,梦终将被唤醒。
因此,顾城有着孩子一样敏感而脆弱的心,他对幻想中的童话王国执拗地追求,却同时也意识到,幻想会被无情的成人世界打击、吞噬、侵蚀,他的理想世界会遭到无情的毁坏。
二童话世界的崩裂
伴随着长大,顾城随父亲从农村回到城市,面对城市的陌生感、成人世界的规则,顾城有着与生俱来的抗拒与恐慌。“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如同梦魇一般,让顾城在这片黑夜中,不断寻觅着他的梦与幻想,却最终迷失了方向。成长中不可避免的责任让顾城惶惶不安,高楼林立的现代城市让顾城难以找到自然世界,幻想的一次次破灭让顾城时常感受到对生命的恐慌,但隐藏在诗歌中的是一股难以消解的忧伤。
1.城市的“入侵”。
“彩虹/在喷泉中游动/温柔地顾盼行人/我一眨眼——/就变成了一团蛇影”“时钟/在教堂里栖息/沉静地磕着时辰/我一眨眼——/就变成了一口深井”“红花/在银屏上绽开/兴奋地迎接春天/我一眨眼——/就变成了一片血腥”,(《眨眼》)“彩虹”“时钟”“红花”等传统意象,随着“喷泉”“教堂”“银屏”等城市的人工造物的引进荡然无存,变成恐怖的“蛇影”、荒芜的“深井”和可怕的“血腥”。顾城“目不转睛” “双目圆睁”,想要努力寻找记忆中的自然景物,却发现现实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对新的城市环境,诗歌表达了他对这种转变的恐慌与不安。
城市生活的侵入,让“我的影子/被扭曲”,“只有目光/在自由延伸”,“我”依然想要“一切回到/最美的时刻”。(《爱我吧,海》)诗歌表达了“我”进入城市的无所适从以及对自由生命的无限眷恋。而这鲜明的对比,让顾城感到极其痛苦,“我没有鳃/不能到海上去”,他希望“我是鱼,也是鸟/长满了纯银的鳞和羽毛”,(《梦痕》)回到童年无忧无虑、自由呼吸的自然怀抱中去。此时,顾城的心中有着对城市莫名的拒斥感,“城市/无数固执的形体/要把我驯化/用金属的冷遇/笑和轻蔑”。(《爱我吧,海》)城市就像是没有心的机械工具和冰冷的金属,把人体固化,束缚人的身体进而束缚人的心,使人成为在严格规则下制成的产品,使人没有办法自由呼吸清新的空气、无法自由表达自己的情感,进而让人变得冷漠无情。《感觉》同样表达了对城市建设的排斥:“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一切的景和物因城市的建设,变成了“一片死灰”,毫无生气;只有记忆深处的“孩子”是鲜艳的,充满了自然的颜色。孩子的色彩与城市的色彩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暗示了孩子与城市的格格不入,象征了顾城与城市的距离,尽管身处其中,但是始终无法融入。正是顾城与城市的不相融,让他逐渐丧失了追梦的勇气,是乌托邦王国坍塌的第一步瓦解。
2.成长的焦虑。
年龄的增长意味着迈出象牙塔、走向社会,承担起对家庭的责任。“我是个悲哀的孩子/始终没有长大”,在《简历》中,“我”“继续讲着绿色的故事”,却只有“天空,还有/海上迸溅的水滴”是我的听众。因此,顾城这一次的求职经历失败了,“所有的草和小花/都会围拢/在灯光暗淡的一瞬/轻轻地吻着悲哀”。当顾城还沉浸在幻想的童话世界中时,社会拒绝了他;成人无法理解他的经历,更不会认同他的童话。顾城意识到了这一点,“少年去捡拾/一枚分币”,(《弧线》)面对社会,他不得不选择退缩;可是,“我失去了梦/口袋里只剩下最小的分币/‘我被劫了’/我对太阳说/太阳去追赶黑夜/又被另一群黑夜/追赶”,(《案件》)顾城依旧渴望着童年时期的梦,却又不得不屈于现实;可是现实仍不放过他,不断打压他,让他的生活举步维艰。既然现实让他难堪,顾城又开始了追梦,寻找自然,寻找太阳,但是黑夜不断袭来,将光明遮盖;他的梦又只能锁在心里,不能实现。整首诗表达的是一个少年在理想与现实中徘徊的迷茫与不安。“一个泥土色的孩子/跟随着我/像一个愿望”“我不能等/不能走得更快/也不能让行走继续下去/使她忘记回家的道路”,(《郊外》)少年的心中始终没有忘记最初的愿望,于是他在现实中努力寻找着;“我不能等/不能走得更快/也不能让行走继续下去”,“我”小心地摸索着实现梦想的道路,表达了“我”在现实与理想中挣扎的焦虑。而这,其实是每个人成长的必经阶段,是不断探索、在探索中“痛并快乐着”的心历。
随着童话世界的王子的长大,他需要作出对爱情的回应、对婚姻的选择。“我是黄昏的儿子/爱上了东方黎明的女儿/但只有凝望,不能倾诉/中间是黑夜巨大的尸体”,(《我是黄昏的儿子——写在过去不幸的岁月里》)节选的部分描写的是顾城对爱情的渴望与向往,以及因爱情遥不可及而产生的痛苦。诗人爱上了一个高贵的东方女子,“然而我是属于黑夜的/是奴隶,是不可侵犯的私产”;“我”的身份不允许“我”与女子的结合,因此“我”只能“凝望”。“东方黎明的女儿”象征了诗人心中代表爱情的女神,随着男孩的成长,这样的形象自然而然会生成;但是,“我”的“不能倾诉”,从侧面暗示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
3.死亡的“诱惑”。
当男子长大成熟,他的思想又有了新的变化,开始了对生命的探讨、对死亡的思考。“我相信/那一切都是种子/只有经过埋葬/才有生机”,(《给安徒生》)当记忆中的童话被现实的流沙湮没后,顾城呼唤着一个新世界的到来。他认为,只有“重生”,才会有新的希望;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隐约感受到顾城心中的“死亡”意识。随后,“死亡”与“重生”常展现在他的诗歌中。《花雕的自语》中,诗人自誉为绍兴美酒,同样表达了只有经过埋葬,才能创造出新世界的观点。“我被掩埋,不是为了/追悼,而是为了诞生”,(《花雕的自语》)对于顾城来说,死亡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他以为,自己是安徒生笔下的燕子能够起死回生,在拇指姑娘的照顾下重新健康成长起来。
后来,顾城还认为生命是短暂的,死亡才是永恒的。“即使整个世界都把你欺骗/死亡总是忠心的伴侣”,(《火葬》)“死亡是位细心的收获者/不会丢下一穗大麦”,(《在这宽大明亮的世界上》)从这些诗篇中,我们读到了诗人的“死亡”具有永恒的力量;同时,死亡就像天使,能够带领我们飞向明朗的高空,自由表达情感:“淡色的嘴唇,再不用勉强微笑/垂落的眼睫,也不用阻挡泪滴”(《火葬》)。童话世界描写的天堂是又一个充满关爱、没有痛苦的世界;诗人一直想要构建的就是一个没有杂质的永恒世界,“天堂”成为他欲图构建的新目标。因此,他抛弃了想往已久的王子式的童话,转而期待他在童话书里看到的天堂。于是,他说“我把刀给你们/凶手/爱/把鲜艳的死亡带来”,(《我把刀给你们》)诗人主动把杀害“我”的武器交到凶手手里,为的是迎来“鲜艳的死亡”。对于顾城来说,“死亡”不是血腥,更没有恐怖,他以幸福的姿态走向了彼岸世界,去迎接新的生活。“我知道永世降临,并不悲伤/人时已尽,人世很长/”,(《墓床》)诗歌中,诗人把“死亡”当成一次旅途的休憩和新一次的成长;既体现了童话世界王子的“任性”“天真”,又反映了一种对于死亡的超验思想。
因此,在寻找乌托邦理想世界的过程中,顾城经历了努力追逐、被理想抛弃的过程;最终,只得将“死亡”作为理想王国的归宿。死亡的阴影如同魔咒一般,一直伴随着他、诱惑着他,导致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根琴弦的断裂,走向了童话世界的崩裂。而这样的乌托邦幻想,也暗示了那个时代诗人的某种共同倾向。
三童话的时代镜像
童话世界构成了顾城对生命的幻想,“我是一个王子/心是我的王国/你变成了我的心/我就变成世界”。诗人在自己构建的童话王国里,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王子的待遇,成了这个世界的中心:“我要在城垛上边/转动金属的大炮”。(《小春天的谣曲》)顾城以自己对西方童话的想象,打造着公主王子式的现代乌托邦,并与时代“寻我”的呼声共舞,表达的是一代人对理想生命的共同呼唤。
1.想象西方的童话。
顾城幻想的自然童话,一方面来自童年时期的经历,更多的是来自对安徒生童话的涉猎。西方童话中的丰富意象,构成了顾城心中理想王国景象的最初来源。“黄尾的太平鸟/在我的车里做窝”,(《生命幻想曲》)“每扇木门/都是新的/都像洋槐花那样洁净”(《初夏》)中的“太平鸟”“洋槐花”都是顾城在童话书中读到过的而从未见过的,却表达了对这些自然意象的由衷赞美,也说明了他对西方世界的一种憧憬。“空气赞美我从罗马来”(《季节·保存黄昏和早晨》)更是直接表达了对西方的渴慕。来自罗马的清新的风裹着槐花的飘香,再次为顾城的童话帝国增添了新的色彩。这些意象的“张扬”表达直接挑战了“十七年文学”及样板戏“高、大、全”形象,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对现实文化的拒绝,直接碰触了文学“禁区”。
同时期的诗人北岛、舒婷也书写了时代的“异质”类语言:“小路上/一颗迷途的蒲公英/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北岛《迷途》)“小路”“蒲公英”“蓝灰色”就是对传统文学届的意象(太阳、向日葵、红花等)的否定;《致橡树》中的“橡树”“木棉”(“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意象也是源自于西方的语言。诗人们通过这些意象的组合及排列,彰显了他们对自由国度的追求,既表现了朦胧诗派“拒绝与单一的符号系统的‘合作’”[1]和“超现实”的想象方式,更突出了他们对西方世界的特殊的爱慕之情。这与诗人(如北岛)在“插队落户”期间涉猎当时属于“禁书”的中外文学经历以及七十年代末“现代派文学”的引入有很大的关联。顾城曾在《关于诗的现代技巧》中提到“从1979年初才开始接触现代技巧,读现代心理学和哲学。”[2]因此,诗人们在“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中作出了选择。诚如《翻译与新时期话语实践》中指出的,西方名著引入的热潮“在国内植入了新的话语生长点,为新时期的知识构造提供了动力,其直接结果是促进了新时期最早的思想文化潮流——人道主义的话语实践。”[3]
但是,顾城与其他诗人对西方的认识来自于文本,仅停留在想象的阶段,他们对西方思想的认识仅限于西方世界的进步与自由,却忽视了中国与西方的历史差距,诗人们始终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尽管他们对于启蒙运动的“人道主义”保持着高度的“同一性”:即提高人的话语权,因之而起的诗作也如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并成为风靡一时的“经典”,但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西方的现代性来自于“反思启蒙”,[4]体现的是对历史的理性包容与追求进步;他们从不会抛弃传统,反而在一次次启蒙的呼声中展现了传统精神的力量。
2.抽象构建的童话。
《提示》中,描绘的理想婚姻生活是一个远离人烟的二人世界:“和一个女孩结婚/在琴箱中生活”。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完全处于世外桃源,他们没有争吵,不会为柴米油盐而担忧,沉浸在美好的恋爱中。显然,这样的婚姻生活是不切实际的,是抽象化了的婚姻。通过想象,顾城常常将自己当做具有无限能量的太阳,拥有改变世界的能力,例如“我将像太阳般/不断从莫测的海渊中升起……告诉重新排列的字母和森林/东方——不再属于传说”,(《大写的“我”》)诗歌中的“我”是极其强大的集合式个体,是强烈的表现“自我”的声音。正如顾城所说,“这个‘我’与当时精神上相通的‘我们’合为一个整体。”这太阳般巨大的能可以让园林里百花争春、百鸟争鸣、雨蛙游动,让他的童话王国永远不朽。“我也是绿色的/在温热的国土上生长/为了证明民族的生命”(《寄海外》)诗中,“我”“为了证明民族的生命”而继续留在国土的诗句表达,是相信个人力量、蔑视社会权威的情绪流露,也是一个自大的“我”。同样,北岛的诗歌也充满了“我”对现世的不满和对理想的信念:“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回答》)
顾城、北岛以挑战者身份,用诗歌表达对黑色现实的绝对反抗,其实是乌托邦情绪的体现:“从自己的精神传统和知识系统中去想象未来,在这个想象中,就有一种浓郁的乌托邦情绪。”[5]因此,这样的“我”具有尼采式的狂妄,他们将现存的国家制度当作个人的主要压迫者,与集体形成对立甚至对抗关系;这个抽离了国家/权力的“我”,把自我的本性当做脱离具体历史语境的“我”既无法被当权者理解接受,更不可能在现实中构建。“在一个理想的属人社会中,真正意义上的人,是在理性、精神、情感和世俗欲望上得到全面解放和自由的人。”[4]因此,顾城和其他诗人是属于“精神、情感得到全面解放的人”,是抽象了的人,是游离了社会具体关系的人。诗人突出强调“我”的“至高无上”、把“我”当作大写的人,必然会造成“我”的内部分裂:对理想的无限追求与理想破灭后的极端恐惧。这就意味着这样重构的大写的“我”只是一个空中楼阁,没有坚厚的地基,经不起外力的打击。
3.意识形态的童话。
“我是一个王子/心是我的王国”,(《小春天的谣曲》)顾城有意建立了一个“心”的王国,城中的一切都属于他。这个时候的诗人也无意扮演了一个统治者的形象,一个以“我”为意识中心的王国。另外,“我要用哥哥的爱/和金色的泉水/洗去一切不幸/……我要成为太阳/我是太阳”,(《我要成为太阳》)“我的诗/只是风/一阵清澈的风/掠过高烧者的焰心/使之变幻/使之澄清”,(《我的诗》)无论是“哥哥的爱”还是“我的诗”,无论是“太阳”还是“风”,顾城都不自觉地承担了疗效社会患者的功能,扮演了“救救孩子”的启蒙者角色。诗人不自由地拔高了“我”的社会地位,“承担了政治语言与动员任务,与公众的生活感情建立紧密关系。”[1]他一定没有意识到,他一心想要摆脱国家意识形态的控制,却不幸又陷入了自己设置的意识形态中。从诗人童话王国的构想伊始,他的王国里就已经设置好了既定的角色:王子、公主、帮助者以及其他反面角色(这是所有童话的原型)。他会始终站在“王子”的立场,维护他想要爱的人,对抗他认为的“异化”并以“王子”的身份付诸于行动。因此,换位到现实中,他在本质上也没有摆脱自己扮演在社会地位中的角色。“人道主义话语构建的关于个人/国家、个人/阶级、个人/社会、个人/文化之间的对抗在80年代并非实存,而是一种针对社会主义历史的意识形态话语。”[6]换句话说,这一时期的人道主义者仍担任了构成国家意识形态核心成分的角色。那么,这是否与顾城及同时期诗人的创作初衷背道而驰?笔者认为,中国的知识分子与生俱来拥有进入权力话语中心的传统与“以意识形态为导向重塑社会”[5]的企图,这一时期的诗人也不例外。
诗人首先从艺术上打破了传统模式,获得了这一时期文学领域的话语中心权,成为社会文化秩序的掌控者。但是,乌托邦王国的构想其实是他们对重建社会的政治秩序的想象;乌托邦的制度将以他们为核心依据,诗人在这个国度可以获得绝对的话语权力。另外,他们在立场上,坚持的是五四启蒙精神的传统,鼓励发展了平等、自由、公正的意识,迎合了七十年代末的思想解放运动与现代民主政治制度的建设。因此,文革后的诗人以为自己从意识形态的政治统治中获得了解放,实际上他们还是在政治图里摸索。
如果说“文革”是“异常乌托邦”的浩劫,那么顾城及时代的知识分子构建的这个童话王国是因缺乏权力体制的支持而没有付诸实践的乌托邦。诗人无法设计一个科学的乌托邦世界,原因在于他们一直生长在体制内,必然无法摆脱这个体制带给他们千丝万缕的束缚。当激烈的“人道主义讨论”展开,“清除精神污染”的一系列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消灭了他们的理想激情和乌托邦幻想,而长期生活在“人道主义”“体制”内的诗人必然感到害怕,也丧失了重新寻找道路的勇气和能力。
顾城及其诗歌的演变,是童话的时代镜像,也是八十年代初文化镜像的缩影,这一时期的社会文化从本质上看有着内在的脆弱性与扭曲。1985年前后,《今天》诗群瓦解,北岛走向小说的创作道路,往返各国之间;女诗人舒婷回归到家庭,顾城用最稚嫩的语言和不规则的形式写下了自然流动却趋向荒谬的诗篇。同时,文学又一次出现了新的声音,这也意味着八十年代初的这股“人道主义”之风的断裂,文学迎来了新的启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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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许纪霖,陈思和,蔡翔,郜元宝.人文精神寻思录之三——道统、学统与正统[J].读书,1994(5):46-55.
[6]贺桂梅.80年代人道主义思潮“个人”观念之辨析[A].见:思想史上的个人、社会与国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香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2003.
Class No.:I227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郑英玲)
The Fairy Tale World In an Era Mirror Presented by Gu Cheng
Du Yingy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China)
Abstract:Gu Cheng is called as the fairy tale poet in the 1980s, whose works are full of a simple and fantasy utopia and children’s view of life. so he is also known as the romantic poet , observing the world by the angle of the children’s view. He refuses to the modern city life and described the life by childish language. Meanwhile, the poet’s creative trajectory is mutually coordinate with the end of 1970s to 1980s’ literature ideological trend .As a result, Gu Cheng is the mirror image in the 1980s’ literary field, which is the process looking for ‘self’ of that generation. But the split of the fairy tale world also reflects the humanitarian’s vulnerability in 1980s.
Key words:Gu Cheng; fairy tale world; nature;humanitarian
中图分类号:I2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6758(2016)04-0130-5
作者简介:杜颖莹,硕士,上海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