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诗学的尚奇与反拨

2016-03-06 19:02黄立一
关键词:诗话诗学

○黄立一 许 总



中国传统诗学的尚奇与反拨

○黄立一 许 总

“奇”是中国传统诗学一个重要的概念,其内涵有着不同的层面:既指奇异出众的风格,又指超凡脱俗或异于正统的内涵,甚至可以泛指文人所追求的一种具有超越性质的能凸显其本质存在的创作目标。古人的“尚奇”观也隐含着许多微妙的心态,并存在对“尚奇”的纠正和反拨。尚奇观与对其的反拨理论相反相成,互制互摄,二者的相互作用成为推动古代诗史向前发展的一个机制,也为今天我们观照诗史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

中国传统诗学;尚奇;反拨

尚奇是所有民族文学共同的美学追求,无论是西方美学对于“壮美”“崇高”的欣赏,还是印度味论诗学对“惊奇”“奇异”的体味,都可视作是对某种奇情异彩的追慕。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理论自然也不乏尚奇之论,不同文体对于“奇”内涵的理解以及造奇之法也各有不同。本文主要想在传统诗学的范围内探讨古人关于尚奇的理论以及对其的反拨,并以期可以为我们观照古代诗歌史和诗学史以及二者的互动提供一个独特的视角。

一 作为传统诗学概念的“奇”

“奇”从字义上讲包含以下三个基本内涵:1.不偶(耦),即与偶相对,引申为命运不好;2.不正,即与正(雅正)相对。(《文心雕龙·体性》:“雅与奇反”);3.异,即特殊、非常、反俗。作为诗学概念的“奇”与其字义相关,但情况更为复杂。首先,从狭义上讲,它指称一种特殊的审美风格,与“诡”“怪”“诞”等批评术语所指称的比较接近甚至时或等同(字义上也接近,如《文选》王褒《洞箫赋》“趣从容其勿述兮,骛合遝以诡谲”句,李善注云:“诡谲,犹奇怪也”),并且也常相互组合成含义与单字意思相近的词组。不过即便在此意义上,“奇”与“诡”“怪”“诞”还是存在差别。第一个区别是有些具体的诗学批评认为二者存在美学风格上的差异。如李东阳《麓堂诗话》云:“李长吉诗有奇句,卢仝诗有怪句,好处自别。”指出的就是这种区别。当然这种区分较为细微,须细绎得之。第二,这种差异指向同一美学风格程度和价值判断的不同。薛雪《一瓢诗话》说:“正不伤庸,奇不伤怪,丽不伤浮,博不伤僻。”*王夫之等:《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79页。吴乔《围炉诗话》卷三云:“李贺骨劲而神秀,在中唐最高深浑厚有气格,奇不入诞。”*吴乔:《围炉诗话》卷三,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66页。“奇”如果超出一定的范围或程度,就会流于诡怪、荒诞乃至邪僻。这也是古人为何经常重申“以诡怪而为新奇”是“诗有六迷”之一*皎然:《诗式》,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26页。、“好奇而不诡于正,立异而不入于邪”,“今或尚巧而流于诞,则失之矣;此六义所不入也”*王夫之等:《清诗话》,第922页。,“奇不诡于正”*茅维:《宋苏文忠公全集叙》,苏轼:《苏轼文集》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第2390—2391页。的原因所在。而更为重要的是,“奇”与“诡”“怪”“诞”所涵摄的指称范围有较大区别,与“诡”“怪”“诞”所表达的含义较为单一不同,“奇”往往是以范畴的形态存在的。这个范畴的序列可以包括奇怪、奇异、奇妙、奇丽、奇伟、奇崛、奇古、奇肆、奇趣等,也包括高奇、雄奇、珍奇、神奇、惊奇、新奇、清奇等,形成蔚为大观的“奇”的审美范畴家族。*郭守运:《古文批评中的“奇”范畴索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8年第5期。这些审美范畴有的在美学风格上存在较大差异:雄伟而奇者为奇伟,纤巧而奇者为奇巧,清远而奇者为清奇,瑰丽而奇者为瑰奇,以范畴的形态存在的“奇”有更大的包容性和可组合性。

当然,“奇”与“诡”“怪”“诞”更大的区分在于在古典诗学的语境中,“奇”不仅只是作为一种特定风格存在,它还有更深广的内涵。它可以指代一种在审美层面或伦理层面异于常规(正统)的作品风貌或创作技法。在古人的诗学观念中,“正”与“奇”是一对相对的概念,无论在审美形态还是在创作技法层面都可作如是观。在《文心雕龙》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表述:“奇正虽反”“辞反正为奇”“逐奇而失正”(《定势》),在《知音》篇中刘勰还把“观奇正”视为品评文章“优劣”的“六观”之一。不过,“奇”“正”并不是截然相反二元对立的,上文提到的李重华、茅维所说的“好奇而不诡于正”“奇不诡于正”,细味其言,在古人审美体验中,是有一种奇而不失于正的美学形态存在的;在创作技法上,也是应该参酌“奇正”而加以运用的,甚至是具体到一首诗的用韵。吴可《藏海诗话》云:“和平常韵,要奇特押之,则不与众人同;如险韵,当要温顺押之,方妙。”*吴可:《藏海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3页。故而刘勰在说“奇正虽反”后,紧接着就说“必兼解以俱通”。薛雪在《一瓢诗话》中说:

曾受韬钤之法于蹇翁,揣摩久之,虽变化无穷,不出奇正二字。从受诗古文辞之学于横山,亦不越正变二字。譬夫两军相当,鼓之则进,麾之则却,壮者不得独前,怯者不得独后,兵之正也。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水以木罂而渡,沙以唱筹而量,兵之奇也。温柔敦厚,缠绵悱恻,诗之正也。慷慨激昂,裁云镂月,诗之变也。用兵而无奇正,何异驱羊?作诗而昧正变,真同梦呓。

这里谈到作诗,虽然用的是“正变”的概念,但却与作为兵法的“奇正”相通。需要指出的是,所谓“正”,既包含“常规”之义,也包括“雅正”之义,在这两种意义上,“奇”都可以被视作相对并互补的概念存在,这是较为广泛意义上的“奇”而不是接近于“诡”“怪”“诞”含义的狭义的“奇”。

从更广义的角度看,“奇”甚至可以泛指文人所追求的一种具有超越性质的能凸显其本质存在的创作目标。在这个意义上,“奇”与另一诗学术语“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古人常“新”“奇”并举甚而组词,如“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文心雕龙·风骨》)、“每篇辄出新意奇语,宜为人所共爱”*苏轼:《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第319页。、“好新务奇,乃诗之病”*苏轼:《苏轼文集》, 第2109页。、“领略古法生新奇”(黄庭坚《次韵子瞻和子由观韩干马因论伯时画天马》)、“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深厚”*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页。、“新而不伤,奇而不颇”(叶燮《黄叶村庄诗序》)、“有意逞博,翻书抽帙,活剥生吞,搜新炫奇”(薛雪《一瓢诗话》)、“摭拾新奇,以夸繁复”(李重华《贞一斋诗说》)等等,似乎二者意思差不多。不过细究起来,仍是有些微区别。“新”和“奇”一样,有着褒贬两种不同的价值判断指向,也有狭义广义之分。就狭义而言,“新”也可视作一种风格。《文心雕龙·通变》说:“宋初讹而新”,与“奇”近于诡怪不同,“新”这种风格近于尖巧,故而吴雷发《说诗菅蒯》中云:“诗之妙处,非可言罄。大要在洁厚新超四字。试观前人胜处,都不出此。然不得以寂寞为洁,粗莽为厚,尖纤为新,诡僻为超。盖得其近似,未有不背驰者。”*王夫之等:《清诗话》,第899页。虽则是“是新非纤”(袁枚《续诗品》),不过也道出了“新”与“纤”的近似,在此意义上,“新”与“奇”差别较大。刘祁《归潜志》云:“明昌、承安间,作诗者尚尖新。……南渡后,文风一变,文多学奇古,诗多学风雅。”*刘祁:《归潜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5页。从这段对金诗的论述中可见“新”与“奇”在风格上的某种差异。而作为一种技法而言,用“新”未必得“奇”,钟嵘《诗品序》论当世诗人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只是单纯地采用“新事”不为“奇”也达不到“奇”的审美效果(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说黄庭坚不仅“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并用“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经过特殊语序排列奇字点缀,才得有“新奇”之句,可为参照;《唐诗纪事》载计有功语:“(徐)彦伯为文,多变易求新,以凤阁为鷃阁,龙门为虬户,金谷为铣溪,玉山为琼岳,竹马为筱驂,月兔为魄兔。进士效之,谓之徐涩体。”*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19页。“徐涩体”的这种有限度的陌生化创作技法同样不足以被看做“奇”。或许可以这样说,“新”是“奇”的必要不充分条件,“新”的不一定“奇”,“奇”的则基本上“新”,而以“奇”求“新”是许多诗人惯用的手法,叶燮所谓“近今诗家”“凡声调字句之近乎唐者一切屏弃而不为,务趋于奥僻,以险怪相尚,目为生新,自负得宋人之髓。”*王夫之等:《清诗话》,第591页。至于为什么“新”的不一定“奇”,“奇”的一定“新”,原因在于相较而言,“新”的含义只是“异旧”。《文心雕龙·定势》:“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而“奇”则更多了一点“超常”“反常”的意味;“超常”“反常”的一般“异旧”,“异旧”的则未必“超常”“反常”。

然而在泛指一种具有超越性质创作目标的意义层面,“新”和“奇”是比较接近的。谢榛《四溟诗话》中道出创作者的一种隐秘心理:“凡袭古人句,不能翻意新奇,造语简妙,乃有愧古人矣。”*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179页。黎简批点韩愈诗时则说得更明白:“李唐以来,作诗而不出力求新,断难讨好……大抵近千年以后,作诗不自抵死生新,决难名家。”*黎简:《昌黎先生诗集注》,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清秀野草堂刻本。田雯论诗也主张生新出奇,其《枫香集序》云:“诗变而日新,则造语命意必奇,皆诗人之才与学为之也。夫新非矫也,天下事无一不处日新之势,况诗乎?”*田雯:《古欢堂集》卷二十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4册,集部二六三别集类,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从这些言论中我们可以见出在作为创作源动力的层面,“新”与“奇”的趋一。吴乔在《围炉诗话》中举了一个有说服力的个案:“于李、杜后,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惟韩退之一人。既欲自立,势不得不行其心之所喜奇崛之路。”*吴乔:《围炉诗话》卷三,郭绍虞:《清诗话续编》,第560—561页。在这里,尚奇不仅是诗人追求超越的“职业本能”,更是源于我们民族“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刚健不息的价值追求。

综合以上论述,我们大致可以对诗学语境中“奇”的内涵做个小的总结。它包含三个层次:一是指奇异出众的风格。不仅指语辞,也可能是对某一诗体风格的要求,如钟惺评《古诗十九首》时辨古诗与乐府之别云:“乐府能著奇想,著奥辞,而古诗以雍穆平远为贵;乐府之妙在能使人惊,古诗之妙在能使人思。”*钟惺、谭元春:《古诗归》,明万历年间刻本。刘将孙《跖肋集序》云:“长篇兼文体,或从中而起,或出意造作,不主故常,而收拾转换,奇怪百出。”*刘将孙:《养吾斋集》卷十,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沈阳出版社翻印四库全书珍本初集本。当然所谓奇异的风格可以各有所偏,或雄奇伟丽,或清奇涩苦,或瑰奇顽艳,或怪奇诡谲。二是指超凡脱俗或异于正统的内涵。所谓超凡脱俗和异于正统的价值判断指向不同,但实际上又不可分。如韩孟诗派造境尚幽僻险怪,写意尚狂怪怒张,开辟诗歌史上奥兀奇僻的美学风格,既超脱凡俗,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传统儒家 “温柔敦厚”诗教的背离。有时候,这种“奇”内涵的展现并不一定表现在外在风格的奇异上。据周紫芝《竹坡诗话》,苏轼曾教诲其侄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周紫芝:《竹坡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2页。这里所说的是两种不同的诗歌境界,中盛年时作诗,一般是奇气郁起,逞巧追新,有意识地求新求奇,但渐老以后,复归于平淡。《书唐氏六家书后》则因书论文:“永禅师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范温《潜溪诗眼》亦云:“自曹、刘、沈、谢、徐、庚诸人,割据一奇,臻于极致,尽发其美,无复余蕴,皆难以韵与之。唯陶彭泽体兼众妙,不露锋芒,故曰:‘质而实绮,臞而实腴。’初若散缓不收,反复观之,乃得其奇处。”*范温:《潜溪诗眼》,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73页。外在风貌不仅可以平淡,甚至可以粗俗朴拙。张戒认为杜诗的粗俗语“非粗俗,乃高古之极也”*张戒:《岁寒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450页。,“高古”可视作“奇”之一种;罗大经《鹤林玉露》也说:“余观杜陵诗,亦有全篇用常俗语者,然不害其为超妙。”*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85页。“超妙”者亦“奇”。《漫叟诗话》则说:“诗中有拙句,不失为奇作。若退之逸诗云‘偶上城南土骨堆,共倾春酒两三杯’、子美诗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之类是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亦云:“唐人绝句‘野人自爱山中宿,况近葛洪丹井西。庭前有个长松树,半夜子规来上啼’,其句虽拙,亦不失为倔奇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郭绍虞:《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57页。三是指创新求变的精神,也即上文所谓泛指文人所追求的一种具有超越性质的创作目标,这里不再举例展开。

二 “尚奇”的观念、具体做法及心态

正因为诗学语境中“奇”丰富的内涵,文人的“尚奇”也有着不一样的含义及表现。虽然“文士多数奇,诗人尤命薄”(白居易《序洛诗》),但文人“尚奇”显然并不是追尚不偶之义的“奇”,他们大多追求的是奇异出众的风格,在这背后隐藏的则是对超凡脱俗精神的追求(文人尚奇多取非常、超俗之义而非不正、不雅之义,不过却常常被诗论家特别是格调论者视为不雅正);有些诗人会持一种刻意、尚意的创作态度,而这种种诗学追求最终都汇集为文学史发展的不竭动力。在考察文人“尚奇”主要采取的具体做法之前,我们先来看看作品中的“奇”都有哪些层次的表现。清人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说:“字句之奇,不足为奇;气奇则真奇矣;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次第虽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郭绍虞、罗根泽:《论文偶记 初月楼古文绪论 春觉斋论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年,第6—7页。依刘氏之论,作品之“奇”,可奇在字句,奇在气骨,奇在神情,这三者有等差高下之分,并且他指出文家之能事就在于字句之奇,可见由字句而造奇境是文人们的普遍做法,也或许就是文人之为文人的特质所在。

诗人以字句造“奇”有几种方法。《文心雕龙·定势》说:“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这是其一。江淹《恨赋》:“孤臣危涕,孽子坠心。”《文选》李善注曰:“心当云危,涕当云坠,江氏爱奇,故互文以见义。”就是比较典型的例子。不依常规的用韵、平仄也是一种方法。苏轼《再和曾子开从驾二首》(其一)云:“险韵新诗苦斫新。”上引吴可《藏海诗话》所谓“和平常韵,要奇特押之,则不与众人同”都是造奇韵法;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律诗之作,用字平侧,世固有定体,众共守之。然不若时用变体,如兵之出奇,变化无穷,以惊世骇目。”范晞文《对床夜语》:“五言律诗,固要贴妥。然贴妥太过,必流于衰,苟时能出奇,于第三字中下一拗字,则贴妥中隐然有峻直之风。”*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1页。说的则是生新的拗法。

用事也可造奇。首先是用新事,用人所未用之事,当然这未必得奇,从前文所举钟嵘对任昉、王元长的评价中可知,不过既然关于奇与否的判断主观性较强,也不妨有些诗论家认为这足够新奇,更不用说有些诗人会希冀以此求得诗歌之奇。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且谓四库书俱寻常闻见,于是专取说部,摭拾新奇,以夸繁复。”*王夫之等:《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932页。虽持否定态度,但也道出此造奇之法。再者反用其事也是重要的手段。方回评杜甫《舟中夜雪有怀卢十四侍御弟》“不识山阴道,听鸡更忆君”句时就说:“凡用事必须翻案。雪夜访戴,一时故实。今用为不识路而不可往,则奇矣。”*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58页。

对章法的变换布置也可见诗人们“尚奇”之所在。叶燮《原诗》就通过对《赠曹将军丹青引》章法的分析,说明杜甫“七言长篇,变化神妙,极惨淡经营之奇”。一些诗论家会据此做诗法诗格的总结。谢榛《四溟诗话》说:“律诗无好结句,谓之虎头鼠尾。即当摆脱常格,夐出不测之语,若天马行空,浑然无迹。”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说:“律诗起承转合,不为无法,但不可泥,泥于法而为之,则撑拄对待,四方八角,无圆活生动之意。然必待法度既定,从容闲习之余,或溢而为波,或变而为奇,乃有自然之妙,是不可以强致也。”*李东阳:《李东阳集》,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536页。都是古人在这方面的探讨。

此外,搜象造意取境亦可惊人耳目。皎然对此颇有心得,其《诗式》云:“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诗议》中又说:“或曰:‘诗不要苦思,苦思则丧于天真。’此甚不然。固须绎虑于险中,采奇于象外,状飞动之句,写冥奥之思。”实践这种学说,孟郊诗歌表现情意往往狠重刻露,搜刻意象往往奇僻险仄,甚至任意裁夺物象,对自然景物进行重组、变形、夸张,或搜求奇僻之境,以构成新奇、不和谐的意象来表达胸中不平之气。相对于斤斤于字句之奇,这或许可以被看做“尚奇”更高层次的体现。不过,以上种种造奇之法未必可得“气奇”“神奇”。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四十论黄庭坚云:“涪翁以惊创为奇,其神兀傲,其气崛奇,玄思瑰句,排斥冥筌,自得意表。玩诵之久,有一切厨馔腥蝼而不可食之意。”*姚范:《援鹑堂笔记》,续修四库全书影印道光年间姚莹刻本。依其所论,黄诗可达“气奇”乃至“神奇”之境界,但魏泰却以为黄诗“句虽新奇,而气乏深厚”(《临汉隐居诗话》)。叶梦得《石林诗话》云其“憩于逆旅”偶然之间悟得山谷诗“马龁枯萁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之“好奇”*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5—6页。,言下多叹赏之意,而薛雪《一瓢诗话》却说:“山谷本以粗怪险僻为法门,故‘林际春申君’以为佳也。而‘马龁枯萁喧午梦’尤觉骇人。”其实,古人所理解的“神奇”之境往往自平淡中得,如上文所说苏轼、范温等人对“初若散缓不收”的陶彭泽诗“奇趣”“奇处”的激赏,黄庭坚对“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的“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黄庭坚:《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940页。的推崇。当然,平淡只是外貌,高远不俗才是内在。姚鼐《答苏园公书》云:“大抵高格清韵,自出胸臆;而远追古人不可到之境于空蒙旷邈之区,合古人不易识之情于幽邃杳曲之路。使人初对,或淡然无足赏;再三往复,则为之欣忭恻怆,不能自已。此是诗家第一种怀抱,蓄无穷之义味者也。”*姚鼐:《惜抱轩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94页。姚鼐所谓“第一种怀抱”,是指自出胸臆、独立意表的创造精神,这种精神表现在对艺术情境的深度开掘上,突破日常的经验思维和已有的诗歌樊篱,而去表现寻常事物背后深层的令人震撼的情理,也即黄庭坚所谓“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这就可谓真正的“神奇”了。

文人之“尚奇”,除了为逞才炫博或立异创新,背后还隐藏着些微妙的心态。细究起来,可能有以下几种。一种是文人的精英意识。皇甫湜《答李生第一书》曰:“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于众,出于众则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鸾凤之音,不得不锵于鸟雀;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皇甫湜:《皇甫持正文集》卷四,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缩印宋刊本,第16页。这一个个“不得不”,自矜之意是显而易见的。韩愈把自己比作“非常麟凡介之品汇匹俦”的“怪物”(《应科目时与韦舍人书》,他作文甚至一度是“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表现出一种与“大众文化”的疏离与对抗,而王充在《论衡·超奇》中直接说的“鸿儒,世之金玉也,奇而又奇矣”*王充:《论衡》,长沙:岳麓书社,1991年,第214页。,更是这种精英意识的自我体认。

其次,文人“尚奇”有时是一种另类抗争的曲折表现。韩愈《答刘岩夫书》云:“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君子之文,岂异于是乎?……若皆与世沉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上宰相书》云:“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居穷守约,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这“感激怨怼奇怪之辞”就可以看作是他的不甘沉沦、渴望自我树立的“不平之鸣”。

文人“尚奇”有时候还是趋俗适俗心态的表现。《文心雕龙·史传》中说:“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于是弃同即异,穿凿旁说。”《论衡·艺增》则云:“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辞,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何则?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事实上,有些文人是确乎有点像策士或说书人的,特别是近古以来市民阶层的兴起,市民价值观和审美趣味对文人有所影响,这种倾向则更为明显。不过,即使像《聊斋志异》这种写花妖狐魅怪怪奇奇的作品,也可以看作作者在精英意识影响下的“不平之鸣”。所以,我们所说的文人“尚奇”这几种心态并不截然分开,它们在深层的心理机制上往往是互通的,而这种种心态也作用于诗歌创作之中。

三 对“尚奇”观念的反拨及二者之间的互制

当然,中国传统诗学既有“尚奇”,也不乏有对“尚奇”的限定乃至反拨。在漫长的中国诗学史上,各种思潮、流派层出不穷,看法也不尽相同,甚或截然相反。同一篇作品、同一种创作方法、同一种写作态度,有的人觉得“奇”,有的人觉得不“奇”;有的人认为“奇”得超妙,“奇”得创新,有的人认为“奇”得诡怪,“奇”得纤巧,“奇”得不雅,“奇”得庸俗。归根结底,对“奇”的评价主观性比较强,我们只是就普遍的理解而言,做些归纳总结。

古代诗论对“尚奇”的限定和反拨依据其立场和角度的不同主要有以下几点。首先是在伦理层面对尚奇进行批评或做某种限定。这既包括站在儒家正统诗学立场上对尚奇而有失雅正之旨、风雅之道的贬斥,也包括站在士大夫的精英立场对尚奇而流于俗下的否定。前者如持“原道”“宗经”理念的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对屈赋正反两方面的批评:“将核其论,必征言焉。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汤武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弹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就指出屈赋里的某些“诡异之辞”“谲怪之谈”不合儒家经典的伦理要求。这种观点可谓源远流长,直到清代李重华在《贞一斋诗说》中还说道:“吾所谓巧,为好奇立异言之,非古人所谓巧也。好奇而不诡于正,立异而不入于邪,是亦用意以自树者,若东野、长吉、义山是也。今或尚巧而流于诞,则失之矣;此六义所不入也。”依然是以诗经六义为典据。甚者以文学庸俗比附时代的方式反对尚奇,如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钟惺”条云:“余尝论近代之诗,抉擿洗削,以凄声寒魄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剥,以噍音促节为能,此兵象也。”正是如此。而反对因求奇而趋俗的言论也很普遍,前引《文心雕龙·史传》中所云“俗皆爱奇,莫顾实理”,就代表一般文士的看法。正如叶燮在《汪秋原浪斋二集诗序》所说:“诗道之不能不变于古今而日趋于异也,日趋于异,而变之中有不变者存,请得一言以蔽之,曰:雅。雅也者,作诗之原,而可以尽乎诗之流者也。自《三百篇》以温厚和平之旨肇其端,其流递变而递降。温厚流而为激亢,和平流而为刻削,过刚则有桀奡诘聱之音,过柔则有靡曼浮体之响,乃至为寒、为瘦、为袭、为貌,其流之变,厥有百千,然皆各得诗人之一体。一体者,不失其命意措辞之雅而已。所以平奇、浓淡、巧拙、清浊,无不可为诗,而无不可以为雅。诗无一格,而雅亦无一格。惟不可以涉于俗,俗则与雅为对,其病沦于髓而不可救。去此病,乃可以言诗。”*叶燮:《己畦集》卷九,清康熙间二弃草堂刻本。可见“雅”是诗人们对诗歌的最基本要求,虽未必一定要尽合汉儒论诗温柔敦厚之旨,但切不可流于俗下,正是“切不可误认……奇怪险僻为博雅,佶屈荒诞为高古,才是学者”(薛雪《一瓢诗话》)。当然,这里要指出,如中唐皎然论诗崇尚奇势逸格,提倡“以俗为奇”的风格,这里的“以俗为奇”和“视奇为俗”的“俗”是两个不完全相同的概念,皎然诗论有其特殊的诗学史发展背景,不过同样秉承着士大夫一贯的精英立场。

其次,是从诗史发展的视角来观照所谓的尚奇。有些诗论家认为诗歌演变趋于尚奇,每况愈下。这是格调论者常有的观点,如清人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说:“古诗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辞,一时之作。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游子他乡、死生新故之感。或寓言,或显言,或反复言,初无奇僻之思、惊险之句,而西京古诗,皆在其下,是为《国风》之遗。”*王夫之等:《清诗话》,第530页。认为古诗虽不奇而自然高格,在这之后,诗歌由自然降而为奇僻,以致格调日趋凡庸。陆时雍《诗镜总论》说得更明白:“夫一往而至者,情也;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无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迹而情神,意近而情远,意伪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矣。”*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414页。陆时雍所谓的“情”,是感物性情、称情而言的“情”,而“意”则是刻意造奇、冥搜作意的“意”。他认为“情”与“意”之分,是古今所判别。大致说来,即汉魏盛唐以前“尚情”,而自杜甫以后乃“尚意”,这里面也包含明显的价值判断。虽然这些诗论家心目中的诗歌典范不尽相同,但其出发点和逻辑则是相似的。李维桢说:“今人好奇之过,薄盛唐而学中晚。”*邵一儒:《六朝声偶删补》,明泰昌元年刻本。林弼说:“古人之诗,本乎情而以理胜,故惟温厚平易,而自有余味。后世之诗,局于法而以辞胜,故虽艰险奇诡,而意则浅矣。”(《华川王先生诗序》,《登州集》卷十三)都是因慕古而贬低尚奇。还有一类诗论家则认为古诗自有不可企及之奇处,与一些格调论者对“奇”持保留态度不同,这类诗论家看重的不单是古诗的“浑朴平易”,而是揭橥出其精光内敛的“真奇”。费锡璜《汉诗总说》云:“诗句之奇,至颜延之、谢灵运、李白、杜甫、韩愈、李贺、卢仝至矣;然不若汉人之奇。”*王夫之等:《清诗话》,第949页。就很有代表性。

与上一点有所关联的是随着诗史的发展,对“奇”内涵的理解及尚奇的做法也在不断变化之中。从文人诗发展历程来看,魏晋六朝偏向于语辞之创新,盛唐追摹意象之雄奇,中唐以降心造怪奇,而宋人则整体上追求“不奇而奇”,关于这点我们拟另文详述,此不展开。某种意义上虽也可将其视作对尚奇的反拨,但理解为一种新的尚奇观对旧的尚奇观的扬弃可能更为准确。

如果不以历史的维度来观照的话,就一般意义上对尚奇的反拨主要有以下几方面。一是对“奇”程度的限定,认为不可伤于怪诞,如《一瓢诗话》:“奇不伤怪。”不可流于凡庸,如《一瓢诗话》:“王凤洲评李奉礼诗:‘奇过则凡,老过则稚,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不可雕伤气骨,如陆游《读近人诗》:“琢琱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二是对尚奇手法的限定,不可局于字句,如《一瓢诗话》:“东坡作诗诵云:‘字字觅奇险,节节累枝叶。咬嚼三十年,转更无相涉。’”不可徒事叫嚣,如朱彝尊《叶李二使君合刻诗序》:“叫嚣以为奇,俚鄙以为正,譬之于乐,其变而不成方者与?”*朱彝尊:《曝书亭集》,国学整理社,1937年,第468页。不可强作翻案,如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一载冯舒评陈师道《雪中寄魏衍》云:“必求新异,谓之翻案,此宋人膏肓之疾。”三是对“尚奇”动机的限定,不可逞博炫奇,如《一瓢诗话》:“有意逞博,翻书抽帙,活剥生吞,搜新炫奇;犹夫生客满座,高贵接席,为主人者,虚躬浃洽,有何受用处?不若知己数人,宾主相忘,谈经论史,其乐何如耶!”李重华《贞一斋诗说》:“诗家奥衍一派,开自昌黎;然昌黎全本经学。次则屈、宋、扬、马亦雅意取裁,故得字字典雅。后此陆鲁望颇造其境。今或满眼陆离,全然客气;问所从,则曰我韩体也。且谓四库书俱寻常闻见,于是专取说部,摭拾新奇,以夸繁复。不知说部之学,眉山时复用之者,不过借作波澜,初非靠为本领。今所尚止在于斯,乃正韩、苏大家吐弃不屑者,安得以奥衍目之?”不可盲目效奇,如《蔡宽夫诗话》:“义山诗合处信有过人,若其用事深僻,语工而意不及,自是其短。世人反以为奇而效之,故昆体之弊,适重其失,义山本不至于是云。”*蔡居厚:《蔡宽夫诗话》,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下),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99—400页。不可自欺欺人,如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求去其陈腐不可得,而翻为怪怪奇奇不可致诘之语以欺人,不独欺人,而且自欺,诚学者之大病也。”*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何文焕:《历代诗话》(下),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83页。黄子云《野鸿诗的》:“古人有负才而欺世者三家:曹瞒气杰骜而以诡异欺;昌黎语瑰奇而以强梗欺;义山韵宕逸而以荒诞欺。”*王夫之等:《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848页。

而更为重要的,则是对“尚奇”心态的整体性反思、反拨和超越。有认为诗歌在表现对象时应该求真求是而不必求奇者,如金人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二云:“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夫所贵于画者,为其似耳。画而不似,则如勿画。命题而赋诗,不必此诗果为何语。然则东坡之论非欤?曰:论妙于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世之人不本其实,无得于心,而借此论以为高。画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托云烟杳霭,谓之气象。赋诗者茫昧僻远,按题而索之,不知所谓,乃曰格律贵尔。一有不然,则必相嗤点,以为浅易而寻常。不求是而求奇,真伪未知,而先论高下,亦自欺而已矣,岂坡公之本意也哉?”*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515页。

有在创作人格层面崇尚自然天真,无意求奇者。李贽《读律肤说》说:“性格清彻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有是格,便有是调,皆情性自然之谓也。莫不有情,莫不有性,而可以一律求之哉!”*李贽:《焚书》,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133页。李贽认为不必刻意求奇,但视己之性情何如。从正面讲,“性情之天,声音之天,发乎文字间,有不容率意模写”(张翥《午溪集序》);从反面讲,“凿空角险,以求胜人”必会“刿损吾性灵”*王世贞:《湖西草堂诗集序》,《弇州山人续稿》卷四十六,明万历刻本。。刻意求奇之弊,就是“诗圣”也不能幸免:“子美之病,在于好奇。作意好奇,则于天然之致远矣。”(《滹南诗话》)与此相表里的,则是在诗歌风格方面对自然天真的向往,这又包括搜奇苦思百转千折后呈现出来的平淡之境和不经意自然成文的天真之美。关于前者如叶适在《徐道晖墓志铭》对徐照诗的评价:“斫思尤奇,皆横绝歘起,冰悬雪跨,使读者变踔憀慄,首肯吟叹不自已,然无异语,皆人所知也,人不能道尔。”又有吴雷发《说诗菅蒯》中云:“落想时必与众人有云泥之隔,及写出却仍是眼前道理。文辞能千古常新者,恃有此耳。”别是一境。关于后者,宋人邓肃《无题》诗云:“风行水上偶成文,暖入园林自在春。换骨虽工非我有,呕心得句为谁珍?”这显然是针对黄庭坚及其后学而发的,其标举的“天游”“天真”的诗歌理想,与魏泰、叶梦得等人也相一致。秉承这一诗学思潮,王若虚《高思诚咏白堂记》云:“乐天之诗,坦白平易,直以写自然之趣,合乎天造,厌乎人意,而不为奇诡以骇末俗之耳目。”当然,对自然天真的向往也不总是与尚奇相对,清人刘熙载评白居易诗用字就是“用常得奇”,邓肃《和谢吏部铁字韵》诗亦云:“腐语陈言俱扫灭,奇文秀句出天真。”与追求自然天真带有某种自然主义倾向相似,对“神韵”“性灵”的追求也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反对尚奇。如伊应鼎评王士禛《皇厂河道中二首》之二:“即如此诗,八句皆是说景,皆是说眼前之景,有何奇特?有何玄妙?然往复读之,正自令人百回不厌,此则神韵之为耳。”*周兴陆:《渔洋精华录汇评》,济南:齐鲁书社,2008年,第218页。

最后再补充一点,有的诗论家虽向往平淡天真,但认为“尚奇”是必由之路。黄庭坚说:“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与王观复书》之二)“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题意可诗后》)。他自己的诗歌,正如王庭珪所说:“鲁直之诗,虽间出险绝句,而法度森严,卒造平淡,学者罕能到。”*王庭珪:《卢溪先生文集》卷四十八,宋集珍本丛刊第34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黄庭坚诗以戛戛独造、奇崛生新为胜场,“卒造平淡”却是其旨归。又或许,“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姜夔:《白石道人诗集自叙》,《白石道人诗集》,上海:上海书店,1937年,第1页。是更理想的境界。

以上简单梳理了中国传统诗学的尚奇观及对其反拨纠偏的种种讨论,这并不只是为了罗列古人的一些观点,更重要的是我们通过这些诗论看到,尚奇作为诗人普遍存在的一种创作心态和诗学追求,无疑是诗史发展的某种动力来源,正如叶燮在评价杜甫时说的那样:“自甫以后,在唐如韩愈、李贺之奇奡,刘禹锡、杜牧之雄杰,刘长卿之流利,温庭筠、李商隐之轻艳,以至宋、金、元、明之诗家,称巨擘者无虑数十百人,各自炫奇翻异,而甫无一不为之开先。”(《原诗》内篇上)而对尚奇观念的反拨与之相反相成,互制互摄,也从另一个角度促进了诗歌的发展。这其中既有我们所归纳的种种诗论对尚奇观进行反拨纠偏,也有尚奇观反过来进行“反制”,或突破儒家传统的政教观,或追寻异乎寻常的诗美学,或把造奇作为创作之路的必要阶段,或把尚异视为凸显自身主体性存在的不二法则,不断开拓创新,“炫奇翻异”。二者的相互作用成为推动古代诗史向前发展的一个机制,也为今天我们观照诗史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

【责任编辑 陈 雷】

“Pursuing Strangeness” and Its Washback in Chinese Traditional Poetics

HUANG Li-yi,XU Zong

“Strangeness” is an important concept in Chinese traditional poetics.Its connotation is varied,which refers to fantastic style,remarkable connotation and even the creative goals with transcendent nature.Ancients’“pursuing strangeness” also implies abundant subtle mental attitude,which even can reverse itself.The interaction between “pursuing strangeness” and its washback makes a mechanism to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ancient poetry,which provides people with a unique perspective to view the poetry history.

Chinese poetics;pursuing strangeness;washback

2016-10-05

黄立一,华侨大学文学院讲师,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唐宋文学和中国古代诗学(福建 泉州 362021)。许总,华侨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唐宋文学、中国思想史与文学史。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研究”(15ZDB067)

I207.2

A

1006-1398(2016)05-01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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