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莉
(湖北大学文学院 湖北武汉 430062)
流逝的青春与生命
——论打工诗人许立志的诗歌
刘 莉
(湖北大学文学院 湖北武汉 430062)
近年来,打工者作为一个新的诗人群体逐渐走进人们的视野,他们的打工诗歌也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许立志就是当代打工诗人中的一个杰出代表人物,他的诗歌主要记录了流水线工人紧张枯燥的工作生活。在社会现实的残酷压迫下,诗人的青春梦想都被繁琐枯燥的流水线生产所束缚,诗歌创作便成为他排遣内心寂寞、追寻青春梦想、寻求精神安慰的唯一途径。但在梦想与现实的徘徊中,他最终还是选择死亡作为自己的归宿。诗歌整体都弥漫着一种彷徨无措、悲伤压抑甚至是绝望的气息,情感真挚又具有强烈的批判性。
许立志 打工诗歌 青春 梦想 死亡
在众多打工诗人之中,许立志应该是比较年轻的一位。他出生于1990年,从小就成了弃儿,被一位老人收养,而老人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又不幸去世。许立志高中毕业后在广州、中山等地打过工,2011年来到深圳,进入富士康公司成为一名流水线工人,后调至物流岗位。2014年9月30日下午近两点,许立志从深圳龙华一座大厦的十七层一跃而下,10月1日0点0分,他预设了定时发送的一条微博“新的一天”,准时发布于他已辞别的这个世界的新的一天。他特别热爱文学,尤其喜爱诗歌,但生活的悲惨经历也让他的诗作变得异常悲观,青春、梦想都被搁浅,生活变成了“沉重的负担”的代名词,他在辛酸悲苦的底层打工生活中书写着静谧幽深的死亡诗意。所以,他在《有题》中写到:“想死 / 你就去写诗”。日复一日的流水线生产不断压迫着这个年轻的生命,许立志的打工诗歌既是他个体遭遇的一种倾诉,也反映出当下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1]
自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外出打工便逐渐成为一股不可抵挡的潮流,农村青少年辍学外出打工更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诗人许立志也是外出打工的青少年中的一员。
许立志在2011年就来到深圳打工,进入富士康公司工作,他的大部分诗作也都是在富士康的生产线上完成的。“流水线旁,万千打工者 一字排开/快,再快/站立其中,我听到线长急切的催促。”这就是以许立志为代表的万千打工者的生存状态,“你从车间出来,我从安检门进去,白晚班在此交接”,白天与黑夜只交替却没有交换,昼夜不息的高强度工作绝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但他们又不得不忍受。“左手用于白班,右手用于晚班,老茧夜以继日地成长”,因为“手头的活没人会帮我干”,所以他们只能双手如机器般“不知疲倦地,抢,抢,抢,直到手上盛开着繁华的/茧,渗血的伤”。重复而又繁重的流水线生产给工人们带来难以承受的重荷,辛劳的工作不仅没能实现他们对生活的美好愿望,反而逐渐在流水线生产中成了“一座古老的雕塑”,没有激情、没有幸福、没有思想,只有麻木的双手如干枯的树枝般蜿蜒伸展。可是“既已来到车间,选择的只能是服从”,因为“线长说,都是出来打工的,没人逼你”。打工是人们自己的选择,但生活中却有一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他们的咽喉,逼迫他们只能选择打工,至于所谓的自由选择,也不过是被生计所迫的自我安慰。
许立志的诗歌,主要描写了打工生活的单调无趣与打工者个体生命的沉寂。他的《流水线上的兵马俑 》:“沿线站着/夏丘/张子凤/肖朋/李孝定/唐秀猛/雷兰娇/许立志/朱正武/潘霞/苒雪梅,这些不分昼夜的打工者,穿戴好/静电衣/静电帽。”诗歌内容只是一系列陌生名字的排列组合,他们是诗人的同事,是那一条流水线上的工人,更是千千万万个打工者的一个代名词。“主板,弹片,铁盒,高速机,泛用机,载具,治具,车间,工厂,机台,上岗证,加班,薪水……”,许立志的诗歌中盛满了打工词汇,他曾说:“我也想谈谈风花雪月,谈谈前朝的历史,酒中的诗词”,但现实生活只能让他的诗歌与“打工”二字纠缠不清。在《我的工友们之“发哥”》这首诗中,许立志用了“发哥”这样一个无比讽刺的意象,家喻户晓的影视明星“发哥”与许立志知道的“发哥”拥有同一个名字,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劳累的工业生产工作让打工者“发哥”只剩下三根手指,他发出绝望的哀嚎:“我还不到三十岁,还没交过女朋友,还没成家立业,这辈子,就算完了”。
象征着崛起、繁荣与希望的珠江三角洲,在诗人笔下却充满了冰冷与绝望。高端的工厂下“挤压着打工仔打工妹,失足妇女异地丈夫,卖麻辣烫的四川小伙,摆地滩的河南老人,以及白天为生活而奔波,黑夜里睁着眼睛写诗的我”。许立志的打工诗歌如同一把尖刀,刺破了工业社会的虚伪,描述了工人、尤其是青年工人的人生和命运,揭露了底层打工人民的悲惨打工生活。[2]
许立志从出生到死亡,从1990年到2014年,仅仅只有二十四岁,正值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但他短暂的生命中仅有的最美好的年华,全都献给了日复一日的流水线生产工作。
其实,许立志最开始出来打工的时候,他是怀揣着梦想与希望的,他的青春还是洒满阳光的。许立志曾经说过:“我羡慕所有在书城里上班的人们,他们可以在书海里畅游,时常能见到来书城做活动的著名作家,获得更好的学习机会。”所以,从事诗歌创作不仅是他倾诉自我遭遇的一种媒介,更是许立志所渴望的理想生活。在《小小的湖》中,许立志写着:“展望新的日子,我满怀期待,湛蓝的喜悦在心里荡开,静卧成一面,小小的湖”。一片小小的湖承载着诗人对未来、对生活的憧憬与期待,他此刻的内心是就像湖面一样安宁祥和,“细小的晨曦”、“早晨的明亮”、“爱与孤独,树脉上流动的思想,土地上碎落的方言”,只有深切地热爱着生活的人,才会有如此细腻温暖的笔触。随后的《梦想》则体现了许立志漂泊异乡、徘徊于生活的十字路口时,依然在追寻最初的梦想,充满激情与活力,不忘本心。
然而,当他真正接触到所谓的大城市后,他突然发现眼前的生活仍然只有“苟且”,最富有诗意的青春不得不屈居于最现实的生活,梦想变成了一个最奢侈的梦。当他在繁杂的车间畅想未来时,他发现“灵魂会被梦想带走,留下我的身体,被一截又冷又硬的现实/洞穿”,
一无所有的他仅剩下的一丝对未来的畅想,都被人嗤笑为“白日梦”,失落与无助充斥着他的生活。当这群打工者在搬运货物的同时,“那些与青春有关的梦想与产品一起打包,贩卖到大洋彼岸,等候下一个轮回”,许立志搬走了流水线上的货物,也运走了自己的青春与梦想。在书城里上班的人品尝着醇香的咖啡,他却只能在循环往复的流水线上独自咽下咸涩的汗水与血渍。上帝不仅关上了门,更封闭了窗,青春梦想早已与他背道而驰、愈行愈远。不能呐喊、不能反抗、不能控诉、不能埋怨,因为“车间,流水线,机台,上岗证,加班,薪水……”早已把“他”治得服服帖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 你怀里/被 日夜打磨,冲压,抛光……”。暗淡无光的打工词汇满载着他对美好青春流逝的惋惜、和在车间空耗时光的不甘。他想象中的青春应该是留给最美的诗歌、最美的风景,然而现在却只能在车间里打磨、冲压、抛光。2014年的10月1日,他选择了自尽,他的青春与梦想也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天、那一刻。
许立志在现实生活中失去了梦想与目标,他那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当初盛满梦想的湖水早已一片死寂,所以他只能寄情于诗歌,去寻找“诗意和远方”。他的诗作被称为打工诗歌,而他的文字,也只有“打工者的内心可以阅读”,因为在高强度的打工生活中,不仅许立志的青春与梦想逐渐在冰冷的车间搁浅破灭,“十万打工仔,十万打工妹”,也“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在流水线上,亲手埋葬”。[3]
许立志在《诗人之死》中写到:“作为一名合格的诗人 / 你都将死于 /自杀”。“自杀”,似乎成了衡量一个诗人是否“合格”的尺子,海子、顾城、戈麦、王尧以及许立志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自杀,选择了死亡作为他们的最终归宿。但许立志选择自杀,不仅是作为一名诗人的选择,更是作为一个打工者的选择。2014年9月26日许立志与富士康签订了一份为期三年、入职月薪1900元的劳动合同。然而,签订工作合同的四天之后,即2014年的10月1日,许立志就选择坠楼自杀,这样一个年轻生命的突然逝去,令许多人为之震惊悲叹。但从许立志的诗中,仍然可以看出他日趋浓烈的死亡倾向。
大概从2013年开始,许立志的诗歌便充斥着“寿衣、花圈、棺材、灵堂、墓碑、荒冢”等所有象征死亡的意象,甚至多次描述自己死后的场景。如:《悬疑小说》、《电梯》、《谶言一种》、《粉红》、《三根骨头》、《在秋天的傍晚》、《出租屋》《良民》……《悬疑小说》这首诗歌,以一种特殊结构方法和叙述手法用诗歌的形式讲述了一个悬疑故事——当快递员终于找到“我”的住所时,却发现那是一个墓碑。许立志用一种玄幻的深意,初现了他的死亡倾向。《粉红》这首诗:“我看中一块墓地,在城中村/已经很久很久了/我看中她粉红的墓碑,粉红的草地/粉红的溪水和粉红的云朵/我将带着一生粉红的疾病/躺进粉红的棺材/当棺材盖缓缓合上/我也将直视正午粉红的天空和粉红的太阳/让两行粉红的泪水,悄悄流淌”。许立志将墓地里所有的景物都描绘成粉红色的,就连棺材都是粉红色,死亡的灰黑与鲜亮的粉红形成强烈的对比,表明了他对死亡的无所畏惧,甚至萌生了死去比活着更温暖——如此扭曲的意念。
如果说许立志2013年的诗作显露了他明显的自杀意图,那么,2014年他已经逐步迈向了死亡的门口:《重生》、《我一生中的路还远远没有走完》、《本命年》、《致志》、《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我弥留之际》……《本命年》只有简短的两句话:“本命年真的是一道槛,我怕自己过不去。”这即是一首诗歌,更像是许立志对自己宿命的一种诅咒。《重生》里说:“终点已到,时辰亦到,此刻他们正把我的棺柩吊进墓穴,母亲呵,我就要回到您的子宫”。他用母亲子宫的纯洁控诉着现实社会的黑暗。可能是生前太过于孤独寂寞,所以许立志在诗中频频写到他死后无人知晓的落魄凄凉:“我不由得想/我死后/是否也有这么多人来/哭我,送我”;“哪天死了,身边肯定也是,一个人都没有”。许立志最后选择了轰动惨烈的跳楼自杀方式,就是他对孤寂绝望的生前生活的决绝反抗。许立志在《我弥留之际》中说:“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可能降临人世的婴儿与离开人世的魂魄才是世间最澄净空灵、不受污染的,所以他选择死亡作为其生命的最终归宿。
打工生活单点重复、青春梦想的搁浅破灭、现实生活的沉重压抑、都市生活的格格不入、世俗人情的冷漠残酷、城市生活的丑陋罪恶……都成为了许立志选择死亡的推手。所以,许立志的死亡不仅源自物质生活的穷苦贫困,更是其精神诉求得不到满足的无奈与控诉。
简洁朴素的语言、真挚浓烈的情感与尖锐深刻的思想,令许立志的诗歌在同龄诗作和打工诗作中脱颖而出,被誉为“打工文学的接班人”。虽然许立志年轻的生命就此停留在了24岁,但他的打工诗歌却体现出了对个体生命意识与精神诉求的关注。他的诗歌也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个体自我的情感宣泄,而是将个体的遭遇与当下社会紧密联系起来,描写了底层打工者的艰苦生活与悲惨命运,尤其是像他一样的满怀希望与梦想的青年工人,因为生活的残酷只能将自己的大好青春浪费在流水线上。所以,许立志的死亡既是生命的流逝,更是青春与梦想的幻灭。
[1]许立志 著/ 秦晓宇 编选.新的一天[M].2015年3月第一版.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
[2]魏天无.许立志: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评许立志的《新的一天》[J].文学教育,2015年第10期
[3]韩奋衍.打工诗人许强与许立志之比较[D].辽宁大学.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