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果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文化冲突与家功能
——白先勇小说的文化学阐释
郑果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北碚400715)
风雨飘摇的国民党政府辗转流于台湾,他们于彷徨之际向西方寻求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依托,于是新的、复杂的、物质的西洋机械文明如狂风骤雨般席卷台湾。让随着国民党政府一起放逐到台湾的几百万大陆人陷入新旧文化的对接中,他们不得不背离旧的文化之家,而又因为种种原因难以融合于新的文化之家。在这样的背景下,自幼孤独敏感的白先勇有着更深的体悟。他笔下的家有着此前小说中少有的复杂性与现代性,它不仅指涉离家与思家之苦,还指涉着无数大陆人被放逐于孤岛台湾后又被放逐于异国的漂泊之苦。家对于白先勇笔下的放逐者而言,不仅是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还意味着它能为放逐者的身份找到文化意义上的确切地位与归宿。
白先勇;家;文化身份
“家”是流淌在中华民族血脉中的文化基因,是解析华人文学作品的情感密码。“家”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着遥远而深厚的血缘记忆。这要从中国人的祭祀说起,与西方祭祀的宗教性不同,几千年来中国人的祭祀是家族性的。“家”之一字,从宀,豭声[1](P150)。“宀”是房子,最早的房子是用来祭祀或者开家族会议的,下面是“豕”,即野猪,古时野猪是难得的祭祀品。在这种家族性的祭祀形式的影响下,中国人的眼中,祖先是具有无形的意志的,他们可以保佑后代,在某种意义上,祖先对于后代的作用就像神对于人的作用一样。于是,中国人无论遇见了什么困难——生老病死,还是获得了什么荣誉,都会向祖先汇报,祈求或感谢祖先保佑。因此,对于中国人来说,往往祖先埋葬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所以古时祖父母或父母去世要埋进祖坟,其子孙要回家守孝,也是回到祖坟附近的“家”守孝。中华民族是一个对“家”有着深厚信仰的民族,那些有着家族族谱,传了无数代的尤甚。白先勇笔下的放逐者,因为历史的、政治的种种原因,离开了大陆,也就是离开了埋葬着祖先的“家”,同时,也离开了他们的文化之家。
白先勇笔下的放逐者对于家的认同,既是以台湾这一中国的特定区域为参照对象的,又是以中国社会为参照对象的,还是以西方社会为参照对象的。
无数来自大陆的放逐者,他们流浪到台湾,首先要面对的是台湾那种狭小有限、封闭陌生的孤岛一般的生存空间,那种台风时时突袭偶尔掀翻屋顶的生活环境。作为一个孤岛,必然会让习惯于辽阔、宽广的大陆环境的放逐者感到抑郁、苦闷、不满,他们在理智和情感上都无法认同这样一个与广阔、安稳、包容的大陆截然相反的现实台湾。而台湾的本省人也不能认同这群分薄了他们的土地,占领了他们的资源的“外省人”。尽管台湾是中国的领土,台湾人也是炎黄子孙,但无可置疑,当几百万大陆人漂泊至台湾时,从一开始,他们却被“土生土长的台湾人”视为外来的闯入者加以看待。几百万人涌入台湾,分散在台北和台南及其他城市,即使是白崇禧这样的高官,住的房子也只是一套位于台北市松江路*松江是上海的一个地名,从这些街道——南京路、重庆路等以大陆省份或城市命名的街道,也可以看出放逐者对于家乡大陆的思念之情靠近南京东路那一带临时搭建的木板屋[2](P41)——那时“大家”都以为只是临时的落脚地,没想到一住就是十多年。可见放逐到台湾的大陆人的居住环境与在大陆相比差距之大。《孽子》主人公阿青的家则位于台北龙江街二十八巷的巷子底那栋最破、最旧、最阴暗的矮屋——还被台风“黛西”掀走了一角屋顶,而《孽子》中的吴敏则根本没有稳定可居住的家。余教授*《台北人》中《冬夜》的主人公。注:之后人名后出现括号,之间标注作品的,表示是该作品的人物,后面不再单独解释。住的是“日据时代留下来的旧屋”,“年久失修,屋檐门窗早已残破不堪”,“席垫上一径散着一股腐草的霉味”[3](P195)。而在《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的兵丁王雄则根本没有家,只有去别人家做长工才有个遮身避雨的地方。
在白先勇的小说中,与此前小说中呈现的漂泊者不同,而更多的是呈现“放逐者”的形象。白先勇在《流浪的中国人——台湾小说的放逐主题》*白先勇.《流浪的中国人——台湾小说的放逐主题》,《第六只手指》,文汇出版社1999年。亦可见于《第六根手指》,台北,尔雅出版社,1995年。这篇文章中,将流寓他乡的中国人称为放逐者,运用“放逐”二字而非“漂泊”二字,已然透露出一种无奈痛心之感。因为“漂泊”往往是漂泊者主动性的行为,而且往往具有空间性;“放逐”却更多的是放逐者被动的行为,而且往往在空间性之外更多地指涉政治性、文化性。作为从大陆放逐到台湾的第一、第二代人,而后又漂泊到美国,他的小说一直呈现一种被放逐的客者意识,表现出对“家”的强烈渴望。
除了在地理上的被放逐和不认同,白先勇的小说还描写了放逐者在文化上的被放逐和不认同。一个刚刚迎接完抗战胜利的统治中国几十年的家族王朝,胜利的喜悦还没有持续多久,在历史的狂风中,就如秋风落叶般飘入茫茫大海,流落到孤岛台湾。风雨飘摇中的国民党政府在向西方寻求政治、经济、文化支撑的同时,孤岛台湾刮起了一股席卷政治、经济、军事、文学等领域的西化浪潮。在这股浪潮中,西方的文化——“失去灵性,斤斤计较于物质得失的西洋机器文明”——被神化,而中国的文化——“大气派的,辉煌灿烂的中国传统精神文化”[4](P5)——被否定。换言之,这一时期被肯定的是复杂的、以利害关系为重的、追求物质享受的工商业社会文化,过去那种中国旧式的、单纯的、讲究秩序的、以人情为主的农业社会文化则被否定。
白先勇的小说下的放逐者,处于这样的历史潮流之中,忍受着狭小、利欲为重、不舒适的客居台湾,思念着山清水秀(《花桥荣记》中的桂林山水)、繁花似锦(《永远的尹雪艳》《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的上海等)、大气凛然(《秋思》中的南京、《岁除》中的台儿庄战役)的大陆之家,在新旧文化之间苦苦挣扎,他们想要留住过去,社会却必然是向前发展的,他们在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同时也必须生活在新的工商业社会当中。换言之,白先勇笔下的放逐者,离开了在他们血脉中传承了几千年的精神之家,而不得不被物质的、利欲为重的西洋机器文明所包围。他们都想要抓住过去,却被现实无情打击。《花桥荣记》中的卢先生,为了能够接在大陆的未婚妻来到台湾与他相聚,将省吃俭用攒了十五年,攒的十根金条,交给了他的表兄,但是钱却被表哥吞掉了。这就隐射着传统的中华文化被现实的西方的以利害关系为重的工商业文化所毁灭。《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王雄在小女孩儿“丽儿”身上寄托的对于故乡与他定了亲的小妹仔的感情,代表着他对于过去的农业社会文化的眷恋,然而“丽儿”总要长大,她长大之后,王雄失去了可以寄托思乡之情的“小妹仔”,暗示固守过去的他被日益高涨的西方的工商业社会所抛弃。《梁父吟》中已逝的国军将领孟养之子家骥因为信仰基督教,而对父亲的丧事的多项佛教仪式的事项几多驳回——“(雷委员说)‘此事我跟家骥兄商量过了。他说他们几个人都是信基督教的,不肯举行佛教仪式。’”放逐到台湾的第一代人的故国之思被现实所打击,已然足够表达认同中华传统文化的放逐者的悲伤;而第二代人对于传统文化的否定更能表现日益高涨的受西方影响的工商业社会文化对传统文化的排挤和压制,传递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放逐者的情感上的抵制和理智上的无奈。
中国传统文学中的“游子”,他们或因为求学、或因为出仕、或因为战乱,主动或被动地漂泊在外,但是,他们并没有被他们自己认同的中华文化和故土所抛弃,他们始终是有着中华文化以及故土对他们文化身份的认同。然而白先勇笔下的“放逐者”,他们认同的中华文化、认同的故土因为主观的、政治的、历史的原因,几乎已经回不去了,而他们定居的台湾或者海外却并没有得到他们的文化认同,亦没有认同他们的文化身份。
参照对象的多元化,使白先勇笔下的放逐者既要面对中国大陆,又要面对台湾和西方。因此,家在白先勇小说中丰富的文化功能由此表现出来。对于白先勇笔下的放逐者来说,家不只是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还意味着它能为放逐者的身份找到文化意义上的确切地位与归宿。
家的功能,在于它能为放逐者提供安身立命的避风港。家,就是放逐者对安全、保护、归属的期盼。放逐者“从一个空间向另一个空间迁移时,他谋求同质性的压力和消除差异的努力,愈是趋于强烈,自我与他者的差异也就愈会对他产生逼压感,导致的自我焦虑因而也就会愈为强烈”[5](P97-100)。在新旧文化的转化过程中,白先勇笔下的放逐者纷纷表现出不适应,有些甚至很严重。吴汉魂(《芝加哥之死》)在芝加哥大学求学,连母亲去世都没有去送终,这说明他在尽力融入新的文化之家,而置旧的文化之家于不顾;他最后获得了文学博士学位,似乎他成功了,可是,他从来到美国之后在同学聚会的时候就自卑、紧张、害羞、局促,直到毕业也没有什么改变,最后他也没有找到工作。他在背离旧的文化之家的同时,旧的文化之家也把他抛弃了,而他又不能融入新的文化,最后的结局便是“一九六〇年六月二日凌晨死于芝加哥,密歇根湖”[6](P246)。李家少爷(《思旧赋》)去美国留学,回来之后其智商回到了三五岁的孩童时期。在这样的情况下,放逐者反过来寻找家,完全是一种本能的需求。
家的功能,还在于它为放逐者身份找到文化上的确切地位和归属。白先勇的小说继承了中国文学中“家”的母题,然而因为其笔下多是描写身在台湾的具有“外省人”*台湾人来源大致分为三个:一个是台湾本土的原住民,这一部分人的基因与太平洋岛屿的原住民基因相似;一个是中国大陆东南沿海一带从元明开始直到日据时代之前陆续到台湾落脚定居的中国人,这一部分被称为“本省人”;第三种是日本投降,大陆接管台湾之后陆续到台湾的大陆人,这一部分被称为“外省人”。这一特殊身份的放逐者们,导致其小说中的“家”在内涵和情感上有更复杂的意义。他们在“失家”之后,继而“思家”,“思家”的背后隐藏着中国人对于“家”的重视,文学中“思家”的母题,其实是“家”的母题的嬗变。又因为单纯的“思家”之情已不足以表达放逐者的痛苦,于是,在白先勇的小说中,“思家”这种情感、思想上的动作就变成了“寻家”这种实际上的动作,变成了他们寻找一种文化身份认同的动作。对于台湾人来说,放逐者是忽然的闯入者;对于西方人来说,放逐者是中国人、是华裔、是他者。当白先勇笔下的放逐者怀着追求异域新家的理想来到美国或其他西方国家,却总要被问一句:你是中国人?若回答:是。则被人联想到大陆,却又放不下“中华民国”的情结——然而台湾航空飞机的机身上却早已没有青天白日旗,空留一朵梅花。若回答:不是。流在血液里的华夏血脉就要叫嚣、反抗,说:我本是中国人!面对这种情况,放逐者对家的认同,实际上是在“他乡”环境中强化文化理想诉求的一种努力。因此,家便不能只是一个地理性的概念,它还要是一个充满文化意义的概念,它得预定存在一个人为力量无法将它割裂开的、可以供具有共同种族身份的人居住的空间。这个空间,在白先勇的小说中,往往被他笔下的放逐者视为中国。这是一个所有的中国人共有的空间,一个广阔自足的大“家”,在这个大“家”中,他们都为这个大“家”所包容,有着中国人这一文化身份。中国文化一直以来都被看作博大精深、包罗万象的,这一特点使得这个大家庭正可以包容所有的“中国人”,即使人与人之间还存在种种差异——他们或有同性恋者,或有信仰佛道、基督之人,或在政治上有不同国籍……因而,在白先勇心中,家不仅具有空间性,还包含了一种文化精神。
综上所述,白先勇小说中的“思家”主题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思乡”母题系出同源,这个源头就是“家”。由于白先勇笔下描写的身在台湾的放逐者们具有“外省人”的特殊身份,他们与中国传统文学中的“游子”有所不同,他们对于“家”的感情更加强烈,不仅包含一种离乡之苦与思乡之情,还包含无数被放逐到台湾之后又再漂泊于异国的台湾人的漂泊之苦。所以,“家”对于白先勇小说中的放逐者而言,不仅是身体的归巢,还意味着其对于放逐者的文化身份的认同。
[1](汉)许慎撰,(宋)徐铉校订.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2012.4重印).
[2]白先勇书话[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
[3]白先勇.台北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4]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白先勇《台北人》的研析与索隐[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5]赵小琪.身份冲突中家的建构与功能——余光中诗歌“家”的文化学阐释[J].江汉论坛,2009(6).
[6]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责任编辑孙葳]
2015-10-10
郑果,西南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中外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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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6)01-011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