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读书分两种目的,或为修身(做人)而读书,或为治学(立业)而读书,相应有两种读法:为修身而读书当重在一个“悟”字,为治学而读书则当重在一个“懂”字。《论语》在记载、誊写、编纂各个环节造成了语境缺失,使读“懂”《论语》变得很困难,要读懂《论语》就要尽可能恢复《论语》的语境。其基本做法,就是根据《论语》章中所透露的信息(诸如人物、事件、时间、地点等)来追寻某言某事得以发生的场景,以追溯其言语背景。
[关键词] 论语;方法;语境;文本;本义
[中图分类号] B222.1[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8—1763(2016)01—0027—06
大多数人都读书。读书各有各的目的。但大分之的话,不外乎两种,或者为修身(做人)而读书,或者为治学(立业)而读书。虽然我们常常是兼顾修身与治学两种目的而读书,但我们未必十分清楚:具体以哪种目的去读书,其读法应有区别,不能目的不同却采用一样的读书方法。那么不禁要问:为修身(做人)读书该采用怎样的读书方法,为治学(立业)读书又该采用什么样的读书方法。这没有统一的做法,因人而异。就我自己体会与认识来回答,我认为为修身而读书当重在一个“悟”字,为治学而读书则当重在一个“懂”字。“悟”是觉悟,注重在于使自己觉悟的读书,主要是读出感受、读出体会、读出兴奋、读出憧憬,是从书中体悟做人的道理与做人的智慧,这样目的的读书,不必拘泥于一字一词之正解、一句一章之的义,只要你读出了感受、读出了体会,觉得有益于你做一个在社会上站得住脚的人,那么即便曲解书、歪解书、甚至胡解书都无妨。与这种读书方法不同,为治学而读书,当注重弄懂所读书本的本义。“本义”就是书本本来的意义。要弄懂书本文字所含的本来的意义,当然需要严格、认真地进行字、辞、句、章的训解与考订,容不得半点曲解与歪解,更不能胡解。本文所谈的语境恢复法,不是从读感受、读体会的角度来谈的,而是从如何读懂《论语》的角度来谈的。所以要从这个角度来谈读《论语》的方法,当然不是反对大家把《论语》当着《圣经》来读,读出感情、读出信仰、读出理想,而是希望向大家表达我的一个信念:即便出于修身的目的而读《论语》,也有必要先弄懂《论语》的本义,因为有体会不一定真的懂,真懂得一定体会得深,那种非以“懂”为基础的体会,由于体会的盲目性而决不会太牢固,往往来得快也去得快,不大可能成为我们积极人生的导向。
一
就读懂《论语》本义来谈读《论语》的方法,从古到今,代不乏人。举例说,古有南宋的朱熹,今有美国庆普大学华裔教授傅伟勋。朱熹的《论语集注》卷首有“读《论语》《孟子》法”[1](P44),以转引程颢、程颐的论述,表达其对如何读懂《论语》的看法:1)没有不知文义(本义)而发现意义的,所以读《论语》当先就其文字以晓其文义(本义),然后就“文义”追求其思想意义;2)将自己置身于《论语》对话场景中,“将《论语》中诸弟子问处便作自己问,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1](P44);3)读《论语》贵在“知道”,懂得做人的道理,如果不“知道”,读得再多,能背许多《论语》格言,也无什么作用。后来朱熹又提出按《大学》的纲目比对着读《论语》,要求“先通《大学》,立定纲目”[2](P3),然后按《大学》纲目规范《论语》内容,注意从中读出“此是格物、致知事,此是正心、诚意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事”[2](P3)。现代有些学者,喜将《论语》格言归纳分类,以方便今人理解之,这与朱熹做法——比照《大学》读《论语》,在思想上是相通的。
傅伟勋将他的经典解释学说称为“创造的诠释学”。该学说固然不是专为读懂《论语》而创立的,但也适用于读《论语》则是毫无疑义的,因为它本来就以如何读懂《论语》为例来说明如何运用“创造的诠释”法。“创造的诠释学”,就正确地解读经典具体构想了五大步骤,我们概称之为“五谓”。“五谓”,即实谓、意谓、蕴谓、当谓、必谓(创谓),作为经典诠释的具体步骤,希望既从历史的层面把握中国哲学经典实有、本有的意涵,又从逻辑的层面揭示中国哲学经典当有、必有的意涵,并顾及五大步骤之间合乎逻辑的推演程序。在五大步骤整个推演程序的链条上,“实谓”是基础的一环,它要求以考据家的工夫,把握“原作者(或原思想家)实际上说了什么”[3](P51)。不经过这一层次,所谓的解释势必流于臆断,但即使经过“实谓“这一层,在诸多相异的说法中找出了某说法为原作者实际所说,然而由于被确定的原思想本身的不确定性,仍未能解决问题,有必要进入“意谓”层次,进一步追究“原作者真正意谓什么”[3](P51)。“意谓”层次的追究,仍是客观的“依文解义”,要通过“语言解析、理论贯穿、意涵彰显等等工作,设法解消原有思想在表面上的前后不一致或论理的矛盾,试予彰显原有文句所可能含藏着的丰富的意涵”[3](P51)。“意谓”层次的诠释,还得借助作者的传记、年谱以加深对文本的理解。但是,经过“意谓”步骤,“还不见得能够完全寻出原有思想在那时代里所显示的独特理路,以及依它所能导致或推演出种种新理路、新线索”[3](P51)。为了揭示原思想家的独特理路以便推演出新理路,必须超越原思想家,由“意谓”层次进入“蕴谓”层次,再追究“原作者可能说什么”[3](P51)。“蕴谓”层次的追究,乃“依义解文”[4](P103),以超越原思想家为目标。既要超越原思想家,当然就不能局限于原思想家自身的著作来理解原思想的独特理路,而要借助其他思想家的诠释来理解,譬如要了解《老子》可能说什么,仅凭对《老子》说法之诸多客观注释,还不一定能求得适当的答案,而通过庄子、河上公、王弼、僧肇等人对老子思想的理解,反倒更可以获取种种理解线索,得到一个切当的答案。诸如此类依其他思想家的理解(依义)来把握原思想可能有的意涵(解文),所以不会背离原有的思想,是因为 “‘依文解义其实已经蕴涵了有此历史积淀的‘依义解文”[4](P103),由“依文解义”的“意谓”层次转向“依义解文”的“蕴谓”的层次,只是导向对原有的思想所可能具有的深意的抉发,而不是导向背离原有的思想。从基于“意谓”层次的理解而又超越“意谓”层次的理解这个意义上讲,“蕴谓”层次的追究,可以说是“创造的诠释学”五大步骤的中介程序,正是通过它,对原有的思想的揭示才有可能由实然的层面转向应然的层面。
湖南大学学报( 社 会 科 学 版 )2016年第1期蒋国保:试探《论语》语境恢复法
作为由“实然”层面转向“应然”层面的过渡层次,“蕴谓”对原有的思想可能具有的深意的抉发,尚属于对原有的思想可能有的丰富义理蕴涵作种种理路的发掘,却“发现不到此一思想及其发展理路的表面结构(即言诠层次直接可以理解的结构)底下隐藏着的深层结构(即超越普通言诠与教化方便意义的根本义理结构)”[4](P103),所以需要从“蕴谓”转向“当谓”,进一步追问“原作者本来应该说什么”[3](P51)。“应该说什么”的追问,是追问者根据自己所处时代之时代要求追问原思想家应该如何说,譬如假定孔子活到今天,“他又如何回答‘那部《论语》本来应该如何写出来才对呢”[3](P52)。这表明“当谓”层次的追问,是一种抉发原有的思想之普遍意义、普遍价值的“批判性的考察评价”[4](P104),由于原作家已作古,这一考察评价,实际上只是追问者自己“设法代表原作者回答”[3](P52)。他在代原作家回答的同时,也就为自己找到了推进原思想家理路的途径,势必以追问“我应该说什么”[3](P52)作为整个诠释过程终结。这个称之为“必谓”的层次,是整个诠释过程的最高层次,追问者在这个层次“已经不能只代表原思想家(如孔子)说出原思想家本来应该说出的话;他已经到了经由批判的继承开创新理路、新方法的地步”[3](P52)。在“必谓”层次,要追究的首要问题是:在发现原有思想的义理蕴涵与发展理路,以及深层结构的根本义理之后,如何进一步开展原有的思想的现代意义,并发挥它的现代功能傅伟勋在《生命的学问》第107页对此有所阐述,请参见。。
与古今学人所提倡的读《论语》的方法相比,本文所谓读《论语》之“语境恢复法”,是为读懂《论语》而立的更为具体的方法。它是我所总结的“读《论语》四法”之一其它三法为:矛盾排除法、追问动机法、思想关联法。,之所以将它公布出来,当然主要是希望得到大家的指正,以便我修正完善;但也希望对大家读懂《论语》有所裨益。至于是否真能对大家读懂《论语》起积极作用,则有待大家通过研读《论语》的实践去证明。
二
大家可能与我有同样的读书体会:读《论语》某章,明明是所有的字都认识,但读后想想,却不明白它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这是哪里出了问题?其原因分析起来当然很复杂,不是本文所能一一说清楚的,我只能在这里肯定地说:它一定与不清楚、不掌握某章的语境有密切的关系。因此,为了读懂《论语》,有必要首先探讨《论语》语境问题。
语境是由特定的语言表达时空(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与表达关系(同什么人、为什么事)而构成的句子意义得以呈现的客观条件,没有这个条件,读书就等于识字,读不出意义。那么,怎样读书才能读出意义来?弗雷格提出著名的“语境原则”,将之作为分析命题与句子结构的基本原则,强调“必须在句子的语境中研究语词的意义,而不是个别地询问语词的意义,以防止人们将个别心灵的表象当作语词的意义”[5]。按照弗雷格弗雷格(1848——1925),德国籍,逻辑和哲学家。的“语境原则”,我们要读懂《论语》的本义,就有必要把握《论语》各章的语境,但凡读过《论语》的人都清楚,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论语》在形式上的显著特点恰恰是语境缺失这是就整体特征来说的,并不是说《论语》所有章全都看不出语境痕迹。其实,《论语》在编纂时,也有不得已而特意保留语境的。例如《八佾》第2章中的“三家(仲、叔、季孙)者以《雍》徹”;《子罕》第17章中的“子在川上曰”;《子罕》第31章中的“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颜渊》第12章中的“子路无宿诺”等,就属于为保留语境而在编辑《论语》时特意添加的语句。所以非得添加那些语句,是因为若不添加之以显示语境,那几章中的“子曰”就根本不知所云,例如不添上“子在川上曰”,谁能明白“逝者如斯夫”句中的“斯夫”是指流淌的河水;不添上“子见南子”,谁又能明白子路为何“不悦”、孔子为何“矢(发誓)之”。。
问题是,《论语》何以缺失语境?《论语》缺失语境,并非因为《论语》中的话语原本就缺失语境,而是因为呈现那些话语的语境在记录与编辑时被特意地省去。要了解这一点,当清楚《论语》中的话语之记载方式与编辑方式。《论语》482章,除了五种记载
具体为:1)孔子直言时事、称述古人、评价人物者、2)称引古代遗书者,例如《尧曰》第一章;3)历述古代贤人者;4)记载当时礼俗者,5)记孔子及弟子们个人生活与遭遇者。,绝大多数章是关于孔子与其弟子、孔子与时人以及孔子弟子之间的对话语录。那些言论是如何记载下来的呢?《论语》透露此信息者见《卫灵公》第6章。该章有子张将孔子教诲“书于绅”的记载。“绅”是士大夫束在腰间、一头垂下的大带。像子张“书于绅”所显示的,《论语》中的话语,是随时记下的,记载的物品,是诸如腰带之类随手就可拿到的物品,这种方式的记载,特别是在游历列国的场合,就势必简约;为简约,就不得不省去谈话的时空背景。此类随手记下的简约话语,誊抄在方、策上时,为了不突破一“方”篇幅的字数限制,就又有可能进一步省去背景记载
《论语》篇幅最长者为《先进》篇第26章,凡三百十六字;其次是《季氏》篇第1章,凡二百七十五字,其余不及百字的章占绝大多数,少者有七字八字九字章,最少是六字章,即“子曰君子不器”与“子曰有教无类”。百字以下誊于“方”,百字以上誊“策”。“策”应该是指几个“方”连在一起而又达不到“卷”的规格,“卷”应是指几十“方”穿连起来。根据郑玄《论语注》中的说法:《论语》为八寸本,与二尺四寸本的“五经”规格不同,则誊写《论语》原始记载的“方”可能容不下百字。那么,王充《论衡·正说》所谓《论语》有百篇,就有可能是指以八寸“方”誊写下来的《论语》之原始篇数。。
誊写在“方”、“策”只不过是扩大的“方”。上的话语,后来在编辑时,因为编辑的方便或技术的处理,还有可能第三次删减背景文字。何以见得?请读《公冶长》第10章。该章是记载孔子对“宰予昼寝”的批评,但将孔子的批评分别以“子曰”开头。一个批评以两个“子曰”开头,这说明什么?它说明:这两句话固然都是针对宰我说的,但后一句未必具体针对宰我(予)白天睡觉而发,而是在另外时间和场合针对宰我之为人所发,后来编辑时,就因为都属于对宰我的评语,故被合编为一章。在合编时,删去了后一句的语境,只保留了第一句的语境:宰予昼寝。只看这一语境,好像后一句也是就“宰予昼寝”而发,其实后一个“子曰”并不是具体针对宰我(予)白天睡觉而发。像此章以两用“子曰”的方式将孔子在不同场合说的话合编成一章,是否如杨伯峻先生所断,乃符合古人的修辞范式杨伯峻《论语译注》第46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可以商榷,但不可置疑的是:它足以说明《论语》在编纂时对语境又有删除。
《论语》在记载、誊写、编纂各个环节造成的语境缺失,使我们今天要读懂《论语》变得很困难。我们欲克服困难为读懂《论语》而努力,首先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恢复《论语》语境。
三
《论语》语境的恢复,应该采取的正确态度是:能恢复则恢复,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恢复到什么程度,实在不能恢复就不硬恢复,决不能为恢复臆造证据。至于具体如何去恢复,要逐章具体分析,不可强以一律,但为方便操作计,不妨先将《论语》各章作形式上的分类,然后确定其语境恢复上的难易程度,以便于先易后难地进行《论语》语境恢复。《论语》482章根据杨伯峻先生的统计。,其中以“子曰”开头者为225章,以“有子曰”、“曾子曰”等开头者为35章,共计260章本文作者自我统计。,可归属于“纯语录章”。其余222章,可细分为九种情况:1)孔子答弟子或时人问者;2)孔子弟子答其师或时人问者;3)孔子弟子相互问答者;4)孔子直言时事、称述古人、评价人物者;5)孔子弟子们直接征引其师之往言与直接评价其师者;6)称引古代遗书者,例如《尧曰》第一章;7)历述古代贤人者;8)记载当时礼俗者;9)记孔子及弟子们个人生活与遭遇者。这九种,又可以大致区分“问答章”与“记载章”两类。以上三类,如果要进行语境恢复,最难进行的是“纯语录章”,比较难进行的是“问答章”,比较容易进行的是“记载章”。按照先易后难的原则,下面的阐述按先“记载章”再“问答章”最后“纯语录章”的次序展开。
《论语》语境恢复的基本做法,就是根据《论语》章中所透露的信息(诸如人物、事件、时间、地点等)来追寻某言某事得以发生的场景,也就是说发现什么信息便凭该信息顺藤摸瓜,以追溯其言语背景。属于“记载”类的各章,因为它们多少涉及一定的历史信息(诸如人物、事件、时间、地点等),相对地说,恢复语境就比较容易些,其基本做法就是根据章中透露的信息(诸如人物、事件、时间、地点等)来恢复语境。这里不妨以《雍也》第28章为例说明之。
该章不逗句仅23字:“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6](P131)这一章对于事情产生过程的记载,本身很清晰:子路不高兴,是因孔子拜见南子而起;孔子赌咒发誓,是因为子路不高兴而起。尽管记载得如此清晰,但对初读《论语》者来说,仍然想不透、思不明:子路为何不高兴、孔子为何要发誓。为了弄明它,就必须弄清楚整个事件的起因:孔子见南子。但“子见南子”过于简略,仍然会让初读者感到困惑:何以孔子见一个人会使子路不高兴?要明白这一点,就要就“南子”这个本章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去追问“南子”何许人也。这个问题,通过《论语》,难以解决,须通过《左传》等文献才能解决。如果查《左传》等史籍,就会发现有两个南子,一个是卫国国君夫人,一个叫南蒯。南蒯的事迹见于鲁昭公十二年,她不可能是此章所谓南子。此章所谓“南子”,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有记载:系卫国国君卫灵公的夫人。按当时的礼制,诸侯国君夫人对本国之外的人称寡小君。可称“寡小君”的南子,地位高贵不用说,人也很漂亮,然而名声却不佳,因与当时美男子宋朝私通,而淫名远播。南子的身份一旦弄清楚,此章的语境就比较容易把握:孔子是在卫国(地点)见的卫灵公夫人南子,他见南子是在他第二次孔子前后共三次到卫国。第一次到卫国时,隔天便离开,他不可能去见南子;也不可能在第三次到卫国才见南子。则孔子见南子,只能发生在他第二次到卫国期间。到卫国期间(时间),他所见的南子人漂亮、地位高贵却名声不佳。像这样来恢复“记载章”的语境,对研究者、注释者来说,主要借助查阅其他文献来完成;而对一般读者来说,则可以通过学者的注释来解决。
“问答章”所问答之对象不同,分为孔子与弟子及时人之间的问答、孔子弟子之间的问答、孔子弟子与时人之间的问答,但终归有人问有人答,其谁问谁答之关系很清楚。因此,对“问答”类的各章的语境恢复,依我的经验,当这样进行:若想把握答者(孔子或孔子弟子)何以要那样说(那样答),就要先明问者何以那样问;若想掌握问者何以那样问,又要先明问者是什么样的人。由此可明,就问者是什么样的人去追寻“问答”的背景,是对“问答”类的各章进行语境恢复的基本原则。举例来说的话,不妨就孔子回答弟子“问仁”作具体分析。从《论语》中一百多处“仁”说来看,孔子对于弟子“问仁”作各种各样的回答,要么回答:“克己复礼为仁”[6](P197),要么回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6](P197),要么回答:“其言也讠刃”[6](P198),要么回答:“能行五者(即恭、宽、信、敏、惠)于天下为仁”[6](P265),要么回答:“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6](P216),那么要弄清楚同样的“问仁”何以出现这些不同回答,当然无法从回答者之回答来把握他所以那样回答的意图,只有从发问者何以那样问反推回答者所以那样回答的意图。发问者所以那样问,一定是基于他为学为人之需要,孔子因材施教,他的回答也一定呼应发问者的需要。颜渊是孔门中德性最优者,他问什么是“仁”,显然是因为对自己的道德人格有更高的期盼,这在孔子看来,就有将人的道德修养引向虚无玄妙境界之危险,所以他告诫颜回,克制欲望、按礼行事,就是实践仁,意在提醒颜回,不必将“为仁”悬为高不可攀之境,只要当下切实地按照“礼”的规范为人行事就一定合乎“仁”。颜渊希望说得具体些,孔子就补充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6](P197),这等于说只要不合乎礼者就予以拒绝就是“为仁”。经过这一补充说教,颜渊彻底懂得了孔子那样教诲他的用意,表示情愿按照孔子的教诲进行道德实践,决不将道德修养玄妙化。
如果说以颜渊“问仁”为例来说还比较曲折的话,那么以司马牛“问仁”为例来说就更能直接说明问题。《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有云:“司马耕,字子牛。牛多言而躁,问仁于孔子。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讠刃”。根据这一记载,不难明白:孔子所以用“其言也訒”来回答司马牛“问仁”,显然不是意在强调“仁”意谓说话迟钝、不流利,而在教诲司马牛若要实践“仁”就必须克服自己生性急躁而夸夸其谈的弱点。
还有一种情况,同一个人三次问同样的问题,孔子却做出了不同回答,例如“樊迟问仁”,孔子一次回答“爱人”[6](P206),另一次回答:“仁者先难而后获”[6](P129),再一次则回答“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6](P216)。三次回答,形式上不同是显而易见的,但应该都是针对樊迟之为人而发的。樊迟名须字子迟,曾协助冉求抗击侵鲁齐军得胜
详见《左传·哀公十一年》。;也曾因向孔子请教如何种稼种菜而被孔子批评是“小人”。孔子说:“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6](P223)由此不难推测,孔子以“爱人”答樊迟“问仁”,想必是提醒樊迟当以“爱人”为情怀,不应孜孜于“小人”算计。“小人”一词,在孔子那里,通常兼指地位卑下者(百姓)与道德卑劣者。樊迟想学种稼种菜而被批评是“小人”,这显然不是从道德层面批评之,而是批评他不当以农夫的情怀——一心谋生计——为情怀,而应树立以“爱人”为宗旨的君子情怀。也许樊迟听进了孔子的批评,想不做小人而做君子,于是再次“问仁”,孔子也就针对性地教诲樊迟,提醒他不要凡事先考虑能有什么收获,而要先考虑干成事的困难所在;可能樊迟觉得这个提醒还不够明确,就第三次“问仁”,于是孔子就明确地告诫他,实践仁,做个君子,当注重三点:居家生活规规矩矩、出门办事认认真真、为人着想尽心尽力。这三点,无非是告诫樊迟“爱人”(为仁)如何具体化为日常的生活与工作,它与告诫颜渊“为仁”只需克制欲望、不必心在玄妙是一样的用心。
纯语录类的章,例如《为政》第12章“子曰:‘君子不器”[6](P79)、《学而》第9章“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6](P70),因为大多不涉及人物、事件、地点、时间等任何信息,其语境恢复几乎不可能。因此,对这纯语录类的260章,要分别对待,对十几二十几字,甚至六字七字八字九字章,无办法去恢复语境,就不必硬去恢复,以免臆断、空费精力;然后花精力去发现哪些章可能隐含有可分析的信息。如果发现某语录章中顺带提及的人物、事件、历史、地点、时间,就根据所提及的信息顺藤摸瓜地去追寻其语录产生背景。如果发现不了任何信息,还可以认真分析有什么关键词可以利用来恢复语境。现在分别举例说明之。
先举《为政》篇第17章为例。此章19个字:“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6](P81)。它提及子路这个人,还提供了“知”这个关键词。因此,我们不妨就子路这个人的特性来弄明“知”这个关键词在本章中的确切含义。《论语》中,“知”共出现116次,作知识用的2次;作知道用的89次;通作“智”者25次,这三种用法,在这一章里,都用得上,但孔子想让子路明白的究竟是作为知识论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还是作为境界论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抑或作为智慧论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仍然非解“知”为“智”(聪明)或解“知”为“知识”所能解决的,只能通过恢复其语境来解决。而了解此章语境之唯一的信息,就只有它提及子路。据此,我们只知道“知之乎”所问对象是子路。可在什么场合问的,不清楚;在什么时候问的也不清楚;不过通过“你懂得教诲吗”这一问话,我们至少可以推断孔子这一次同子路要讲是:怎样才堪称教诲。问题是,为什么孔子偏要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来谈“教诲”?这非推论所能解决,必须从思考子路是怎样的人来找解决线索。从《论语》看,子路性格直爽,快人快语,想到的、答应人的,马上就做,从不拖延到第二天;忠诚但有点鲁莽、听到表扬的话立马就沾沾自喜;受到批评,也能坦然不沮丧。孔子对这样的弟子强调:“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其原因不外乎以下几种情况:1)子路在什么场合轻易发表意见,而其看法不为孔子所认同;2)子路在什么场合下与孔子讨论“教诲”的正当性或有效性;3)子路夸夸其谈,言过其实,以不知为知。这几种情况,决定了这一章只可能涉及求知的态度与求知的原则,而不可能涉及哲学知识论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理解为:有一种“知”(真知)超越“知”与“不知”,你以它为“知”,它就是“知”;你说它不是“知”,它就不是“知”,它意味着对“知”与“不知”的超越。。
可这一章究竟是谈求知的态度,还是谈求知的原则,仅凭本章,甚至凭《论语》都无法弄明白。则要究这一章真正意谓什么,还得通过其他文献来恢复其更具体的语境。幸好荀子在其文《子道》里,也引有相同的话语,并涉及了比较具体的语境:“孔子曰:‘由志之,吾语女,慎于言者不华,慎于行者不伐,色知而有能者,小人也。故君子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言之要也;能之曰能之,不能曰不能,行之至也。言要则知,行至则仁。”[7](P489)从荀子这个记载不难看出,孔子这句话,的确是对子路讲的,其目的是教导子路要“慎言”,因为君子言与行都有其要则,而“言之要”就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聪明有许多层面的体现,就“言”的层面来说,不体现在所谓无所不知的夸夸其谈,而体现在“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现在可以得出结论说:孔子这句话原本是强调一种求知的原则,但当他用以教诲子路时,他当然是希望子路将它作为一种求知的态度(境界)来对待。
此外,像《雍也》第1章:“雍也可使南面”[6](P120),也是必须将“雍”是什么样的人与“南面”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联系起来思考与分析,才有可能弄懂孔子这么说的真实含义。古代以面朝南为尊位,君主临朝坐北面南,因此把君王叫做“南面为王”、“南面称孤”。这是大家关于“南面”一词之通常的理解。按照这样的理解,“使南面”岂不是说冉雍可以做君王。这好像大逆不道,恐不合孔子原意。那么要了解其真实的含义,还要进一步深挖“南面”是否还有另外含义。如果真的如此追寻的话,当然就会了解:除了君王,大官(卿大夫)坐堂听政也都是面南而坐。一旦掌握了这一历史知识,再理解此章就很容易,它无非是说,在孔子看来,冉雍这个学生,有做官(或做大官)的才能。问题是,这样的理解是否合乎实际?仅靠这六个字,无论怎样分析,也不可能弄明白,必须另寻史料以了解冉雍是怎样一个人。冉雍,在《论语》中共有7章涉及,通过对那7章的分析综合,并佐以《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关于冉雍的记载,可以看出,冉雍虽出身卑贱,没有口才,不善辩,但他是优长在“德行”的四大弟子之一,关心举贤才,亦懂得以“简”治民的道理,的确具备当官甚至当大官的见识与才能。
再举《为政》第12章为例。此章六字:“子曰:‘君子不器”[6](P79),无任何语境信息,只有“器”这个关键词可供分析。“器”这个词,在《论语》中总共只出现六次,分别见于《八佾》第22章“子曰:‘管仲之器小者”[6](P94);《公冶长》第4章“子贡问曰:‘赐也如何?子曰:‘女,器也。‘何器也?曰:‘瑚琏也”[6](P108);《子路》第25章“及其在原文中代指君子。使人也,器之”[6](P219);《卫灵公》第10章“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6](P243)。通过分析这四章中的“器”字的含义,不难概括它主要有四种涵义:器量(肚量、气度)、器物、工具、视为器物(当做工具)。就字面而论,将这四义用于《为政》第12章的解释,就形成了这样四种不同的理解:君子无器量、君子非器物、君子非工具,君子不把别人当做工具。四种理解中,“君子无器量”这一理解,显然不合乎孔子的思想, 因为孔子一贯认为“君子和而不同”[6](P218),“人不知,而不愠”[6](P67),君子人格的显著体现就是有器量。那么余下的三种含义中,哪一种含义更贴近该章本义,这是无法再通过排除法来确定的,必须从孔子好以器物比方人的习惯例如,他以“瑚琏”比方子贡,以朽木比方宰我。中找解决问题的线索。这样找的话,我们就会想到,此章很可能是在这样的情景中产生:当孔子以某种器物为比方以评价某人或某学生时,有学生趁机请问老师:那么君子可比之什么器物,孔子回答说,“君子不器”,意思是说君子人格之美善有多方面的体现,不是某一种器物所能比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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