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在陪都重庆的岁月里

2016-03-05 06:28丁英顺
志苑 2016年6期
关键词:防空洞张恨水重庆

●丁英顺/文

张恨水:在陪都重庆的岁月里

●丁英顺/文

写作中的张恨水

张恨水 (1895—1967),安徽潜山人,原名张心远,笔名“恨水”,取自李煜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的“章回小说大家”和“通俗文学大师”第一人。他一生笔耕不辍,将中国传统的章回体小说与西洋小说的新技法融为一体,创作了100多部通俗小说,其中《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八十一梦》等风靡全国,倾倒无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张恨水举家西迁至山城重庆,直至抗战胜利,度过了8年陪都岁月。

重庆大轰炸下的“跑警报”

1938年1月10日,张恨水偕妻儿,流亡至战时首都——重庆。此时的重庆虽没有正面战场上的血腥与惨烈,但始终笼罩于战争阴霾下。自国民政府迁渝后,陪都重庆日益成为日寇轰炸的重点。为了彻底摧毁中国人民的抗战意志,迫使重庆国民政府屈膝投降,日寇在1938年2月至1943年8月的5年半时间里,先后出动军用飞机9000余架次空袭重庆,进行了惨绝人寰的 “无差别大轰炸”。

在重庆大轰炸下,张恨水一家与普通的重庆市民一道,躲空袭,钻防空洞,不仅亲眼目睹了大轰炸造成的“人间惨境”,更是亲身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跑警报”生活。

所谓“跑警报”是指每当日机来临时,重庆市区防空警报随即拉响,市民纷纷躲避,由此形成了独特的“跑警报”生活。张恨水曾深刻回忆了端午节的一次 “跑警报”:“十点多钟了,粽子还没有熟(一年只一次的山居异味),呜、呜,警报来了。关门,带孩子,背包袱,熄火,换上保护色的衣服,进防空洞,躲警报的戏,又排演了一次。人像沙丁鱼一般,拥挤在防空洞里,飞机临头的轧轧声,高射炮放射的隆隆声,炸弹爆炸的轰轰声。虽每一种声,都刺激得多,而每个人的心却没有麻木,心房在跳,呼吸紧张,手上出冷汗,在漆黑的防空洞里,大家等着死亡!等着毁家!三点钟了,在一声长的警报解除声中,慢慢儿的出了洞,一下看到大太阳,让人一惊,因为在洞里时,原以为是漫漫长夜呢。拖着疲乏的步子,由石板山径小路走回家,看到那幢灰黄的草屋,还在太阳下,祝福它又在炸弹下度过了一劫。一路上听到行人报告,炸了两路口,炸了上清寺,炸了化龙桥,不知是些什么人在端午节家破人亡?”

在历次跑警报中,最凶险的一次是在1939年的“五三、五四”大轰炸中,因为张恨水一家“几乎没炸死烧死”。这场大轰炸也是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次,造成重庆整个上、下半城繁华市区尽成瓦砾,近万人倒在硝烟与炮火弥散的血泊中,一片“闹市为墟,伤亡山积”的凄凉惨状,给重庆市民造成极大的惊慌和恐怖。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张恨水一家在5月5日天不亮,就在仓皇失措中渡江,离开重庆市区。此时的“重庆在隔江山上,簇拥着千家楼阁像死去的东西,往下沉,往下沉。天空里兀自冒着几丛烧余不尽的黑烟。对岸几片江滩,人把地全盖住了。呼唤和悲泣声,隐隐可闻。江流浩浩,无声的流去,水上已没有渡轮,偶然有一只小船过江,上面便是人堆。”妻子悲愤的告诉张恨水说:“愿我有生年,不忘今日惨。”张恨水也是恨了日本人7年,直到广岛吃原子弹,才松了这口气。

在重庆的8年时间里,“跑警报”已经成为了张恨水一家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每逢警报拉响,妻子就带着孩子们躲进防空洞,但张恨水本人却从不躲防空洞。他曾对妻子解释,不想在嘈杂的防空洞里浪费时间。当空袭来临,他常常独自跑到居住的茅屋后面的仙女峰一处僻静的地方看书构思。要是遇到晚上有警报,他就干脆吹熄了豆油灯在茅屋里静坐。有一次空袭时,防空洞四周尽被炸毁,妻儿们非常担心在山上躲避的张恨水,警报一解除就赶紧飞奔回家,结果发现张恨水已经在桌上奋笔疾书起来,他悲愤地对儿女说:“我在山上亲眼看到日寇轰炸的暴行,要记下这笔账。”

“今日怕谈三件事”

张恨水在渝期间,曾在重庆《新民报》发表《浣溪沙》一诗:

入蜀三年未作衣,近来天暖也愁眉,破衫已不像东西。袜子跟通嘲鸭蛋,布鞋帮断像鸡皮,派成名士我何疑?

一两鲜鳞一两珠,瓦盘久唱食无鱼,近还牛肉不登厨。今日怕谈三件事,当年空读五车书,归期依旧问何如?

抗日战争时期的张恨水

借物而今到火柴,两毛一盒费安排。邻家乞火点灯来。偏是烛残遭鼠咬,相期月上把窗开,非关风雅是寒斋。

把笔还须刺激吗?香烟戒后少诗抓。卢同早已吃沱茶,尚有破书借友看,却无美酒向人赊,兴来爱唱泪如麻。

这四阙词可以说是张恨水一家在渝半年生活的写真。仔细朗读,我们仿佛依稀看到,一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文学大师,常年一身旧衫,袜破鞋断,三餐不继,不见肉荤,不食鱼腥,缩居寒所,就连火柴没了,还需到邻家乞火,生活何等潦倒落魄!

张恨水在诗文中更不讳言,“今日怕谈三件事”,所谓三件事无非就是“衣食住”。据不完全统计,1937年重庆市人口仅为47万,1943年激增至 88万多,到1944年猛增至103万。大量的人口涌入,加之战争的持续进行,战时重庆的社会问题不断呈现,物价上涨、住房紧张、交通拥挤、百货匮乏,居民生活苦不堪言。

有些人可能觉得 “入蜀三年未作衣”略显夸张,其实不然。重庆山居8年,张恨水一袭蓝布长衫,经年不改。因为常年穿戴和换洗,布衫胸前留有红斑和破洞,张恨水为掩饰,出门必罩一马褂,而马褂也是在旧货摊贱价购买。张恨水由此与《新华日报》社长、“中共第一报人”潘梓年并称为重庆新闻界“二马褂”。

至于物价,更是一日一价,日增月涨。张恨水在重庆期间,写作时常熬夜,习惯抽烟提神,但抽的是一种廉价劣质的 “神童”牌香烟,说是香烟,实在名不副实,除掉辛辣,毫无香味可言,遂戏称其“狗屁牌”,意思狗屁不如。后来连“狗屁”都抽不起了,只能抽一种比“狗屁”更便宜的“黄河”牌,他还感慨说“中国人说,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已经到了“黄河”了,可以戒烟了”。至于三餐,别说鱼肉,有时为了一袋平价米,张恨水还得辗转多番赶去市区,要是挤不上公共汽车,只能挽起长衫,扛着米袋,长途跋涉,徒步回家。

当时重庆住房非常困难,在日寇的狂轰滥炸下,重庆的大批民房惨遭焚毁。为了纾解住房紧张,重庆建造了大量的捆绑式简易工棚。这类寮屋简陋阴暗,质量低劣,几乎一推就倒;若再遇日寇轰炸更是顷刻崩毁。张恨水一家寄居的三间“国难房”茅草屋便是如此。它位于重庆市郊南泉桃子沟偏僻地,上面覆盖茅草,四周以竹片泥糊而成。这种房子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轻轻拍一下墙壁,全屋就会微微颤动。屋顶的茅草常被风雨日夜侵蚀,经常是大雨一来,屋内雨流如注,雨一停,屋内仍是小雨淅淅。日久之后,一看山雨将至,张恨水一家就“未雨绸缪”,纷纷把盆勺瓦罐放在屋内漏雨之处,因此戏称为“待漏斋”。有时候狂风暴雨大作,连屋顶茅草都掀掉了,就只能“天空就是屋顶”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离“待漏斋”不远的山对面,有一座华美无比的西式楼房,宛如人间仙府,那就是有名的孔公馆,主人孔祥熙根本不来,里面住的不过是他的副官仆役之类。

至于行,就更苦不堪言。重庆是久负盛名的山城,城区傍山而立,依山而建;地势高低有别,错落有致,交通发展难度颇大。张恨水日常出行“无处不爬坡”,“往往十里短途,上下石坡数千级,令人气喘”,“登则汗出气结,数十级即不可耐;降则脚跟顿动,全身震颤”,不得不感叹“居渝八年,最苦为行路一事”。以他上班为例,他从自己所居住的住处出门,下山经小泉、堤坝、岔路口,行至长江边的海棠溪处,乘船渡江,抵达储奇门后,还得爬坡上坎,最终赶到位于城区七星岗的《新民报》社,不算爬山涉水,光行程就有四十里,其艰苦可想而知。

张恨水一家的艰辛生活,可以说代表了整个当时寓居重庆的下层公务员、教员和知识分子群体。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张恨水说“人不经过某种生涯,是不会写出某种文字的”。8年艰辛备尝的旅渝生涯,让他对战时的陪都生活有着更为深切的认识。

在工作写作之余,张恨水最喜欢的就是去找当地的农民摆龙门阵,或者去街头巷尾的各大茶馆,饶有兴趣地听市井小民的嬉笑怒骂。丰富的社会生活和众生相,极大地丰富了他的创作生活。

张恨水当时在《新民报》担任主笔,负责文艺副刊《最后关头》,其意就是要警示民众,日寇要亡我中华,中华民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在他的主持下,副刊刊登的“一切诗词小品,必须与抗战及唤起民众有关”,包括抗战故事、游击区情况、劳苦民众的生活,不涉空谈的人事批评,以及抗战韵文等。

除了主编报刊外,张恨水面对山河破碎,人民困苦,以笔为剑,化悲愤为力量,先后创作了《疯狂》《冲锋》《潜山血》《前线的安徽,安徽的前线》《八十一梦》《夜深沉》《水浒新传》《丹凤街》《秦淮世家》《傲霜花》《大江东去》《牛马走》(即《魍魉世界》)、纪实小说《虎贲万岁》等10多部中长篇小说和《上下古今谈》等散文,约300多万字,成为当时撰写抗战文学最多的作家。其中,长篇小说《八十一梦》《水浒新传》抗战时期读者最多,影响最大。《八十一梦》在《新民报》副刊上连载,假托“说梦”,借古讽今,针砭时弊,风靡陪都各界,一时洛阳纸贵。时任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中共中央南方局的周恩来对此书是大加赞赏,曾说:“同反动派作斗争,可以从正面斗,也可以从侧面斗,我觉得用小说体裁揭露黑暗势力,就是一个好办法,也不会弄到‘开天窗’,恨水先生写的《八十一梦》不是就起了一定作用!”而《水浒新传》更是被毛泽东亲口赞誉:“《水浒新传》写的好,梁山泊英雄抗金,我们八路军抗日!”

1944年5月16日,适逢张恨水50寿辰,又是他从事新闻事业和小说创作30周年的纪念日。重庆文艺界、新闻界纷纷发表文章为其祝寿,著名作家老舍代表文协写了《一点点认识》,称张恨水是 “国内唯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是个真正的文人”,并集其所撰写的六部作品标题,赋诗以贺:上下古今牛马走,文章啼笑结因缘。世家金粉春明史,热血之花三十年。新华日报社社长潘梓年亲自撰写《精进不已》短文,称赞他“坚主抗战,坚主团结,坚主民主”,“将遥替他的生花之笔,在民族解放血战的沙场里,找寻出深耕易耨的园地”。

五更起别海棠溪

1945年8月,抗战的喜讯传来,中国人民经过八年艰苦卓绝的斗争,最终赢得了百年来第一次反侵略的完全胜利。张恨水热泪盈眶,“漫卷诗书喜欲狂”,随后开始了返乡的归程。

辞别之际,张恨水满怀深情地写了《告别重庆》一文:

不知不觉,在重庆躲过了八年的暴风雨,现在要走了,我实在有点依依不舍。以往八年,每在爬坡喘气,走泥浆路战战兢兢余,就常和朋友说,离开了重庆,再也不想来了。到了于今,我不知何故,我不忍说这句话了。人和人相处是能够处出感情的,人和地,又何尝不是?嘉陵江的绿水,南温泉的草屋,甚至大田湾的烂泥坑,在我的生命史上,将留下不可磨灭的一页。

在南京失陷,家乡吃紧的时候,我提一只皮箱,悄然到了重庆。重庆的雾和山洞,保护我度过了7年的轰炸,重庆的平价米,充了我六年的饥,南温泉的草屋,为我挡了八年的风雨;南温泉的山水,温暖了我八年的襟怀。不是这一些,怎样活到今天,我又怎能不加以感谢?

……

1945年12月2日离渝前夜,张恨水夜宿重庆南岸海棠溪渡口。时值斜风细雨,江面烟雾凄迷,当遥望陪都万家灯火,回首八年重庆岁月时,张恨水百感交集,赋诗载愁怀:

壮年入蜀老来归,

老得生归哭笑齐。

八口生涯愁里过,

七年国事雾中迷。

虽逢今夜巴山雨,

不怕明春杜宇啼。

隔水战都浑似梦,

五更起别海棠溪。

“阅尽天涯离别苦”,次日凌晨,张恨水携“暗喊着里的重庆,从此别了”,驶离海棠溪,举家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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