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惟愿
1
接到陆书沉电话的那天晚上,我窝在宿舍里又看了一遍王家卫的《花样年华》。
恰好舍友都不在,我干脆关掉所有的灯,只剩电脑屏幕的光明明暗暗,仿佛独自在电影院看一场那个时代的深爱却不能见天日的隐秘感情。
许鞍华的剪刀手下,周慕云和苏丽珍辞于深巷,一别经年,此生终不复相见。
那么,我要不要再见你一面呢,陆书沉?
2
光影明灭,回忆如同雾里看花,真真假假不甚分明。
端坐办公桌前的男生沉默地抬头望了我一眼,眼底无波无澜。骨节分明的手接过薄薄的一纸校庆班节目策划书,眸光低垂,认真而专注。
我忍不住想:如果那张纸是情书,他会不会也是这么认真地去阅读?如果是的话,那他一天得花多少时间看啊。
陆书沉半分钟就看完了我写了一个星期扔了几十张纸才写出来的策划案,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周五下午放学带两位表演者去彩排”。我点点头转身出去,没忘记把门带上。
陆书沉简直就是一面瘫啊,说好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呢?
方筱拉拉书包背带,说:“可能是对不熟的人冷漠了点吧,不过就算是面瘫也没关系啊,长得好看就行。”
我无言以对,只感叹如今面瘫脸也盛行,我们学校女生的审美观还真是奇怪。
3
彩排本来是由文娱委员方筱负责,她指挥得很好,完全不需要帮忙,我就干脆坐一旁翻出练习册做作业。
要知道,为了写个好看点的策划案,我落下了一个星期的地理作业。我一打开地理书就头疼,当然地理老师看到我也头疼。
偏偏有人主动凑过来。
我正纠结着到底为什么非得是“交通便利”而不是“市场广阔”,旁边忽然就坐了个人,还不声不响地拿走了我手中的练习册。然后,10秒钟报一个答案,我对着答案一看,全对!赶紧扯着他袖子让他给我讲解,管他是不是面瘫,能给我讲明白就行。
毕竟,相对于地理老师看到我去问问题讲很多遍我也不明白的苦大仇深的脸,我宁愿对着一张长得还可以的面瘫脸。
况且陆书沉讲题的声音一点也不冷漠,语气温柔得跟我第一次见他时判若两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会堂灯光的原因,我偶尔侧脸看他时,竟觉得他的表情莫名柔和,仿佛累积了一个冬天终于初融的雪恰巧遇见了三月的暖阳。
最重要的是看到我一次又一次地摇头说“还是不懂”的时候,他依然没有丝毫不耐烦。并且最后讲着讲着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
于是,尽管彩排并不需要我这个学习委员,我依然每次都跟着跑去,坐在观众席上做作业,等陆书沉空下来时给我讲题。
方筱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下了几大口矿泉水,手肘轻轻撞了我一下,语气揶揄:“班长大人,他们说你在追陆书沉哎。”
我正在回想着北大西洋暖流流经哪些地方,随口答道:“开什么玩笑,我追的是他的地理分数。”陆书沉每一张地理卷子都是满分,直到分科后他成为不需要考地理的理科生。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学校女生心中共同的男神,尽管他成绩很好长相出众人品也不错。在这个大部分女生都隐秘地渴望一场甜美恋爱的年纪,我只想好好学习。相对于很大可能会无疾而终的爱情,年少的我更向往诗和远方。
4
在陆书沉的帮忙下,我自信满满这学期期末考试地理不会再在及格线上挣扎了。代价是流言蜚语不断,都在说我借请教问题追陆书沉。
还好庆功宴上悠悠众口终于被陆书沉止住。他深如黑夜的双眼染了几分醉意,却深情款款地喊了我一声——
“表妹。”
当晚,方筱在qq上敲我。我揉了揉因为喝了一点酒而有些晕的额头,回想陆书沉在饭店门口对我说了一大堆人名扯了一长条关系链得出的结论:我跟他算是远房亲戚,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说亲点,是表哥;说疏点,是学长。对我而言,是能教我地理的学霸,仅此而已。不过我要问的问题差不多已经问完了,不会再跟陆书沉有什么交集。以后想见面也挺难,传言说他下个学期就出国,校庆后就一直在忙出国的各种手续。
而我也在忙一个游泳比赛。年级主任拍着我的肩膀说学校的荣誉就靠你了啊,我苦哈哈地点点头,心里极其后悔去年暑假在游泳场跟带孩子去学游泳的年级主任打了声招呼。
处女座的我打从心底里不喜欢泳场和泳池,对这次比赛也说不上多在意,但还是上网查了很多资料,复习了各种姿势动作和注意事项。比赛前三天是周四,学校早一节课放学,我才去泳场下水预练一遍。
但我没想到,会再见到陆书沉。
从泳场出来,已是夜幕笼罩。星星爬上了天际,但是没有哪一颗星星比迎面走来的男生那双眼睛更加闪亮。
繁华夜街上,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少年身长玉立,如芝兰玉树明眸在侧,顿时身后的万丈霓虹都沦为了背景。
陆书沉摸了摸我还湿着的齐肩短发,语气如初见时携着一贯的薄凉:“周末比赛?走吧,一起去吃饭,我也还没吃。”
我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点头跟他走,看着他把我挎在左边肩头的书包拿过去,动作非常娴熟。
那是我第一次跟陆书沉一起吃饭,也是整个年少时光里最后一次见他。
只是那晚我还不知道,不知道原来深黑的夜里隐匿着即将到来的离别和陈年的旧事。
5
游泳比赛我这个临阵磨枪的人自然比不过体校的学生,拿了个相当于安慰奖的三等奖。不过除了老师之外也没几个人在意,毕竟在这所重点高中,所有学生都更看重卷面上的成绩和贴在墙上的排名表。
我比较在意的是,平时一起走的方筱连续几天放学没等我。回答了将近一个星期的“她可能是有事先走了吧”之后,到期末时几乎全班同学都知道方筱和我“绝交”了。
我安慰自己:能走散的都不是真的朋友。
我向来说自己天性冷情,所以即使朋友不多也没关系。但甚少人知道,偏偏我对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特别在乎,更别说方筱这个我在这所高中唯一的好朋友。
但是现在,这个唯一的好朋友也“离开”了,还不明不白。
文理分科前夕,我终于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方筱。
“你参加比赛那天我去跟陆书沉表白,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他说‘对不起,我喜欢深海里戏水的鱼。我想我没这么大度,能继续若无其事地跟你做朋友。”
忙音嘟嘟地环绕了整个寂静的夜。
那是我最后一次跟方筱说话。
筵席散了,各自天涯。
我以为年少的友情会比爱情长久,没想到终究败给了计较的小情怀。
我以为我生性薄凉,没想到在感情里面最薄凉的那个人永远不是我。
6
还好,失去了友情,成绩还在。我终于考上了那所我梦寐以求的学校,离高中、离所有同学都远远的,离那段独自宽慰的时光远远的。图书馆、教室、饭堂、宿舍,每天四点一线,日子平淡如水,过往渐渐埋藏。
陆书沉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看书。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倾泻而下,打开的书页都染上了温度。陌生的号码带来记忆深海的熟悉声音。
光影明明灭灭,记忆层层叠叠。有些感情,不了了之是最好的结局。忘不掉,挽回不了,只好把它封存在树洞里,与苍凉而厚重的神殿一起消弭时间。
有时候,相见不如怀念。
我也忍不住猜想,周慕云对着树洞说心事的时候声音有多大的分贝,黝黑的树洞是否全部吞噬了他的过往与追忆,还是有那么一点只言片语不小心透露给了风,继而消散于天地之间。
我不是风,也无意窥听谁的心事。
但那些隔着积灰的玻璃的过往,我都看得分明。
4年前海岸旁被翻涌的浪吞没的呼救声,我也记得分明。
陆书沉,我不是故意不救你心爱的女孩,而是那时候我还不会游泳,一点都不会。我所能做的就是拼命喊周围的人帮忙,没想到还是晚了。
陆书沉,我知道你对方筱说的“深海里戏水的鱼”不是指我,我知道你故意这么说让她误会,我知道你是想让我跟你一样舔舐一个人的孤独。
就当我欠你的吧,所以我不解释,深沉往事全交付我一个人,谁让我真的对你心动了呢。年少时不经意的心动,终究抵不过命运的天秤。谁爱得深重,谁的砝码也就更轻微。但是还好,那段年少已经过去了。
“我这几天比较忙,还是不见了吧。你想说的我知道,没关系的,都过去了。我不怪你。”
再见,陆书沉。
再见,我的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