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有出来,窗外的国槐紧凑而茂密,树冠上间杂着一撮一撮的翠黄。立秋刚过,大自然就显现出了岁月的苍茫。就连树下不知名的绿草,也像涂了一层老蜡般的苍劲、决绝,全没有了春天的生机,夏日的葱茏。几十年如一日,石教授都像一架机械的摆钟,忠实而有序地忙碌着。陡然间,不上课的日子,让石教授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按学院的规定,正教授退休,本可以安排一定的课时,但他拒绝了张非返聘的盛情。为此,尽管老伴数落了好几天,但石教授并不觉得自己傻。一年不就少拿几万块钱的课时费嘛,至于吗?
石教授对老伴说:“退了就好好歇息,何必哪。”
石教授退休前,是中文系的主任。退休后,他的生活就像一只蜻蜓掠过校园智慧湖的水面,没有一丁点的涟漪。教了一辈子的书,搞了十年的行政,石教授早就想回归田园,抓一抓自己的研究了。老家是回不去了,旧宅子早已拆迁复耕了。校园如今竟成了他晚年的归宿地。现在早晚和老伴一起,在校园散步遛弯,也成了石教授每天的必修课。刚开始倒还觉得新鲜,悠哉悠哉地走在校园幽静的道路上,听着、看着学生们无拘无束的欢声笑语,他的嘴里也时不时地哼几声前苏联民歌。这样的美好时光,过了不到两个月,石教授的心情起了波澜。每天早晚的散步遛弯,他一言不发,有时老伴问话,他也懒得应答。有时老伴走出老远了,他还在某棵树前发呆。回到家看书,也没有了往常的平静。一会儿,嫌老伴走动的声音太大,一会儿,又抱怨邻家的狗叫声,打断了他的思路。用老伴的话说,石教授到了更年期。莫名的烦躁,让石教授特别怀念退休前的生活。老伴埋怨归埋怨,但看到石教授焦躁、郁闷、孤寂的样子,很是着急。无奈之下,就怯怯地劝石教授到小区找人去打麻将。她知道,过去石教授最烦她打麻将。现在劝他去,无异于在挑衅石教授的底线。我不去,那地方太乱了,乌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好着呢。小区棋牌室在3号楼的地下室。人杂,空气也不好。现在老伴除了陪他,也很少去那里打牌。尽管他之前极力反对老伴去打麻将,但他还是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给老伴回报了一个旁人不易发觉的微笑。但老伴感觉到了,朗声说,不去也好,那儿不适合咱。你别看书了,歇歇,我给咱包茴香馅饺子。
石教授说,我帮你。
老伴说,不用。你看会电视。说话间,门铃响了。石教授迟疑了一下,打开猫眼一瞄,闺女回来了。门未敞开,外孙从门缝里挤了进来。石教授一个趔趄,刚想说点什么,突然看见一只棕色的宠物狗,从外孙怀里挣脱下来,在石教授两腿间转了一圈,眨眼间,跃上沙发,又旋即跳下,夸张地嗅着老伴的裤腿,然后,又兴致勃勃地跑进了卧室……石教授张嘴屏息了一会儿,嘴里才发出一串“哎,哎”声,追了上去。
“给我爸的。”闺女坐在母亲对面说。
“你爸不喜欢狗。”
“这狗挺贵的。”闺女说。
“你爸嫌狗身上有味。”
“我给狗拿了一个月的粮食。”闺女继续说,“吃专用粮,身上就没异味。”
这时,石教授跟在狗的后边,回到了餐厅。
石教授说:“什么狗啊,还要吃专用粮。”
闺女说:“泰迪,这狗通人性。”
外孙抢着说:“姥爷,我妈还给狗取了个名字。”
石教授故作惊讶地问道,“哦,叫什么?”
外孙说:“小妹。”
石教授一听,乐了。这名字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老家邻居的那条叫老黄的公狗。那是一条普通的看家狗。粗硕的脖子和脊背,以及时刻卷起的尾巴,都是深黄色的,毛色像太阳下的黄土,粗粝而坚硬,越往下颜色越发淡白,到了四个蹄爪部位,却又是深黄。短粗的嘴巴,还有脸上,有不少发黑的伤疤。全然没有眼前的这只叫小妹的泰什么的宠物狗可爱。听大人讲,那些伤疤都是老黄与其他狗咬架时,留下的印痕。因为老黄经常下口咬人,在石教授的记忆里,那条狗大部分时间,都被主人用一条铁链拴着。至今,石教授都没有弄明白,老黄除了自家人,看见谁它都会呲牙咧嘴,露出一副凶狠的面目。一想起老黄那副凶样,石教授不寒而栗,摆手连说:“我不养狗,我不养狗。”
闺女说:“为什么呀?”
石教授说:“爸不喜欢狗。”话音未落地,那条活泼的泰迪,疯子似的蹦跳着奔石教授而来。石教授本能地躲到了孙子的身后。那狗顽皮,竟绕过孩子,追逐石教授。石教授嘴里“唏嘘”着,又躲到老伴一侧,那狗孩子似的,不依不饶,又撵到石教授身后,用嘴逗咬着石教授的裤腿。教授一急,大喝一声,“把狗带走!”刚才还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的几个人,一下子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石教授又说:“快,快把狗弄走!”
闺女委屈地瞥了眼母亲。小外孙“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老伴一把拽过外孙,厉声对老伴说:“你有病呀。”
石教授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愣怔了一下,说:“我怕狗嘛。”闺女再看父亲时,发现往日温和的父亲,此刻僵硬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闺女起身把狗撵进卧室,忙把父亲扶坐在沙发上。顷刻间,客厅里的气氛,仿佛冬季校园里的裸雕,凝固一般尴尬。少顷,缓过劲来的石教授,无声地捋起左边裤腿,指着一处疤痕说,幽幽地说:“你看。”闺女看到,有四个暗红的牙痕,突兀地嵌在父亲小腿肚子上。
“小时候,邻家的狗咬的。”
闺女心里“咯噔”一下,忙说:“对不起,老爸。”
外孙说:“姥爷,疼吗?”
石教授呵呵一笑,说:“早好了。”
尽管如此,在老伴的坚持下,石教授还是留下了闺女给他特意买的狗。尽管小妹没有袭击人类的基因,但石教授开始还是有些心存芥蒂,时刻与小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半个月后,石教授迈过了那道坎,已经可以与小妹和谐相处了。
从此,每天早晚,石教授除了散步,又增加了遛狗的任务。刚开始,小妹还不习惯长距离的跋涉。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排泄完后,石教授都会和老伴轮换着抱一会小妹。不知不觉间,一场大雪,宣告了冬天的来临。这时的小妹比刚来家时,长了足足一个脑袋。挺拔而硕长,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像一个刚刚长成的少女,调皮中多了一些矜持。萌萌的,惹人注目。散步时,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很多次让石教授想起了小时候的闺女。
不用说,这个北方温暖的冬季,这条调皮、可爱的宠物狗,已经成了石教授退休生活里,一块抹不掉的“胎记”。除了逗教授开心,很大程度上焊接上了石教授童年的生活。在石教授的大脑里,小妹就是邻家那条叫老黄的土狗的转世。尽管老黄给他的是一个永远的梦魇,但那毕竟是他生命深处的一片亮色。可以想象,一个生活在童年时光里的老人,该是多么的快乐啊。这种快乐,夹杂着过去几十年的人生况味,酸甜苦辣,以及对退休生活的全部惬意。然而,一件突发的意外事故,终结了石教授这种快乐的退休生活。
临近元旦时,老伴被一辆疾驶的电动摩托车撞倒,不幸身亡。石教授赶到现场时,老伴手里,还紧攥着买菜的提兜。新鲜的黄瓜、茄子、水芹菜撒了一地。两个摔烂的西红柿咧着嘴,红色的汁液染红了路上的积雪。一向温顺的小妹,“嗷”地扑上去,边嗅边围着女主人转了一圈,焦急地对围观的人狂吠了两声。然后,咬住女主人的袖口,全身后蹲,使劲地拽拉。两只撑开的前爪,在雪地上留下一片凌乱的抓痕。石教授见状,一时也没了主意。围观的人,议论纷纷……等120赶到时,老伴已经没了心跳。那个肇事的校工,早已瘫坐在一旁,像一座蜡像没了知觉。这样的情景,大概是他人生中,没有料到的一幕。石教授没有为难校工,他谢绝了校工托人送来的五万块钱。校工过意不去,开追悼会那天,让小舅子租了一辆大轿车,专门负责接送参加追悼会的亲戚和朋友。送完老伴,闺女要搬回来住,石教授没有同意。闺女要接石教授到她家住,他也没有同意。他淡然地告诉闺女,你妈走了,我还有小妹哩。闺女知道父亲的脾气,没有强求,只是回家的频率多了些。起初石教授没说什么。后来,他对闺女说,你们工作忙,不用操我的心。闺女还是不放心,最后石教授厉声喝道,“我又不是孩子,我能照顾自个儿。”
老伴走后,小妹成了石教授唯一的伙伴。冬去春来,每天早晚,他依然要在校园里散步遛狗。不同的是,原先的三人行,变成了两人行。之前遛弯时,爱吟诵几句古诗词的石教授,现在很少发声,像换了个人似的,沉默寡言。路上即使有学生或同事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极少开口说话。尽管小妹极尽逗乐的本事,石教授仍然像个移动的木头人,很少和它交流。这让小妹很是郁闷了一阵子,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情,百般讨好主人。
春天来了。惊蛰一过,万物还在半睡半醒之间,校园里的迎春花,却已经绽放成了一片灿烂的橘黄。不时有同学嬉笑着,簇拥在迎春花前留影拍照。校园初春的傍晚,是一天中惬意的时刻。空气里开始有了大自然的味道,暖暖的,熏熏然,让蜷缩了一个冬天的校园,渐渐恢复了生机。过了一岁的小妹踏着花式碎步,跟在石教授身后,须臾不离。它似乎已经习惯了石教授孤寂的生活状态,只有主人主动和它交流时,它才露出顽皮的一面。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叫声,吸引了石教授和小妹的注意力。从叫声看,像是一到两只小狗,发出绝望的哀鸣。这突兀的哀鸣,一下子打破了校园宁静的傍晚。在邻近智慧湖的林荫幽径上,几乎所有的行人,都驻了步。或惊讶,或冷漠地用目光寻找这哀鸣的出处。几秒钟后,先前驻足的人,又各自迈开了脚步。这狗的哀叫声,很快就被校园祥和的气氛,吞噬得一干二净。石教授是跟在小妹的身后,走到这哀鸣现场的。这一声紧似一声的哀鸣,突破七八个学生和家属围成的圈子,直抵石教授的胸膛,啃噬着他的心。石教授抢将过去,奋力拨开人群,大声喝道,“住手!不要打狗。”
有人认识石教授,“石老师,这是野狗下的崽子。”
石教授说:“那也不能打。”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气喘嘘嘘地从远处跑回人群。搂抱住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不住地说:“小虎不怕,小虎不怕。”小男孩惊魂未定,颤巍巍地指着地上呻吟的两只小狗说:“爸爸,狗狗要死啦。”
戴眼镜的年轻人说:“死了活该!谁让它咬小虎哩。”
这时,那只被眼镜追赶到别处的母狗,又折了回来,在不远的地方,焦急地转着圈,无助地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哀鸣。小男孩眼里噙着泪花,对眼镜说:“爸爸,狗妈妈哭啦。”
眼镜用嘴轻嘘着男孩被咬红的手,轻声问:“疼不疼?”小男孩幽幽地说:“不疼!”眼镜边轻声安抚孩子,边凶巴巴地说:“打,打,把狗日的都弄死。”
石教授说:“年纪轻轻的,怎么这样狠呀。”
“没咬你孩子,你在这说风凉话呢。”眼镜说完,扭头一看,见说话的老者一脸怒气,声调立马掉了下来,讪讪地说,“又不是你家的狗。”
的确,这是一窝流浪狗。石教授经常看到有学生,从饭堂带来残羹喂养小狗的母亲。虽说没有主人,但人脉并不比其他狗狗差。而且,这是一条颇具灵性的流浪狗。它曾经被学生带进过课堂。石教授记得,那是一节自修课,这条狗竟人模人样的,半蹲在教室的过道上,静静地旁听了一堂课。印象里,那神态,萌萌的,比有的学生还要投入。
但什么时候,怀孕下了小狗,石教授全然没有想到。石教授也想不通,这样一只通灵的狗狗,怎么会袭击一个孩子呢?一打听,才知道母狗之所以袭击男孩,是因为男孩调皮,要抱某只正在吃奶的狗崽。情急之下,母狗才袭击了男孩。
护犊之心,人畜皆有。石教授抬头一看,那只母狗一副落魄的样子,正站在不远处,凝望着人群。也许有小妹的缘故,石教授能感受到那母狗的两眼迷惘,充满了绝望。石教授在与那母狗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心里“咯噔”了一下,蹲下身,抱起了其中一只受伤的小黑狗。另一只花狗已经濒临死亡,眼看着小狗的肚子剧烈地抽搐了一阵子,咽了气。“作孽啊,一条活生生的命,就这样被你们粗暴地扼杀啦。”石教授在众人的唏嘘中,一跺脚,抱起小黑狗,快步离开了人群。
被救回家的流浪狗,是一只小公狗。在宠物医生的治疗下,很快恢复了健康。他本想把小狗送还给母狗。可一连去了几次,都没有发现那母狗的踪影。后来,听学生说,有人看到那只母狗,叼着那只死去的小花狗,出了校门,再也没有回来。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唏嘘之余,石教授只好收养了这条小黑狗。也给狗狗起了个名字,叫浪浪。就是一只流浪狗的意思。浪浪的母亲,原本也是一种宠物狗。虽然没有小妹金贵,但也很可爱。蜷缩在屋角的浪浪,看上去像一团黑棉纱。小妹开始对浪浪还有些许敌意,但没几天,两只不同品种的狗,居然成了最好的玩伴。石教授看书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客厅里戏耍。对于这意外的收获,石教授没有觉得是负担。相反,他对失去老伴的家庭,重新迎来一种欢乐的氛围,感到很欣慰,也很知足。但有一件事情,让石教授做了难。那就是狗粮。小妹的粮食,浪浪一口也不吃。无奈之下,他只能把给自己定购的鲜牛奶,分一半给浪浪吃。还有浪浪不像小妹那样懂事,早晚在遛弯时,排泄污物,而是随地大小便。没几天,客厅里的空气,开始有了异味。石教授倒没有特别强烈地感觉到。是闺女周末回家后,发现的。因此,闺女强烈要求父亲,把浪浪送人。或者送到乡下的老家去。但石教授孩子似的,坚决不让步。闺女没办法,只好要求父亲每天打开窗户,流通空气。
半年后,浪浪已经完全适应了石教授的生活节奏。每天早晚,随着主人在校园里散步遛弯。每天都有看不完的风景,听不完的笑声。石教授又开始站在草坪上独自吟诵唐诗宋词了。小妹和浪浪,是石教授忠实的观众。每每此刻,它们就会蹲在石教授面前,静静地注视着主人,分享着主人此时此刻的快乐。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眨眼间,又是一个春天。此刻的浪浪,早已长成了一条矫健的成年狗。体型比小妹大出了很多。四条粗壮的短腿,支撑起一截粗粗的身躯,憨憨的,活像一个马戏团员,走在校园总是惹人围观。每次遛弯时,看到十楼侯老师家的狗,浪浪总喜欢凑上去讨好,直到那条狗发出警告,抑或石教授招呼,浪浪才会不舍地归队。按说小妹也是一只母狗,但浪浪似乎不是很喜欢小妹。十楼侯老师家的那条黑白相间的狗,和浪浪是一个品种。什么品种,石教授叫不上来。只知道这种狗,比一般的土狗小两码而已。浪浪喜欢侯老师家的狗狗,石教授觉得在情理之中。
有时候,一不留神,浪浪就会独自从一楼爬楼梯上到十楼,在侯老师家门外踅摸,等候那只和它一样矫健的同类。大多数时间,浪浪都会无功而返,垂头丧气地回到一楼,用爪子敲开门,郁闷地蜷缩在一隅。这天,石教授为了讨好浪浪,特意买回了几块猪排。浪浪似乎并不领情,吃了两小块后,就再也不肯吃了。趁石教授早上通风的机会,叼起一块排骨,又上了十楼。在侯老师家门口蹲守了不一会儿,防盗门突然打开了。那只叫花花的母狗,“嗖”的一下冲了出来,在浪浪身上使劲地嗅着,浪浪从嘴里吐出排骨,让给了花花。随后出来的侯老师,并没有注意到浪浪的存在。也许是忘记了什么似的,正要拉门的她,又踅身进了房子。几分钟后,侯老师一声尖叫,刺破了楼道的寂静。那一声既无助又夸张的喊叫,蛇一样穿行在幽暗的楼梯间。没有一个人影闪现,惊愕中的侯老师用手里的菜兜,朝着两只热恋的狗狗,盲目地挥舞着。侯老师自小在城里长大,没有见过狗狗发情,看到花花和浪浪的屁股连在了一起,一时没了主意。情急之下,她返回房子倒拿着拖把,在并不宽敞的楼道上,追打着浪浪。两只惊恐的狗狗,时东时西,忽左忽右,狼狈地躲闪着侯老师的追打。侯老师舞动的扫把,始终没有落下。她担心打着自家的狗。终于她瞅准了一个机会,用力砸下。只听“嗷”的一声尖叫,花花前腿一软,趴在地上,被浪浪拖出两米。这时,电梯门开了。石教授一脸惊诧地看着眼前的情景。看见石教授,侯老师刚想开口,被石教授挥手制止了。
“不能打。别吓着狗狗。”石教授并未理会侯老师的失态,只是紧紧盯着两只惊恐的狗狗,说,“人之常情,哦不,是狗之常情。”
一听此话侯老师似乎有些激动,说:“狗屁!你家狗侵犯了我家花花,你还好意思说这话。”石教授并不生气,而是温和地对侯老师说:“狗和人类一样,也有七情六欲,不然,早就绝种了。”
侯老师说:“哎呀,石老师,你啥时候又研究狗了?”
说话间,两只狗散开了。浪浪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低眉耷尾地站在石教授的身后。花花则回到了侯老师的家里。狗散开了,自然漫天的乌云,也散去了。回到家,浪浪却变得沉默寡言,不愿动弹了。任凭小妹百般挑衅,都无动于衷。开始石教授以为浪浪病了,带到宠物医院一看,医生说没病。就是精神有些抑郁,需要人干预、开导几天,就好了。石教授只好放下手头的书本,按照医生的嘱咐,每天早中晚三次,给浪浪做心理治疗。早上下楼遛弯,石教授带着小妹和浪浪,又是赛跑,又是练站立,搞得一身臭汗。午饭后,石教授在电脑上,给浪浪播放租回来的碟片,动物世界或者米老鼠和唐老鸭。傍晚遛弯时,石教授还是边走边说,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医生嘱咐说,反正嘴里不停地说话就行。然后还是带着小妹和浪浪,又是练站立,又是赛跑,几天下来,石教授早已是精疲力竭了。六十多岁的人了,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浪浪的抑郁症没见好,石教授却把自己折腾进了医院。那天闺女赶到时,石教授已经挂上了吊瓶。医生说身体无大碍,休息几日,调整一下就没事了。
石教授反复叮嘱闺女,说:“你一定要照顾好小妹和浪浪。”
闺女没好气地说:“你对我妈都没这么上心过。”
石教授说:“你再来把狗狗带上,让我看看。”
旁边换药的护士插嘴说:“大叔,医院不让带宠物。”
石教授瞥了一眼护士,对闺女挤了挤眼睛,下巴一撇,闭上了眼睛。第二天上午,闺女和女婿每个人抱着一个凌乱的被单,在医生查房之前,来到病房。一进门,石教授就问,“带狗狗了吗?”女婿“嘘”了一声,扭身朝门外探头一看,心虚地说:“小点声。”说话间,分别从闺女和女婿的怀里跳下两条狗来。听到石教授的声音,小妹和浪浪欣喜若狂,疯了似的直扑病床。两只前蹄趴在床沿上,“嗷嗷”地与石教授打招呼。石教授两只手,忙不迭地抚摸着两个狗脑袋。嘴里说道,“吃了没有?呵呵,想我了吧。”两只狗像是听懂了石教授的话,“嗷嗷”地叫着,使劲用嘴巴拱着石教授的手掌,在石教授的提携下,两只狗几乎在同时,上了病床。又几乎在同时,趴在石教授的胸前,热情的舌头,直奔石教授的脸颊。石教授见状,忙用手护住脸。两条滚烫的长舌,纷纷落在了手背上。看着这热闹的场面,闺女无奈地摇了摇头,任凭父亲孩子般的任性,在这逼仄的病房里游荡。在闺女的印象里,父亲没什么特别的嗜好,除了上课,就是看书写文章。母亲走后,父亲除了继续研究他的学问,两只狗几乎成了父亲全部的乐趣。作为教授,父亲与普通人养狗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没有简单地把狗狗,收归在家庭成员的序列,而是经常从人与动物,与大自然的和谐相处,审视一个人,甚或一个时代的品格。为此,父亲还专门撰写了文章在省报上发表。闺女是学院附属中学的老师,对父亲的基本观点,她还是认同的……有时候,她不敢想象,要是没有了狗狗,父亲的退休生活,将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假如现在,突然间,没有了这两只可爱、懂事的狗狗,父亲将情何以堪。
“医生来了!快,快。”一直站在门口的女婿低声嚷道。
石教授愣怔了一下。他不知道女婿所谓的“快,快”是什么意思。茫然间,闺女和女婿疾步以敏捷的动作,用被单分别把小妹和浪浪包裹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局促地站在一旁,看着一大堆医生、护士,围着石教授询问,查看。临走时,石教授的主管护士,疑惑地看了看石教授和远远站在一旁的女儿女婿,说:“没事儿吧?”石教授感到脸颊有些发热,支支吾吾地说没事儿。一旁的闺女使劲地摇了摇头,连说,“没事儿,没事儿。”
护士走后,石教授迫不及待地挥手示意,赶紧啊。小妹和浪浪自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晕头晕脑地站在病床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石教授说:“好险哪。”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人。和狗狗一样,大家的心跳,还没有平和下来,又“轰”的一下,坠入枯井一般,愣在了原地。几秒钟后,闺女讪讪地说,“张主任,你来了。”
“哪来的主任,我是石老师的学生。”来人走到病床前,温润地说:“我是昨天才知道您住院。石老师,您可是咱们学院的宝贝,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石教授说:“系里的工作忙,你怎么来了?”
“再忙也得来,您是我的恩师啊!”放下手里的水果,张主任怕狗似的,不经意地向后挪了一小步。闺女眼睛尖,忙把两只狗抱下了床。
闺女说:“张主任你坐。”
张主任谦恭地说:“不是主任,是主持工作。”
闺女打小在学院长大,中文系的叔叔阿姨都熟悉。听了张老师的话,不假思索地说:“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儿。”
张非是石教授的学生。在中文系的几个副主任中,张非的学术成就也许不是最大的,但综合起来看,张非在学院同龄人中,对行政却表现出了异常的热情。尤其是在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等方面,明显地要比其他人干练许多。正因为这样,石教授才会在退休之际,极力推荐张非接替他,主持系里的工作。至于能否顺利过渡,成为中文系的第十任主任,还要看个人的造化……高校去行政化,喊了多年,情形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石教授从心底厌恶这些非学术的东西,但他人微言轻,只能独善其身。对此,社会上的一个朋友,给他讲过这样一个桥段,让困惑多年的他醍醐灌顶,幡然醒悟。说现在某些事情,好比电影散场,大家都往外走,一个人就是有再大的力量,你想在这个时候返身进入电影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也就是很多人,晚节不保的社会原因——从那以后,石教授的心态好了许多,同样的人群,同样的景物,石教授总能在纷繁中,及时捕捉到自己内心,哪怕是一丁点的快乐后,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个人。所以,在大家的心目中,石教授是一位个人修为深厚、学术造诣高深、快乐而阳光的师长或可爱的老头儿。良好的形象,让石教授在学院领导的心目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无为、不争、专注,是石教授一生治学、做人的生命哲学。对周围赞誉的目光,石教授不置可否,一律泰然处之。尤其是退休后,他更是一门心思扑在曾经给他带来无限荣光的杜甫研究上。真正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独居小楼成一统。一本书,一壶茶,两个书童(石教授觉得小妹和浪浪就是上天派给他的书童),圣贤一般的生活,足矣。
就这样,石教授的闺女每天,用同样的方式让父亲见一次狗狗。在病房里,百无聊赖的石教授很快找到了一个知音。主管护士也是一个爱狗族,她对狗狗的痴迷程度,绝不亚于石教授。从护士那里,石教授晓得了浪浪郁闷的真正原因——闹春,也就是到了发情期,狗狗都会表现出异常的烦躁或者郁闷。石教授恍然大悟之后,连连感叹,隔行如隔山呐,还是护士,不,是女人的直觉,让学识渊博的石教授,自叹弗如。
石教授出院后的第二天,十楼的侯老师敲开了石教授的门。侯老师是数学系的,平日里,两个人并无往来。所以,在打开防盗门的瞬间,看到侯老师站在自家门前,石教授一脸的疑惑。他以最快的速度,揣想着各种来访的理由。探视健康,应该不会,两人素昧平生,碰面也只是点点头而已。交流学术,也很扯淡,他对数学一窍不通,侯老师对文学应该也没有多大兴趣。那会有什么事儿,哦,对了,石教授一拍脑门,一定是交流狗经。想到这儿,石教授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微笑着,打开了房门。
“是这样,石老师,”侯老师站在门外,略显拘谨地说,“你们家狗狗,啊不,是我们家狗狗,怀孕了。”
石教授说:“好事啊,进来说吧。”
“不了,就几句话。”侯老师接着说,“你知道的,是你们家狗……狗的,你说怎么办啊。”
石教授觉得侯老师有点小题大做。心想,两只狗狗,两情相悦,这有什么过错呢。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应答。出于礼貌,石教授只好“这个,这个”地支吾着,不知道侯老师到底想说什么。侯老师不等石教授开口,又接着自言自语道:“我早就发现你们家浪浪,纠缠我们家的狗狗。就这,紧防,慢防的,那天还是让你们家的狗狗得手了。你说,这算什么嘛。还是一条流浪狗。”石教授心想:流浪狗怎么了?你家狗不也是这个品种嘛。看到石教授不表态,侯老师有点生气:“你说吧,咱是私了,还是公了?”
石教授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什么私了公了的,至于吗?你说吧,听你的。”侯老师说:“我都不好意思给你说,自从你家狗狗和我家狗狗那个以后,我家狗狗就得了妇科病。光看病就花了一百多块。还有等生下了狗宝宝,还不得买奶粉什么的,麻烦大了去了。”
这个时候,石教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不可置否的“扑哧”一下笑了。他真没想到,浪浪的一次冲动,竟然给他惹下了这么大的麻烦。无意间,他回头瞥了眼趴在沙发边的两只狗狗。也许是看到了他的表情,也许这狗狗们能听懂人类的语言,此刻的浪浪一脸的无辜,讪讪地蹲在那儿,一言不发。像做错事儿的孩子一样,等待着主人严厉的训斥,甚至惩罚。回过头,石教授从容了许多。
“已经这样了,你有什么要求?”
侯老师说:“都是熟人,你把医药费……还有奶粉钱……给我。”
石教授说:“多少钱?”
侯老师说:“五百。”
石教授说:“太多了,三百吧!”
送走侯老师,石教授陷入了一种莫名的郁寂之中。坐在沙发上,小妹起身,嗅嗅他的拖鞋,趴在了他的身边。浪浪抬起头,看了看主人,没挪窝,讨好似的摇摇尾巴……从医院回来,还没有出去遛过弯。石教授用手轻轻地拍拍小妹的脑袋,说:“走,下楼。”
初秋的校园,充满了异国的情调。随处可见的银杏树、玉兰树、合欢树、洋槐树、女贞树,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景观树,像似谁打翻了染缸一样,茂密中透着彩妆。远远望去,万紫千红,秋高气爽。就连往日里稀疏单薄的草坪,也都泛着满眼的青葱。快步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石教授像一个外国政要,惹人注目。前边是浪浪开道,后边有小妹断后。时不时有学生或者老师与他打招呼,问候。这样的情形,石教授很受用。老伴去世的忧伤,像校园飘落的树叶,渐渐远去。两只狗狗给他带来的快乐,也在无意间充实了他略显寂寞的生活。他开始主动与熟与不熟的行人,点头或者挥手打招呼了。一个晴朗的早上,石教授走到13号家属楼拐角时,身后“砰”的一声闷响,惊得石教授一个趔趄。扭头一看,是一只血肉模糊的小狗。石教授下意识地抬头朝楼上瞭望,只见一群信鸽,呼啸着掠过楼群飞向远方。突兀的白色楼体,衬托得天空湛蓝湛蓝的有些眩晕。没有风,也没了鸟叫蝉鸣。
这时,上班上课的行人,纷纷驻足,成了意外的看客。路过的侯老师,小声在石教授耳边说:“这小狗是昨天张非的女儿才从她家抱走的。”
听说是张非。人群里一下子炸了锅。“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啊,还是领导呢。”“这样的人,也配当领导?”
石教授感觉到一股热血顶上了脑门……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醉猫,草地、高楼、树木,甚至天空的白云,都在无声地旋转起来。旁边的议论声,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了,他哆嗦着手,想高声谴责这惨无人道的暴行,但他已经发不出声了。
年终学院人事变动,呼声很高的张非,没有当上中文系的主任。他被调到学院图书馆,出任常务副馆长。图书馆的常务副馆长,调到中文系履职,成了中文系第十任系主任。
有人说,是石教授写信,告了张非的状。
有人说,怎么会,张非是石教授的得意门生。
作者简介:王旺山,陕西省作协理事、签约作家,渭南市作协副主席。著有12部文学、戏剧作品。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