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秦腔》中的饮食描写

○李雨竹

论《秦腔》中的饮食描写

○李雨竹

在《秦腔》中，饮食描写贯穿小说的始终，是小说不可缺少的有机组成部分，并承载着独特的文学意义。就整体上对全书饮食描写进行了归纳分析，探究饮食描写与小说思想艺术的关联，揭示饮食在塑造人物、设置情节、表达现实内涵等方面的作用，以及贾平凹在饮食描写上所使用的艺术创作手法。

《秦腔》 饮食文化 功能 艺术手法

《秦腔》是一部现实主义著作，贾平凹以陕西丹凤棣花街为根据，写了清风街这一处的乡村、农民和土地。小说贴近社会生活，真实展示了包罗万象、日复一日的民间日常的自然面貌。而饮食作为社会活动的物质基础，必然成为小说的叙述对象。《秦腔》中的饮食不仅参与人物形象的塑造，是人物抒情、传情、述志的媒介，而且对故事情节产生影响，有助于完善故事结构，同时也反映了当时陕西农村的物质生活、精神文化生活，及社会本质的一些侧面，颇具现实意义。

一、饮食描写的功能性

（一）饮食与人物塑造

小说中，饮食描写与人物塑造息息相关，饮食中可见人的性情，可见人的身份地位，可见人际关系。

食物可以凸显人物性格，衬托人物形象，使其更丰满立体。对于先吃还是后吃生黑斑的红苕，引生的行为让我们看到了表面疯癫的他其实内心智慧。市长接待夏风时，热情地递纸烟、沏茶、送茅台；县委书记送的年货中有明写着夏风名字的驴鞭……这些都证明了夏风尊贵的名人身份，有脸面并受人奉承。夏天礼抠桌缝中的一粒芝麻，并在引生拍桌子时用手去接跳出来的芝麻，吝啬鬼与守财奴的形象跃然纸上。夏天智“吃饭得坐桌子，得四个碟子，即便吃一碗捞面，面要多宽多窄，醋只是柿子醋，辣子要汪，吃毕要喝汤，喝二锅头汤”，这充分体现了他爱讲究、爱体面的特点，而他自己吃米儿混面片，把烙馍让给下苦人吃，又表明了他的善心与仁爱。

作者经常在饮食中蕴入人的情感、思想、志向、观念等，以食物来传情表意，以食物来体现人际冷暖。夏天义倒给拖拉机的八宝粥反映了他对土地、劳动的热爱，以及对于成七里沟的信念，他吃的凉粉更是其心情感受的典型物化。夏天义给生病的秦安送粮食、痴呆的秦安给夏天义送鸡蛋，这表现了人物间的互相关爱与和谐美好的关系，而君亭送来的、在秦安家放臭的鸡蛋，以及引生端给王牛吐过口水的面条，又都显示出人与人的矛盾与好恶。书中写引生独自吃年三十的午饭，第一口替爹娘吃，第二口替白雪吃，第三口替夏天义吃，还要替其他人、物、动物、植物吃，直到最后一粒米，引生是用米饭来抒发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激与喜爱，同时也表露出各个人物在引生心中的地位高低与不同重要程度。

小说还借饮宴这一群体性活动，在人物与食物的交集中表达各个人物的思想、性格、遭遇、关系等。秦安在任支书时，清风街两委会请乡政府领导吃饭，从饭局中可以看出，君亭是一个有魄力有想法、玩权术搞阴谋、既对集体事业热情地贡献、又不乏狡猾与野心的人，与秦安的耿直、朴实、简单、保守形成对比；上善是聪慧与识场面的，并与金莲十分亲密暧昧；君亭与秦安的关系也完成了从紧张到缓冲再到和好的演变。可以说，饮宴饱含巨大的信息，传送给读者复杂交错的内容。

（二）饮食与情节设置

饮食在设置情节方面也起到独特作用，它从横向上丰富情节场面，烘托故事气氛，增加小说趣味，从纵向上推进情节发展，揭示故事趋势，完善小说结构。

饮食是结撰故事、连缀情节的筋络，一食物可以牵引出一故事，种种情节就在小说中自然发展。白雪与夏风的婚宴结束后，需要给剧院演员送一些鸡蛋苹果，此处的苹果就生出了新生不承包果园，村民生气不满而抢苹果，秦安与君亭产生矛盾、位置调换、和好，以及陈星承包果园等一系列事情。白雪吃饭时的反常引起了四婶的猜疑，才使白雪怀孕的消息为包括夏风在内的众人所知，也使夏风与白雪的情感危机随之而来；夏天智挤完奶去取奶瓶时发现了离婚证明书，又使白雪与夏风离婚的消息为众人所知，夏天智由此病危死亡。从饮食上，我们还可以领略到故事中清风街的世事变幻与发展趋势。夏家原先轮流吃年夜饭的热闹场景与如今年夜饭的剩饭剩菜与人心不全、来运与赛虎往日的恩爱缠绵与如今赛虎被剥皮乱炖成为盘中餐，以及天义、天智、天礼三兄弟的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与庆玉等五兄弟因给夏天义交稻子和包谷而争端不断，这些都表现了故事挽歌式的悲凉走向。

饮食还能使小说情节更生动完整。夏天智餐桌上的木鸡、引生给拖拉机吃的三十二根面条、夏天义烧炭鸡蛋给引生招魂……这都加强了故事本身的趣味性和魅力。小说中写夏家过年时的吃喝年货都准备停当了而夏风却走了，夏天礼死前还吃了麦仁稀饭和三张大煎饼，以及瞎眼二婶在去庆堂家吃饭的路上闻到炝葱花味，并且之前还梦见了吃萝卜豆腐馅儿饺子，这都给情节渲染了黯淡悲哀的氛围。中风的秦安吃的鸡蛋，夏天义为七里沟换鱼塘的事去见乡长时喝的茶，以及在农贸市场开业前晚，夏天义忍气吞声地吃发苦的南瓜叶饭，君亭则在饭店里吃肉喝酒地醉得一塌糊涂，这些饮食都丰富了事情的发生场面，使故事情节更加具体逼真，生动活泼。

有时，人物的活动会以饮食为中心而展开，或者由饮食贯穿事件的前后过程，从而使故事的结构显得严谨，情节的安排显得流畅。在淑贞与瞎瞎吵嘴后，天义让庆金叫天智、天礼一起吃粥喝酒，围绕此出现了竹青对夏家小辈不出人才的抱怨、瞎瞎媳妇烫伤孩子胳膊、夏天义的发怒与二婶的痛哭、夏天智为了调节瞎瞎与淑贞的矛盾而命庆金去看望，以及过后夏天智买并埋“固本补气大力丸”等众多情节，这就将种种琐碎杂乱的事件整合在一起，有条理地叙述了故事内容。

（三）饮食与现实表现

《秦腔》中的饮食描写还尽显地域文化和社会生活百态。

小说中提到了大量的关中秦地饮食，有锅盔、有油泼辣子、有酸汤面、有凉粉、有搅团、有饸饹、有浆水面……这些食物饱含地域和乡土色彩，展示了陕西喜酸喜辣的饮食口味和以面食为主的饮食结构。其中也有借饮食反映民风民俗的情况，比如“四婶在厨房里指导着淑贞和麻巧油炸麻叶果子。知道什么是麻叶果子吗？就是把面捏成各种花形在油锅里煎炸。古老的习俗里以这种面做的花代替鲜花，而现在谁家院子里都有月季或者玫瑰，清风街人却依然不用鲜花要用这面花。”“在清风街，烧开水就是打荷包蛋”。此外，书中还对乡民们过年准备的食物年货进行了描述，列举的美食琳琅满目，逼真再现了当地过年时的场景。

通过饮食，我们可以窥见当时当地现实世态的某些侧面，现实意义深刻。“人以类分哩，贵人吃贵物，崽娃子泡饸饹。”这是俊奇劝引生放弃对白雪的念想时所说，显示出社会中人与人地位的不平等与关系的复杂，也是对中国传统门第观念的写照。上善对酸汤面“三两碗”与“两三碗”的真相点拨，也表现了在商品经济冲击下，乡村传统道德的退化与无奸不商的丑陋嘴脸。书中对商业局长要来清风街时刘家饭店呈给君亭的那份账单进行了详细描写，并借上善之口说出了其想冲账的目的，君亭最终还是为难地把字签了，由此反映了乡政府与村中盈利行业的复杂往来关系与不同的利益立场，那份账单也显现了官场上的阿谀奉承、讲究排场的不正之风。而之后君亭、夏天智等人吃没蒸熟的熊掌，咬不动、嚼了硬咽、吃撑到吐等行为都是现实社会中国普通农民在此情景下的真实典型的表现，写出了农民的可爱、可笑与可怜，这与写着县长和书记名字的驴鞭形成鲜明对比，揭示了人与人、阶层与阶层的贫富差距。书中还写了张学友去瞎瞎家“撮粮食”，以及众人大闹乡政府，却正好撞上乡长干部在偷吃熊掌，这种种都是对社会矛盾问题、不良现象的揭示与讽刺。

二、饮食描写的艺术性

《秦腔》中的饮食描写，将当时当地乡村农民实实在在的生活场景，真切生动、多角度地展现出来，拉近了小说与现实的距离，使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可以说是贾平凹对小说匠心独运的一种表现。

饮食描写运用了直观平铺的写作手法。饮食是一种典型的日常生活细节，看似庸常琐碎、平凡无意，而自然状态下的民间社会就在这一天一天的吃喝拉撒中度年如日地存活。贾平凹在民间审美和底层写作的关照下，把饮食作为生活本质化和意识形态化的工具，直观平铺地进行饮食描写，民间的审美理想就包含在这看似不值一提的饮食之中。夏天义伸手将酸枣刺枝头的那颗酸枣摘了噙在嘴里，在田地间狼吞虎咽地咽米饭，剩下一疙瘩饭放在吹净后的地皮上喂麻雀土鸽；书正一口辣子一口馍，嘴咂吧得比猪响，说“猪一动嘴，我也就口寡了”。这些内容没有任何修辞装饰，也没有特定的表现手法，就像工笔画一样直观平铺在读者面前，农民、乡村在此浮现出来。

饮食描写体现了按头制帽的艺术技巧。小说中，人物的饮食设置是量体裁衣、不失分寸的。过年时，引生、夏天智众人一起在夏天义家吃午饭，引生作为豪放儿郎，给夏天智敬酒，让夏天智随意，他全喝了；又给四婶敬酒，让四婶随意，他也全喝了；因为对白雪的深爱，以及顾及到夏天智的脸色，唯独不敢给白雪敬酒，终于豁出去了，温柔娇羞的白雪手抖地端起杯子抿了一下，呛得咳嗽起来；众人离去后，饭桌上，没心没肺的哑巴在狼吞虎咽，激动兴奋的引生却不动筷子。这其中的喝酒、吃饭都与人物的情感、关系、性格一一扣合。

饮食描写采取了特犯不犯的处理方法。“特犯不犯”是一种小说美学原则，是指作者故意使相似的人、事、物不断反复出现，却不会让读者感觉到低级重复，这需要作者对生活有精细的洞察力，对文字能高超绝妙地驾驭，于此更能显示出艺术的功底和魅力。小说中写夏天义吃凉粉就多达十次，但次次不同，成为人物与情节的点睛之笔。从村主任位上卸任那天，失落不服的夏天义端端进了饭馆，没赊账，付现款，吃凉粉；在两委会对建农贸市场还是淤地争论不休时，焦虑着急的夏天义请引生蹲在饭店门口吃凉粉，一口黑卷烟一口凉粉，辣子染红了嘴，脑袋流汗，没理会路过的君亭；乡政府批准农贸市场的建设方案后，气愤委屈的夏天义在新生的果园盛了四碗凉粉吃醉了，不停地流泪，不停地说话；两委会决定拿七里沟换鱼塘时，痛心不满的夏天义戴着石头镜坐在店里，吃了两盘凉粉后，听见金莲放秦腔，就又要了一盘；当发现后辈人都不爱土地时，害怕又无奈的夏天义买了凉粉贡在土地庙里请愿；众人大闹乡政府风波过后，病中的夏天义想吃凉粉，但饭店的门都关着……这一碗一碗的凉粉吃下去，使夏天义活生生地站在了读者面前，故事也在其中得到了流畅精彩的演绎。

对于《秦腔》来说，饮食虽然只是其具体细微的一个方面，但饮食描写在小说中仍占有一定的比重，对作品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时，作者也赋予了饮食描写本身一种艺术美，值得我们细品欣赏。

[1]贾平凹.秦腔[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2]贾平凹.陕西小吃小识录[A].贾平凹散文大系（第一卷）[C].桂林：漓江出版社，1993.

[3]陈思和.论《秦腔》的现实主义艺术[J].西部，2007，（04）.

（李雨竹 辽宁大连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116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