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权恒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文学研究·
鲁迅与胡适:互为镜像的知识分子
禹权恒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摘要:作为中国新文学天穹的两位巨星,鲁迅和胡适是互为镜像的知识分子。他们从同一营垒中的革命战士到分道扬镳,经历了一个曲折过程。后来,鲁迅思想开始“向左转”,逐渐成为左翼文艺运动的精神领袖;胡适却不断向自由主义思想靠拢,终于成为蒋介石的重要“诤臣”。实际上,他们在政治立场和文化态度方面的迥异选择,是由于思想观念等诸多因素造成的。鲁迅和胡适都是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领域的智者,肆意抬高或贬损其中一方,都是一种非理性态度。
关键词:鲁迅;胡适;左翼;右翼;镜像
作为中国新文学天穹的两位巨星,胡适和鲁迅是互为镜像的知识分子。在国外留学期间,他们都受到西方先进的物质文明和政治文明的熏陶感染,成为具有新思想的现代知识分子。其中,胡适接受了杜威的实验主义学说,主张学习西方现代民主制度,通过政治改良来使中国走向现代化。鲁迅则深受尼采主义的思想影响,又主动接受俄国社会主义理论,倡导以思想革命来唤醒民众。后来,鲁迅和胡适之间的思想分歧逐渐扩大,他们终于走上了两种不同道路。鲁迅成为左翼文艺运动的精神领袖,胡适却成为蒋介石政府的重要“诤臣”。在鲁迅看来,胡适主动向执政当局献媚示好,已经丧失了独立知识分子的精神品格,实乃中国现代知识阶层的耻辱。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孙郁说:“鲁迅眼里的胡适,是渐渐被御用化、广告化的精神存在。靠拢于官方,注重于精英人物,建立一套权威的知识系统,或许在另一种意义上,会形成对底层人民的新的压迫。鲁迅不相信胡适的努力会推动中国的现代化,他觉得靠这类人支撑的中国的文化,外表的形态或许会变,而根本的东西,依然如故。”[1]202但是,胡适对鲁迅评价自己的许多观点却并不认同。之后,他们在不断矛盾冲突过程中终于分道扬镳,分别走上了不同的政治道路。
一
从身世上来讲,鲁迅和胡适都是封建时代的破落子弟。家道中落,早年丧父,生活困难几乎是他们共同的人生际遇。青少年时期,他们分别在家乡接受私塾教育,后来都曾经出国留学,学习外国先进的科学技术。在日本,鲁迅到仙台医专学习医学专业;在美国,胡适到康奈尔大学主修农学专业。之后,他们又都先后更换专业,鲁迅转向文艺,胡适转向哲学。因此,“鲁迅和胡适的身世背景,其实可以说是差不多的,他们在近代史上初露头角的时候更是如此。他们最大的不同也许在于:鲁迅是明治维新后建立了极不成熟的‘民主制度’的日本留学生,他在那里接受的现代化思想天然是有残缺的,后来又接受了半西方半东方的俄国的社会革命思想。而胡适则是在被马克思称做‘天生的现代国家’的美国的留学生,又一贯关心政治和法律,因此他天然地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2]。尽管上述评价并不完全客观,但也多少道出了些许客观事实。1909年,由于家累等现实因素,鲁迅从日本提前归国。1912年,鲁迅在蔡元培极力邀请之下来到北京,任教育部佥事,开始过上了小公务员的单调生活。与此同时,1917年,胡适也在蔡元培的盛邀之下,来到北京大学任教。作为文学革命的重要发起人,胡适不久就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提出“文章八事”的基本主张,在中国迅速暴得大名。后来,鲁迅曾经也在北京大学等学校兼职,主要讲授中国现代小说史等课程。胡适和鲁迅正式接触是在1918年。《新青年》是他们早期建立私人友谊的重要平台,同为《新青年》的主要撰稿人,鲁迅和胡适是在讨论如何编辑刊物中逐渐熟识的。查鲁迅日记和书信,在1918—1924年间,他们相互借阅书籍,讨论中国古典小说和新诗问题,交往可谓频繁。虽然鲁迅比胡适年长10岁,但是他们都共同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他们是五四文学革命的支持者,属于同一战线中的亲密战友。
五四文学革命后期,新文化阵营内部出现了严重分化。胡适开始提倡“整理国故”,重新回归传统文化,走向了新文学运动的对立面。鲁迅说:“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隐退,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3]469自此之后,鲁迅和胡适之间思想分歧逐渐严重。1921年12月,在《阿Q正传》第一章《序》中,鲁迅就不无讽刺地说:“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和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4]515实际上,鲁迅和胡适之间的性情不同,个体差异是其中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精神资源的背景迥然有别,一个是东方的岛国式的倔强的精神,一个是美国大陆宽厚博大的情致,这就决定了他们不仅在思维方式上存在差异,而且在价值态度上也区别明显。“这种不同的心境,决定了两人未来的不同的道路,一个在学术之途孜孜以求,一个放浪于人间的底层,承受着精神的炼狱之苦。这种区别,奠定了中国现代性的两种不同的精神路向。他们因此而在现代中国,扮演了完全不同的角色”[1]22。这段话总结了鲁迅和胡适趋于不同现实选择的内在原因,确属中肯评价。
胡适在美国留学期间,就接触到了西方民主制度,并认为这是最具普世价值的现代政治制度。1922年5月,胡适等人在《努力周报》上发表《我们的政治主张》一文,提出“好人政府”的基本主张。他们认为,中国的政治社会是军阀混战,导致国无宁日,全是因为好人自命清高,不愿参与政治,才让坏人当道。他们提出由知识分子的“好人”组成“好人政府”,努力改变政治腐败的现实局面。他们觉得不必开展打倒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斗争,中国就可以富强起来。“我们以为现在不谈政治则已,若谈政治,应该有一个切实的、明了的,人人都能了解的目标。我们以为国内的优秀分子,无论他们理想中的政治组织是什么……现在都应该平心降格的公认‘好政府’一个目标,作为现在改革中国政治的最低限度的要求。我们应该同心协力的拿这共同目标来向国中的恶势力宣战”[5]328。之后,胡适提出了改革政治的三个“原则”和六项“主张”,即要求一个“宪政的政府”“公开的政府”“有计划的政治”,在召开旧国会、制宪、裁兵、改良选举制度、财政公开等条件下实行南北议和。“好政府主义” 初步彰显了胡适倡导独立自由精神,体现了中国自由知识分子干涉政治的基本方式。
1930年5月,鲁迅在《萌芽月刊》第1卷第5期发表《“好政府主义”》一文,主要是针对梁实秋的文学观点,认为梁氏所开列医治中国现状的多种药方,主要包括三民主义、共产主义、国家主义、无政府主义、好政府主义等等,都应该受到责难。鲁迅说:“其实是,指摘一种主义的理由的缺点,或因此而生的弊病,虽是并非某一主义者,原也无所不可的。有如被压榨得痛了,就要叫喊,原不必在想出更好的主义之前,就定要咬住牙关。但自然,能有更好的主张,便更成一个样子。”[3]248“不过我以为梁先生所谦逊地放在末尾的‘好政府主义’,却还得更谦逊地放在例外的,因为自三民主义以至无政府主义,无论它性质的寒温如何,所开的究竟还是药名,如石膏,肉桂之类——至于服后的利弊,那是另一个问题。独有‘好政府主义’这‘一副药’,他在药方上所开的却不是药名,而是‘好药料’三个大字,以及一些唠唠叨叨的名医架子的‘主张’。谁也不能说医病应该用坏药料,但这张药方,是不必医生才配摇头,谁也会将他‘褒贬得一文不值’的”[3]249。在这里,鲁迅直接批评了梁实秋的基本观点,意在表达对胡适等人自由主义者提倡“好政府主义”的严重不满,彰显了鲁迅对执政当局的真实革命立场。
1918年,孙中山提出“知难行易”学说,认为“行先知后”“不知也能行”,严厉批评了革命党人的畏难退缩思想,这就夸大了所谓“先知先觉”者的个人作用。1929年6月,胡适在《新月》第2卷第4号发表了《知难,行亦不易》一文,直接否定了孙中山的“知难行易”学说,提出所谓“专家政治”的主张,呼吁蒋介石政府“充分请教专家”,声言“此说(指知难行易)不修正,专家政治决不会实现”。胡适说:“今日最大的危险是当国的人不明白他们的事是一件绝大繁难的事。以一班没有现代学术训练的人,统治一个没有现代物质基础的大国家,天下的事有比这个更繁难的吗?要把这件大事办的好,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充分请教专家,充分运用科学。”[6]600针对胡适的此种观点,鲁迅在《知难行难》一文中说:“中国向来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时候,总要和文人学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时候是‘偃武修文’,粉饰粉饰;做倒霉的时候是又以为他们真有‘治国平天下’的大道,再问问看,要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见于《红楼梦》上的所谓‘病笃乱投医’了……代表各种政见的人才,组成政府,又牺牲掉政治的意见,这种‘政府’实在是神妙极了。但‘知难行易’竟‘垂询’于‘知难,行也不易’,倒也是一个先兆。”[3]348可以看出,鲁迅和胡适对中国知识分子的评价是截然不同的。实际上,胡适主要想成为国民政府的“诤臣”,幻想通过政治改良来实现社会进步。但是,在鲁迅看来,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美好幻梦而已,既然国民党政府已经变得不可救药,使用任何良药也是不可能挽救其最终命运的。
1929年4月20日,国民政府下了一道保障人权的法令:“世界各国人权均受法律之保障。当此训政开始,法治基础亟宜确立。凡在中华民国法权管辖之内,无论个人或团体均不得以非法行为侵害他人身体,自由及财产。违者即依法严行惩办不贷。着行政司法各院通饬一体遵照。”之后,胡适、罗隆基、梁实秋等人在《新月》杂志上发表了关于人权问题的很多文章。针对这一法令,胡适在表示欣喜之余,也不免失望。胡适认为,第一,这道命令认人权为“身体、自由、财产”三项,但这三项都没有进行一种明确规定。第二,命令所禁止的只是“个人或团体”,而并不曾提及政府机关。个人或团体固然不得以非法行为侵害他人身体、自由及财产,但今日我们最感觉痛苦的是种种政府机关或假借政府与党部的机关侵害人民的身体自由及财产。言语之间,胡适是在反对蒋介石政府的人权法令,试图发挥自己作为“诤臣”的重要作用。针对胡适的这一政治主张,鲁迅不无讽刺地说:“文化班头博士衔,人权抛却说王权,朝廷自古多屠戮,此理今凭实验传。人权王道两翻新,为感君恩奏圣明,虐政何妨援律例,杀人如草不闻声。先生熟读圣贤书,君子由来道不孤。千古同心有孟子,也教肉食远庖厨。能言鹦鹉毒于蛇,滴水微功漫自夸,好向侯门卖廉耻,五千一掷未为奢。”[7]51这里,鲁迅以诗歌形式对胡适的做法表达了厌恶之情,同时,也显示了鲁迅对国民党政府早已彻底绝望,完全主张以暴力革命来推翻其专制政权,而不是通过政治改良的方式来挽救它。
1930年4月,胡适在《新月》月刊第2卷第10期发表《我们走那条路》一文,认为危害中国的是五大仇敌:第一大敌是贫穷;第二大敌是疾病;第三大敌是愚昧;第四大敌是贪污;第五大敌是扰乱。胡适特别强调,打倒这五大敌人的途径只有一条路,就是认清我们的敌人,厘清我们的问题,集合全国的人才智力,充分采用世界的科学知识和方法,逐步进行各项改革。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够建立一个治安的、文明的、普遍繁荣的、现代的统一国家。后来,胡适又新增加了第六个鬼,就是“仇恨”。他认为,日本军阀在中国实施暴行所造成的民族仇恨,到今日已颇难消除。日本决不能暴力征服中国,要想征服必须停止侵略,反过来去征服中国民族的心。针对胡适的这种荒谬观点,鲁迅在《出卖灵魂的秘诀》中说:“胡适博士不愧为日本帝国主义的军师。但是,从中国小百姓方面说来,这却是出卖灵魂的唯一秘诀。”[7]82-83在这里,鲁迅和胡适在政治立场、阶级观念、革命方式等诸多方面,都存在着严重分歧,明显属于两种不同知识分子的主体类型。
鲁迅和胡适本来是同一阵营中的革命战友。在鲁迅没有加入“左联”之前,虽然和胡适的心境不同,但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的气质,在文化的深层领域之中,二者是相通的。专制主义几乎都是他们的共同敌人,警惕党派自身所衍生出来的主奴关系,以及对弱者的迫害,在他们那里均是重要的思路。但是,随着中国社会的急剧变化,他们之所以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归根结底,是由于鲁迅和胡适具有不同的知识分子的精神人格。鲁迅后来和国民党政府采取了不合作态度,逐渐开始同情共产党,最后成为“革命的同路人”。胡适早期提倡“好政府主义”和“专家政治”,幻想以改良方式实现政治改革,希望做一个“诤臣”,反对共产党领导的工农革命,终于倒向了国民党政府的怀抱,成为资产阶级的右翼代表。因此,孙郁说:“鲁迅晚年与胡适的分歧,在对待工农革命的态度上,大概是重要的一环。一个愿意做人民的牛,成为受难阶层的呼号者,一个充当了统治集团的诤友,希望用科学理性和民主意识重塑国家。道不同,择术亦有别,在不同的路上走,则是必然的了。”[1]233
三
在鲁迅和胡适分道扬镳之后,鲁迅经常对胡适进行揶揄。胡适由于性情温和,宽厚待人,加之才华出众,在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中间人缘很好。许多作家便以能够和胡适交往感到荣幸。针对这一现象,鲁迅不无讽刺地说:“须多谈胡适之之流,但上面应加‘我的朋友’四字,但仍须讥笑他几句。”[8]373关于为人方面,鲁迅曾把胡适和陈独秀放在一起进行对照。他说:“《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9]73-74鲁迅认为,陈独秀心胸坦荡,具有浩然之气;胡适却内心多虑,思想分裂。在《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一文中,鲁迅主要论述了“关于中国的火”“关于中国的王道”“关于中国的监狱”三项主题。言语中间,鲁迅对胡适依然颇有微词。鲁迅说:“征服中国民族的心,这是胡适博士给中国之所谓王道所下的定义,然而我想,他自己恐怕也未必相信自己的话的罢。在中国,其实是彻底的未曾有过王道,‘有历史癖和考据癖’的胡博士,该是不至于不知道的。”[9]9有意思的是,胡适对鲁迅的各种讽刺挖苦,基本没有做过反批评,而是保持一种沉默态度。许多人就认为,胡适不以恶言伤人,保持着中国文化人温柔敦厚的精神气度。其中的是非曲直,我们暂且不论,可以留待后人评议。
同为具有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胡适和鲁迅对蒋介石政府的专制统治方式都是不满的。在这一点上,二者存在着共同目标即努力改变现状。但是,在如何具体实施方面,他们之间发生了严重分歧。胡适认为,中国只有走逐渐改良之路,尽快制定中华民国宪法,明确人民的基本权利和义务,厘清政府的统治权限,以法律形式来保障人权,才能使人民享有现代民主。但在鲁迅看来,胡适的政治主张在中国社会没有现实土壤,改良注定是行不通的,因为执政当局已经无药可救,只有通过暴力革命,推翻现有反动政权,中国革命才彻底有出路。鲁迅在《灯下漫笔》一文中说:“但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那一面,但又属于无论那一面。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掠;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彷佛又属于强盗似的。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有一个一定的主子,拿他们去做百姓,——不敢,是拿他们去做牛马,情愿自己寻草吃,只求他决定他们怎样跑。”[4]224鲁迅认为,中国在过去历史上只有两个时代:“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言外之意,鲁迅认定,中国人只有首先祛除思想深处的各种“奴隶性”,在精神领域得到洗礼之后,才可能真正享有民主自由。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作为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鲁迅深知中国革命的复杂性。鲁迅指出,只有首先“立人”,使民众逐渐觉醒之后才能“立国”。他说:“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意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10]169“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却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书似的每本一律”[11]466。“人固然应该生存,但为的是进化;也不妨受苦,但为的是解除将来的一切苦;更应该战斗,但为的是改革。责别人的自杀者,一面责人,一面正也应该向驱人于自杀之途的环境挑战,进攻。倘使对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辞,不发一矢,但向弱者唠叨不已,则纵使他如何义行于色,我也不能不说——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实乃是杀人者的帮凶而已”[7]509。毫无疑问,胡适是一个“虚幻的自由主义者”。在胡适看来,中国几千年历史上从来不缺少暴力革命。但是流血之后,最遭殃的还是普通劳苦大众,他们并没有摆脱自己的奴隶地位,依然受到封建地主阶级的压迫。鲁迅倡导自下而上的启蒙主义路线,始终在普通大众中间摇旗呐喊,希望唤醒民众的革命热情,民间意味十足;而胡适则幻想以自上而下的改良方式,通过影响国民党上层人物来逐渐改革,贵族性色彩很重。在建构现代民族国家这条道路上,鲁迅和胡适分别代表了两种知识分子的人格类型。因此,他们之间的许多分歧也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说,任意抬高其中一方,而贬低另一方,都属于一种不理性行为。
1936年11月,鲁迅去世之后,苏雪林致信胡适先生,不惜对鲁迅进行恶意攻击。她说:“鲁迅这个人在世的时候,便将自己造成一种偶像,死后他的羽党和左派文人更极力替他装金,恨不得将全国人民都香花供养。鲁迅本是个虚无主义者,他的左倾,并非出于诚意,无非借此沽名钓利罢了。但左派却偏恭维他是什么‘民族战士’,‘革命导师’,将他一生事迹,吹得天花乱坠,读了真使人胸中格格作恶。”“鲁迅的心理完全病态,人格的卑污,尤出人意料之外,简直连起码的人的资格还够不着”[12]。12月14日,胡适在回信中说:“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早年的文学作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如此立论,然后能使敌党俯首心服。”[13]710由此可见,胡适在为人处世方面,善于从大处着眼,不偏不倚,坦荡荡具有君子之风,可谓深得中国古人的中庸之道。
尽管鲁迅和胡适之间存在诸多差异性,但也具有部分相似点。“即使我们套用‘左翼’或‘右翼’这样的概念,依然可以看到两人精神的相近性。在这个概念下,通常所说的‘进步’与‘保守’,也会失去语义。我相信对他们的不同路向的描述,会给人以启示。在‘被现代化’的苦路上,鲁迅与胡适,暗示了社会进化的两种可能”[1]354-355。实际上,他们都是个性主义者,具有独立思想和精神追求。一般来讲,个性主义的主要特性可以概括为:“一是坚持独立思想,不肯把别人的耳朵当耳朵,不肯把别人的眼睛当眼睛,不肯把别人的脑力当脑力;二是个人对自己思想信仰的结果要付完全责任,不怕权威,不怕监禁杀身,只认得真理,不认得个人利害。”[14]585倘若祛除狭隘意识形态的局限性,全面审视鲁迅和胡适在中国社会的价值意义,可以说,他们都是中华文化孕育出来的天才人物。“如果没有鲁迅的国民性批判,中国的现代性方案就缺少了一个人性的深度;如果没有胡适的知识批判和执着的对制度理性的诉求,中国的现代性方案也许就缺少了一个稳健的、可具操作性的设计。二人不同的文化选择,并非水火不容,而是各具特色,相互补充,丰富了中国现代性的维度和精神资源”[15]。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才说鲁迅和胡适是互为镜像的知识分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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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韩大强)
LU Xun and HU Shi: A Mirror Image Of Intellectuals
YU Quanhe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 464000, China)
Abstract:As the two stars in the sky of China's new literature, LU Xun and HU Shi were mirror images of intellectuals. They were the revoLUtionary fighters from the same camp and then went their separate ways, going through a tortuous process. Later, LU Xun's ideas began to "turn left" and became the spiritual leader of the left-wing literary movement; HU Shi continued to move closer to the liberal ideology,and finally became an important minister daring to give advice in Chiang's government. In fact, caused by different ideas and other factors, they had quite different choice on their individual political positions and cultural attitudes. LU Xun and HU Shi were two intellectuals in Chinese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fields in the 20th century. It will be an irrational attitude if either were willfully praised or derogated.
Key words:LU Xun; HU Shi; left wing; right wing; mirror
收稿日期:2016-01-21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11AZD066);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13YJC751062)
作者简介:禹权恒(1980—),男,河南泌阳人,文学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及鲁迅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3-0964(2016)03-012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