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湛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张之洞稳健改革思想渊源寻绎
——由“治军治民”到《劝学篇》再到《江楚三折》
杨湛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710119)
张之洞是晚清时期中国早期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位关键人物,其特殊的出身经历、个性特点和积极参与洋务运动的“治军治民”的实践经验,使得他总结出一种不同于传统清流派、顽固派、洋务派以及激进维新派的独特而稳健的改革思想。这种稳健改革思想初步形成于《劝学篇》中,其后又在《江楚三折》里得到进一步的发挥,进而上升为清末新政前期的主导性改革思想,最终推动了中国的早期现代化进程。张之洞的例子亦表明,儒家思想仍富有极强的求新求变的适应力和生命力。
张之洞;《劝学篇》;《江楚三折》;稳健改革思想;清末
张之洞是晚清洋务运动的代表性人物,作为清末新政与立宪运动的主要推动者,为中国早期现代化做出了独特贡献。他久任封疆大吏,是资历与经验丰富的政治家,他的一系列政治实践活动是其稳健改革思想的来源。在张之洞政治生涯中的不同阶段,这种稳健改革思想虽然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却始终一以贯之。同时,作为一位学者型官员,张之洞留下了诸多著述以及大量的奏稿。从《劝学篇》到《江楚三折》,最能体现出他这种稳健改革思想的发展历程。近年来,学界已有相关论文对此进行了关注,*参见李细珠《张之洞与〈江楚会奏变法三折〉》,《历史研究》2002年第2期;祝婷婷《张之洞的〈劝学篇〉与晚晴新政》,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但对张之洞的政治实践与改革思想之间的互动关系却很少有人论及。本文将试图从张之洞与陈宝箴关系谈起,历数张之洞“治军治民”的政治实践,梳理从《劝学篇》到《江楚三折》张之洞稳健改革思想形成与发展的历程,以求教于方家。
关于戊戌变法的思想源流,陈寅恪先生尝言:
当时之言变法者,盖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论之也。咸丰之世,先祖亦应进士举,居京师,亲见圆明园干霄之火,痛哭南归。其后治军治民,益知中国旧法之不可不变……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本自不同。[1]
陈寅恪在此指出,其祖父陈宝箴是从治军治民的实际政治经验中得出为应对西方列强的挑战,必须借重西法改革中国旧法的结论,与康有为从今文公羊学的学术理论中推导出的“孔子改制”说有着极为迥异的思想源流。而戊戌变法期间陈宝箴的顶头上司兼至交知己张之洞,对变法所持的态度与陈宝箴高度一致,“(张陈)二人深相结,凡条上新政皆联衔”,[2]显然属于同一改革阵营。
起初,陈宝箴、张之洞二人分属湘军与清流两个系统,关系原本并不密切。然而,张之洞虽是少年科甲成名,翰林词臣出身,并成为清流党中之砥柱,他却并没有以此自囿,常常留心经世致用之法。张之洞早岁随父宦游湘黔,“生长兵间,好阅兵家言,及掌故经济之书,慨然有经世志”。[3]43在治学上,经学、小学、史学、古文与经世之学并重,少年时即对胡林翼为中兴清室而建立的不世殊勋歆羡不已。18岁时更是亲临战阵,襄助父亲守卫孤城,与苗民叛军周旋,并作《铜鼓歌》以资纪念。[4]10448-10449此外,张之洞具有与时俱进、温故知新的显著个性。李国祁曾这样评鉴张之洞的思想特点,“其思想能始终随着时代潮流而进步,在清季大约仅有二人:一是梁启超,一是张之洞”,而张“是代表清季进步保守知识分子的主张。由于其身任疆圻,主持新政,故其对中国近代化的影响又远非梁启超所能及”。[5]可以说,张之洞虽是书生,却并不文弱,身怀矫时匡世的济世情怀与能力。
《清史稿》本传中称张之洞“以文儒致清要,遇事敢为大言”,[4]10665似有婉刺之意。其终生的政治对手李鸿章曾称张之洞论政“空谈无补”。[6]60甚至连他的小辈后生,当时已后来居上成为第一疆吏的直隶总督、其后又同入军机的袁世凯也曾说,“张中堂是讲学问的,我是不讲学问的,我是讲办事的。”[7]433似乎大言空谈不讲办事,是其他洋务派大员对张之洞下的定论。然而,这多半是政敌之间的意气之谈。张之洞与真正的书生空谈误国的张佩纶、吴大澂等清流派完全不同,更非一意守旧、冥顽不灵的顽固派可比,而与“一切行政用人,但论功利而不论气节,但论材能而不论人品”[7]418的李鸿章及其衣钵继承者袁世凯等洋务派中的功利者又不同。张之洞晚年曾总结自己的从政宗旨: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力行新政,不背旧章。[8]这一宗旨使得他走的是一条不偏不倚、稳健从事、深合中庸之道的为学为政之路。
也正因为如此,不属同一阵营的陈宝箴获罪遭贬后,张之洞数次请旨重新启用他,而陈宝箴也让其子陈三立游幕于张之洞府中襄助学务。这不仅是张之洞对陈宝箴人品的看重以及陈宝箴对张之洞知遇之情的报答,更为重要的应当还是他们关于变法的思想源流极为一致,均是从亲身从事的治军治民的实践中“知中国旧法之不可不变”,并且改革的构划也甚为契合,从而惺惺相惜,引为同道知己,并在改革实践中相互支持。
张之洞自光绪七年(1881)任山西巡抚,对于丁戊奇荒之后的三晋大地多有兴革,使经济民生得到较快的恢复,初步显示了他治国理政的能力。在秉承传统儒家经世之道的前提下,他也逐渐发觉“中国旧法”的局限,开始留意洋务。中法战争爆发后,张之洞调任两广总督,积极为前方战事筹械助饷,最终取得了台湾保卫战和镇南关大捷等的胜利,是当之无愧的抗法斗争的主帅,[9]与另一清流健将张佩纶于马江一役的惨败中显露出的大言无能形成了鲜明对照。不同于此前少有欧风美雨渐及的内陆山西,在总督两广期间,张之洞亲临国防与洋务的第一线,面对惨胜如败的战场与一江之隔、物埠繁盛的港澳洋场,他感受到深深的刺激,“洎马江一败,天下大局一变,而文襄之宗旨亦一变,其意以为非效西法图富强无以保中国,无以保中国即无以保名教”,[7]419开始大跨步地向洋务派转变。
在两广期间,除了赈灾、剿匪、创办书院、禁止浮收的传统“儒术之规”的举措之外,在黄埔设水师学堂,在镇南关修筑新式炮台,关注海防建设,“在粤知兵船最为急要”,[4]10619并从赌规盐务等陋规中筹措巨款,在广州自造军舰,实行了一系列的军事改革和建设。经济方面,又在广州铸造银币,“是为中国铸银币之始”;[4]10620对洋药加税,实行税厘并征之法,有倡议修建芦汉铁路、粤汉铁路及宁沪铁路;禁止外商在华私设货栈及强占矿山,“一切工商之事,力保主权”。[4]10618这一系列采用西法的经济措施,是以往理学名臣、清流党人难以想象的,对时势的观点和为政的举措与此一期的洋务派却日益趋近。而在署理两江总督任上进行的军务整理,布置江防,编练自强军,在南京、上海等地进行创修马路等市政建设。[4]10621在湖广总督任上更是大兴洋务新政,开萍煤冶铁之矿,建汉阳铁厂、湖北织布局、制皮局,创立劝业、善技、益智三场,以惠工商;又以西法编练湖北新军,“东西人来观,皆言甲于各省”;[4]10623又官派学生赴日留学,学习军事及实业,省内又自设武备、自强诸军事学堂,改革两湖、经心两大书院的传统课程,引入新式的学堂教程。此外更是设立了实业、外语、铁路、军医、女校等专门学堂,清末新政时期“独鄂省所立学堂为最多、最早、最完善”;[4]10623他在粤鄂两处改革狱政,筹款改修监狱,“依外国法式造之……其规模章程,实为各省之冠”。[4]10628《清史稿》本传中称张之洞“大言”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经过他一番洋务建设之后,“由是湖北财赋称饶,土木兴作亦兴矣”。[5]10664
这一切“力行新政,不背旧章”的改革事业,既给张之洞带来了顽固派徐桐的称誉,并推荐他入京辅政;维新派人士也对其言之啧啧,谭嗣同即称“今之衮衮诸公,尤能力顾大局,不分畛域,又能通权达变讲求实际者,要惟张香帅一人。”[10]外国政要也持同样看法,伊藤博文即称他是“中国办事大臣惟帅一人”。[3]74总之,张之洞“言新者领袖”的地位为朝野内外所共同接受与承认。
由是可知,张之洞的确是在治军治民的具体政治实践中形成自己的变法思想,深知在新旧转型期的社会中革旧创新之不易,因此在各项洋务事业的兴办中极为讲究策略,以稳健而不偏激的方式贯彻自己的变法主张。《抱冰堂弟子记》是他于垂暮之年对其一生的学术思想与洋务事功进行的最后总结与概括,托名弟子记述,实乃其自撰,虽不免有夸饰之辞,较诸其他史料,还都基本符合史实。诚如该书最后一条所言,张之洞出任疆吏之后所兴办之事,“总不外《中庸》‘勉强而行’四字,然所办各事,亦颇有竟睹成功者,真侥幸也”。[4]10632“勉强而行”是对自己的勉励,“真侥幸也”虽有些许自豪,更多的则是难以言说的无奈。
正因为拥有将近二十年举办洋务事业的经验,张之洞深知变法维新之困难,因此在戊戌前后力主稳健的变法方案,不同意康有为“尽革旧俗,一意维新”的变革主张。因此,“生平学术最恶公羊之学,每与人学,必力诋之”,[4]10631学术思想上的经今古文之差异只是二人分道扬镳的表面诱因,变法方式的激进与缓进的政术之别,才是张康决裂最主要的深层原因。
于是,在满朝士大夫顽固益深与康梁“雅各宾主义”[7]284之间、在不变与骤变之间,“会通中西,权衡新旧”,张之洞选择了一条进退有据的稳健的渐变之路,著《劝学篇》,系统论述了其本人的变法思想和主张,即“中体西用”的宗旨。支持变法的光绪帝阅后极为赞赏,下令将《劝学篇》“颁发各省督、抚、学政各一部,俾得广为刊布,实力劝导,以重名教而杜卮言”。[4]9703而反对变法的顽固派对此书也甚为激赏,他们所编辑的《翼教丛编》收录了其中五篇文章。[11]《劝学篇》中处处隐含的斥康言论,又赢得了慈禧太后的欢心。所以康梁倒台后,虽然陪葬了得意门生杨锐,但张之洞本人却因“先作《劝学篇》以见意,得免议”,[4]10664为日后的改革卷土重来保存了实力。
“中体西用”的变法观是张之洞本人思想发展脉络的必然产物,他希望在这种思想指导下走一条稳健的变法道路,将变法引导向自己所设定的范式中。对于张之洞此时的变法策略,茅海建加以肯定,因为“政治家与政治评论家不同,政治家需要那种平静的态度和适度的言论,以能在政治风波中保持其稳固的政治地位,而不能像政治评论家那样,在政治动荡中指引人们前进的方向”。[6]60亨廷顿也持有类似的观点,即改革者应当“要用一个看起来目标极为有限的计划来使阻力缩小到最低限度,一个企图一下子得到一切的改革者到头来总是少有甚至毫无建树,约瑟夫二世和光绪皇帝就是最好的例子”。[12]这非常好地说明了康式疾风骤雨式的变法何以来得快去得也快,又反过来证明了张之洞稳健变法策略的正确性。此后,虽与康梁系的维新派决裂,却并没有妨碍他继续“提倡西学新法如故”。[3]60
整个世界的现代化潮流是不可逆转的。在戊戌政变后两年,在经历了庚子国变而《辛丑条约》尚未签订之时,改革变法再一次成为朝野人士议论的焦点。在慈禧太后的首肯下,清政府颁布《新政改革上谕》,改革成为清政府的国策。经过再三考量,清廷最终采纳的是两江总督刘坤一和湖广总督张之洞联署的《江楚会奏变法三折》(包括《变通政治人才为先遵旨筹议折》《遵旨筹议变法谨拟整顿中法十二条折》《遵旨筹议变法谨拟采用西法十一条折》,附《请专筹巨款举行要政片》,简称《江楚三折》),[4]1393-1452以之作为诸项新政改革的蓝本。这主要是清政府看重此二人,尤其是主撰者张之洞从事洋务改革的实际经验,即所上各条“大率皆三十年来已经奉旨陆续举办者,此不过推广力行”,加大加深洋务运动以来已经推行的各项措施的力度和深度,有较大的可行性,进而“考西人富强之本源,绎西人立法之深意”。[4]1450另外,奏折中所体现的“布告天下则不至于骇俗”[4]1450的务实稳健的改革精神则更清廷所接受。
此三折又是张之洞经过与各地督抚进行了长达半年以上的沟通、讨论,又有张謇、汤寿潜、郑孝胥等人的参与才写成定稿,既是其本人的意见,又几乎是全部疆吏的意见,可以说是一份总结性的发言。[3]54
纵观《江楚三折》中的各条意见,多与《劝学篇》中的意见重合,也与张之洞早年的各种专项奏议大体一致。所以说这三折并非空穴来风,是他对之前洋务活动和变法思想进行的再一次归纳与总结,进而将其上升为全面系统的改革方案,并最终被清廷接纳为新政的纲领性文件。
至此,已经很难再将张之洞仅仅定义为洋务派了,他已然突破了传统洋务派只重在器物上学习西方,而轻视西政西法的老观念。其实,这种倾向早在《劝学篇·设学》中便可看出端倪,张之洞在此提出了对于西方文化要采取“政艺兼学”的态度,并且“大抵救时之计,谋国之方,政尤急于艺”。[13]121对以“省刑养民”为要旨的西法极为赞赏,[13]134,[4]86这自然是张之洞经过近二十年洋务活动后的切身感悟,是其脚踏实地进行现代化运动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发生的变化。这些言论不仅清流党接受不了,传统的洋务派恐怕也是难以赞同的。张之洞与时俱进、温故知新的思想特质,使得他在由追寻西艺之后进而追寻西政,其探求现代化道路的脚步从未停歇。而正是这种铢积寸累、日拱一卒的不懈脚步,终于使中国开启了全面现代化的闸门。
《江楚三折》中原本也有设议院、公举官员等激进主张,后来张之洞为稳妥起见,并未写入定稿中。《劝学篇·明纲》就曾明确提出“三纲五常”是“不可得与民变革者”,[13]70声言民权、男女平等并不可行,在《正权》中亦认为民权之说是“召乱之言,无一益而有百害”,[13]85必然会导致“乱民必作、纲纪不行、大乱四起”的灾难性后果。[13]86与涉世未深、未有参政经验的民权先锋派不同,张之洞认为在国步维艰、外患日棘之际,“盖惟国权能御敌国,民权断不能御敌国”。[13]87这种伸张国权而暂时压抑民权的主张及认识,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下,未尝不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民国肇立后,在戊戌维新期间极力宣扬民权宪政的梁启超,在面对共和初创时纷纭混乱的现实情势,改弦更张,撰文“鼓吹国权主义,为袁世凯集权张目”,[14]这更显示出张之洞比纯粹理论家高出一筹的远见卓识。除此之外,《正权》中还隐含着为日后推广民权的言辞:“泰西各国……国必有政,政必有法……君民皆不得违其法。”[13]86表面上似乎是在说“人人无自主之权”,而实际上却又把君民共置于法律之下,含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隐衷,为张之洞在日后的预备立宪运动中大显身手有意无意地奠定了思想基础。又说:“民权不可僭,公议不可无”,而国有大事,“令绅局公议,中国旧章所有”,但“建议在下,裁择在上”,[13]87而不袭议院之名,这即是后来《预备仿行宪政诏书》中“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的最初表达,为后来各省谘议局的建立提供了理论基础。但是不是就不开议院了呢?根据当时中国普遍“民智未开”的实际情况,认为“必俟学堂大兴,人才日盛,然后议之”。[13]87张之洞之所以每到一处,必大兴教育,开办学堂,《江楚三折》中以养人才,改革教育制度为第一折,[5]1393-1406未尝不是为日后开设议院培养合格的议员在做准备。教育在先,议院在后,循序缓图,大声说不如悄悄做,彰显出一位成熟老练的政治家的手腕和智慧。
“中体西用”是张之洞确立的改革原则,但在具体的实践中,西用的范围不断扩大,中体的束缚能力相应地不断萎缩。在《劝学篇·循序》中即强调“今欲强中国,存中学,则不得不讲西学”,“择西学之可补吾缺者用之,西政之可起吾疾者取之”,[13]90间接否定了之前中学、中体完美无缺的观念。《劝学篇·守约》对儒学教育进行必要的改革,“今欲存中学必自守约始”,简化繁琐的儒学课程,设置简易的方法推动传统文化教育的简明化、通俗化,以使更多的国人“皆通晓中学大略”,并将儒学教育纳入学堂教育体系,以便“有程有限,人人能解”。[13]92-93《江楚三折》第一折中的“酌该文科”一条,提出“以讲求有用之学,永远不废经书为宗旨”,[5]1406但把科举考试的程序改为三试法后,原先占绝对优势和支配地位的经学已遭到了致命性的冲击。对于已经入仕为官的人来说,凡“文艺小楷之事,断断必宜停免”,应以讲求现实政治为主,以上海编纂的中外政学、艺学之书为主要参考,儒家经典在学子与官员为学为政的权威地位被大大削弱了。
中国的宪政先驱者们经常为他们所欣赏的西方思想与政治制度而要从中国历史与传统文化中寻求合理化的支援。《劝学篇·会通》将西方的农工商军中的合理善政,甚至议院之说,与中国古典经籍中的义理进行比附,托古学以推广西学。但是张之洞又说:“然谓圣经皆以发其理,创其制,则是,谓圣经皆以习西人之技,具西人之器,同西人之法,则非。”[13]160即西方制度中的理念虽然与中国传统经籍的思想是相通的,但具体的制度与操作实施则是并不相同,是需要向西方学习的。并且更进一步说:“万世之巧,圣人不能尽泄,万世之变,圣人不能豫知。然则西政西学,果其有益于中国,无损于圣教者,虽于古无征,为之固亦不嫌。”[13]161这不仅否定了康有为“孔子改制为万世立法”的理论基础,更是要挣脱传统儒家经典的束缚,为日后更深一层的改革拓宽了道路,中学中体的禁区进一步萎缩。
《江楚三折》中的第二折“整顿中法十二条”与第三折“采用西法十一条”,实际上换一种行文方式便是“革除中法旧弊”与“实行西方新法”,其中所包含的种种除旧布新之策,在此前的《劝学篇》以及张之洞各类奏折中均有提及,甚至有的连行文的词句都惊人的相似。采纳“西法”则成为整个《江楚三折》的核心内容与终极目标,这已然超越了几年前《劝学篇》“中体西用”的设计,中学的藩篱进一步缩小,随着形势的发展,又必然导向对“西政”学习的更高阶段。以张之洞等为代表的地方督抚洋务派原本散布各地、各自为战的困境终于被打破,形成了举国一致的改革局面,变法与新政上升为国家最高层面的决策,将在全国范围内贯彻推行,使中国现代化的进程迈入了更高的阶段。
综上所述,张之洞的确是在“治军治民”的洋务实践中不断总结和推进自己的改革思想,并随时将之付诸文字,戊戌变法时期形成《劝学篇》,之后随着时势的发展又对其进一步斟酌完善,庚子国难后写入《江楚三折》,体现了他的稳健改革思想的发展历程。由于是经过具体实践的检验过,所以《江楚三折》才可能成为清末新政前期的纲领。因时代与环境的制约,张之洞的改革思想今日看来仍有某种程度的局限,但作为新政的主要领导者,他那与时俱进、温故知新的思想特质,促使他只要生命不息探索的脚步便不会停歇,又必将会把新政推向更高的阶段——“预备立宪”时期。张之洞的例子亦表明,儒家思想并非如后人想当然认为的已到了僵化板结的程度,而仍富有极强的求新求变的适应力和生命力。“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便是这位醇儒一生征程最好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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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小琴]
Exploration to the Source of ZHANG Zhi-dong’s Reform Ideology—From Administering State Affairs to On Learning and then to Three Memorials from the Governors of Jiang & Chu
YANG Zhan
(SchoolofHistoryandCul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000,China)
With the aid of his personal and practical experience, ZHANG Zhi-dong, a key figure in modernization of China in late Qin Dynasty, gradually concluded distinctive and non-traditional reform ideology in his works ofOnLearningandThreeMemorialsfromtheGovernorsofJiang&Chu. ZHANG Zhi-dong’s reform ideology later became the dominant reform thought of the early period of the new deal in the Late Qin Dynasty and promoted the initial modernization of China. ZHANG Zhi-dong’s case indicated that Confucianism was of adaptability and vitality.
ZHANG Zhi-dong;OnLearning;ThreeMemorialsfromtheGovernorsofJiang&Chu; reform ideology; late Qin Dynasty
2015-12-28
杨湛(1990—),男,河南平顶山人,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政治史、北洋军阀史研究。
K252
A
1008-777X(2016)04-006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