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华
(复旦大学 传播与国家治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农民工的春晚镜像
——媒介与权力合谋下的群体性身份再生产
张华
(复旦大学 传播与国家治理研究中心,上海200433)
农民工是一个群体性身份。央视春晚舞台上的农民工形象随着官方对现实中农民工问题和议题的认识及变化而变化。春晚对农民工形象的再现从建构其身份意义入手,实际上是运用符号明示义到隐含义的转化和置换这一方式,对新生代农民工所代表的青年亚文化实施吸纳、恢复与规训。而究其根本,则是在媒介文本生产中,文化霸权利用符号暴力削弱其他阶层话语的内在机制在起作用。央视的这一话语权力在社会变迁和媒介变迁的现实中遭遇了困境,其困境的根源是二元户籍制度。
农民工;春晚;身份;符号;青年亚文化;恢复
农民工产生于特殊的历史和社会条件,是城乡二元体制的产物,从根本上讲其体现的是一种制度性身份。自上世纪90年代末期起,“三农”问题就成为现实的社会问题。2003年以后,“三农”问题成为政府工作的重要内容,媒体上也开始出现“三农”议题的报道。在当下中国社会语境中,农民工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关键词,也是媒介文本中一个复杂却具有明确所指的符号。在央视春晚这个媒介文本中,农民工话题从话语禁忌到逐渐涉及,再到2005年后农民工题材的节目逐年增加并占相当篇幅,最终在2007年到达节目数量的最高值。但前些年,春晚中农民工题材的节目试图“在意识形态上缝合城乡差别”,却显得“矫情”和空洞,问题就在于演员“城里人”、精英的身份和话语与现实中的农民工议题之间产生了疏离[1]。用阿瑟·伯杰的话说,演员们其实就是在用符号撒谎[2]。2011年的春晚让真正具有农民工身份的“旭日阳刚”们登上舞台,试图借助他们的身份弥合疏离,对“农民工”这一符号重新赋予意义,进而生产出传媒所需要的话语。以符号学和文化生产的视角观之,这正是大众传媒生产“一致舆论”的机制。
文化研究不仅重视媒介产品文本的内容,更关切建构文本的诸如政治、社会、经济等外部制度性因素。这也正是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的“编码/译码”理论的两个关注点:媒体内容生产过程中的政治和社会语境分析(编码),媒体内容的消费分析(解码)。对春晚的批评,如果着力点仅在于节目特别是占重头戏的语言类节目本身,那么这种批评或批判是无力的。本文着力探究的是农民工在不同语境中的身份及意义以及农民工春晚形象的生产机制,即“旭日阳刚”们所具有的青年亚文化风格如何被传媒所代表的主流文化吸纳、恢复(recuperation)、规训(discipline),并指出这种方式就是亚文化符号意义的置换。
农民工作为一个群体产生于1980年代,意为虽然在城市务工,但户籍依然在农村、归宿终究在农村、不享有城市居民待遇的进城务工的农民。这是传统意义上对农民工的定义,反映的实际上是城乡二元体制下的一种制度性身份。随着社会现实的不断变化和官方的话语变迁,农民工这个群体性身份其意义在不同的历史现实语境中也是不同的。曾经,他是背着蛇皮袋从农村涌向城市为“挣票子”而来的打工者,又被当作城市公共秩序的不安定因素,而转眼间,他又被定义为城市的建设者。农民工问题不仅牵涉全国两亿多农民工自身的生存问题,更关乎政府的GDP指标考量,还牵涉整个社会的稳定以及和谐社会的构建。如何妥善处理农民工问题成为“三农”问题的重中之重。而当第一代农民工进城30年后,“80后”、“90后”青年农民进入城市从事非农产业生产,被称为“农二代”或“新生代农民工”。2010年,“新生代农民工”这一新名词更是出现在官方的文件和调研报告中,体现出官方对新生代农民工群体的重视[4]。该年春夏之际,深圳富士康公司员工“连跳”事件引发了更大范围的关于农民工问题的讨论。5月,清华、北大等高校的九名社会学者发出联名信,呼吁尽快解决新生代农民工“前进之路已经堵死,后退之路早已关闭”的问题[5]。可以说,自年初农民工问题成为当年政府议题后,又迅速成为公众议题和媒介议题。这其中,有媒体作为政府的“喉舌”,政府为媒体提供和设定议题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现实状况和公众议题对政府和媒体的促动。官方、媒体和民间的全面关注,凸显出农民工问题的严峻程度。
电视受众遍及全国,对几乎所有具有异质性的人来说都有普适性,在建构现实和阐释重大事件及社会变迁方面发挥重要作用[6]。央视则以国家电视台的身份与地位,承担着引导社会舆论的职能,而春晚又以“国家意识形态力量”和“国家仪式”的重要价值存在于当下文化和社会生活中[7],其力图解释社会热点和引领社会舆论的权力不会改变和削弱。
正是基于上述原因,春晚农民工题材的节目近年来篇幅不断增长,反映新生代农民工的节目走红率极高。
如果将农民工形象在春晚上出现的历史进一步梳理,就更能说明现实中的农民工议题和春晚媒介建构之间的紧密关系。1989年之前的央视春晚中没有出现明确的农民及农民工形象。“出现农民及农民工形象的节目在2007年达到一个高峰,小品是最主要的节目类型,以城市为背景的节目占大部分,节目中的个人议题多于群体议题。50个节目可以划分为6大主题,以讽刺某种社会现象和歌颂某种品德或精神的主题最多,而表现农民及农民工积极向上的生活状态的主题最少。”[8]之所以有关农民工的节目在2007年达到高峰,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国家自2006年1月1日起废止农业税条例,在中国延续了2 600多年的农业税从此宣告结束,9亿农民终于告别了缴纳“皇粮国税”的历史。这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必然成为媒介热衷的议题和春晚极力颂扬的对象。而且2006年3月27日,国务院下发了《关于解决农民工问题的若干意见》,要求加强和改进对农民工工作的领导,切实把解决农民工问题摆在重要位置。这意味着农民工问题在未来的数年内,将会是国家最重要的议题和最需要迫切解决的现实社会问题。
而春晚关于农民工形象的塑造,也并非始终如一。例如,从1990年小品《超生游击队》里的“盲流”,到2007年《心里话》中的“进城务工人员”,到2011年的“旭日阳刚”、“深圳街舞队”、“西单女孩”等“新生代农民工”,经历了一个明显的变化。曾经,他们是“盲流”,也是背着包袱、卷着铺盖的颠沛流离者,甚至是用来制造笑料、供人娱乐的小丑;但也会是穿工作服、戴安全帽的城市建设者,会是在城市打拼、顽强向上的“新生代优秀农民工”。与此对应的是,在春晚的舞台上,他们从“被表演的对象”到“自己演绎自己的故事”,经历了从客体到主体的变迁。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意义丰富的变化。
为何农民工这一群体性身份在春晚舞台上形象的再现,会经历如此剧烈的变化,而春晚又是以何种手段来处理这个群体性身份的变化,其间又蕴藏着怎样的逻辑与秘密?
“旭日阳刚”、“西单女孩”、“深圳农民工街舞队”作为2011年春晚的一个整体节目板块,春晚在意的并不是他们的歌舞专业程度,而是他们在不同语境中的身份及其所传递出的意义。
身份(identity),亦称认同,是指“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体在所有事件与环境中的想象的同一性”,其揭示的是主体与特定社会文化之间的认同或想象关系[9]。身份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建构起来的概念。身份认同建立在“集体记忆”的基础之上,而在现代,这种建构主要由权力话语借助各种媒介再现的文化体系对主体在社会中的位置赋予意义来实现,从而引导原本互不相识的阅听者建立共同的归属感,使他们误将这种建构的关系当作一种真实的关系,将建构的身份想象当作一种合法的存在。如“我们农民工”、“我们80后”、“新生代农民工”的表述,具有一种强烈的“我们”意识,在建立归属和认同意识的同时,将“他们”排除在外,因此对克服认同危机有着积极的意义。
无论个人或群体都有身份,但身份并非是固定不变的。不仅个人可以有多个身份并因社会的强加给定而易变,而且“随着时光流逝,所有的身份都可以改变,特别是当身份是集体性的时候,特别是当身份是根据由类别和群体来界定的时候”[10]。这是因为身份反映的是一种共同的经验和共享的符号体系。而符号的一大特征是,同样一个能指,却产生出数个所指。罗兰·巴特认为,能指不一定指向一个所指,而是可能有多个,即“多元文本”。
罗兰·巴特从意义建构过程将符号的能指、所指分成了表达层面和内容层面。符号含有两个层次的意义:所指意义和内涵意义。第一层次所指意义指的是“符号明显的含义”,即明示义;第二层次内涵意义是指“使用第一个符号作为它的能指,并在其上附加额外的意义”,即隐含义。当能指与所指在第一个层面上的对应关系确立后,在第二个层面上,基本符号又可以与第二个所指建立对应关系,组成新的符号。根据这个原则,符号可以在第三个层面和第四个层面建立新的关系。符号文本的意义在实践中不断被创造,永无休止。符号内涵意义的产制主要透过隐含性与神话来实现[11]。
以“农民工”这一符号为例,农民工作为一个能指,在直接意指的层面上意指的虽然是进城务工人员,但实际上,“农民工”这个符号自它被使用以来其所指就不是固定的。在第二层内涵意义,即隐含义上,它从“盲流”、“社会不安定份子”到“进城务工人员”、“城市建设者”,再到“新生代农民工”,其意义不断被添加和置换。2011年登上春晚舞台的“旭日阳刚”们,在此之前,他们是“地地道道的来京务工人员”(明示义),他们的舞台是地下通道和城市广场,在这里,他们获得路人的认可并赚取酬劳。“农民工”、“社会底层”、“草根”是他们被赋予的含义,也是他们对自己身份的定位。
可当他们光着膀子唱歌的视频出现在网络上时,农民工的草根身份(直接意指)与网络颠覆和对抗主流的亚文化特质迅速契合,从而使他们成为所谓的“网络红人”,并通过众多网民线上和线下的支持与争论走向巅峰。“网络红人”作为网络空间中一个符指,无论其能指如何,它的所指都是明确的而非含混的,即在不同层面上具有颠覆传统、解构主流、对抗精英的特质(第二层内涵意义,即隐含义),抑或嘲弄、戏谑特定对象的某些行为,进而建构出与主流价值观、精英话语以及社会规制完全或部分相悖的意义。出现在春晚舞台上的“旭日阳刚”们,其隐含义又在新的层次上被叠加,他们被赋予了“优秀农民工的代表”、“平民偶像”、“怒放在春天里的生命”、“顽强向上的拼搏者”等多种称谓(第三层内涵意义)。这正是符号的明示义向隐含义的再一次置换——有学者称之为“转喻”或“换喻”[12],从而不仅体现了个体身份的多重属性并在不同的语境中传递出不同的意义,也将农民工这一群体性身份的意义巧妙地置换。
如果将符号意义的置换放在媒介文本生产的整个流程当中,就会发现农民工符号及农民工身份如何被再一次生产出来。斯图亚特·霍尔的“编码/译码”理论认为,传播过程“是一种结构,几个相互联系但各不相同的环节——生产、流通、分配/消费、再生产之间的接合产生并一直支撑着这种结构”[13]。在他看来,传播经由媒介产品的符号来展示,而符号的含义具有随意性,因此,同样的符号与不同的社会地位、政治背景以及行业规范等要素结合起来,就会存在不同的意义。大众媒介正是利用了符号含义随意性这一特点,在媒介文本的生产过程中将符号与社会背景、经济文化特征等要素进行接合,改变符号本身的实际意义,尤其是隐含意义,并传递给受众。春晚在“农民工”符号意义的生产中,有意过滤了传统农民工的意义,将其纳入当下现实之中,建构出“怒放在春天里”的“优秀农民工的代表”这一全新的意义,而抽离农民工作为社会底层的无奈和抗争以及对抗主流文化的特质。
那么,为何要对农民工这个身份强加人为的变化?它是否具有现实原因和意识形态方面的缘由?
从更为宏观的社会进程来看,在“新生代农民工”出生、成长的1980、1990年代,“中国的市场化和城市化进程以异常快的速度进行着,20世纪60年代就在西方出现的”后现代情境“在中国迅速扩张开来”,并且引起了社会观念和文化情绪的变化,处于边缘的“青年亚文化”迅速渗入日常生活,并与商品和广告结合,成为流行时尚。城市化、工业化不仅将新生代农民工从农村带到城市,也将他们带进了文化的“后现代情境”[14]。
在欧美,“青年亚文化”是1960年代生成的一种新型文化,也称“反文化”(anti-culture),被认为是社会进入后现代情境的文化反映,“它同深处社会与历史大结构中的某些社会群体所遭际的特殊地位、暧昧状态与具体矛盾相应”[15]。青年亚文化的最突出特点就是它的边缘性、颠覆性和批判性,尽管这种离经叛道的亚文化缺乏明确的政治目标,但在其背后却隐藏着一种意识形态企图。青年们赖以与既定秩序抵抗的途径,有诸如摇滚乐、吸毒、群居、流浪、嬉皮士等行为和打扮。这些行为和打扮被伯明翰青年亚文化研究称为“风格”(style),即许多类型的事物所做的分类,它也涉及某些事情如何去做,如何演奏音乐,如何发表演讲,如何穿着打扮等[16]。在葛兰西的霸权理论的观照下,“这些风格就被看成了是一种令人瞩目的症候,代表了更广泛、更普遍的、被掩盖的不满情绪”[17]。风格不仅是集体性的表征、身份的认同、仪式的抵抗,也是一种可视可辨的外在存在,是亚文化形成过程中被刻意制造出来的独特的符号系统。
1980年代的中国,青年亚文化的标志是蛤蟆镜和喇叭裤。不过,要想为当下的青年亚文化找到这样的符号已变得十分困难,而且由于网络的兴起,青年亚文化又表现出与网络亚文化互相渗透的特征。但无论表现怎样,它都和主流文化有格格不入之处。新生代农民工的形象被媒体描摹出一张标准像:牛仔裤,印有外文的T恤,染发。他们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村人,也不是正宗的城市人;他们游离在城市社会的边缘,成为现实社会中的边缘人群[18]。他们身上体现的青年亚文化特征,是对当下主流文化的抵触与颠覆,也“创造、表达有别于父辈文化的自发性和差异的需求”[16]98。甚至可以说,在文化和社会心理上,新生代农民工的青年亚文化表现出“弑父”特征,如迷恋流行音乐、街舞、摇滚、网络恶搞,习惯城市的生活方式,拒绝返乡务农等。以街舞为例,它诞生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黑人贫民区,是由发泄情绪的运动演绎成的街边文化,它所诞生的环境充满了竞争和对抗。张扬个性,表达自我,勇于挑战,对抗主流艺术形式,是街舞的精神内涵。它符合青少年群体的心理和生理特点,因此得到全世界青少年的欢迎。街舞在1980年代中期进入中国,早期得不到认可,舞者被认为是“痞子”、“不良少年”,令街舞蒙上不健康的社会形象[19],这使街舞成为主流文化试图改变的对象。再如,新世纪头十年,视频网站兴起,“网络红人”又成为青年亚文化的一个新表征:颠覆传统、解构主流、对抗精英。
在精英话语和主流文化看来,“网络红人”充分体现了大众文化的后现代特征,娱乐掩盖了责任而成为一种完全的放纵,“网络红人”现象对传统价值观、社会公德和责任意识造成负面影响,因此必须采取应对措施,即通过立法和教育手段积极引导[20]。而教育和引导的责任,主要由主流媒体来承担。主流媒体亦称“精英媒体”或“议程设置媒体”,这类媒体设置着新闻框架[21],并且在营造健康向上、丰富生动的主流舆论方面发挥着作用,“在为推进党和国家事业发展凝聚强大精神力量方面发挥积极作用,在营造健康向上、丰富生动的主流舆论方面发挥积极作用,在促进社会和谐方面发挥积极作用”[22]。
既然“亚文化意味着‘噪音’(和声音相对):它干扰了从真实事件与现象到它们在媒体中的再现这一井然有序的过程……亚文化不仅作为一种隐喻,象征着潜在的、‘存在的’无政府状态,而且还可以作为一种真实的语意紊乱的机制……惊世骇俗的亚文化以被禁止的形式(违反行为规范,违反法律等)传达被禁止的内容(阶级意识、差异意识)”[17]111,那么,亚文化的象征性挑战势必遭到主流文化的弹压。主流文化、精英话语对付亚文化的办法被视作一种“收编”或“恢复”:媒体不仅记录抵抗,而且还把这些抵抗行动安置在意义的统治架构内。恢复有两种具体的形式:(1)亚文化符号(服装、音乐等)转化为大量生产的物品(即商品的形式)。(2)统治集团(如警方、媒体、司法系统)对越轨行为进行“贴标签”和重新界定(即意识形态的形式)[17]116-118。就第一种即“现实的”/商品的形式来说,一旦代表“亚文化”最初的创新被转化为商品,变得唾手可得时,它们就会变得“僵化”,也就完成了主流文化对它的恢复。就第二种即语意的/意识形态的形式来说,主流文化则通过一些微妙的机制来处理和控制那些具有潜在威胁的现象。而“认同”(identity)就是其中一种策略。按照罗兰·巴特的说法,“认同”是区别资产阶级神话的元语言的修辞格之一。为了对付亚文化带来的威胁,主流文化会让“他者”变得琐碎平凡,能够驯服“他者”,教化“他者”。这样,差异就完全被否定了,“他者性”被简化为“同一性”。或者,“他者”也可以被转化成毫无意义的新奇事物,一个“纯粹的客体、一种奇观、一个小丑”[17]121。运用语意的/意识形态形式的恢复机制,最普遍的做法就是利用符号多义性以及明示义和隐含义转化的原理,置换、抽离符号的部分意义,从而达到对亚文化的吸纳、恢复。
以2010年走红网络而登上2011年春晚舞台的“旭日阳刚”为例,不管此前如何在网络和现实中被当作“草根明星”还是“平民偶像”,登上春晚舞台的“旭日阳刚”们依然被视作农民工,或者农民工的优秀代表,这从主持人对他们的介绍以及提前设计好的对话中就可得知。春晚将极具符号意义的“旭日阳刚”们请上舞台,自然不仅仅是体现他们的身份,更是要置换其直接意指并推向更高的意指层面,将其隐含意义设定为“优秀农民工的代表”。当“旭日阳刚”在春晚的舞台上演唱《春天里》时,就会发现他们不是在演绎对生命的体验也不是在表演,而是在被指挥着去作“秀”。他们在极力适应着这个舞台和他们想象中的观众,他们的肢体语言因为被包装、被修饰而显得生硬造作。在“西单女孩”表演前,主持人董卿诱导性的提问和设计好的对话传达出精英对草根的多重态度。即使这个舞台和对话给予了草根们一定的话语表达机会,但这个话语却是经精英包装的、“摆拍”出来的。
在这里,草根或者网络红人的符指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能指依然,它原本的所指已被抽离和置换。紧接着上台的“深圳农民工街舞队”更是将这种抽离和置换表现得淋漓尽致。据现场的自我介绍,这个街舞团中有各工种的80后、90后年轻农民工,他们原本因兴趣相聚,利用工余在深圳的广场上自发地排练、表演,后来福田区某街道办为他们提供了排练场所,因此理所当然地更名为“福田街舞队”。在春晚的舞台上,他们表现得很是专业,不过表演的内容和节目的名称却令人大吃一惊:《咱们工人有力量》!作为特殊年代的政治话语的文本,《咱们工人有力量》是一元化政治和文化时代的工人阶级成人文化,它与街舞这样的青年亚文化以及现时代的农民工之间差异巨大。这其中,主流文化与亚文化的对立,世代之间意识形态差距,不同的阶级意识,都被容纳进来并试图缝合它们之间的巨大裂缝,恢复的意味再明显不过。街舞作为青年亚文化的重要内容,其符号所具有的意义完全被抽离且置换了。街舞的舞者,曾经被认为是“痞子”、“不良少年”,春晚舞台上《咱们工人有力量》的表演者——农民工,也曾经被认为是“盲流”、“社会不安定因素”,但在春晚的舞台上和最近几年的媒介话语中,他们变成了“体验生活,实现梦想”的时尚青年。这就是符号的力量,也是主流文化转换青年亚文化的秘密所在和机制所在。
当然,春晚没有更多的时间从容详细地阐释他们出现在这里的意义,但这并不代表央视所代表的主流意识形态抑或精英话语用力不够。在除夕之前的新闻节目中,央视就不厌其烦地介绍旭日阳刚等草根明星将登上春晚舞台的消息,并且赋予他们坚定信念、努力打拼从而获得了网友认可的成功之路,却抽离掉他们歌声里所表达的对生活的无奈,与现实的抗争以及微弱的希望。在央视七套的一台晚会中,当旭日阳刚组合演唱《春天里》时,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全国各地的优秀农民,有种粮大户,有乡村女教师,有农民工。随后这些人又出现在晚会现场,主持人动情地介绍,“他们是怒放在春天里的生命”,从而赋予他们“优秀农民工代表”的身份和荣耀。但作为新生代农民工代表的“旭日阳刚”如何能代表乡村女教师,令人狐疑。“旭日阳刚”已经被符号化了,但其所指和能指与乡村女教师之间仍然难以建立联系。这种对于符号从指示义到隐含义过渡,以及对隐含义的抽离、置换及换喻,似乎相当牵强和生硬。主流意识形态强大的吸纳能力在这里彰显无遗,它不仅可以吸纳草根代表,还能迅疾地将其力量扩散,试图将更多的草根纳入其中。
但在文化生产的过程中,吸纳或恢复只是主流文化或主流意识形态对付亚文化的第一步,赋予地位、荣耀是第二步,那么接下来的第三步就是规训了。春节前的一天,央视新闻频道的一个的短片中,先是介绍“旭日阳刚”走上春晚的道路,然后话锋一转,说他们成名后心态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的结果竟然是因商业活动增多而耽误了央视春晚的排练,而且在和春晚导演的沟通中话不投机。这个短片警告的用意不言而喻且耐人寻味,这是主流吸纳、恢复、规训非主流相当有效的手段。
纵观25年的春晚文本,自1989年农民工(农民)形象第一次登上春晚至2013年,特别是2011年春晚,强大的主流意识形态在农民工议题上表现出无孔不入的吸纳、收编、规训力量。这种力量是借助符号的力量,对身份的符号意义进行置换、抽离,这力量既是巨大的,又是“润物细无声”的。
这种方式,被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激烈地称为“符号暴力”(symbolic violence)。之所以是暴力,是指在强大的符号力量的支配下,被支配者接受了支配者的理念,并将这些理念误识为正确的、应该遵守的理念,而意识不到支配者对自己的符号支配,并把被支配状况当作合法的加以接受。这种方式同时也是温和的,因为它并不采用粗暴的身体强制,而是改为温和的控制形式即文化实践形式。文化实践创造出一种总体的意识形态氛围,这种氛围对身处其中的人们来说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但它包含着一定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在安东尼奥·葛兰西看来,文化在社会统治群体对社会秩序支配中的作用是一种“文化霸权”,即一种文化组织权。葛兰西认为文化霸权与吸收文化生产工作者的过程紧密相连[23]。春晚赋予“旭日阳刚”们农民工社会群体的“优秀代表”及青年文化的生产者身份,这种文化的内容和形式是健康的、向上的、有春天般的生命力。这样,“旭日阳刚”们就被吸收到主流文化生产中,处于社会主导地位的阶层就保证了文化生产者生产出来的文化既满足了不同社会群体、阶层的趣味和需要,也可以安抚公众。这是一种维护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努力,目的在于对偏离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进行矫正,减小乃至消弭其负面影响。
文化的生产与传播离不开媒介。现代传播媒介与文化的合流产生了媒介文化这一独特的文化实践和社会实践形式,媒介文化已经成为影响当代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重要因素。具体到电视这一媒介,它使用人人理解的简单编码,使不同社会地位的观众都能理解它发出的信息,从而打破了社会群体之间的界限。春晚这一独特的电视媒介文本,在除夕夜播放带来的超常规收视使其具有仪式的意义。电视和春晚则借助仪式这一外壳完成了“共谋”。而春晚仪式的展演和展示不可避免地羼入了国家的权力和国家的符号行为,它以象征的方式和手段表达权威、制造权威,消除了人们的不安感,加固了现存社会秩序,从而规范了人们的思想意识和行为模式[24]。
引述“符号暴力”、“媒介霸权”以及“电视仪式”无非是想说明春晚是一种特殊的权力。权力及其力量的来源,一是国家意识形态,包括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的主流性价值文化[25];二是作为“喉舌”的国家级媒体——央视,它承担着传播国家意识形态、引导社会舆论的重大职责;三是作为中国人神圣节日的春节,它通过对传统文化、道德体系、风俗习惯的传播在道德层面上约束人们的行为。这三方面的力量赋予了春晚以权力,而农民工春晚形象,则是这种权力所生产的典型文本和外在表征。
但近几年来,春晚中塑造的农民工形象却遭到了农民工的质疑甚至抵制,意味着这一话语权力的尴尬与困境。不仅如此,随着国家政策的调整,春晚着力赋予的农民工身份的符号意义面临空洞化和难以持续之虞。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社会变迁也让春晚发挥其既定功能的外部压力越来越大。
首先,法学专家蔡定剑认为,在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进程中,产生了各种社会矛盾,更严重的是其背后国家意识形态的缺失,包括政治意识形态的迷失,这是一个严重问题[26]。国家意识形态缺失,导致社会向心力、凝聚力下降,道德文化逐渐探底。今天的中国各种社会思潮流行。虽然说多元思潮流行意味着思想领域的百家争鸣,表征着社会的活力,但一些社会思潮中的过激甚至有害内容却有损于社会健康发展。再者,虽然说国家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并不意味着实行一元统治,但其对社会的价值支撑功能不容损减,否则,整个社会将迷失方向。春晚从国家意识形态那里获得权力,相应地要对其进行守护、宣达和重塑,而且还要同各种道德迷失、价值失范作意识形态斗争。但就社会现实来看,这一任务并不轻松。这也就是近年来普遍认为的春晚“负担”太重的原因所在。
其次,社会多元分化、各利益群体形成的社会现实,又与互联网和新媒体兴起的媒介系统去中心化相结合,对春晚形成巨大的冲击。在社会学家看来,自进入新世纪后,中国社会多元分化的社会结构确立,原来的“两个阶级一个阶层”分化为十大社会阶层,且各阶层之间利益认同的差异日益明晰化[26]。一个包括贫困农民、农民工、城市下岗失业者为主体的贫困阶层形成了一个相当规模的弱势群体,进而形成一个阶层之间、城乡之间结构断裂的两级社会[27]。改革开放前,工人、农民、干部、知识分子构成的“整体型社会聚合体”被以“碎片化”为特征的社会利益群体所代替[28]。多元群体产生多元利益,多元利益产生多元诉求,多元诉求必然产生多元表达。而恰在此时,互联网和新媒体又强势兴起,很快被社会各群体利用,成为意见表达的工具。于是,春晚遭遇了社会变迁和媒介变迁双重力量的夹击。
作为传统媒体的央视,已然受到新媒体的挑战。已经连续举办30余年的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从一家独大到与各地方台春晚争夺观众,再到近几年被“山寨春晚”、“草根春晚”、“农民工自办春晚”所冲击。后者借助互联网的传播优势以及互联网互动、自由、开放、共享等内在特征,冲击着央视春晚及其话语权力。况且,这些新事物的出现本身就具有对央视春晚持有异议、不满、不信任以及戏谑和颠覆的意味。再者,春晚的舞台,一直属于精英,虽然央视一再声称“开门办春晚”,虽然“旭日阳刚”们也登上了春晚,但被“包装”过的“优秀农民工代表”的形象依然与现实中的农民工是疏离的。用农民工春晚发起者、参与者的话说,他们需要“自己的”舞台。这不仅是自娱自乐的文化需要,更是在组织和参与这样的活动中确认自己的身份。当各地的农民工自办春晚借助新媒体流传开来,农民工们以“公共的”方式表达了对央视春晚关于农民工身份的符号意义设定的不认同,他们通过宣示身份的自我认定,抵抗了主流文化的收编。从另一方面看,这也将央视春晚在农民工议题上的困境凸显了出来。这是代表主流价值体系的媒介权力与草根群体的对抗,是一个值得关切的现实问题。
再者,作为主流媒体和“喉舌”,央视阐释政府政策、引导社会舆论的功能无可厚非,但央视春晚在农民工这一议题上,实质上未能承担起议程设置的功能,而仅仅是在政府政策的指引下亦步亦趋。春晚对农民工身份的设定,一直是以遵循政府关于农民工的最新政策为旨归。
央视春晚以符号的手段完成对农民工群体性身份的再生产,赋予其新的身份意义,已然陷入困境和尴尬。面对新生代农民工的青年亚文化身份特质以及这一群体与社会其他群体之间的差异,以央视为代表的主流媒体无法采用商品形式将其差异和特质转化,并最终琐碎化、使之唾手可得而不再成为“差异”。同理,主流媒体也无法将其边缘化、以社会越轨、“奇观”来处理,因为他们的背后是一个两亿人口的群体。也就是说,这个差异的根源在于当下中国的社会结构问题,而非简单的文艺形式问题。因此,春晚对其采用意识形态的安置以纳入主流文化便成为选择。但在新媒体兴起带来的媒介系统去中心化、社会多元分化的现实情形下,这一选择于现实问题的改善助益不多。央视树立的“旭日阳刚”等平民偶像,走下春晚舞台的他们和大多数流行偶像一样,被短暂追逐后便“无人问津”。况且央视塑造的农民工身份符号恰恰又是一个矛盾身份,或者说造成了身份的矛盾。如此,春晚力图强化身份认同,却无意中导致了新的身份的冲突,造成了文化和社会心理上的区隔。例如,“农”和“工”的对立,农村户口和城市暂住的对立,成人文化与青年亚文化的对立,草根和精英的对立,这些都造成了冲突和区隔。
总之,主流媒体对农民工身份意义的赋予,采用主流文化吸纳、收编、恢复的办法,其效果不彰且陷入困境。那么,出路何在?
在现实中,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在总体上仍未脱离“离乡不离土”的模式,绝大多数在城市务工的农民并未真正融入城市,造成这一问题的根本原因是户籍制度的限制。农民工制度性二元身份矛盾的根源就在于二元户籍制度。二元户籍制度不取消,农民工的矛盾身份就会一直存在。好在针对这一问题政府已经作出了政策调整。2014年7月30日,《国务院关于进一步推进户籍制度改革的意见》公布,旨在建立城乡统一的户口登记制度,取消农业户口与非农业户口性质区分,实行居住证制度,同时要切实保障农业转移人口和常住人口的合法权益。二元户籍制度的取消,意味着无论是城市人口还是农村人口,都只有一个制度身份,即居民。保障居民的合法权益也意味着每个人都是平等的社会成员,不再有“农村人”和“城里人”的区别,学者们提到的“意识形态的城乡差别”有望得到“缝合”。
这就是说,农民工这一称谓即将成为一个历史名词,央视春晚也就无需再为这个群体赋予新的符号身份。二元户籍制度的取消,意味着曾经的农村人和城里人都是多元社会中平等的个体,个体将以所从事的新的职业以及利益、兴趣和价值观形成新的社会群体,成为多元社会和国家治理体系中平等的一元。在多元社会、多元治理体系中,媒体的职责和功能在于为多元群体、多元治理主体搭建沟通的桥梁,其意识形态的工作是团结社会各阶层、各群体的工作,是“制造共识”的艺术。春晚正是这一工作和功能的主要承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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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楠)
The Image of the Migrant Workers in the Spring Festival Gala:The Reproduction of Group Identity Under the Conspiracy of the Mass Media and the Power
ZHANG Hua
(Center for Communication and State Governance Research, 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
Migrant worker as a whole is regarded as a group identity. The image of migrant workers on the stage of the CCTV Spring Festival Gala has changed with the official recognition of migrant workers questions and issues.The Spring Festival Gala reproduces the images of migrant workers starting from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meaning of their identity using the strategy of the transformation and replacement from the implicit meaning of the symbols and thus recuperating and disciplining youth subculture represented by new generation of migrant workers.At the root of this is the inherent mechanism of the cultural hegemony undermining other sectors of discourse using symbolic violence in the production of media texts. However, the discourse of CCTV Spring Festival Gala has encountered in the plight of the reality of social and media changes, and the fundamental cause is the dual census register system.
migrant workers;the Spring Festival Gala;group identity;symbol;youth subculture;recuperation
2015-12-25
张华(1977- ),男,甘肃秦安人,复旦大学新闻学博士,复旦发展研究院传播与国家治理研究中心博士后,主要从事网络社群、网络舆情、网络治理研究。
G206
A
1674-3571(2016)05-009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