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扬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跨国主义与美国移民史学
王心扬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240)
摘要:近年来兴起的“跨国主义”思潮给史学界带来了不小的冲击。美国移民史学中曾经被视为禁忌的一些观点,包括“双重民族主义”和“散居论”等等,现在正得到越来越多学者的认同,并且成为热门话题。在“跨国主义”思潮的影响下,许多已成定论的观点都得到了大幅修正或者即将被修正。不过,虽然“跨国主义”理论为美国移民史的研究开了风气,但如果我们过分强调跨国因素,进而轻视甚至否定民族国家的作用,也会令移民史的研究走上歧途。
关键词:跨国主义;美国移民史;亚裔美国史;双重民族主义;散居论
美国是一个以移民和移民后代为主体的国家。“除了土著美国人(即印第安人),所有美国人不是移民便是移民的后代。”这句话如今已经成为一句口头禅。虽然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等也是以移民为主体的国家,但美国的情况则更为典型,也更引人注意。许多与移民有关的思潮和理论——如排外主义(nativism)、种族主义(racism)、同化论(theory of assimilation)、熔锅论(melting pot)、多元论(pluralism)等等——也主要出自美国,而且对其他一些国家产生过影响。本文即以美国的情况为例,探讨“跨国主义”思潮对移民史学的影响。事实上,国与国之间的人口流动早已经开始了。犹太人的散居,古希腊人移居南意大利, 1700年前中国人向东南亚移民,都是典型的例子。但有关移民史的“跨国主义”理论却是最近这些年才流行起来。一位权威学者曾这样描述这个新思潮的兴起: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求助于“跨国主义”理论,“‘跨国主义’是指各种全球性的和跨境的(人员之间的)联系。它正塑造着越来越多研究移民和散居少数族裔学者的观点。”[1]在跨国主义思潮的冲击下,美国移民史上一些不可思议甚至曾经是禁忌的概念,如“双重民族主义”“散居论”等等,已经逐渐成为热门话题,而且正在改变美国移民史——特别是亚裔美国史——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方向。
一、“双重民族主义”论的兴起
来自欧洲、亚洲和南美洲的移民进入美国后,一方面思念家乡和忠于祖国,另一方面享受美国的民主、自由和较好的物质生活,因此也不同程度地喜欢美国,这些都是符合情理也是毋庸置疑的历史事实。爱尔兰人移居美国后从未忘记他们的祖国仍处于英国的殖民统治之下,也没有忘记英国地主对爱尔兰农民的残酷剥削。他们创办报纸,揭露和谴责英国殖民主义的罪恶,为爱尔兰的解放作不懈的斗争。在19世纪后期,纽约的中央工会和劳动骑士团都意识到,它们必须大力支持爱尔兰民族独立,才有可能吸引爱尔兰移民入会。足见这些移民的民族主义有多么深厚*W.Moody,"Irish-American Nationalism|,Irish Historical Studies,Vol.15,No.60,September 1967,pp.438-445;John Bodnar,The Transplanted,A History of Immigrants in Urban America, Uu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p.90-91。。20世纪20和30年代,虽然大部分意大利移民都已经归化为美国公民,但他们仍然围绕着亚平宁半岛的政局分为水火不容的两派,而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政权,都显示出他们的双重民族主义和双重政治认同*Gaetano Salvemini,Italian Fascist Activities in the United States,Washington D.C.:American Council on Public Affairs,1977;John Diggins, Mussolini and Fascism,the View from America,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2。。20世纪上半叶,旅美的朝鲜移民始终以推翻日本的殖民统治为己任,他们在夏威夷和美国大陆积极训练爱国志士,并创建了北美朝鲜国民协会,目的是教育广大移民继续认同于自己的祖国。有些爱国人士还矢志返回朝鲜,同日本侵略者进行武装斗争[2]。中国移民在辛亥革命和抗日战争期间表现出来的爱国情怀更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但是,外国移民对自己祖国的忠诚常常会引起美国主流社会的警觉,产生排外情绪。当他们的爱国行动与美国的价值观和外交政策相冲突时,主流社会还会对这些外来人口采取激烈的措施*不言而喻,如果某一组移民的母国和美国是同盟关系,那么,这些移民在美国的处境往往就比较顺畅。例如,在二战期间,中美两国面对共同的敌人——日本军国主义——,因而成为盟国,美国政府和普通美国人对中国移民的态度就大为好转。在加利福尼亚的一些城市里还出现了很多海报,指导美国人如何区分日裔和华裔移民,并告诉他们,前者是他们的敌人,后者则是他们的朋友。。美国在战争时期通过的很多针对外国移民的立法和举措,都反映出主流社会对移民的警惕。例如,国会在1798年通过的《外敌法案》(AlienEnemiesAct)在很大程度上是针对外国移民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通过的《间谍法》(EspionageAct)和《与敌国通商法》(Trading-with-theEnemyAct)基本上是针对德国移民的。二战时期美国政府拘禁意大利移民和日本移民,以及在朝鲜战争期间对中国移民进行监管,也都是因为怀疑这些移民忠于他们的祖国而采取的行动。
在上述政治气氛的影响之下,讨论移民如何融入美国社会、如何忠于美国比较容易,相关的学术著作也比较多。然而讨论移民忠于自己的母国,尤其是忠于那些和美国敌对的国家,则成为一个禁区。这里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二战期间美国拘禁日本移民及其子女的问题。截止到10年之前,我们接触到的学术著作都是描述日本移民在二战时期如何守本分、如何与美国政府合作,以及日裔第二代中的许多人如何为美国的利益而战*Ronald Takaki,Strangers from a Different Shore:A History of Asian Americans,Boston:Little,Brown,and Company,1989。。学者们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证明,日裔美国人至少是没有主动地反对美国。既然他们没有反对美国,也没有忠于日本的表现,那么美国政府拘禁日本移民自然是错误的,而且是出于种族主义的动机。然而,我们在前面说过,移民到美国(和其他国家)的人忠于自己的母国本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也完全合乎情理。既然如此,那日本移民难道是一个例外吗?他们在二战期间真的没有忠于日本的思想和举动吗?亚裔——尤其是日裔——学者对于这个问题往往讳莫如深。他们懂得,一旦承认日本移民在二战期间忠于日本,就等于是认可了美国政府拘禁日裔的决定。同时,在日本移民社区看来,这无疑也是一种出卖自己人的背叛行为。于是,“拘禁日裔居民完全是出于种族歧视”的说法不但是一个不容挑战的学术观点,而且也成为占统治地位的研究途径。
但是,新兴的跨国主义思潮却为移民的双重民族主义正了名,也冲击甚至颠覆了亚裔美国史中占统治地位的研究方法。虽然“跨国主义”的概念早已有之,但它在学术界发生重大影响则是近年来的事。“跨国主义”的流行与当今的经济全球化有很大关系。随着资本、科技、思想和人员流动的加速,“你中有我”和“我中有你”的现象已经不再是新闻。目前有大批美国人到其他国家工作和居住,他们对跨国移民同时生活在两个不同社会和两种不同文化里的情况也有了较深的理解,许多关于跨国主义的著作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陆续出现的。其中麦德琳·徐 (Madeline Hsu) 的《梦想金山,梦想家乡:跨国主义及美国和南中国之间的人口流动,1882—1943》(DreamingofGold,DreamingofHome:TransnationalismandMigrationbetweentheUnitedStatesandSouthChina,1882—1943),讨论了中国移民既追求美国的金山又梦系广东家乡的矛盾心境*Madeline Hsu,Dreaming of Gold,Dreaming of Home:Transnationalism and Migration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South China,1882-1943,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especially pp.1-54,88-89,90-123,176-178。。奥古斯都·艾斯皮瑞杜(Augusto Fauni Espiritu) 的《五个被流放的人:民族与旅美菲律宾知识分子》(FiveFacesofExile:TheNationandFilipinoAmericanIntellectuals)描述了五位旅美的菲律宾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发现这些人实际上被夹在两种热爱和两个家园之间。一方面,美国给他们提供了物质享受、思想上的挑战和精神上的安慰;但另一方面,祖国菲律宾仍然博得他们的忠诚[3]。
不过,真正具有震撼性和具有深远影响的还属艾奇洛·阿祖玛(Eiichiro Azuma) 的《在两个帝国之间:种族、历史与日裔美国人的跨国主义》(BetweenTwoEmpires:Race,HistoryandTransnationalisminJapaneseAmerica)。和那些一味声称日本移民忠于美国的学者相反,阿祖玛告诉我们,在二战期间,旅美的日本移民至少是被动地忠于日本,很多人甚至公开支持日本在亚洲的侵略战争,他们第二代中的许多人还返回日本为军国主义效力*Eiichiro Azuma,Between Two Empires:Race,History,and Transnationalism in Japanese America,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p.91-110;另见Brian Masaru Hayashi,Democratizing the Enemy:the Japanese American Internment,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4,pp.49-50;Azuma,“‘Pioneers of Overseas Japanese Development’:Japanese American History and the Making of Expansionist Orthodoxy in Imperial Japan,”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67,No.4,2008,pp.1193-1194。。此外,日裔学者布莱安·哈亚西(Brian M.Hayashi)的研究还告诉我们,拘禁日本移民和他们的子女并非仅仅是出于种族主义的动机那样简单。当时,陆军部的官员们是真正担心日本会对美国本土发动攻击,这种担心并非臆想。因此,拘禁日裔居民是出于“军事需要”的想法是确实存在的。哈亚西还发现,美国政府决定拘禁日裔居民,是准备以此作筹码,阻止日军虐待他们在菲律宾战场上俘虏的美国士兵。同时,拘禁日裔也是迫于来自盟国的压力。当时,秘鲁、巴拿马、墨西哥和加拿大等国在美国动手之前已经拘禁了它们国内的日本侨民,那些国家纷纷要求美国针对日本对西半球的威胁采取坚定的措施*Hayashi,Democratizing the Enemy,pp.1-11,40-75,79-80,82-83,121。。阿祖玛等学者冒着遭日裔社区忌恨的风险,还原了历史真相。他们这种实事求是的学术风格和他们的道德勇气值得钦佩,他们对日本移民双重民族主义的描述必将导致二战期间拘禁日本移民这段历史的彻底改写。
“跨国主义”理论为美国移民史学带来了新风气,同时也为移民史学家,特别是亚裔美国史学家,提出了新的任务和挑战:既然外来移民具有双重民族主义,那么他们的心理活动,尤其是他们处于两种爱国情怀之间的复杂心境,他们多元的文化认同和政治认同,以及他们的双重民族主义与美国的政治环境之间的互动,都有必要作进一步的开发和研究。过去,这些议题都被视为学术禁区。在“跨国主义”理论已经为越来越多的人接受的情况下,探讨这些课题不但十分必要,而且也成为可能了。
同时,移民与美国外交政策的关系也有待更多的研究和开发。迄今为止,我们所看到的著作主要是美国的对外关系如何影响外来移民的生活,而这些外来移民大都被描写成被动的受害者,至于移民对他们祖国的忠诚怎样影响美国的对外政策则较少有人问津。现在已经有一部分著作讨论犹太裔人士如何促使美国在巴以冲突中袒护以色列。也有少量学者注意到古巴难民和他们的后裔如何促使美国政府对卡斯特罗政权采取强硬态度。但在总体上,同类的著作还寥若晨星。例如,阿拉伯/穆斯林移民为何不能影响美国的外交?为何不能促使美国在巴以冲突中保持真正的中立,甚至偏袒巴勒斯坦?这涉及意识形态、宗教关系、种族关系以及穆斯林移民在美国的经济和政治实力等许多问题,需要作深入和细致的研究。
二、重提“散居”论
“散居(Diaspora)”的概念最初是用来形容分布在世界各地的犹太社区,后来也应用到某些欧洲和亚洲移民的身上,如“意大利人散居”(Italian Diaspora)、 “华人散居”(Chinese Diaspora)等等。“散居”的概念意味着某个国家的人口逐渐向世界其他地区扩散,居住在国外的移民和留在国内的同胞仍是浑然一体,仍旧沿袭自己传统的生活方式(港台新儒家使用“文化中国”一词也包含这个意思)。不过,哈佛学者奥斯卡·汉德林(Oscar Handlin)在其1951年出版的名著《连根拔起的人》(TheUprooted:TheEpicStoryoftheGreatMigrationsthatMadetheAmericanPeople)里却强调移民和母国切断了关系,放弃了自己的传统文化,同化于美国社会[4]。汉德林的观点当然是受到冷战初期政治潮流的影响。当时,为了有效地对抗苏联,有必要强调美国社会的团结与和谐。论证欧洲移民如何割断他们与旧世界的关系和融入美国社会,自然是可以显示美国社会的和谐。
不过,到1964年,意大利裔学者鲁道夫·维库利(Rudolph Vecoli) 却带头对“连根拔起”的观念发起了批判。他以旅居芝加哥的意大利移民为例,令人信服地说明第一代意大利移民的生活方式和移民之前并没有很大区别*Rudolph Vecoli,"Contadini in Chicago:A Critique of the Uprooted",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Vol.51,No.3,1964,pp.404-417;Robert F.Foerster,The Italian Emigration of Our Times,New York:Arno Press,1969。。维库利的观点和当时民权运动所营造的种族平等氛围以及马赛克(mosaic)观念*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白种的、盎格鲁-萨克逊的、新教的文化被视为标准的美国文化。亚洲人和东欧人、南欧人移民到美国后,曾受到占统治地位的盎格鲁-萨克逊裔美国人的歧视,一部分移民还由此产生了自卑感。然而,上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兴起时,东南欧和亚洲移民的后代已经长大成人。他们奋起抗议种族歧视和族裔、宗教歧视,并以自己的民族文化感到自豪。他们认为,并非只有英国移民的后代才配作美国人,意大利裔美国人、波兰裔美国人、犹太裔美国人、华裔美国人也都是美国人,他们的文化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美国文化就像是一幅拼画板,不同族裔的文化与宗教都是平等的。的兴起有密切的关系。从那时起,学者对欧洲人移居美国后仍然持续自己文化传统的情况开始重视起来了。他们意识到,研究移民的社会生活必需重视传统文化和宗教的作用。即使是研究移民与美国主流劳工运动的关系,也不能无视移民文化传统的作用。例如,犹太移民比意大利移民更早和更积极地参加美国劳工运动,这主要是因为犹太人当中的工匠在欧洲时就已经表现出劳工运动的积极性,而意大利移民的主体是农民,他们比较缺乏这方面的传统*Bodnar,The Transplanted,pp.87-89。。
这里特别要提到“散居”一词在亚裔美国史上的使用。多年来,由于政治的原因,亚裔美国史学家很少使用“散居”一词。因为在19世纪的排华运动中,白种工人指责中国移民不是真正的移民,而是“寄居者”(sojourners)。他们认为,华工不但情系故乡,不愿在美国落地生根,而且还将美国的财富带回中国,所以必须排斥他们[5]。为了驳斥排华者的言论,亚裔美国史学家非常忌讳将中国移民称为“寄居者”。他们担心,使用“散居”的概念,就等于承认了中国移民的根还在中国,也就等于肯定了历史上的排华运动。于是,他们强调中国移民和整个亚洲移民的“美国化”。有两位学者甚至指出,美国华裔从来都毫不犹豫地表明自己是美国人,中国移民当中“美国化”的过程早在19世纪就开始了[6]。
亚裔美国史学家在早年不愿使用“散居”这个概念,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在历史上,那些参与排华的人将亚洲移民看作是文化和宗教上的异类(heathens)。他们认为,亚洲人移民到美国后,沿袭他们的文化和宗教传统,即使在美国定居,也不可能融入美国主流社会,所以必须排斥他们。因此,在亚裔史学家看来,如果经常使用“散居”的概念,就等于是承认了移民文化和宗教传统的连续性,同样是认可了排斥亚洲移民的运动。20世纪60年代后期“模范少数民族论”的出台,又从另一个角度令亚裔美国史学家不愿承认移民文化传统的连续性。按照“模范少数民族论”,亚裔美国人(尤其是中、日、韩裔)因为具有家庭团结和重视教育等优良的文化传统,所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取得了成功,圆了他们的美国梦。但亚裔社区的领袖却认为,强调亚裔的优异文化传统,等于是说其他少数族裔——尤其是非洲裔和拉美裔——之所以不够成功是因为他们不具有亚裔那样的优良传统。这会使其他族裔产生嫉妒,在不同的族裔之间制造不和。所以他们非常忌讳“亚裔具有优秀的文化传统”这个说法,由于这个原因,他们不但在自己的著作中只字不谈亚洲移民传统文化的作用,而且,下面我们将会看到,他们还对那些探讨文化传统作用的学者横加指责。
和“双重民族主义”给亚裔美国史学带来的冲击一样,“散居论”同样给大家提出了新的问题与挑战。这里的关键是承认还是不承认传统文化的重要性。如果学者们在接受“散居论”的基础之上*到目前为止,还很少见到亚裔美国史学家公开出来为“散居论”正名,但有些人已经在使用这个概念了。见Sucheng Chan,The Bittersweet Soil,the Chinese in California Agriculture,1860—1910,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6,p.7.另外,麦德琳·徐在她的著作中几度使用“dispersion”一词,参见Hsu,Dreaming of Gold,Dreaming of Home,p.124. 虽然徐曾经表示她不愿意使用diaspora这个字,但在我看来,dispersion和diaspora 是同义词。,承认文化传统在移民适应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那么亚裔美国史上的许多重要问题都需要重新考量甚至需要改写了。例如:老一辈亚裔美国史学家一向认为,中、日、韩等移民在美国成立以乡谊和其他关系为纽带的互助组织完全是受到种族歧视的结果。种族歧视令他们感到无助,因而成立了同乡会之类的互助团体。然而日、韩等国的移民却从未成立过类似中国移民那样的宗亲会组织*宗亲会(family-name associations)是同姓但不一定具有血缘关系的广东移民建立的互助组织。宗亲会的建立和中国传统文化有很大关系。中国人常常认为同姓氏的人源自同一个祖先,而广东和福建等地聚族而居的传统又非常深厚。在海外遇到困难的情况下,“同姓是兄弟”的传统自然就成为建立互助团体的一个文化资源。而日、韩两国没有类似的传统,所以它们的移民也不会想到建立宗亲会。。如果不考虑中国特殊的文化传统,而只考虑种族歧视这一个因素,如何能够令人信服地解释这种差异呢?另外,有学者曾经提出,中、日、韩移民在创办小企业方面比美国黑人更成功,原因是亚洲移民具有某些有益的互助传统,而黑人从非洲带去的互助传统则在奴隶制的钳制下逐渐消亡了[7]。这一提法始终被亚裔学者指责为种族主义的谬论*L.Ling-chih Wang,"Review of Ivan Light's Book,Ethnic Enterprise in America: Business and Welfare among Chinese,Japanese,and Blacks",in Emma Gee ed.,Counterpoint:Perspectives on Asian America,Los Angeles:Asian-American Studies Center,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Los Angeles,1976,pp.43-44。。现在如果他们真地接受了“散居论”,进而承认文化传统的连续性,那将如何面对自己的老观点呢?再有,同一个族群散居到世界不同地区后,他们原来的文化传统与接收国的政治、宗教及文化传统之间会发生互动,结果产生了不同的散居模式。如果我们同意这个观点,那么很显然,这方面的比较研究目前还是十分缺乏的,今后必须多加关注。
三、跨国主义与民族主义
“跨国主义”意味着资本、技术和人员的流动,导致“你中有我”和“我中有你”的现象。我们在前面详细检讨了跨国移民的双重民族主义以及移民和他们的祖国之间隔不断的联系。然而,“跨国主义”理论虽然起到了开风气的作用,但是,如果我们只着眼于跨国因素,而看轻甚至否认民族国家在管理移民方面的作用,那就和历史事实大相径庭了。现在的问题是:“跨国主义”的兴起是否意味着民族主义的衰落呢?强调“跨国主义”因素是不是意味着民族国家在逐渐失去掌控自己边界的能力了呢?这些都是研究和热衷于跨国主义的学者需要面对的问题。
当今的世界上,虽然大规模的廉价劳工的移民早已终止,但跨国公司的出现和繁衍,似乎又在冲破国与国之间的政治边界。同时,在中东的穆斯林国家之间,“跨国”现象非常普遍。伊拉克人轻易就可以进入叙利亚,反过来也是如此。黎巴嫩和叙利亚之间的边界似乎也没有严格的管制,巴勒斯坦难民进入埃及和约旦也很容易。美国和加拿大之间的边界更是形同虚设。此外,还有大批前殖民地人口向前宗主国倒流。这种局面自然会使有些学者认为, 随着跨国主义趋势的加强,民族主义就势必会逐渐减弱。但历史上的情况并非如此。
在历史上,尽管有人口的大量迁移,但主权国家或者民族国家从未放弃或削弱对自己边界——有形的和无形的边界——的管制。美国虽然号称是一个移民国家,但自从1882年通过排华法之后,对移民的管制就加紧了。设立于纽约海岸的艾丽丝岛(Ellis Island)和旧金山海岸的天使岛(Angel Island),目的都是为了严格把守美国的边界。有一位亚裔学者认为,排华法的影响远远超出了中国移民社区的范围,它开启了美国历史上一个新时代。从1882年开始,美国联邦政府正是在对外国人入境和居留加强管制的过程中壮大起来的。排华法所导致的把守国门的意识形态、政策和实践在美国重新给自己定位的过程中处于核心位置*Erika Lee,At America's Gates:Chinese Exclusion during the Exclusion Era,1882-1943,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3,especially pp.1-18,19-74,173-187.当然,这位学者的说法也有些绝对化。因为还有其他许多因素,包括美国为扩军备战而增加税收,也导致联邦政府不断壮大。。此外,在19世纪末,移民局在上纽约州还建立了华人监狱,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从加拿大跨境进入美国的中国移民。近年来,土耳其对库尔德难民的控制,马来西亚对来自印尼的非法移民的打击,美国在美、墨边境建立隔离墙和对加拿大移民的严格监控,欧盟严格阻止叙利亚难民涌入欧洲,都说明民族国家从未放弃或放松对外来人口的管制。
此外,我认为每个国家内部还存在一种无形的边界*我这里所谓的无形边界,是指移民入境后,同主流社会之间仍有一道看不见的隔离墙,而国籍,或者说公民资格,是这道隔离墙的重要组成部分。没有入籍,就是外人,就享受不到选举权、被选举权和各种社会福利。当然,在历史上,属于有色人种的移民即使加入了欧美等国的国籍,也仍然被视为外国人。。许多国家对永久居民资格和公民资格的严格审批,可以看作是对无形边界的一种管制*按照美国国会1790年通过的入籍法,只有白种的、自由的和男性的移民才有资格成为美国公民。这项法律所反映的是一种强烈的,但非常狭隘的民族主义,具有强烈的排外性。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该法律才被废除。,这种管制的目的是防止那些已经在境内的外国人轻易成为本国的公民。所以,即使跨国人士——无论是跨国公司雇员还是难民或非法移民——冲破了有形的政治边界,他们仍然受到无形边界的限制,既不能享受公民的待遇,更不能参与所在国的政治生活。美国至今不认可双重国籍,也是这种管制的重要一环。东亚国家坚持公民资格上的血统论也说明各国的民族主义没有衰落的迹象 (在香港,没有中国血统的人在合法居留七年以后可以成为永久居民,但不可能成为中国公民)。至少在民族国家对自己边界的管制这个意义上,“跨国主义”的兴起并不意味着民族主义的衰落,更不意味着民族国家的历史要被跨国史所取代。
四、结语
以上我们检讨了“双重民族主义”和“散居论”的兴起对美国移民史学产生的巨大影响。不过必须指出,“跨国主义”理论绝不止于这两个论点。要比较全面地理解和论述“跨国主义”对美国移民史学甚至整个美国历史的影响,还必须作更多和更深入的研究。此外,“跨国主义”思潮虽然有开风气和开拓视野的作用,但是,在借助它的一些理论来研究美国移民史的同时,我们还要谨防过分强调跨国因素,进而轻视民族国家的作用和民族国家的历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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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HANDLIN O.The Uprooted,The Epic Story of the Great Migrations that Made the American People[M].Boston:Little,Brown,and Company,1951.
[5]BARTH G.Bitter Strength,A History of the Chi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1850-1870[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4.
[6]WONG K S,Chan S.Claiming America,Constructing Chinese American Identities during the Exclusion Era[M].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8.
[7]LIGHT I.Ethnic Enterprise in America:Business and Welfare among Chinese,Japanese,and Blacks[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2:1-44.
(责任编辑孔凡涛)
Transnationalism and American Immigration History
WANG Xin-ya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 China)
Abstract:In recent years,the rise of "transnationalism" has brought great impact to the academic circles.Some of the viewpoints once considered as taboos in American immigration history,including "dual-nationalism" and "Diaspora theory", are now being recognized by more and more scholars and become a hot topic. However, although many established opinions have been substantially revised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ransnationalism",It would be wrong to overemphasize the transnational factors or even underestimate or deny the role of the nation-state.Otherwise, the research on immigration history will be led into a wrong direction.
Key words:transnationalism; American immigration history; Asian American history; dual nationalism; diaspora theory
中图分类号:K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571(2016)03-0049-06
作者简介:王心扬(1947- ),男,浙江海宁人,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讲席教授,历史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美国历史、美国社会史、魏晋南北朝史研究。
收稿日期:2016-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