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昌+李永华
药品电子监管码(下称“药监码”),这项由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下称“国家食药监总局”)耗时十余年推进的政策,缘何在短短25天内被一家企业挑落马下?
2016年1月25日,湖南养天和大药房企业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养天和”)起诉国家食药监总局,请求法院“确认国家食药监总局强制推行药监码的行政行为违法;判令国家食药监总局立即停止违法行为”。
狂飙突起,整个医药行业群起响应,反对药监码之声一浪高过一浪。2月20日下午,国家食药监总局发布公告称,暂停执行电子药监码。
2月23日,养天和董事长、总裁李能接受《中国经济周刊》记者独家专访,详解药监码“战役”始末。
一项“善政”缘何被指责?
2005年,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2013年3月更名为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下称“国家食药监局”)开始推行药监码。所谓药监码,是指对全国药品生产、经营企业实施药品电子监管的过程中,对纳入药品电子监管网的药品在上市产品最小销售包装上加印(贴)的统一标识的药品电子监管码,配备条码扫描设备,并按规定在中国药品电子监管网系统核注核销。
药监码最初仅用于特殊药品,后推广至基础药,直至所有药品。国家食药监总局规定,2016年1月1日起所有药品经营企业均要实施药监码,否则停止其药品经营活动。
若按计划推进,就意味着国家食药监总局能够掌握药品流通的全部细节,借此保障药品安全,有效打击假劣药品,实现问题药品的追溯和召回。
推行药监码看起来无疑是一项“善政”,但其缘何遭遇几乎整个药品流通行业的抵制?
推高医药零售经营成本是各企业的第一痛点。山东漱玉平民大药房连锁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李文杰公开表示,若全面实施药监码,其760多家门店合计需一次性投入1000多万元。
成本增加之时,效率则可能下降。李能表示,“不同于扫描条形码和生产批号,药监码扫描是两注两销,药品入库要扫,出仓库商家要扫;销售时要扫,然后还要到电子监管网再注销,更头疼的是每一盒药都必须扫,工作量很大。”
至于药品溯源制度,李能对记者解释,只要做好顶层设计,通过原有的药品批号、条形码完全可以实现药品溯源,没必要叠床架屋地再做一套药监码。
然而,这些皆非问题关键之所在。手握药监码运营权的阿里健康才是药品流通行业真正的忧惧所在。
“如果不站出来反对强推药监码,整个行业就没有了前景,没有了活路。这才是我们要起诉的真正原因。”李能表示,如果行业所有数据全部被一家企业掌握,而且是一家竞争对手,生死权就全部捏在了对方手上,随时可能被对方“掐死”。
阿里入主引发争议
2006年1月份,国家食药监局委托中信集团旗下的中信21世纪有限公司(下称“中信21世纪”)开发运营药监码平台。此后多年,药监码平稳运行,行业内虽时有异议,但均未起波澜。
药品流通行业态度的急剧变化缘起阿里巴巴入主中信21世纪。2014年,阿里巴巴联手云锋基金,对中信21世纪进行总额1.7亿美元(约合10.37亿元人民币)的战略投资,收购后者54.3%的股份,阿里巴巴集团持股38.1%。当年10月,中信21世纪更名为阿里健康信息技术有限公司(下称“阿里健康”)。
一位不愿具名的医药软件企业负责人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在阿里入主中信21世纪前,药监码尚未推广至药品零售业,制药企业和药品批发企业既可以用中信21世纪开发的手持终端,也可以用普通的条码枪扫描采集药监码数据。在上传时,只要能按照规定的格式导出文件,就能去电子监管网上传数据,基本不存在数据上传的技术限制。
“自从阿里健康接手药监码平台的运行后,情形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上述人士称,不仅采集药监码数据的各项硬件要从阿里健康授权的经销商处购买,而且医药零售企业(连锁、单体药店)上传药监码,已经无法采用之前相对自由的上传方式,而是必须采购经阿里健康认证后的医药管理软件,融合对接后才能上传数据。
李能认为,如此一来,阿里健康就控制了药监码硬件设备供应商,也控制了医药软件企业,同时还获得了全部的医药零售数据。
然而,对上述说法,阿里健康公关部负责人张蕾均予以了否认。
更让医药零售企业普遍担忧的是,2015年4月阿里巴巴将国内规模最大的医药电商平台——天猫医药馆注入阿里健康,抢食医药销售市场。2015财年,天猫医药馆的总商品交易额为47.4亿元,占据在线医药零售市场半壁的江山。此外,天猫医药馆还表示拟进军医药批发环节。
一手掌握着行业的全部信息,一手又通过天猫医药馆直接参与行业竞争,阿里健康对竞争对手的威胁之大,在李能看来,就是科幻小说《三体》中外星文明对地球实施的“降维打击”,就像一个人看着盆里的鱼儿。
尽管备受指责,阿里健康却显得有些委屈,并表明其为公益服务的宗旨。中信21世纪2006年时表示,“我们做这套系统没有向政府要一分钱,全部是免费投入。”2016年2月23日,阿里健康发表公开信称,“自阿里巴巴入股中信21世纪有限公司以来,阿里健康在持续亏损的状况下,仍然投入人民币近亿元资金,对原有药品电子监管网基于云计算进行技术架构改造,进一步确保了国家产业信息安全和稳定性,药品电子监管网技术有了跨越式的提升。”
李能则认为,潜在的巨大盈利空间才是阿里健康的目标所在。据2015年度食品药品监管统计年报:截至2015年11月底,全国共有零售药店446257家,每家须配备一把扫描枪。据此计算阿里健康仅收取扫描枪数字证书费用的收入就达到1.34亿元。
对此,阿里健康公关部负责人张蕾表示,药品电子监管平台仅对药店收取300元/把的数字证书一次性服务费,除此之外,不存在其他费用。阿里健康2015年三季报显示,公司收入全部来自药监码业务,前三季度营业收入2137港币,亏损1.3亿港币。此外,阿里健康称,公司未从国家食药监总局方面获得收入。
药品流通行业的崛起与抵制
在合力推进药监码之时,或许出乎国家食药监总局和阿里健康意料之外的是,他们会遭遇药品零售行业的强烈抵制。
2000年实施的医药分家政策催生了药品零售业。此后,整个行业持续高速发展,药店数量从2000年的7万家猛增至2015年11月底的约45万家,2015年零售药店市场规模达2260亿元。
同时,行业集中度也在快速提高。2015年,单体药店减少2万多家,而药店连锁率首次超过40%。行业巨头亦加速扩张,如益丰药房(603939.SH),2008年其门店数量尚不足70家,至2015年9月底,门店数量已达973家。一心堂(002727.SZ)门店数量更高达3404家。
2014年7月,一心堂上市,成为连锁药店第一股;2015年2月和4月,益丰药房和老百姓(603883.SH)相继登陆A股。资本推动下,其影响力更大。湖南省药品流通行业协会一位人士认为,“三家企业上市后,连锁药店有了自己发声的机会。这次反对药监码是医药零售行业统一发声的标志性事件。”
更重要的是,自湖南于2011年成立全国首家省级药品流通行业协会后,各省行业协会纷纷组建,同声相应,维护行业权益。“我是代表行业站出来的,是行业的声音。”李能一再强调,养天和起诉国家食药监总局,是药品流通行业整体反药监码的关键一步。
据李能介绍,自2014年初开始,药品流通行业就通过各种方式,希望与管理部门沟通,但均未奏效。“2015年底,国家食药监总局抓得越来越紧,动作越来越快,药监码的推行工作与各级药监部门的考核挂钩,与年终奖挂钩,各地反映都很强烈。”
在药品流通行业协会的统一组织下,各企业从2015年10月开始就讨论应对措施。到2015年12月,企业认为沟通无望,只能采取新的方式。“当时,必须要有企业站出来,走法律途径,起诉国家食药监总局。”李能对记者称。
然而,为什么是养天和这个在全国知名度并不高的连锁药企“站出来”?李能解释,制药企业由国家食药监总局直管,不敢发声;医药软件企业则受阿里健康的控制,无力应对。此时,近年来快速崛起且深受药监码影响的连锁药店成为反药监码的唯一力量。“太小的企业发声没有力量,一心堂、老百姓这样的上市公司站出来可能影响太大,养天和规模居中,比较合适”。
“先锋”养天和聘请律师周泽担任“总参谋”。2008年,周泽曾成功代理10家防伪企业起诉国家质检总局强推产品质量电子监管码,致该政策搁浅。“周律师曾经与质检总局打过官司,对相关法律法规有深刻的认识,能把握住问题的实质。”李能说。
在1月25日养天和起诉国家食药监总局后,1月30日,老百姓、一心堂、益丰药房发布联合声明称与养天和“感同身受”,并以空前严厉的措辞称“反对现行药品药监码这一个不合法、不合理、不公平,完全属于重复建设的不良政策”。
2月20日,国家食药监总局宣布暂停执行药监码。一天之后,2月21日,阿里健康发布公告称,公司尚未从国家食药监总局收到任何要求停止就药品电子监管网提供技术支持及维护服务的通知,并将继续药品电子监管网的运维及向国家食药监总局及药品行业继提供服务。
2月23日,阿里健康宣布已经启动向国家食药监总局移交药品电子监管网系统的事宜。同一天,养天和发表声明称,“我公司试图通过诉讼解决的问题,目前已全部得到解决,故决定放弃上诉。”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获悉,某省药品流通监管处2月23日通知辖内企业:“若自身无法建立药品可追溯体系的企业可按原制度继续进行扫码上传、核注核销工作。”
2月24日,老百姓、一心堂等19家药品零售连锁企业发布联合声明:“建议全面取消现行药品电子监管码,而不是暂停”,要求“阿里健康彻底退出药品信息化监管,而非形式上的药品电子监管码运维权移交”。
当日晚间,阿里健康再发声明。针对19家药品零售企业要求彻底废除药监码声明中对阿里运营药监码的质疑,阿里称药品零售商所指阿里窃取数据、不公平竞争、绑架公权力是莫须有的攻击,将用法律维护自身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