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慧敏
吴组缃小说中的母亲形象分析
○夏慧敏
透过女性命运来剖析时代和社会在吴组缃小说中占据着较大的比重。其中作为母亲的女性形象尤其值得关注,年轻的知识母亲、为奴隶的母亲以及身为封建家长的母亲,三种典型而独特的母亲形象极大地丰富了现代文学史上的女性人物长廊。
吴组缃 女性命运 母亲形象
五四以来,对于人的发现,尤其是对女性的发现,使得千百年来一直处在社会最底层,饱受剥削和压迫的女性得到了极大的关注,几乎大多数作家都在其作品中通过不同女性形象的塑造对女性命运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作为深受五四浸染的吴组缃,自然也不例外,何况吴组缃还一直将“描写人物”当作“写小说的中心”[1],塑造了包括女性人物形象、破产农民、店伙等在内的多种人物形象系列。但是吴组缃笔下的女性形象并不局限于底层受压迫的女性,还包括作为封建家长的女性和具有新知识、新思想的女性;此外,吴组缃还常常将女性置于女人和母亲的双重身份下加以观照,鲜明地勾勒出那个时代的女性群像。
新知识女性是吴组缃进入文坛伊始即开始注意的女性形象,与此前流行的新知识女性冲破家庭和封建礼教的束缚,追求婚姻自由的设置不同,吴组缃注意到的是知识女性成立家庭、甚至当了母亲之后,面对寻求自我发展和承担家庭责任之间的无从选择的两难处境。1930年发表的《离家的前夜》中的蝶女士是一个渴求新鲜充实的新生活的知识女性,在结婚生子之后仍打算外出求学,离开古旧的封建农村,然而当她真要离开的时候,婆婆开始埋怨和阻挠,同时强烈的母爱也让她着实舍弃不下自己可爱的孩子,继而产生了放弃求学的念头。吴组缃在看似平常琐碎的小事中发现了普遍意义上的社会问题,面临这种矛盾困惑的不只蝶女士一人,而是更多的像蝶女士一样的年轻的知识母亲。她们一方面接受了新知识新思想,不甘心做普通的家庭主妇,虚度完自己的一生;另一方面又保留着作为女性,尤其是一个母亲的传统性格,割舍不断的母爱柔情以及养儿育女、照顾家务的天职观念深深禁锢着她们。来自封建家庭的阻挠在这里倒成了其次,令蝶女士她们做不出选择的其实是她们自我内心母爱与事业、情感与理智的挣扎,年轻的知识母亲往往不自觉地皈依于家庭,蝶女士最后是哭着和丈夫说自己“不想出去了,不想读书了”[2]。
在蝶女士这类知识母亲之外,吴组缃的小说中还隐含着一个潜在的知识母亲形象,通常以叙述者妻子的身份出现,像《黄昏》里的“我女人”、《卍字金银花》里的“妻”,在《两只小麻雀》里则是以朋友妻子的身份出现,她们扮演的更多的是旁观者或者同情者的形象,随丈夫回乡下休假,以知识女性的视角观察着风雨飘摇的乡村社会和生存其间的贫苦农人的苦难生活。《黄昏》通过叙述者“我”黄昏时分在家中院子听到的村中人家的各种哭声笑声、叫骂声、喊魂声,配合“我女人”的解说,将一副农村破产、道德沦丧的景象展现得淋漓尽致。“我女人”由于“我”在外还未找到稳定的事业,因而暂且留在“我”家乡,她对家乡发生的一幕幕家庭惨剧十分同情,几乎每听“我”介绍一种声音的来龙去脉都要对这个家庭的遭际发出“真可怜”“可真惨”的感叹,但是正如“我女人”自己所言,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了几年,虽然习惯了,不觉得辛苦,可精神上却是“一天天颓丧下去”“不知应该做点什么才好”[3]。《卍字金银花》里的“妻”也是如此,新添了一个孩子而随丈夫回乡下歇暑,丈夫遇到了年少时见过一面并且欠下一束卍字金银花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如今长大做了为社会所不容的事情,怀了孕没人管,一个人孤苦无依地死去了,丈夫因为这事生了一场严重的热病,“妻”知道整件事之后,采了一束卍字金银花亲自去女孩坟前祭奠,既是去悼念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也是替丈夫偿还未了的心愿。《两只小麻雀》中的叙述者“我”,即朋友张兆佳的妻子,也是随丈夫回乡歇暑的知识母亲,她同情被儿子关在笼子里的两只小麻雀不能和麻雀母亲团圆,但是却把雇佣别人的母亲来照顾自己儿子当作习以为常的事情,最后当奶妈要回村重新帮儿子捉麻雀而死于水灾时,她又留下了真诚的、羞愧的、痛苦的眼泪。这些年轻的知识母亲身上都有着共同的特征,她们基本上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一面享受着底层农民甚至被雇佣者所提供的服务,一面又对他们的困难和处境表示怜悯,尤其对同为母亲的女性表现出更加深切的同情;她们是拥有新知识、新思想的新女性,她们也懂得自由和平等,但是面对真实的社会景象,尤其是背负经济和礼教双重负担的苦难者,她们终究是无能为力,除了惋惜和哀叹能想到的只是自己的逃离,离开这难以忍受的环境。
身为封建家长的母亲形象也是吴组缃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女性形象,虽然“戏份”不多也不重,却是在各个“戏”里都有所活跃的人物。除了二十年代在《鸢飞鱼跃》里出现的逼死儿子儿媳的母亲之外,其他小说中作为封建家长的母亲形象似乎都还算得上和颜悦色,《离家的前夜》中的母亲即使对女学生儿媳有着诸多不满和抱怨,也仍然是个心疼孙子、愿意因为儿媳的求学而委曲求全的形象;《两只小麻雀》里的母亲更是个安详的和家人谈天说地的形象;《官官的补品》里出现的则是个溺爱儿子到极致的母亲,纵容儿子在外胡闹,给儿子雇奶婆,拿人奶当补品。她们都以封建家长的身份出现在小说中,是殷实的封建家庭的掌权者,她们有的阴冷残酷,把封建礼教凌驾于儿孙的生命之上;有的对儿孙慈眉善目,却习惯性地不以为然地践踏贫困人的尊严和生命,在封建家庭里雇佣和使唤穷人被视为理所应当的行为,她们为孙子甚至儿子雇奶妈、奶婆,像检查商品一样检视被雇佣者的乳房;她们也会怜惜式地询问穷人的苦难,有的确实是出于真心的同情,有的却更像是看戏时为表示自己的善良而落下一两滴自我陶醉的泪水。
为奴隶的母亲形象是吴组缃刻画最深刻,也是最富有力道的一类女性形象,与前几类母亲形象不同,她们都是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可怜人,以单薄的身躯承担着整个家庭的重担,但即使是出卖身体也无法维持基本的生存条件,仍然过着奴隶般的生活。她们有些是原本就贫困的农民的妻子,本身就作为家庭的劳动力,不仅要忙洗衣做饭、下地干活的家务,还要赚钱贴补家用,而最赚钱的就是给条件好的人家当奶妈、奶婆。吴组缃小说中刻画了许多的奶娘形象,是《两只小麻雀》中淳朴善良的农妇,因为受着雇主家相对的尊重,受着喂养的槐子一声“妈”的礼遇,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孩子饿瘦了也无法照顾到,却想方设法抓麻雀讨槐子的欢心,最终更因此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是《官官的补品》里羞涩笨拙的妇人,为了养家挤奶子给官官这个成年人补身体,忍受着介绍人和雇主母子言语的羞辱和挑挑拣拣的眼光,在目睹自己的丈夫被一群人野蛮地乱刀砍死之后,还要为了生计被介绍人催着回去挤奶子。尽管她们出卖自己的方式不同,受到的待遇不同,但都难逃同样悲惨的命运,她们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奶妈、奶婆这个身份就是她们的名字。
比这些过惯了贫苦日子的母亲更心酸的是另外一些由宽裕坠入贫穷的母亲,城镇商业的普遍衰败,店铺倒闭,使她们的丈夫失掉了原本体面的工作,而常年的店伙工作又让她们的丈夫既拉不下面子、也没有体力做其它出卖劳动力的事情,妻子、母亲和儿媳的三重身份让她们不得不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不仅如此,她们还要额外承受丈夫失业后暴躁不满的情绪。但是吴组缃用他的作品告诉我们,在农村破产,商业衰颓的大背景下,光靠一个女人的力量就想让自己的家庭生存下来几乎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小花的生日》里,小花一家的开支全靠小花的妈妈美容给人家做女红,浆洗衣裳支撑着,但是这点微薄的收入只能勉强让一家人不饿死,小花和姐姐大花在冬天连棉衣也没得穿,冻得个要死不活的样子,美容借小花生日这样的由头死皮赖脸地邀了些有钱人来家里打牌,借此得点好处给两个女儿置件新棉衣,最后却被丈夫误会,赶走了客人不说,还毒打了美容,美容赌气离家却陷入了无路可走的悲哀。《天下太平》里的店伙王小福在妻子怀着第三次孕的时候失业了,打零工干体力活都没有人要,只能寄托在妻子和老母亲身上过活。年迈的老母亲六月天带着孙女乞讨般地卖油条,最终二人相继患了痢疾,妻子卖菜洗衣赚不到钱,经人介绍去卖奶子,不仅饿死了自己的小女儿还因此被雇主解雇,断了生计的绝望让王小福走上了偷盗的道路并最终命丧黄泉,留下妻子一人承受无尽的痛苦与幻灭。在依靠男人支撑的传统家庭中,美容和王妻原本只要操持家务、照顾亲人,王小福的老母亲更是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然而商业的颓败与破产将生活的重担一下子扔给了毫无防备的她们,男人还有失意和暴躁的资格,而她们只能接受这血淋淋的现实,为吃饭和穿衣发愁,想尽一切办法要生存下去,为此,她们失去了自己的儿女,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与良知,她们活得像奴隶一样也没求来命运的垂怜,留给她们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绝望。
吴组缃以他严肃的现实主义态度将他所熟悉的皖南乡村里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加之以母亲的身份呈现在我们眼前,是代表封建礼教的家长式的母亲,是骨子里因袭着传统的新式母亲,是面对礼教迫害、农村破产无所作为的知识母亲,也是背负生活重担、苟延残喘、无处逃遁的奴隶般的母亲。这些不同类型女性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见所闻和命运遭际,使我们重新窥得了二三十年代新旧交替时期女性艰难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状况,既是对现代文坛女性形象的丰富,也为关注女性命运提供了从母亲身份出发的新视角。
注释:
[1]吴组缃.苑外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2][3]吴组缃.宿草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1]方锡德.吴组缃论[A].文学变革与文学传统[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2]黄书泉.乡土皖南的书写者——吴组缃创作论[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
(夏慧敏 江苏南通 南通大学文学院 226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