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士自风流——《兰亭集序》中的山水情怀和名士精神

2016-03-02 16:45○陈
现代语文 2016年28期
关键词:兰亭集序名士兰亭

○陈 慧

真名士自风流——《兰亭集序》中的山水情怀和名士精神

○陈 慧

魏晋文人崇尚山水自然审美,留下了许多吟咏山水自然的佳作。王羲之的传世作品《兰亭集序》,带有时代和个人的双重烙印,通过对王羲之《兰亭集序》的考察和分析,挖掘其中体现的山水情怀和名士精神,揭示其自然审美观,并探讨了这种自然审美观的成因。

王羲之 山水情怀 名士精神

提及王羲之,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书法,作为东晋著名的书法大家,他的成就无人企及,人称“书圣”。他乘醉书写的《兰亭集序》,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的颠峰之作,“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国之瑰宝,当之无愧。《兰亭集序》不仅有着“天下第一行书”的美称,其“于苍凉感叹之中,自有无穷逸趣”的内容,亦成为晋代玄学散文的集大成者。就其思想内容而言,《兰亭集序》在描摹山水之美的同时,尽显着魏晋名士的山水情怀和名士精神。

一、《兰亭集序》中的山水情怀

南朝陶弘景曾说过,“山川之美,古来共谈”,不论朝代更迭,世事变迁,自然山水一直都是文人观赏与咏怀的主要对象。魏晋时期,山水游赏成为士人通达玄境的媒介。他们登山临水,唱咏清虚,寄身于山水之际,去寻找他们超脱的生活,表现自己体玄悟道的高远风度。《晋书·羊祜传》记:“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1]王羲之传中记载,王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2]

细细品读《兰亭集序》中写景的文字,清新之气扑面而来:“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天朗气清,惠风和畅”。[3][P362]

暮春时节的江南,早己是“千里莺啼绿映红”,到处莺歌燕舞,遍地绿树红花,可谓绚烂多彩。可是王羲之的眼中却只有山、林、竹、溪、云、风而已。写山,选其高,绘竹,言其长,给人以高洁脱俗之感;描云则取其淡,写水则言其清,色调淡雅清朗,再加上明净的天空,和熙的春风,暮春三月的会稽山水已了无人间的痕迹。山重林茂,竹秀水清,幽深静谧,足以滋养心灵、荡涤尘滓;竹修水激,天高云淡,清爽洁净,不正是王羲之卓然不群、高标遗世之风范?

立于兰亭,放眼四方,自然之景尽收眼底,王羲之的心是新鲜活泼、自由自在、畅快淋漓的,此时他纯净的内心已完全和大自然融为一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信可乐也!”兰亭景美,集会盛事,又逢良辰,真是心旷神怡、赏心悦目。但面对难得的“四美俱,二难并”,他并没有把内心的喜悦之情十分强烈地表露出来,兴奋的字眼也不轻易滑落笔端,只一句“信可乐也!”就让他内心的情感轻轻淡淡地流淌而出。此时,他的心畅游于自然之景中,神陶醉于自然之美中。他以怡然自得的心境描绘兰亭,以从容沉稳的笔势书写喜悦,流于笔端的情感是宁静的、淡定的;因此,活力四射的自然之景,带给人的却是内心的恬然与沉静。文字格调之淡雅,不正是作者内心从容沉稳的体现吗?正如时人对王羲之的评价——“清鉴贵要”。

他已摆脱尘世的一切束缚,以一颗清虚恬淡的玄心,以审美的态度、平和的心境来观照兰亭的山川草木,一往情深地融入到整个宇宙自然之中,在物我冥合的心灵体验中畅神悦性,体会到人生的至乐与逍遥。于是“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这种暂时忘却世俗的纷争,沉醉于自然美景之中的心境,在他写的《兰亭诗》中亦有体现:“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也就是说他已经把对自然之美的感悟上升到了理性的角度。此外,在《答许询诗》中他还写到:“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我。”当王羲之“静照”自然时,目之所触,心之所悟,一切皆新。

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人们的兴趣已经由建功立业转为探求内心。人们对自然美的热爱与追求,对自然的审美情趣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人们的自然审美意识,本质地表现为自然与个性的有机统一,因而成为魏晋南北朝时期审美意识的主流。随着山水意识的进一步发展,魏晋时期不仅诞生了山水诗派,产生了如谢灵运这样的山水大诗人;而且“任心灵在山水中优游,也逐渐成为后世文人的一种姿态。他们一旦仕途不顺,就招邀三五好友,纵情山水,把关注的目光从现实转向个人内心。这种忘怀事务,任情山水的雅怀造就中国文化恬淡、潇洒自由的性格”[4][P161]。

二、《兰亭集序》中的名士精神

所谓文如其人,王羲之在自然山水中抒写着自己的真性情。可说是兰亭景美,羲之情真。从《兰亭集序》的笔势来看,文章开头的字形端正平和,字距、行距基本均匀,线条提按幅度不大,表达了书家的怡然与超脱。但后来的笔法纵横错落,涂涂抹抹,展示了书家内心的无奈与悲凉。

从文章的内容来看,兰亭盛宴、好友欢聚,本是人生乐事,只可惜好景不常在,好友难常聚,盛会难常在,人生总是这么的不尽如人意,“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面对这种状况,不论是“悟言于一室之内”的静者或是“放浪于形骸之外”的躁者,结局都是一样的“当其欣于所遇,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这种欢聚难常的感触已经使人情绪低落,而由聚散再想到人生之短促、死生之永隔,更令人悲从中来。

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对宇宙人生的理性思索加强。他们会不时想到自身生命的短暂与脆弱,更会感叹人生的变化无常。不论是静者也好,躁者也罢,人总难免于一死;不论是积极进取亦或是消极遁世,死亡问题都是不可避免的。人生如此短暂,该如何去面对呢?是应该增加生命的厚度呢?还是应该增长生命的长度呢?常言说,人到中年,才能深切体会到人生的意义、责任、问题,才懂得反省人生的究竟。彼时王羲之已经年过半百,他并没有将自己的思想浸润在序文中强加给读者,更没有囿于对生死的感叹,他批判时人把“死生”“彭殇”等同起来的看法,认为这是一种虚妄的人生观。更可贵的是他跳出自我的框架,由己观人。他把自己对人生的思考放在了历史长河之中,“每揽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在《兰亭集序》中,王羲之从自己对生死的思考,联想到了后人对于人生事世的感悟,由己观人,他已经超越了自我的境界,进入了一个新的层次。或者说个人的祸福成败不能使他有或喜或悲的情感,但人生及事物的无常,能使他产生更深切的哀叹,他的情不是停留在“真我”层面,而是达到了“忘我”的境界。正如冯友兰先生所说:“真正风流的人有深情。但因其亦玄心,所以他虽有情而忘我,所以其情都是对于宇宙人生的情感,而不是为自己叹老嗟卑。”[5][P314]

面对兰亭,王羲之以一种超越自我的玄心,妙赏自然,探究人生,洞见未来。他的超脱与旷达,豪迈与深情与自然山水相互融合,于一觞一咏中,其书法艺术得到了酣畅淋漓的发挥,这篇乘醉书写的《兰亭集序》笔墨章法如鸿儒踱步雍容文雅,畅达为书自然天成,堪称“天下第一行书”;其文澹泊自然,清新幽雅,举重若轻,以萧简之笔发深婉感慨之声,无论书艺还是文采,都与他率性纵情、风流潇洒的个性相一致,体现了他对独立人格的追求,堪称传世极品。

三、乱世成就名士风

宗白华先生曾总结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6][P208]魏晋名士风度的形成时间,大约是三国时的魏(公元220-265年)至两晋(公元265-420年)再到刘宋时代,可以说魏晋名士风度正是在这苦难时期开出的绚丽花朵。

东汉末年,各方势力你争我斗,整个社会动荡不安,加上天灾不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官场上的权力斗争也使得士人们常常处于朝不保夕的状态,天下名士,极少人能保全自身,许多著名的文人都死于残酷的权力斗争。在天灾人祸面前,儒家的礼教道德观念全面崩溃。如何面对死亡,如何在短暂的人生中保持快乐,活得潇洒,成为魏晋文人思考的重心。而政治斗争的残酷也使得处于自我意识觉醒中的士人们和社会现实的不和谐变得越来越强烈,于是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大自然,意欲探求玄远的世界,寻找心与自然的融合,脱离尘世之苦海,探得生存之奥秘。而老庄哲学中的清静无为,顺应自然的思想正好与魏晋士人的追求相契合,于是老庄哲学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

文人的生命意识开始觉醒,他们向外发现了自然之美,向内发现了人的自我价值。文人们追求人格独立,崇尚精神自由,保持着遗世独立,超凡脱俗的傲骨,在与世俗抗争的同时,也在探究着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对人生有着强烈的欲求和留恋。在他们的推动下,轻人事、任自然的价值观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占据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世界,进而铸造了中国士人玄、远、清、虚的生活情趣。于是在汉末魏晋时期产生了一种时代精神和人格理想,以士人阶层为代表形成了一种追求自然、自我、自由的时代风气,一种超越性的人生价值观和审美性的人格气度,这就是今天的人们所说的魏晋名士风度。

魏晋的风流名士们崇尚自然、超然物外,率真任诞而风流自赏。《世说新语》便列举了不少例子,如描写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谓:“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7][P182]但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却说自己“……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8][P253]。阮籍洒脱不羁,《世说新语》载:“阮步兵丧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唁毕,便去。或问裴:‘凡吊,主人哭,客乃为礼。阮既不哭,君何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时人叹为两得其中。”[9][P224]生活在东晋时期的王羲之,深深刻上了时代的烙印,晋朝屡次请官遭拒绝。进入仕途之后,依然保持本心,以耿直立身。也许正是因为精神的超俗,“托杯玄胜,远咏庄老”“以清淡为经济”,喜好饮酒,不务世事,以隐逸为高等的哲学观,才能造就那传奇的《兰亭集序》吧。

总之,名士精神的形成,是时代和个人的共同选择,处于人的自觉和文的自觉的魏晋时代,士人们对自身和外在的客观世界都有着深广精微的认知和探求,对自然山水之美的进一步发现和现实的苦痛让知识分子寄情山水,在自然中找到心灵的寄托。诞生于这一时期的作品《兰亭集序》于江南的明山秀水中,流淌大自然的宁静与和谐,彰显着王羲之的潇洒与高逸,融合着魏晋名士的率真与风流,带给“后之览者”以悠远深沉的遐思。

注释:

[1][唐]房玄龄等:《晋书·羊祜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

[2][唐]房玄龄等:《晋书·王羲之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

[3]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古文观止详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

[4]刘波:《玄学与魏晋艺文》,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

[5]冯友兰:《论风流》,《三松堂全集》(第五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6]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7]夏华等编译,刘义庆著:《世说新语》,沈阳:万卷出版社,2014年版。

[8]郭兴良,周建忠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上)》,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9]夏华等编译,刘义庆著:《世说新语》,沈阳:万卷出版社,2014年版。

(陈慧 福建龙岩 福建省龙岩市第九中学 36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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