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苦难与文学

2016-03-02 08:35常丽娜
新乡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悲剧文学人生

常丽娜

(华侨大学厦门工学院 人文教研室,福建 厦门 361021)



简论苦难与文学

常丽娜

(华侨大学厦门工学院 人文教研室,福建 厦门 361021)

文章旨在探讨苦难与文学之间的关系、苦难对于文学的意义。苦难对于文学的意义有三点:第一,苦难孕育文学经典;第二,苦难提升文学作品的思想与艺术境界;第三,文学作品中对苦难的书写在一定意义上具有悲剧美学精神与宗教救赎意义。

苦难;文学;思想与艺术境界;悲剧美学精神

张爱玲说:“苦难塑造人。”高尔基说:“苦难是人生最好的大学。”人生在世,十有八九是不如意事,总有波折与苦难,“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1]。人类自诞生那一刻起,就面临着生死大限的问题,生死哀乐是人生的重要课题。如何看待生死一直都是哲学与宗教要解决的问题。文学作为人学,作为展现人的个性、情感、心理与思想意识的学问,自然也回避不了生死、苦痛与悲哀这些人生课题。哲学与宗教是形而上地解决人生苦难,而文学作品则是通过形象化的方式传达对苦难、对生命的体验与认知。文学要表达作家个人的情感体验以及对于生命和宇宙的认知,作家如何看待苦难,往往决定着文学作品的思想与艺术水准。中国传统文论认为,“哀怨起骚人”[2]“欢娱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3]“穷而后工”[4],这与西方“愤怒出诗人”不谋而合,二者都在表达苦难与文学创作之间密切的关系。在笔者看来,苦难孕育文学经典,苦难提升文学的思想与艺术境界,文学对苦难的书写在一定意义上具有悲剧美学精神与宗教救赎意义。

一、 苦难孕育文学经典

从文学的起源来看,文学源自人类对于苦难的记忆与忧患意识。文学是人类的集体无意识的生存经验的表达。早在远古时期,人类对于神秘莫测的自然界充满了敬畏,对于人类自身的一些现象充满了疑惑。为了缓解心理的压力与恐惧,智者创造了文字,用来记录人类最早的生存体验和克服自然灾难的经验,文学伴随着原始宗教崇拜而诞生。只不过,早期文学的形式是荒诞的、夸张的。所以,世界上大多数民族早期的文学形式大都是戏剧、史诗、神话传说等。在西方,《荷马史诗》记录了大量的血腥而残酷的战争与杀戮,《圣经》描写了诺亚方舟与大洪水的故事,而小亚细亚与埃及最早的文字则记录了人类早期那次可怕的“大洪水”,这与女娲补天、大禹治水等中国上古神话传说其实是相通的,都再现了早期人类所遭遇的自然灾难。有灾难就有忧患,人类的忧患意识也由此而生。中国的《易经》恰恰是一部“忧患之书”[5]。“易”即变化、无常。所谓“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样好”,盛筵必散,乐极生悲……人生就意味着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等种种的无常变化。而文学经典的产生恰恰离不开这些无常,生离死别是文学经常表现的主题。纵观古今中外,大难之后的作家、艺术家对于生命往往有一番最为透彻的观照,对于人类的苦痛也有一番更为本质的体悟。所以,《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开篇即言:“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曹家作为康熙皇帝的心腹,荣宠至极。最为鼎盛的时候,曹家做到江南巡盐御史,可谓烈火烹油、钟鸣鼎食的大富大贵之家。然而,荣极则辱。雍正登基之后,整顿吏治,曹家被抄,顷刻之间,曹家从社会的上层沦落为社会的底层。曹雪芹就是在这种家庭变故之中尝尽了人情冷暖,每日靠朋友的接济度日,贫病交加,这使得曹雪芹对于人生与社会有了更加透彻的体悟。最终,他“批阅十载,增删五次”, 以悲悯的情怀去观照大观园中的那些出身不同的女性,对于出身卑微的晴雯、袭人、芳官等也能给予深切的同情,从而写出“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人生大悲剧。而受到科场舞弊案牵连被除名的唐寅,后期创作愈发变得疏狂不羁,性情得以解放,从而写出了脍炙人口的《桃花庵歌》:“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武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6]明朝嘉靖年间的戏剧家、书画家、诗人徐文长,这位明朝第一奇人,科举不得第,怀才不遇,后受胡宗宪案牵连,性情益发狂放,“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皆拒不纳”,“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7]。徐渭晚年生活穷苦潦倒,抑郁不得志,靠卖书画为生,然而“哀极生狂”,其“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杂剧《四声猿》更被视为“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8]。徐渭生前落寞,不名于世,死后却以诗、书、画、戏剧为世人所肯定。

苦难是文学经典诞生的重要催生机制与激励机制,苦难推动了文学经典的产生。对此,童庆炳先生从创作心理的角度进行了比较详细的分析。他把人的体验分为两种:一种是丰富性体验,这主要指的是事业、爱情、家庭的顺利、美满幸福所引起的愉快、满足的情感体验;另一种是缺失性体验,即事业的失败、爱的失落、生活的不幸以及理想的无法实现等所引起的痛苦、焦虑的情感体验。他认为诗人的缺失性体验乃是诗人独特的生存和生活方式。“诗人之‘穷’,在一定意义上,正是诗人之‘富’,正是在穷中,诗人蓄积了最为深刻、饱满、独特的情感,正是这种带着眼泪的情感,以一种强大的力量把诗人推上了创作之路”[9]。由此可见,苦难、穷愁的人生经历对于作家个人创作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与激励作用。早在两千年前,孟子就已经指出了苦难对人的塑造作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然后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苦难可激发人无限的潜能与创造力。对于作家来说,苦难能够激发起作家的创作冲动,使得作家有一种想要诉说和表达的欲望。

太史公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最早提出“发愤著书”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10]137。在司马迁看来,古来圣贤在人生困顿之中、穷愁无路可走之时,往往以著书立说来表达自己的一腔悲愤与抑郁之情。著书写作成了一种人生选择,是实现人生价值与意义的重要方式,也是一种独特的自我表达方式。太史公之所以能发此言论,与他个人的苦难经历有关。受到“李陵事件”的牵连,司马迁触怒了汉武帝,被施以宫刑。这种封建时代的肉刑对人身心的伤害与凌辱是极端野蛮的,使人生不如死。所以,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多次提到这件事情对他身心的戕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10]137刑罚的残酷、专制体制对个人尊严与生命的肆意践踏由此可见。但是,司马迁忍辱含垢,和着血泪隐忍不发,把满腔的悲愤倾注到《史记》的写作中。“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死亡是人生的终极所在,但要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所以,太史公深恨“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10]137,立志要通过写作《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0]137,并希望将自己的作品“藏之深山,传之后人”。《史记》倾注了司马迁的全部生命热情,也饱含了其悲愤的血泪,所以,鲁迅先生誉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同样,孔子周游列国,四处碰壁,其仁义之学不被列国国君所采纳,甚至被小人所猜忌排挤,其“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的人生理想与政治抱负也终究得不到实现。孔子抱负难以施展,困于陈蔡之间,断炊七日,后又被匡人所包围。弟子们开始怀疑老师的政治主张,子路质问孔子:“君子亦有穷乎?”[11]78鲁迅在《范爱农》中也表达过类似的痛苦境遇:“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梦醒了无路可走。”[12]子路问的问题道出了人生的荒诞、人生的绝望、理想的幻灭。这悲哀与苦痛,孔子与鲁迅其实都体验到了,这也是整个人类会遭遇到的一种绝望处境,与西方艾略特的《荒原》的意境是多么的接近。孔子的回答是:“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11]79有理想的人正是要在困境中坚守信仰与追求。孔子认为“穷之有命,通之有时”,他“弦歌不辍”,淡定从容地应对困难。回到鲁国之后,孔子把他对礼坏乐崩、乱臣贼子的道德批判以微言大义写入《春秋》之中。而鲁迅的回应是“反抗绝望”,认为“这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所以,他选择“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到光明广阔的地方去”[13]。鲁迅选择了负重前行,从黑暗与苦难中走出一条路来,把希望与光明留给后人。

屈原在被楚怀王放逐期间,先后写出了《离骚》《九歌》《九章》《天问》等,处江湖之远,却依然心系楚国,胸怀庙堂之高。苏轼在遭遇了“乌台诗案”的打击之后,在被贬谪期间,写出了一系列优秀的诗词文章,如《前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寒食诗》,等等。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的《寒食帖》写于苏轼被贬湖北黄州期间,其中的凄苦悲凉透出纸背:“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14]中国传统士大夫出入进退往往以儒道两家思想调剂内心,“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在苏轼身上其实表现得最为突出。苏轼即使在身处逆境被贬期间,也能乐观旷达地看待人事。《寒食诗》为我们展现出了一个身心俱疲的苏轼形象。物质上的贫乏、精神上的低落哀凉,与寒食节那连绵的霏霏阴雨互相映衬。虽然有哀怨,然而怨而不怒,苏轼并未走向悲观消极。同样是在这一时期,苏轼也写出了《定风波》这样的好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15]表达了一种洒脱豁达、任性逍遥的人生态度,为我们展现了一种更为广阔的人生观与世界观。

二、苦难提升文学的思想与艺术境界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一个美学概念——“意境说”。他认为“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16]143。可见,意境是王国维评价作品的一个重要尺度。那么怎样的作品才算有意境呢?尼采在《苏鲁支语录》中说:“凡一切已经写下的,我只爱其人用血写的书。用血写书,然后你将体会到,血便是经义。”[16]143所谓“血书”,即蒸腾着生命的温度、有着生命热情的创作,有力量,有思想,这样的作品才“内足以摅己,外足以感人”,才可以称得上“有意境”,有境界,如此,文学作品才不是无病呻吟,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更不是单纯的政治宣传工具,而是有着实实在在的生命温度与质感,有着作家个人对于时代、社会乃至人类、宇宙时空的本质性认识。所以,王国维对李后主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16]58。“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16]48。王国维认为,一方面,李后主的词作拓宽了词的境界,使得一贯表现闺阁情长的词作,开始书写家国之痛、人生之悲,风格变得“忧愤深广”;另一方面,在王国维看来,李后主的词作表达的不仅仅是一种亡国之痛,甚至还超越了一己之情,触及了人的心灵深处,产生了一种普世的价值和意义,具有一种宗教般的担当人类苦难的精神。李煜作为南唐国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曾受过人间疾苦,具有“赤子之心”。然而南唐孱弱,只得向宋纳币称臣。亡国被俘,李煜沦为阶下囚,人生境遇顷刻之间发生了重大转变。他从堂堂一国之主到亡国囚徒,富贵繁华到了极点,又悲哀到了极点。正因为他一人经过这种极端的悲欢,遂使他在文学上的收成也格外光荣而伟大。经历了亡国的切身之痛,李煜终日活在战战兢兢的恐惧之中,以泪洗面,“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煜在亡国之后才真正体悟到人生的悲剧性,感到自己对亡国背负了太多的责任,悔不当初。然而一切已无力挽回,命运似乎早已注定结局。对比李煜亡国之前的词作,其后期的词作显然艺术气象更为隽永阔大,意境超越个体性自怜自悯,升华为人类体悟生命厄运时的一般诗性哲思。从李煜的例子可看出,苦难对常人、国家来讲固然不是好事,然而对于文学家来讲却是巨大的精神财富,所以,清代赵翼才会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三、文学对苦难的书写具有悲剧美学精神和宗教救赎意义

从美学角度讲,苦难对于文学的价值和意义,与古希腊悲剧的精神是一致的。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过:“悲剧就是陶冶、净化、宣泄人的情感。”[17]鲁迅认为:“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18]悲剧意味着美的殒落、生命的被践踏、理想的破灭,而这正是生命苦难的一部分,也正是文学要表现的主题之一。从接受美学来看,受众在阅读悲剧的过程中,内心产生触动,与悲剧人物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对人物的命运感同身受,从而在血与泪中得以净化内心。这是悲剧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所以,文学对于苦难的书写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悲剧美学的精神,并产生一种宗教救赎的意味。当然,文学家对于苦难的书写,不应该沦落为诉苦,而应对于人生的苦难有一种更高境界的观照,透视苦难的生命本质,正视苦难的生命意义,从而提升作品的思想与艺术层次。当代作家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丰乳肥臀》《檀香刑》、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一系列作品都存在一个苦难叙事主题,但其中的人物并没有被苦难所击倒,而是在苦难的泥泞中顽强地站起来,负重前行,用自己的坚强与爱去书写大写的人生篇章。可以说,恰恰是苦难赋予了这些人物生命存在的本真意义,使得他们实实在在地活在这个大地上。正如诗人荷尔德林所说:“生命充满了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于这块土地上。”人类存在的意义有时候也意味着要承载这些苦难。这些作品给读者看到、感受到的不仅是有生命温度的血与泪,还是有生命的热情与意志力。许三观靠卖血支撑整个家庭,这种受苦受难的负重精神,丝毫不亚于基督受难、释迦舍身饲虎,文学中的苦难在此有了宗教救赎的意味。世界上真正的宗教是教人正确看待苦难、超越苦难,从而完成生命的自我救赎,净化心灵。人在苦难中才可以提纯心灵,接通天地自然,对人生、社会乃至宇宙有一番大彻大悟。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对苦难的书写与悲剧美学精神和宗教救赎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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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庆林】

On Suffering and Literature

CHANG Li’na

(Humanities Department, Xiame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Xiamen 361021, China)

The paper discuss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uffering and literature, what’s the meaning of suffering to literature? In the author’s opinion,there are three points about the meanings of suffering to literature: firstly, suffering produces literary classics; secondly, suffering promotes the thought and artistic realm of literature works; thirdly, in some sense, the discription of suffering in the literature works has the tragic aesthetic spirit and the meaning of religious redemption.

suffering; literature; thought and artistic realm; tragic aesthetic spirit

2016-01-27

常丽娜(1982—),女,河南汤阴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6.2

A

2095-7726(2016)05-003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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