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鲁平
一
早晨,警务局警员佐藤迈着鸭子步,双臂敲打着后腰来到他家独门院子。天一放凉,他的腰部总有些不适。“到了该穿厚衣服的时候了。”佐藤这样想着,突然听到隔壁的女人一阵阵咳嗽声。定睛望去,见那家女人手扶栅栏,咳出一地血来,几天来不祥的预感真就应验了。他不等那女人的身子顺着栅栏完全委顿下去,赶紧双手捂住鼻子和嘴巴,屏住呼吸转身跑回屋里,重重关上门,叫唤妻子山田加美和八岁的女儿千惠。
千惠昨晚尿炕了,佐藤感觉屋里布满了臊气冲天的气味。佐藤喊:“小懒虫,快起床!”千惠好像刚刚睡死,任佐藤怎么召唤也不肯睁开眼睛。佐藤所有的耐心都丧失殆尽,他劈头盖脸拽起千惠细小的胳膊,一把将她拎出被窝,那颗嗜睡的脑袋被折腾得东倒西歪。
佐藤说:“我们马上走。”
山田加美问:“去哪里?”
佐藤说:“不知道,越远越好。”
山田加美给千惠穿衣服。千惠不住地打着哈欠听从母亲粗暴的摆布。山田加美早晨渐轻的哮喘,好像忽然加重了,喉咙里响起了风箱一样的喘息,她提拎着千惠身上的乱糟糟的裤子,不时地把她一下下拎起。千惠彻底醒了,山田加美脑门上的汗也跟着出来。佐藤跑到外屋,用水浸湿三块擦脸巾,擎在手上,水滴在他的指缝间落成了水帘。佐藤催促道:“走晚了,就来不及了。”将一块擦脸巾捂住自己的嘴,两只因惊恐而放大的眼睛,显得格外闪亮。
这是个秋凉的早晨。佐藤一家三口脸捂擦脸巾,匆匆跑出自己家门。十米,二十米,五十米,他们跑出二百米了,山田加美突然停住脚步,她记起昨晚收拾好的一个包裹丢在了屋里。佐藤怒吼道:“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山田加美什么话也不说,低头执意返身去取她的包裹,佐藤怎么呼叫,也不肯停下脚步。
1940年伪满发生了什么?据《吉林省编年纪事》记载:
2月23日,东北抗日联军总指挥杨靖宇在濛江县保安村三道崴子被日军包围,经过激烈战斗不幸壮烈殉国。
3月31日,伪满公布法令,限制使用黄金。
8月19日,长春发现霍乱。
10月8日,长春发生鼠疫。
12月20日,汪精卫伪南京政府代表团到达长春。
二
十月的天,关内的人可能还穿着单衣,东北新京(伪满时的长春)在阳光的毒辣中已到了穿棉袄的时令。早晨阴暗处的地面水洼,一不小心结起了晶亮的冰碴儿,脚踩上去,一阵“嘎巴嘎巴”七零八落的脆响,让人想起这季节的暧昧不明。
山田加美急匆匆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佐藤视野里的时候,佐藤也同时看见了一辆马车向他这边慢吞吞驶来。车老板身穿黑色棉袄,头戴毡帽,鼻孔里流着清鼻涕,没有注意到站在路边的佐藤早已牢牢盯住了他。
佐藤悄悄伸手去掏枪,枪就在他的腰上。他蓦地想起8月15日新到任的伪满国务院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通过广播,要求中国东北人民分担建设“东亚共荣圈”之责任的号令。心立马转了方向,他决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人留下口实,他的手在腰上掖了掖,拿出来,掏向了裤兜。
佐藤的手在裤兜里探到了两张纸币,犹豫着是拿出一张还是两张,那抱着鞭子的车老板这才注意到了他,两人相视两秒钟,车老板扯起马缰就跑,佐藤哪能让他跑掉呢,他的手从裤兜里拽出两张纸币,举过头顶,使劲儿摇晃。车老板看见钞票,更加地慌,挥起鞭子朝马屁股狠狠抽去,马车眼看撒腿跑了,佐藤情急之下大叫一嗓子,马车哆嗦一下,立刻停下来。
佐藤发现腰里的枪还是被他掏了出来,牢牢握在手中,只差扣动扳机了。最终还是枪能解决问题。佐藤上前一步,两张钞票死死按在车老板怀里,笑眯眯问:“东亚共荣圈,你的明白?”
车老板说:“明白明白,就是你好我好咱都好,你不杀人放火,我不掉头就跑。”
佐藤问:“什么的干活?”
车老板说:“我进城拉粮食,大米的不吃,吃了是经济犯,高粱米的买。”
佐藤说:“新京有情况,回去。”
车老板说:“我家在九台卡伦,来一趟不容易。”
佐藤说:“卡伦,卡伦,回去。”
佐藤抱起身下的千惠,放进马车。山田加美已跑到跟前了,她这一去一回的四百米路,哮喘得更加厉害,下颏一扬一扬向上倒气,脸也涨得通红。佐藤扶山田加美上了马车,枪重新别在腰里,坐在车老板背后说:“卡伦!”
车老板胆战心惊调转马车,转身递回那两张钞票说:“我送你们去卡伦,钱万万不敢收,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佐藤扯过钞票,揣回裤兜说:“快,要快!”
鼠疫来了,灾难即将降临,整个新京的人还都浑然不觉,一家家躺在被窝里睡大觉呢,睡吧睡吧,睡过了今天,他们很多人就会淋巴结肿大,发烧,咳血,不久就会死掉,全城马上乱套了。
前天晚上,佐藤和山野在“日满料理店”喝酒,本来正喝得高兴,山野突然神情黯然起来,佐藤纳闷地问:“何事叫你如此神伤?”
山野说:“我今天新认识一个朋友,叫中村,中村!你不知道吧?他是医学界著名人士,在德国获得过医学博士学位,专门研究细菌。今天上午,他在千早医院工作时,不小心让几只跳蚤跳出器具。那可是染上鼠疫的跳蚤,中村怀疑那几只跳蚤蹦到自己身上,慌忙逃出实验室,从里到外把自己脱光,跑到千早医院后面水泡里。那时我正在巡逻,中村在水泡里老远叫住我,让我离他那堆衣服远点。我以为他想自杀呢,走到跟前一看,不是,他让我给他一件衣服,不然他只能光着屁股回家了。这样的天,早就没人敢下水了,人到了冰凉的水里,腿非抽筋不可,他肯跳进水里,说明问题有多么严重。当时中村没跟我提跳蚤的事,他只是说自己是千早医院医生。我脱下衣服递给他,他就跟我友好了,在回来的路上,中村也许为了让我高看他一眼,也许是为了别的,我也说不准。反正他对我说,他现在同时为新京一零零部队工作。”
山野端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酒,通红的小眼睛盯住佐藤问:“你愿意听我讲吗?”
佐藤说:“说吧,我听着哪。”
山野说:“一零零你知道吧,是专门研究生物细菌的特种部队。中村说,大量制造病菌,使之分泌毒素,不用花费大批的金钱,就可以大规模地杀死敌人。论起现代化战术,日本在这方面走在前边了。未来的战争,细菌战是最便宜的,它可以用最小的本钱,获得最大的利益,我们日本早就着手进行细菌战研究,鼠疫、霍乱或伤寒病菌都比炸弹来得便宜,炸弹扔下去,一切物资都将受到损坏,而细菌战术只是使人害病死掉,工厂、矿山、房屋、设备等都可以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除了细菌,还有化学毒气,用飞机投放到敌区,爆炸时产生一股绿色的黑烟,笼罩在地面,烟雾消失三十分钟后,中毒者呼吸困难,嗓子沙哑,咳嗽,全身无力,皮肤发热,呕吐,口流白沫,最后流血死亡。中村还说,日本新的科学战现在还得保密,可别对外人说。现在我所做的工作,就是让跳蚤染上鼠疫,战时,我们用飞机把这些跳蚤投向敌区。”
佐藤举起酒杯,笑眯眯地对山野说:“哈哈,不说这些,来来,喝!”
对于警务局警员来说,佐藤对科学不感兴趣,他总觉得什么细菌战、化学毒气远不如用枪杀人来得痛快而刺激。
山野头顶笼罩起不祥的云雾,他眨着醉醺醺的小眼睛盯着佐藤说:“中村作为医学博士,他不会不知道这起事故的严重性,如果他确定跳蚤没有蹦到他身上,决不会脱光了衣服跳进冰冷刺骨的水泡子里。”
佐藤问:“你怀疑那几只跳蚤被中村带出来了?”
山野说:“不管怎样,只要一有风吹草动,我们必须马上撤离新京。鼠疫潜伏期多为二至三天,发病特征是发热畏寒,剧烈头痛,恶心呕吐,呼吸急促,吐血,淋巴结肿大,皮肤先出血斑,之后大片出血。”
佐藤说:“只怕我那有哮喘病的老婆多有不便。”
山野问:“你请的那个哈尔滨医生有消息吗?”
佐藤说:“只怕这边发生疫情,那医生不肯前来。”
山野说:“要耐心多等几日。”
三
作为警务员,佐藤太知道自己这次擅离职守意味什么。现在他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先跑出去再说。如果警务长怪罪下来,他满可以说是因追杀反日分子,没来得及请示汇报。鼠疫非同小可,早晨隔壁的女人已明显出现症状,万一不小心染上,可就性命难保。性命都难保了,还在乎什么怪罪不怪罪?
车老板满嘴都是被旱烟熏烤得里出外进的黄牙。佐藤没想把他怎样,可他的神情依旧紧绷绷的,虽不住地吆喝牲口,眼睛却总是偷偷向身后瞄,好像随时防备佐藤有什么动作。
佐藤拍拍车老板的后背,想做出一些亲近的举动,哪知车老板身子猛地一缩,木车轮偏离了一下方向。
佐藤问:“你贵姓?”
车老板松弛一下身子,说:“免贵姓孙。”
佐藤说:“你的,我的,是朋友。”
孙老汉说:“不敢!”
佐藤说:“真朋友!”
孙老汉说:“真就不敢。”
佐藤一巴掌拍向孙老汉肩膀,马车忽悠一下掉进了路坑里。孙老汉转过脸来,满口黄牙抢占了佐藤全部视线。
孙老汉说:“朋友朋友。”举起鞭子,照着马屁股抽去,瘦骨嶙峋的皮毛现出一条粗粗的长蚯蚓。
马车颠簸得厉害,似要把人肚里的肠子震断。佐藤两手撑住身底下的木板,让酸痛的屁股虚虚地翘起。山田加美一直跪在车厢里,身上的蓝色碎花和服溅上了干呕物。为了尽快驶离市区,佐藤已顾及不了她遭罪的样子。
千惠倒是个嗜睡的小懒虫,这么颠簸的马车也没把她弄醒。霜冻在郊外显得明朗了,地上金黄的树叶冻结在冰碴儿里,让佐藤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这是一场没有准备、没有目标的逃离,他不知道哪里是他的归宿。回头看看山田加美,她已经没精力向他打听他们的去处,哮喘已折磨得她形销骨立,这一通颠簸不知她是否能经受得住?佐藤忽然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千惠再懒也不至于睡到这种程度。按正常情况,她早该醒了,心存好奇眺望着四周田野。佐藤扭过身,伸手探向千惠的额头,这一探,佐藤的心像被鞭梢抽打了似的抽搐一下,千惠的脸如燃烧的火炭儿,通红,滚烫。这时发热绝不是什么好事,莫非千惠也染上了鼠疫?要是那样,他们全家现在正在做着无意义的逃离。
佐藤叫停马车,颤抖的身子转过来,轻轻抱起千惠,摇晃着说:“醒醒,快醒醒,你不能这样睡。”
千惠艰难地睁开眼睛。
佐藤说:“我是你父亲,你认识我吗?”
千惠闭回了眼睛。
孙老汉说:“孩子病了?前面是八里堡,我们到那里看郎中。”
四
八里堡是坐落着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村口有一家供人夜宿的大车店,还有一户钉马掌的铁匠铺、门面不大的小酒馆。马车在阒寂的街面上“嗒嗒”前行,穿过几个胡同,听几声偶尔传来的孤寂的狗叫声,佐藤的心里好像没了底儿,以前八里堡出现过几起反日分子,尽管警务局全力围剿,但谁都不敢保证那些反日分子已被赶尽杀绝。佐藤的手又不自觉摸在了腰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觉得八里堡的冷风轻轻敲打他的耳廓,鼻孔里一阵酸酸地发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马车在一家破败的院门前停下,孙老汉跳下车,收起鞭子,“啪啪啪”拍打起老掉渣儿的院门板。
院里的房屋门欠了条缝,一缕灰白色山羊胡翘出门来。佐藤看见一个精瘦的中国小老头儿,脸部清癯,两腮深陷,两眼炯炯地出现在稍稍开大了的门缝儿中。
孙老汉从马车上背起千惠,直奔郎中家的院子。院子里的鸡鸭全都惊呆,跑向一边抻长了脖子驻足观望这一伙不速之客。
千惠彻底被折腾醒了,两眼陌生看着四周的一切,懵懂不知。孙老汉背着千惠进了屋子,把她放在炕上。看着千惠病着的样子,佐藤直感觉末日将要来临。
郎中咳嗽两声,撸起千惠的衣袖,在她细小的手腕上并排按下食指、中指、无名指,细细把握着脉搏跳动。凝神屏息了三四分钟,手指拿下,拨开千惠的眼睛看了看,让千惠吐了舌头。佐藤站在旁边,神情不宁眯着眼睛,捕捉起郎中脸上每条细纹波动,似乎从那些条纹波动中寻找到郎中心中的蛛丝马迹。还好,郎中的脸上条纹运行平稳,无太大起伏,他慢条斯理放下手,灰色山羊胡轻微抖动了两下,嗓中拉着痰丝说:“并无大碍,也许早晨受了些风寒。”
佐藤浑身像虚脱了一场,颓然而立。
郎中手握墨笔,唰唰开出药方:桑叶3钱,牛蒡子3钱,薄荷3钱,橘梗3钱,连翘5钱,甘草1钱。
郎中强调,此药务必用八里堡的水煎服。
嘱咐病人马上休息,不能再继续颠簸,切记切记!如果病情加重,可用冷水毛巾敷头部、躯干,或用白酒兑水擦浴。
用草纸包了四四方方三服草药,从郎中家出来,佐藤喝住孙老汉问:“你的,八里堡,亲戚的有?”
孙老汉说:“没有。”
佐藤扯住孙老汉棉袄领说:“你的,撒谎!”
孙老汉脖子勒得上不来气了,他说:“有有,我闺女,我闺女家住这儿。”
佐藤说:“孩子放在这里,让她好好睡觉,真朋友,拜托!”
孙老汉把千惠背上了马车,操起鞭子,驱动了车子,大约走了三百米,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这家显然刚刚完成大婚,门板上贴着大红喜字,院子里过道新铺着沙土,房屋装扮一新,窗框架上贴着窗花,火红鲜艳。门板一响,从屋里跑出一个身穿红棉袄的新媳妇,她好奇地看着门外的几个人,冲孙老汉喊:“爹,你咋来了?”
孙老汉一声不吱,小心背着千惠进了屋里。
婚房虽然崭新,比起佐藤家中红漆松木地板、热烘烘暖墙还相差甚远。但这在八里堡应该算是条件最好的人家了,佐藤稍稍舒缓了一口气,前院后院走了一趟,连厕所、仓库、猪圈都看过了,确定无可疑之处,便说:“此地离新京太近,不可久留,送我们去卡伦。”
五
卡伦在八里堡以东二十多公里处,是躲避新京鼠疫最佳落脚点,零星散落的几户人家,要比八里堡清静得多。佐藤最终选择了村头一个双目失明的中国老太太家里住下。老太太家三间土坯房,西屋一间,一直空着,中间的屋子是走廊兼厨房,堆放着柴草,还摆了一口被锔过的水缸,也许她过得太寂寞,很愿意有人住在这里。
山田加美哮喘有增无减,她猫着腰从后面跟过来,每走几步路,都要手拄膝盖休息一会儿。
将西屋简单打扫一遍,倒了两大盆脏水,扶山田加美躺在炕上。老太太要过来摸山田加美,被佐藤挡住,老太太很知趣地说:“你们好好歇着,歇着!”回到了她的东屋,轻轻把门关上。
第二天,佐藤竟然听不到新京鼠疫的一点传闻,看来事情没有他最初估计的那么可怕。他准备回一趟新京,探听一些警务局的情况,也顺便打听一下哈尔滨医生是否按预约时间赶来。如果再见不到哈尔滨医生,在这个日渐寒冷的秋天,山田加美的哮喘很可能会凶多吉少了。
路过八里堡时,佐藤特意绕了一个小弯儿,去了一趟孙老汉的闺女家里。孙老汉早已从卡伦回到了八里堡,他正在院子里杀了一只鸡,将一盆热水浇在鸡身上,准备褪毛。看到佐藤,他站起身,甩了甩手上腥臭的水滴,讨好地龇出黄牙说:“不管咋样,孩子咱得照顾好。”仅仅是一天工夫,千惠浑身的烧全退了,真就是孩子,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千惠身上穿着一件对襟蓝花棉袄,一时没被佐藤认出来。她很不知愁地在院中跟两个中国丫头玩耍,见到佐藤,一下子扑过来,钻进他的怀里。佐藤说:“我要去新京,无法带上你,你在这儿先住两天。”千惠失望地松开手。佐藤对孙老汉说:“我看,剩下那两服药不必吃了。”匆忙离开。
新京的鼠疫正在底层中国老百姓那里大规模出现症状,呕吐、发烧、咳血,警务局对事发地点进行有效隔离,严格对外封锁消息。看来中村的担心不无道理。据说,最初染上鼠疫的是一个中国少年,他去水泡放鸭子,回家后浑身奇痒,一挠就是一条血檩子,在家两天就发病了。警务局每个人忙得焦头烂额,警务长正在制订方案,应对鼠疫蔓延可能造成的动乱。没人注意佐藤昨天是否脱岗。警务长摇着电话,摇得满身是汗,面对出现在跟前的佐藤,无暇应付一声,佐藤准备好的一肚子谎话半句都没用上。
在警务局走廊里,佐藤碰见了他亲密的战友山野。
山野说:“那天喝酒,我对你说的,有些言过其实了。如果鼠疫大范围传播,那么整个新京都得瘫痪,警务局也没法工作了,其实,我们不必惊慌失措。”
佐藤点点头,为自己的行为有些羞愧。
山野说:“从哈尔滨来的医生昨天等你一天,我替你接待了他,你来得正好,我们马上去我办公室见他。”
佐藤迈开鸭子步,走进山野办公室。哈尔滨医生正低头看着办公桌上铺展开的《盛京时报》,见有人进来,眼皮抬了一下,又不待见地耷拉下去,好像他要急于看完一则吸引眼球的战况新闻。
山野跟过来,叫起哈尔滨医生,对佐藤作了介绍。
跟哈尔滨医生握手寒暄,佐藤发现面前的这位医生给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好,虽然他在民间早已大名鼎鼎,但与想象模样相差甚远。哈尔滨医生长着一张老鼠脸,那鼠脸上挂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冷丁看上去还有那么一点斯文,但眼镜后面那双小眼睛,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贼眉鼠眼。同是大和民族,人和人差别怎么这么大呢?佐藤握着的手,是凉的,那凉气很快渗透到他的劳宫穴,直往他心口窝里钻。佐藤浑身上下通起了阴凉之气,为了尽快能给妻子治病,他顾及不上对哈尔滨医生的挑剔,马上把自己僵硬的脸转化成了笑逐颜开,不住地摇晃着哈尔滨医生的手说:“拜托拜托!”
下午,佐藤叫了两匹马,带哈尔滨医生去了卡伦。
山田加美坐在瞎老太太西屋土炕上,下身围了一圈被子,哮喘折磨得她无法安静躺下,细瘦的双肩向上一戳一戳,好像脖子随时都要戳进胸腔里。佐藤想,不管咋样,今天终于把哈尔滨医生请来了,也算是如愿以偿,这次不管能不能治好妻子的哮喘,他总归是仁至义尽,剩下的就靠山田加美自身的造化了。
哈尔滨医生掀起门帘进了外屋,放下身上挎包,默不作声拿起洗手盆,往里面舀上水,手上打上肥皂,一下下不紧不慢搓起来,白花花的泡沫攥了一手。佐藤有些不耐烦,等了好半天,也不见哈尔滨医生将手扎进水盆里。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哈尔滨医生终于洗完手,倒掉盆里的水,佐藤以为这回可以进屋给山田加美看病了,可哈尔滨医生又往盆里舀了水,继续洗手。谢天谢地,这手彻底洗完了,他打开挎包,拿出白大褂,细心穿在身上,一一系好衣扣,庄严地走进西屋。
哈尔滨医生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抓过山田加美的手腕,把起脉来。他把脉的表情很特别,凝神屏气中闭起了他那双鼠眼,半天也不睁开。佐藤以为他坐着睡着了,低身仰脸看向哈尔滨医生,想不到这时,哈尔滨医生忽然睁开眼睛,由于两人的脸离得太近,吓得佐藤向后一趔趄,本能地摸向腰间的枪。
哈尔滨医生没有在意佐藤的动作,两只鼠眼从镜片上边盯住佐藤问:“有些话可否到外屋说?”
佐藤点头默许,跟哈尔滨医生来到外屋。
哈尔滨医生从缸里舀出水,倒进脸盆,再次洗手。佐藤站在他跟前,看着四处飞扬的肥皂泡沫,不知如何开口。
哈尔滨医生说:“病入膏肓。”
“什么?”佐藤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哈尔滨医生说:“准备后事吧,恐怕时日不多。”
佐藤说:“她这个样子已经有两年多了。”
哈尔滨医生说:“我知道。这是慢性肺源性心脏病,心动力正在衰竭。”
佐藤问:“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哈尔滨医生的手从水盆里拿出来,甩了两甩,接过佐藤递过来的擦手巾,象征性拧动了两下说:“无药可治,准备后事吧。”
佐藤说:“你一定要帮我,大家都说你是神医,你一定会有办法。”
哈尔滨医生脱掉白大褂,整整齐齐叠成四方形,放进挎包里,抬头说:“有一土方可以一试,不过,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佐藤眼里闪出一道微光,说:“你说,再难我也要想办法。”
哈尔滨医生脸上立马浮过一片阴云,身上的冷气禁不住叫佐藤打了个寒战。
哈尔滨医生说:“这方子很简单,需要三颗年轻力壮的活人心,必须是新挖出来的,蘸朱砂食之,心的作用不言自明,朱砂镇心逐痰,袪邪降火。朱砂随处可得,活人心却难以一求。”
“还有别的方子吗?”
“当然,人心可用猪心替代,但效果多为不佳,朱砂我现在可以给你,其他,只有你自己想办法。”
哈尔滨医生重新打开挎包,拿出草纸包,放在佐藤手上,说:“天已将晚,我不可在此地久留。”
佐藤脸色煞白地说:“你可知道新京发生的事?”
哈尔滨医生说:“这正是我效力之时,临阵脱逃,是我们大和民族的耻辱!”
佐藤感觉哈尔滨医生那双鼠眼满是鄙视的眼神。
佐藤说:“好吧,请你稍等片刻,我写一封信,拜托你捎给山野先生。院中这两匹马也一同交给山野。”
六
卡伦的早晨明显比新京冷,村口那棵老榆树枝上从昨晚起,就始终趴着一只乌鸦,像冻死在了枝条上,一动不动,冷风不时掀起它身上残败的毛羽,似要将它随时掀翻在地。佐藤站在院中,双臂捶打着后腰,做了两下徒手操,嘴里吐出一阵阵来自肺腑的污浊之气,浑身轻快多了,再吸一口败草的清香,更觉得心清气爽。估计哈尔滨医生前天捎带的信已经到了山野的手中,那信,态度诚恳,言辞凿凿,他相信山野对他的事不会放手不管,常年的交往,多少让他的心里对山野有那么一点信任感。也就在这时,院门口出现一匹鬃毛锃亮壮实的黑马,马背上跳下一人,正是山野!佐藤惊喜万分紧跟着跑出院门,说:“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山野手里拎着一只水桶,桶上面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上浸染着鲜血。山野说:“事不宜迟,我连夜行动,请你验货。”
佐藤说:“你的神速,让我万分感激,快说说,怎么搞到的?”
山野说:“昨天下午,我抓了三个支那,你说我是怎么抓到的?他们偷偷钻到警务局马棚里,拽了几根马尾儿,这三个伙计想用马尾儿做套子,系在柳条杆上套苏雀。他们说吃苏雀可以预防鼠疫,净他妈的胡扯,我看他们是嘴馋饿疯了。我本来想狠揍他们一顿,把他们关进大牢,哪承想,哈尔滨医生送来了你的亲笔信,我知道你想要的东西,这三个伙计自己送上门儿来了。我把他们拴在马棚里,晚上带他们出城,在柳条沟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东西给你挖来了。”
佐藤哆哆嗦嗦地说:“山野真朋友。”
山野忽然脸色阴沉下来,说:“对不起,我的工作还是有疏漏,当时我拎着三颗心出城往你这里赶,不久,就肚子饿了,这时才想起,忙活了半天还没吃晚饭。我在附近找了个酒店,水桶没敢拎进店里,怕惹人注意,随手放在店门口,准备进酒店对付一口。哪承想,我前脚刚一进屋,就听见后面水桶咣当一声响,我转身跑出去,眼睁睁看着一只饿狗叼跑了一颗心。我那个气,又没法开枪。那饭我没法吃了,只能拎着水桶想办法到哪儿补一颗,说也巧,我没走多远,看见一户人家院子里有个孩子出门,在窗户底下撒尿,你知道我干这事是行家,何况对付一个孩子。我钻进院子,捂住那孩子的嘴,就在墙根儿把事情解决了。孩子心小一点儿,这个请你务必多多包涵。”
佐藤拍拍山野的肩说:“你已经尽心尽力,多多感谢!”
山野说:“朋友之间不言谢,只要能治好你夫人的病,我愿肝脑涂地!”
佐藤说:“赶快回去,你不必久留,免得夜长梦多!”
山野跨上马背回头说:“新京的鼠疫正在蔓延!”
卡伦的天空飘起了清雪,不紧不慢的,仿佛告诉人们,这里已提前进入了冬季。送走山野,佐藤拎起水桶,感觉三颗心还在水桶里跳跃,真是新鲜哪,进了外屋,打开白布盖,伸手去捞,那东西竟然滑跑了,佐藤心里一紧,屏息再次去捞,就有一颗心被他死死攥在手里。他看着手里的这颗心,忽然想起,哈尔滨医生临出门时,他忘了问这心怎么个吃法。山田加美已经睡醒,她看见走进西屋的佐藤手里攥着的那颗血淋淋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佐藤说:“猪心,蘸朱砂,治你的病。”
山田加美说:“这东西,我怎能吃得下?”
佐藤说:“为了活命,你必须吃,闭着眼睛也得吃。”
山田加美说:“用烧柴灰烤熟了吧,只有熟了,我才可试一试。”
佐藤说:“医生没有交代,也只能这么吃。”
山田加美说:“那也得先割下一半。”
佐藤说:“不要割,医生没有交代,我们不要随意改变,桶里还有一颗小的,我给你拿来一试。”
佐藤拿着这颗心去了外屋,换回那颗小的。那颗小心没有他半个拳头大,却好像刚才强劲有力地在水桶里跳动过。佐藤打开草纸,倒出朱砂,撒在那颗小心上,递给山田加美。山田加美看着,一阵作呕,胃里黄水伴随着呕声吐了一炕。鼻涕眼泪也出来了,这心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山田加美说:“你拿走吧,我就是死,也不吃这东西。”
只能拿到外屋,将三颗心塞进灶坑,等待柴灰慢慢烧熟。
带着灶灰的心呈现在山田加美跟前,再次展开装有朱砂的草纸,山田加美说:“我还是先吃小的吧。”
佐藤觉得自己身子开始一阵阵战栗,腿也发软,他骂自己无能,可腿还是不听使唤打战。山田加美一点都没有对这东西表示怀疑,她的牙齿不规则切割那一块块肉丝,欢快地咀嚼着,嚼得佐藤的脸显出一阵阵狰狞的笑意。她对他的笑一点没有察觉,竟然也跟着笑了,嘿嘿,嘿嘿,山田加美胸腔忽然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紧接着哮喘起来。这么多年来,山田加美在佐藤心中最大的优点,也是让他最为感动的是,她对佐藤的谎言从来都是深信不疑,佐藤所有的欺骗,在她这里都能实现。山田加美忍受着哮喘,停下嘴中的咀嚼,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那些不小心滴落在炕上的油滴,一点点抿进嘴里。
七
山田加美欲找她那个随身带的包裹。
佐藤说:“那包就在你屁股后,找什么找?”
山田加美从身后摸到了包裹,拎到眼前,带着稍微平缓下来的哮喘,一点点把包裹打开。山田加美说:“该想的法儿都想过了,说不上哪天,一口气上不来,我也认了。千惠每个阶段的和服我早就替她做好了,你看这件,这件是不是大了,这是我准备给千惠出嫁时穿的,到那时,她肯定要穿这么大的和服。”山田加美脸上现出称心如意的笑容。从种种迹象上表明,那吃下的东西,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山田加美那柔美脸色,似乎告诉佐藤,说不上哪下她真就会一口气喘不上来,他必须去一趟八里堡,接回千惠,她们必须见见面了。
佐藤安抚了山田加美,急匆匆赶往八里堡。
八里堡的天看上去跟平时不太一样,四野一片灰蒙蒙,似要下雪了,浓重的阴凉之气弥漫着整个村庄。快到孙老汉闺女家了,佐藤看见那个院门前挤满了黑压压一群人。
出事了?
佐藤快步过去,拨开人群,甩开鸭子步跑进了院子,他看见孙老汉傻愣愣地身靠在山墙根儿,他的闺女——那个新媳妇坐在房门前,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面对着佐藤的到来,新媳妇仍无动于衷,佐藤上前拽开她的手臂,看见千惠老老实实睡在她怀里,对襟棉袄也裹得严严实实,就像来时在路上睡去的一样。
孙老汉惴惴地说:“昨晚她什么时候跑进院子,没人知道,早晨起来,我才在墙根看见她,怎么就被挖了呢?”
佐藤伸手抓出腰间的手枪,对着新媳妇的胸膛“啪啪”就是两枪,新媳妇倒下去,孙老汉瞠目结舌起来,佐藤举枪对准他满嘴黄牙,打出了全部子弹。
后记
12月21日,新京潜入一股针对刺杀汪精卫的抗日武装。行动失败,刺杀头目撤到了卡伦,他正是东北抗日联军的一名团长。第二年秋天,这名团长背着一只柳条筐,以卖药材为名回到了新京,几经周折,接触到佐藤和山野。这时的团长完全可以趁其不备打死佐藤和山野,但他没有,他跟两人喝了酒,他们在酒桌上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反正酒喝得从中午一直持续到傍晚。分手时,山野在路上走了不到十步,便朝佐藤后脑勺打了一枪,确定佐藤彻底死亡后,山野面对夕阳,裸身自尽。
这名团长就是孙老汉的新婚姑爷。他亲眼看见佐藤和山野倒地的全部过程,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