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燕日记,一个中国学生的日常生活

2016-02-29 18:18彼埃尔·阿斯基
中外书摘 2016年2期
关键词:阿訇白菊花日记

彼埃尔·阿斯基,中国名为韩石,是法国《解放报》驻北京记者。在宁夏张家树村采访时偶然发现了一个失学女童马燕的日记。2002年,他将其整理后在巴黎出版,很快登上了法国年度畅销书排行榜。后来,法国人成立了一个基金会资助中国学生,马燕现在法国就读大学。

2001年5月,张家树村。

我们一行人即将离开,正在同村里的阿訇道别,阿訇刚刚在自己的家里热情接待了我们。村里的孩子们簇拥着我们,在中国这个非常偏僻的村庄,难得见到外国人,面对如此热闹的场面,孩子们异常兴奋。一位官员曾经对我说过:“在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之后,你是第一个到达这里的外国记者。”司机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因为回银川的路还很长,很难走。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头上戴着穆斯林白帽子的农村妇女,同我们中间的一个人搭话,并把我们这个朋友带到自己的家中。她的家就在几十米开外。萨拉·奈日是我们从北京带来的一个朋友,也是这次旅行的策划者。萨拉接受了这名妇女交给她的一封信和三本小册子,蓝色的封面上,写着整整齐齐的汉字。萨拉很是惊奇,村妇坚持要她收下这些东西,好像事关她的生死。几分钟以后,我们带着这件神秘又似乎很珍贵的礼物出发了。

回到北京以后,我们先对这几本小册子进行了简单的翻译,文中的内容令人惊异,文字的作者也显露出来:马燕,一个13岁的女孩,面临着人生的悲剧。我们手中的这封信,实际上是年少的女孩写给她母亲的——那个交给我们信件的妇女。马燕在信中道出她的愤怒。马燕得知,她将不能再返回校园,家里没有能力再支付她的学费,这里连续五年都是干旱。

“我想读书”,马燕在信的标题中写道,信纸的背面是豆子种植说明书。这张纸不少地方有涂抹的痕迹,好像作者满腔愤怒,无法自控。后来,我们从她的日记中得知,她写信用的这支圆珠笔,是她攒了两个星期的零花钱买来的。

这声从心底发出的呼喊表达了不仅是中国也是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失学儿童的心愿,这是渴望接受教育,相信社会进步的声音。这个声音应当被这个中国小村庄之外的人们听到。这也使我们意识到,在21世纪初,一些孩子的未来被贫穷的经济环境所毁灭。

马燕知道她父母的决定必将使她遭受与他们同样的贫困,而她不能接受。她更加不能接受的是,她的两个弟弟将继续上学。在中国乡村,不管是不是穆斯林,女孩子都不如男孩子受重视。她的母亲所能解释的只是:“长大你就会明白……”

同这封信一起的,还有那三个蓝皮小本子,里面是马燕的私人日记。这个独一无二的资料,使我们明白了一个中国女孩的生活,肯定和农村中几百万其他的女孩的生活没有什么区别。她们无比向往读书,以便同家人一起脱离贫困;她们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的愿望不能实现。在这样的苦难中,她们同饥饿、同凶险的人际关系进行着持久的战斗,她们的人数一定不在少数吧?

马燕知道他们只能靠自己来拯救自己。在今日的中国,经济改革时期的中国,西北地区的农民是穷人中的穷人。不过,在马燕和她的父母身上,我们看不到一点苦涩,甚至看不到他们羡慕一部分已经腾飞的中国人。他们似乎接受自己的命运,没有提出疑问:他们所有的能量都用来求生。

对中国偏僻乡村的艰苦生活的见证,到达了我们手中。并且,这份见证来自于一个少女,她用真切的词汇一页一页地记述了她的真情实感。2000年——她只有13岁,她用简洁的笔调记述了她的学生生活。但是,我们很快看到马燕在生活这所艰苦的学校中成熟起来:她写得越来越长,更加个人化,就像对第三者掏出心底的话,这个第三者成为她的生活伴侣,陪伴着她缺吃少穿的生活、她的痛苦,或者她的快乐和希望。这本日记是不完整的,我们很久以后才得知,马燕的爸爸习惯于用孩子们的旧作业本卷纸烟,马燕的好几个本子就这样化为灰烬……因此,马燕的日记能够到我们的手中也是个奇迹。

为了更好地明白这封信和这几本日记怎么会到了我们的手中,我们应该见到这个女孩和她的母亲。一个月后,我们又返回张家树,这个地处宁夏南部的小村庄。前一次的行程已经为我们打开了这个平常处于封闭的世界。我们向着未知出发,因为没有办法通知任何人,这里的通讯条件远远落后于中国其他地方。在那些地方,通讯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发展。

张家树就像处在世界的尽头,但我们并不是偶然到达那里的。从北京到银川——宁夏现代化的省会,仅仅用了一个小时。王征,一个摄影师朋友在机场等我们,然后我们坐了几乎一整天的汽车。汽车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主要的公路正在施工当中。漫长的路途经过了黄河边上的农业地带,然后道路蜿蜒在更加荒凉的半沙漠地区,这其间点缀着不少村镇,它们的颜色几乎和沙土融为一体。有一个村子被称为“寡妇村”,因为村里的很多男人都因贩毒而被判了死刑。

到张家树村的旅行更像是时间上而非空间上的倒退。村子里的房屋分布在漫山遍野,房屋用砖砌就,屋顶铺着传统的瓦片。这个村子远离中国喧闹的城市,过着自己的生活。相对于中国在二十年中经历的深刻变革,张家树这个小村庄获得的主要是平静的生活。集体主义乌托邦不再干扰农村,农民分到了田地,电终于通到了村里。商品经济社会里,张家树抛到了被人遗忘的境地,张家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村民听说我们用了不到一天一夜就从北京来到了这里,他们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奇。对他们来说,首都是在多少光年以外……

我们到了以后很失望,马燕和她母亲都不在村里,他们的家里没人。我们最终找到了她父亲,一个结实的农民,不善言语,头发剪得像盖子。他请我们进了他的家,一幢不大的灰砖房,立在一座山丘上,远处是望不到头的贫瘠的山谷。他见到我们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为自家的寒酸和简单的接待而难堪。

他对我们说,马燕在预旺中学上学,村子的上一级就是预旺乡,离这里二十公里。看出我们的惊讶,他解释说,他的妻子和他读了马燕的信,很受震动,于是借了一笔钱——70块,让孩子读完这一年。这笔钱在今日的中国城市里不算大数目,但是在这里就是一大笔钱,大到使马燕能重新踏上上学的路,同时脸上也重新有了开心的微笑。而她的母亲,则出门到宁夏北部去采摘发菜,挣一点钱还债。

我们于是循着一条崎岖不平的路,去马燕的学校找她,她在日记中写到过这条路。周末,她基本上步行回家,需要走四五个小时,和她一起的还有其他同学,他们都是没钱人家的孩子。比较“富有”的孩子,可以花上一元钱坐手扶拖拉机。拖拉机从预旺赶集回来,在路上把他们带回来,预旺的集市是当地农民都要赶的。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光彩照人、很有主意的女孩,活泼而聪明,她很高兴能够重新回到学校。这个中国小女孩梳着短头发,穿着一件朴素的带花边领子的白衬衫,一条红布裤子,身上所有的装饰物就是一条塑料的心形项链,两个银耳环。她一定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孩。

她知道了我的助手何岩萍和我本人是专程为她而来,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

我们很快和她一起返回村子。在阿訇的家里,人们自发地聚集起来参加讨论。阿訇是张家树村里有影响的人。村长也来了,还有当地的党支部书记和另外两个负责人。大家都挤在阿訇的客厅里,墙上挂着麦加的彩色照片,并且还挂着一张热带椰子树下海滩的大照片。茶斟了一杯又一杯,当马燕开始说起话来的时候,大家都安静下来。

这个女孩一点也不胆怯,她说当自己知道以后再也不能上学时,心里非常悲伤。她感谢自己的母亲,因为母亲明白她的悲伤,为了她而奉献自己,再一次到四百多里以外的地方去从事艰难的工作。马燕也讲到她的家庭对自己寄托了多少希望,她是家里的长女,第一个有可能打破年复一年的愁苦生活的人,只要努力学习,就能够不用靠着这块贫瘠的土地生活,摆脱极为传统的社会给人的压力。夜晚降临了,马燕还在不停地说着,周围的人都很感动,虽然他们同她的命运没有什么不同。

大家激动的情绪过去以后,正打算各自回各自的家,一个弱小的身影在黑暗中出现了:白菊花,马燕的妈妈。她突然回到了村子里。刚刚外出打了两个星期的工,她的脸上还带着旅途后的疲惫。她的长头发被裹在一顶白帽子里。她马上就弄清楚了眼前的情形:她明白她扔到海里的瓶子,到达了正确的岸边。泪水流在她的脸上。

白菊花对待马燕的态度很温和,看得出这两个生命之间有着一条强大的纽带。她喉咙哽咽地说:“我是一个母亲,可是我的心里非常苦。我知道我没能力让女儿读完五年级。她把这封信给我,但是我不认字。她坚持说,读吧,你会知道我多么伤心。我让她弟弟给我读了信,我明白了。”在阿訇的客厅里,最严肃的人的脸上也滚下了泪水。这天晚上,宁夏的一个偏僻小村庄里的人都在哭泣。

这个女人,由于艰苦和拮据的生活,虽然只有33岁,却好像50多岁了。她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不会看书写字,但是她明白女儿的幸福以及整个家庭的幸福都取决于教育,而在贫困的农村地区,教育已经成为了奢侈品。好几次,她都在困难面前退缩了,接受命运对女孩子的不公:当个文盲,等着嫁人。有一次,报名考试要三块五毛钱,而她只有三块钱……“每一次,马燕都闹得很厉害,要继续读书。这个孩子很犟。”马燕的爸爸这样说。

每一次,马燕的老师都来劝说她母亲,说这个孩子聪明,应该继续学下去。白菊花也试着找过政府帮助,她在电视中看到有一个帮助穷孩子的基金,叫“希望工程”,但没有任何结果。然后,她就再一次外出捡发菜,把自己的健康和青春都丢在捡发菜的路上。她家的墙上有一张照片,她显得很爱美,很漂亮,头发披着,旁边是丈夫的黑白照片,丈夫穿着军装站在毛主席的像前。

在这个村子里,大多数的女孩子只在小学读到三四年级就辍学,只会认很少几个字,而在中国,义务教育理论上应当是九年。马燕肯定是个例外,她现在上到初一了。“别人早就辍学了,我只有感谢父母。”马燕说着这样漂亮的话。

村民们着急地想要告诉我们在张家树有很多的马燕,带我们到了不远处的一座土坯小房子里。一个拘束的女孩子,比马燕大不了多少,现在就待在家里干家务活。她辍学已经一年了。听到询问上学的问题,她说了声“我要上学”,就哭着跑出去。辍学一年后,她的心灵创伤还没有痊愈。她的父母没有说什么,眼睛盯着地面。他们同马燕家一样贫穷,他们比马燕的父母年纪大,他们的出路更少。

白菊花从老师的支持中得到鼓励。在预旺乡,一个老师对她说:“你的女儿是最好的学生之一,她不应当辍学。你要让她辍学,就毁了她的前途。”马燕在村里上小学时,阿訇教了她两年,他也这样认为:“她很聪明,非常用功。她能上大学。”大学?预旺乡里有些大家庭的女孩子上了大学,但是对于张家树村的一个农民小女孩,这个梦想非常难以实现。

我们在阿訇家住了一晚。早上4点半,他的妻子就起来烧火,准备一顿最丰盛的早餐:羊肉、面条、蔬菜、馒头……这里的贫穷没有影响人们的好客。我们还没有吃完,马燕就来找我们:她母亲也为我们准备了早饭。没办法拒绝,他们的早饭也是那么丰盛。然后,又有人来叫我们:村长也要我们临走前吃点东西……

我们把马燕带到了学校,她骄傲地、满怀信心地走了进去。通过我们的帮助,她不用再担心下学期的费用了。

本来故事在这里就有可能结束。几个月以后,2002年3月,我们又回到了宁夏,这一次的目标更大:帮助其他的孩子返回校园。这期间,关于马燕的报道在法国《解放报》上刊出,激发了人们善良的愿望,几个读者希望帮助这个女孩完成学业。这篇报道也被翻成意大利文,也产生同样的反响。在她遥远的中国村庄里,马燕知道她的故事触动了西方读者敏感的神经,并且,由于她,别的孩子也可以继续求学了。

我们前一次到张家树的时候,一个当地省会来的中国朋友几乎嘲笑我们对马燕的帮助。他认为,传统的阻力将使这个孩子遭遇和村里别的女孩一样的命运。“一个这么贫穷的家庭,没能力支付女孩的教育费。她16岁就要嫁人,因为她的家庭需要用她的嫁妆给两个弟弟找媳妇。男孩子优先。”在中国,男方家要向女方家送聘礼。“马燕是聪明,但是她也逃不出这样的命运。这是不可抗拒的命运。”他这样评论道。

但是马燕的母亲强烈地反驳他说:“我就是拼到最后一口气,也不能让马燕重复我的生活。”

“马燕做了母亲以后,就会明白我为她付出了多少辛苦。”白菊花有一天晚上这样对我们说。她默默忍受着身体的痛苦,只能用草药治病,艰苦的劳动给她带来很多疾病。如果她能够读女儿的日记,她就会知道这个女儿已经懂得她的痛苦。马燕每天在日记里都会发出很强烈的感激之情。马燕自己也走上过捡发菜的路,知道白菊花为了让自己上学付出了多么大的辛苦。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知道“要对得起妈妈的这双手”。

这个回族女人,没有受过教育,当年不情愿地结了婚,她的生活到此为止都是一个接一个的艰难考验。是她,教给女儿要努力坚持;是她,用拼命工作把自己的家庭维系在一根细细的线上;是她,靠着奇特的直觉,把女儿写的东西交给了我们,使女儿的未来获得了保证。

她可能才是这个中国故事里面真正的主人公。

这天晚上,在阿訇的家里,当这个母亲和她的女儿搂在一起的时候,她们表达的不仅仅是一种强烈的感情,还是两个生命紧紧结合在一起、奋力挣脱命运控制的抗争。

猜你喜欢
阿訇白菊花日记
白菊花
从传统乡贤到新乡贤:当代回族地区阿訇社会功能的现代转型
“阿訇”“毛拉”“伊玛目”等伊斯兰教的称谓是什么意思?
浅论回族阿訇的社会职能
成长日记
里约日记
成长日记
成长日记
神圣与世俗:转型期阿訇社会角色变迁研究——基于对宁夏海原县的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