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岳
周作人是周树人的弟弟,周树人就是鲁迅。鲁迅被毛泽东誉为“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而弟弟周作人在抗战时期沦为文化汉奸,天壤之别。
北京西城八道湾11号,是鲁迅1919年11月购买的新宅。不久,周作人全家也搬来同住。在这里,鲁迅创作了《阿Q正传》。1923年,二弟周作人与鲁迅绝交。鲁迅愤而离开八道湾,搬到砖塔胡同。从此,周作人成为八道湾11号唯一的主人。
一
1939年1月1日,八道湾11号发生过一起刺杀周作人的案子。
1月1日上午10点20分左右,在八道湾周作人苦雨斋二进院西屋的客厅里,面色平淡的周作人,正在和前来贺年的“四大弟子”之一、家住南锣鼓巷板厂胡同13号(老门牌)的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教员沈启无聊天。这时,工役徐田进来,递上一封信,说有两个学生来拜见二先生(即周作人)。周作人接过一看,是天津中日中学学生的衔头。表面上性情恬淡的周作人,向来对来客都不拒绝。于是,他马上请徐田让两位学生进来。本来周作人和沈启无对桌而坐,因为要进来两个学生,沈启无便从桌子的对面,坐到周作人旁边的沙发上。
一个学生穿青色大衣、戴黑毛皮帽、足穿黑皮鞋;另一个穿古铜色大衣、戴灰色毡帽。见两个学生进了客厅,周作人站了起来。
就见一位学生对另一位学生说:“这就是周先生。 ”只见离周作人只有一米远的学生,迅速从衣袋中掏出手枪,抬手就是一枪,击中周作人的左腹部。
无巧不成书,子弹恰好打在周作人毛衣的纽扣上,纽扣一方面减缓了子弹的冲击力,一方面改变了子弹的轨迹,结果只是擦伤点皮,但周作人还是应声跌倒。
沈启无闻听枪声,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说:“我是客人。 ”学生以为他要反抗,又是一枪,射中胸部,沈启无应声倒地。
学生得手后,赶忙向外跑去。周作人赶紧从北门退归内室,沈启无也站起来跟了进来。
躲在门外的工役徐田,以前在侦缉队混过差使,懂得一点格斗,就跟在行刺的学生后面,拦腰抱住,双方扭打起来。
因为是阳历新年,门房里有几个人力车车夫在这儿取暖闲谈。大家听见枪响,又看到徐田和学生打了起来,便进来协助,大家扭成了一团。
没想到学生有后援,开枪相助,车夫方秉贵胸部中一枪负伤,车夫张启明腹部连中两枪当场毙命。于是,三名刺客从容向西,从八道湾胡同西口撤退。
被击伤的周作人、沈启无和方秉贵,被周家人送到日华同仁医院救治。周作人、方秉贵伤势较轻,敷了点药就回去了。沈启无因子弹穿过肺部留在后背,伤势较重,住院治疗。
刺杀事件发生后,工役徐田11点左右到北平内四区17段报案。伪警察接到报案后,一面赶赴现场,一面电传各区警察,对城门、火车站、汽车站及西北城区加强检查,缉捕凶手。
当天下午,日本宪兵就把周作人叫到宪兵队(今沙滩北大红楼)的一间地下室,足足询问了两个钟头的话。
从第二天起,伪警区署就派来便衣住在周作人家里,既是保护,又是监视。周作人倒也安心接受,出门时,侦缉队员也不离其左右。
事件之后,周作人曾作打油诗以自遣,诗云:“橙皮权当屠苏酒,赢得衰颜一霎红。我醉欲眠眠不得,儿啼妇语闹哄哄。”
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刺杀周作人案件,但日本人始终没有侦破。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夫子,为什么引来杀身之祸呢?
事情是这样的,1937年7月北平沦陷后,周作人没有南下,而是留在了北平,这让许多人为他担忧。
1938年8月,苦雨斋主人周作人收到一封由伦敦寄来的热情诗信。大名鼎鼎的新文化运动领袖胡适在诗信中写道:
臧晖先生昨夜作了一个梦,
梦见苦雨斋中吃茶的老僧,
忽然放下茶盅出门去,
飘然一杖天南行。
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
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
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
有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
臧晖是胡适的自称。这是过去北京大学的同仁,也是老朋友的劝说,周作人应该懂得它的分量。
9月21日,周作人回诗一首:
老僧假装好吃苦茶,
实在的情形还是苦雨。
近来屋漏地上又浸水,
结果只好改号苦住。
晚间拼起蒲团想睡觉,
忽然接到一封远方的信,
海天万里八行诗,
多谢臧晖居士的问讯。
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
可惜我行脚不能做到,
并不是出家特地忙,
因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
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
出门托钵化些米面。
老僧始终只是个老僧,
希望将来见得居士的面。
周作人的意思是说自己因为要顾及家小,所以不能南下,只能躲入书斋做乱世中的隐士了。
其实不然,周作人并没有做隐士。
1937年底,伪华北临时政府成立,周作人的同乡汤尔和出任伪教育总署督办,成了汉奸。他请周作人鼎力相助,周作人没有理睬。
1938年4月,上海的杂志突然刊登周作人2月9日出席由日本大阪每日新闻社召开的“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的照片和新闻文章。照片上,长袍马褂的周作人,夹在一身戎装的日本特务、西装革履的汉奸文人中间。文章和照片一经刊出,舆论一片哗然。
到1939年底,周作人的回信才辗转寄到华盛顿中国驻美大使馆的胡适手里。此时,周作人已经先后出任日本人控制的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北京大学筹备员、北京大学教授兼北大文学院院长、东亚文化协会会员等伪职了。
1940年12月19日,汉奸汪精卫的伪中央政治委员会31次会议,正式通过了“特派周作人为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并指定为常务委员兼教育总署督办”一案。此后,周作人又出任新民总会委员、华北综合研究所副所长、华北政务委员会咨询委员会委员、东亚文化协会会长、北京图书馆馆长、《华北新报》理事及报导协会理事、中日文化协会华北分会理事长、安清道义总会顾问等伪职。
二
周作人顾及了家小,丧失的却是气节,成了一个文化汉奸。
到底是谁刺杀了周作人呢?前后有五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伪警察局的报告中的说法。1938年12月19日,《北京晨报》副刊曾刊载小文,批评周作人在《朔风》月刊上发表的文章有抄袭之嫌,但文字不是很激烈。联想到周作人是个文化人,侦缉队就派了一名实习员,传《北京晨报》副刊总编辑到特务科,并追捕投稿人。查无实据,不了了之。
第二种说法,日本方面派刺客干的。抗战胜利后,周作人在国民政府首都高等法院上面对检察官的发问,说“大概是日本人主使的”。这显然是为他自己的汉奸行为开脱,站不住脚。
第三种说法,是卢品飞及其同仁刺杀了周作人。1946年,一名中国人在美国出版了一本书 It is Dark Underground(中文名《黑暗的地下》),作者署名“Loo Pin Fei”(中文译名“卢品飞”)。作者在书中声称是他和另两个人当年刺杀了周作人。对这一说,周作人生前断然予以否认,而且漏洞较多,学术界也大多不予采信,认为不大可靠。
第四种说法,是周作人的侄子、周建人的儿子周三丰(时为辅仁大学附中学生)的一位同学,知道周作人的矛盾处境后,为保全周作人的声誉而刺杀了他。
第五种说法,是“抗日杀奸团”的爱国学生干的。
根据当时参与刺杀行动的方圻、范旭同志的回忆文章,情况大致如下:
1938年冬,传出周作人将出任“华北政务委员会”伪职的消息,天津抗日杀奸团认为周作人作为文化界的代表人物,出任伪职当汉奸影响太坏,决定派人来北平,对周作人执行死刑,也就是刺杀他。
刺杀周作人的行动是由“抗团”燕京小组的负责人宋显勇主持的。刺杀行动实际有两次。
1938年12月下旬,天津“抗团”派李如鹏(原南开中学学生)来到北平,先将两支手枪藏在西直门内郑统万、郑昆仑(女)家。因为兄妹二人是伪满洲国汉奸郑孝胥的孙子、孙女,其父是伪沈阳市市长,二人都是“抗团”成员。当时郑统万在北平志成中学读高三,郑昆仑在北平贝满女中就读。
第一次行动时,李如鹏、方圻、宋显勇先把枪转移出来,在西单一家叫亚北的食品店聚齐后,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方圻坐在前排司机旁边,李如鹏、宋显勇坐在后排座上,还带了一小箱子弹。车刚过西四牌楼,就遇到了日伪军警检查。退回去是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开。
车停下来后,一个伪警察过来检查,大概看出了问题。李如鹏、宋显勇手放在大衣口袋里,握着手枪。伪警察可能怕吃亏,就把车放行了。车一到报子胡同(今西四北三条),他们怕警察追上来,就赶忙下车,钻进了胡同。一直到天黑,李如鹏走了,方圻、宋显勇把枪藏在一个与“抗团”有关系的人家,另找了一个地方过夜。
第二次行动,就是1939年元旦的那次行动。
宋显勇、范旭先查清了周作人住宅地形和门户情况,其他成员负责运送武器。一切准备就绪,宋显勇前往天津,向“抗团”汇报。
没想到,天津“抗团”骨干李如鹏和赵尔仁在同一天来到了北平。为了不延误时间,临时决定由燕京大学经济系学生、“抗团”燕京小组成员范旭带路,立即行动。
1939年1月1日,范旭领着李如鹏、赵尔仁,从西直门内伪满洲国总理郑孝胥的孙子、“抗团”成员郑统万家里,领出两支手枪,前往八道湾周作人家。
范旭、李如鹏进入周家客厅,而赵尔仁则在大门口巡风。刺杀周作人得手后,范旭跑了出来,见李如鹏没有跟上,急忙返了回去。看到李如鹏被周家的佣人按倒在地,就高声喊道:“九哥快来! ”“九哥”是赵尔仁的代号,他在天津“抗团”排行第九。赵尔仁立即赶来,对着周家的佣人开了几枪,使李如鹏脱了身。三个人一同撤出,结果范旭的大毛围巾掉在了院子里。
三个人出了八道湾胡同,向西又回到了西直门内,从郑统万家的后门进去,把手枪送回郑统万,在里面坐了一会儿后,从前门出来。李如鹏、赵尔仁返回天津,范旭傍晚回到了燕京大学,这就是真实的历史。
宋显勇是1932年天津东亚公司创办人宋裴卿的儿子,东亚公司的“抵羊”牌毛线,就是取“抵制洋货”之意。2006年12月,“抵羊”还被国家商务部授予了“中华老字号”。战后,宋显勇去了美国,在美写了一本回忆“抗团”的书,即It Is Dark Undergroung。
另一名当事人方圻,1920年2月15日出生于安徽省定远县,由于学业的关系,后来离开了“抗团”,先后就读于北平协和医学院、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成都华西大学医学院,1946年毕业,获医学博士学位,成为我国著名的心血管病专家。1948年,方圻任职于北京协和医院;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担任北京协和医院内科主任、副院长。1956年,风华正茂的方圻接受了一项光荣的任务——为高干做医疗保健。此后五十多年里,他陆续参加了毛泽东、周恩来、叶剑英、聂荣臻、陈毅等国家领导人的医疗保健工作。
1974年12月23日,总理飞赴长沙向毛泽东汇报,方圻作为心血管病专家参加一个医疗小组,跟随前往。周总理病重期间,他参与治疗。周总理逝世后,他同医疗小组的成员一起,将周总理的遗体存放在北京医院。至今,方圻家的客厅里,还端放着邓颖超送给他的一个周总理的遗物——金黄色外壳的小座钟。
方圻曾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先进工作者”“北京市优秀共产党员”等荣誉称号,1995年被授予白求恩奖章,是中国共产党第十三届全国代表大会代表。
三
话题还是回到抗战上来。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投降了。
1945年12月5日,戴笠以汉奸汪时璟的名义,邀请所有北平伪政权高级军政要员赴宴,汉奸们本以为要握手言欢,正待畅饮,戴笠却拿出蒋介石亲自审定的肃奸名单,一一点名,宣布对赴宴的汉奸们予以逮捕。
不过周作人并没有被“军统”第一批集体拘捕,他是从八道湾的家里被“军统”以查户口的借口单独拘捕的,先在北平炮局监狱里关了半年,后来才押往南京审判,并在上海提篮桥监狱服刑近三年。
周作人先被国民政府高等法院判处14年有期徒刊,并剥夺公民权10年。周作人不服,申请复判,最终减少4年。判决书云:“周作人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处有期徒刑十年”“惟查声请人虽因意志薄弱、变节附逆,但其所担任之伪职偏重于文化方面,究无重大罪行”。
1949年南京解放不久,周作人保释出狱,辗转回到北平。
新生的人民政权没有放过周作人的变节行为,他一直没有获得公民权。后来他以生计无着,给周总理写了一封长达六千字的信,希望人民政府能有使用自己的机会。总理将信转陈毛主席,毛主席批示:文化汉奸嘛,又没有杀人放火。现在懂希腊文的人不多了。养起来,做翻译工作,以后出版。
当时周作人服刑未满,政府自难安排正式工作。但是全面考虑他一生的经历及其专长,仍然给予相当的照顾。由文化部和出版总署出面,邀他以翻译家身份出来做事,并指示人民文学出版社在不用周作人本名的情况下,可以出版他的译著。后经出版社和他议定:周作人每月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一定数量译稿,领取相应的酬资。
周作人在八道湾11号住了四十八年之久,直到1967年5月6日死在这里。
文学有历史的影像,历史含文学的精彩。鲁迅、阿Q、锄奸、周作人,就这样被搅和在八道湾胡同1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