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沙洛姆·约冉生于波兰一个普通犹太人家庭。从1939年德国人占领波兰那天开始,他和父母、哥哥就开始了四处逃亡的生活。在父母1942年被杀害后,他和哥哥逃进丛林,参加了抵抗游击队。“二战”结束后,他利用假文件取道欧洲前往巴勒斯坦。1948年以色列国建立后,他首先加入了新成立的以色列空军。后来他被派往图尔沙和俄克荷马学习航空知识,取得了飞机维护和飞行工程学学位。50岁时,沙洛姆·约冉从以色列飞机制造工业公司退休。1978年,他移居美国,成为美国一家从事飞机买卖和服务的私人公司——ATASCO公司总裁。2013年,沙洛姆·约冉去世。
一
1942年赎罪日(即敬畏日,犹太教中最神圣的日子)的前一天,一阵急促的敲窗声将我从沉睡中叫醒。邻居杜巴站在窗外告诫我们将有情况发生。母亲对我说,父亲清晨4点就去犹太会堂祈祷了。我们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母亲颤抖着说:“我们有可能活不过今天。”此前,我从没听她说过类似的话。
在后院,我们碰到一些邻居在窃窃私语,试图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破晓时分,一场浓雾笼罩着全城,我们仅能看到几米外有模糊的身影在动,但能听见一小队德国士兵从房前经过时的沉重脚步声,分辨出讲德语的声音。库泊一家和我们一起从屋里出来,他们决定躲进我们的隐匿处,即仓库的夹层墙中。母亲、哥哥和我决定不这样做,我们不能容忍见到自己被纳粹发现后像猎物一样被拖出来的样子,我们宁愿跑进通向森林的庄稼地。
所有的人都各自分散开去。我们等了大约15分钟,希望父亲回来。在仍然没有他身影的情况下,我们从后院的铁丝网中钻了出去,猫着腰跑进麦田,树林离这里有5公里之遥。在抵达庄稼地边缘的时候,母亲恳求我们在那儿呆一会儿。她觉得应付不了在到达森林前必须穿过空地的危险,认为躲在麦田里更安全一些。我们千方百计试图劝说她继续和我们在一起,但她拥抱了一下我们。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当时说的话:“去吧,我亲爱的孩子!要努力保存自己并为我们报仇。反正我是活不下去了!”
我和哥哥莫西欧请求她不要这样说,不要再浪费宝贵的时间了。我们会活下去的,所有人都会。我们开始猫着腰跑,莫西欧跑在最前面,母亲则跟在我后面。过了一会,我回头看看母亲是否仍跟在后面,只见她在坚持着。她猫着身子蜷缩着,看上去如此瘦小和脆弱。就在这一刻,枪声在我们周围响起,子弹从我们头顶飞过。包围城镇和在庄稼地巡逻的士兵发现了跑在前面的莫西欧,开始对着他们所看到的模糊身影射击。我卧倒在地,向附近的一个谷仓爬去。抵达谷仓后,我环顾四周寻找莫西欧和母亲。我发现了在谷仓另一边的莫西欧,但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我问莫西欧是否知道母亲的下落,他说不知道。
我们开始绝望地在四周爬行,不断地叫着“母亲”,但是没有任何回应。由于大雾,我们也不能看清什么。德国人一定是听到了我们的喊声,枪声朝着我们的方向飞来,子弹离我们很近。我们听到有很轻的脚步声朝着谷仓方向而来,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我们终于看见两个年轻人来到谷仓,接着认出他们是扎尔曼和另一个朋友。扎尔曼和他的朋友对路线比较熟悉,建议我们穿过城镇的非犹太区逃出去。这样,他们在前面跑,我们跟在后面。
我们沿着市郊的庄稼地奔跑,路上遇到几个往同一方向奔跑的年轻人。当我们到达非犹太农民的谷仓,并打算躲藏在那里时,我们的人数已经是9个了。
我第一个爬上两米高的栅栏并且跳了下来,却听到一声吼叫“站住!”此时雾相对较小,我能分辨出两个头戴德国军帽的人正趴在10米外的地上,他们举着类似机枪的东西。出于本能,我立即平躺在地。过了一会,机枪的响声仿佛把我的耳朵震聋了,我能够看到枪管冒出的火光。“莫西欧,你还活着吗?”我大喊道,随后听到了他从栅栏后面的回答。我开始沿着栅栏往回爬,机枪还在连续不断地扫射着,子弹在周围乱飞。我意识到,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随着大雾的消散,我将没有机会生存下去。尽管站起来我会把自己暴露在开火的机枪下,但唯一的希望就是回到栅栏那边。这样的想法刚出现,我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栅栏的另一边。我很快爬回到谷仓后莫西欧和其他人藏身的地方。我不记得自己是否翻越了栅栏,不知道我哪来的力量,也不明白子弹为何没打中我。我四下看了看,发现总共只有6个人呆在那里,我们推想其他3个人被打死了。
还没来得及歇息一下,我就听到德国巡逻队从我们打算撤离的方向走来。由于雾,我们还不能看清他们,但他们的声音是不会错的。我们的前面是曾朝我开火的机枪,左边是谷仓、房屋和市镇广场,从那里正传来连续不断的枪声,右边则是我们曾遇到过的包围城镇的一队士兵,他们正在那片开阔地上。现在我们最后一条逃脱之路也被堵死了,随着德国巡逻队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感到死亡也越来越近。我绝望地寻找救自己的方法,但思维已经停顿,行为也完全受绝望的支配。我爬到附近的一株灌木丛中,欺骗自己说这是安全的地方。
莫西欧看到我躺在那里,脚还露在外面。“你疯了吗?他们会很快发现你在这儿的。”他把我拖出来,看到我眼中迷乱的神情,他拍打着我,并猛烈地晃动着我。顿时,我恢复了意识,并了解到自己的愚蠢。
我们开始向左面跑去,又回到市镇的非犹太区。在路上,我们一个谷仓一个谷仓地查看,但这些谷仓都是锁着的。我抽出那天早上离开房间时带上的厨刀,下决心一旦被抓,就努力跟抓我的人同归于尽。
巡逻队离我们已经很近了,我们继续搜寻着躲藏的地方。突然,我发现一个谷仓门没有锁,只是闩着门。就是这儿了!我冲其他人点了点头,便冲向这个谷仓。我们悄悄地把谷仓门弄开一条缝,挤了进去,然后关上门。谷仓里的干草和小麦堆得高高的,我们沿着干草捆向上爬,来到草堆5米高的顶端,将自己藏到草捆和墙壁间的地方。最后一个上来的人尽可能地消除爬的痕迹。几分钟后,我听到谷仓的门打开了的声音及德国人进门的声音,我屏住呼吸。接着,又听到门关上的声音,谷仓里一片寂静。从我遭受射击的那一刻到眼下,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德国巡逻队终于离开了这里。
突然,我们又听到了警报声。当时,我并不知道警报意味着什么。我的手表指向了早上6点,距我们离家整整一个小时。然而,我一生中最难忘的经历就发生在这可怕的一小时里。
后来我们得知,警报声意味着对我们镇屠杀行动的开始。在这一行动中,犹太人被拖出他们的家,带到广场。到行动的这一阶段为止,他们还只是杀害那些抵抗或试图逃跑的人。
二
我们一动不动地在谷仓里呆了六个小时,甚至没说一句话。谷仓的壁很薄,无论外面发生什么,我们都可以清楚地听到。由于外面什么也没发生,我想也许自己错了,也许他们只是来抓犹太人去干活。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奔跑,一个德国人喊“站住!”接着是枪声,然后是痛苦的尖叫声,再下来是沉默。不过,沉默并未持续多长时间,我听到了一个家庭的声音,由母亲、儿子和两个女儿组成的家庭在为他们的生命乞求着。纳粹安全部队以狂笑作为应答,接着是射击声。小女儿还是一个少女,显然她被留到了最后,目睹了全家人的死亡。我听到她在被拖向广场时发出的可怕的哭喊声。她尖叫着咒骂那些纳粹,要求和她的家人在同一地方死去。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刚刚开始她的生活,就绝望地想和她的家人一起死去,这是什么样的情形!然而,她的这一要求竟未获准。我听到她的叫喊声在渐渐远去。
想象着外面发生的事,我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亲。我坐在那里咬自己的手指,迫使自己不去做类似迅速从谷仓中冲出去找他们的傻事。
那天下午,有人悄悄地进入了谷仓,但过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我们听到外面有落锁的声音,这个农民一定觉察到了我们的存在,我们掩盖痕迹的所有努力都将白费。我害怕他已经告发了我们。如果不是要阻止我们逃跑,他为什么要把我们锁在里面呢?
我们低声商量着,决心不再做不反抗就妥协的事。我们爬出藏匿地,坐到了草堆上面,我们将在谷仓中发现的镐头和农具作武器,摆好架势,随时准备跳下去攻击进来的任何人。
我们非常紧张地呆在那里,时间在慢慢地过去,但直到黄昏什么也没发生。于是,我们猜测这个农民也许压根就没想把我们交出去,我们的紧张情绪顿时放松了。邻近傍晚时,我闻到一股怪味道,起先想不出是什么,突然间我的脑子被触动了一下,那是焚烧尸体的味道!就在我们一声不吭恐惧地呆在谷仓时,这股气味越来越浓。没有人愿意最先说出我们脑海中想的是什么,但是,我无法摆脱对纳粹焚尸做法的了解。母亲会不会在其中?父亲会不会在其中?我一身冷汗,一种极度的疲惫把我给压垮了。我不想思考,不想感觉,不想面对现实。但我的思绪不放过我,一种苟活的负罪感包围着我。
夜幕降临了,枪声消失了。我们开始商量如何利用夜幕的掩护离开谷仓到森林去的办法。我们试图悄悄地撬开其中一面墙的木板,但是谷仓建得太牢固了,我们没法撬开。我们也没能撬开谷仓门的锁。一不小心,我们弄出了一些声响,突然看见一束光线朝谷仓照来,接着,听到机枪的响声,我们爬回干草堆,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
黎明前,我们听到一些动静和开锁的咔嗒声。谷仓的门一下打开了,有人进入后又被关上。我们听到低声交谈的声音,猜想是那个农民或他家中的一员和其子女来到这里。我们想到要突袭他们,然后逃跑的事。我握紧厨刀,在黑暗中沿着干草匍匐前进。突然,我从干草堆上掉了下来,摔倒在地上。我迅速爬起来,开始寻找敌人,却什么也没看到。我跑向门口,想打开门,但惊奇地发现门已经锁上了。我的手碰到了另一个人,正准备举刀就砍。就在这时,我意识到那人是扎尔曼。在黑暗中,我们不断发现其他人。扎尔曼抓住一个人的手,问道:“你是谁?”但是没有应答,只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这时,我们明白,这肯定是另一个犹太人。“是犹太人吗?”扎尔曼用意第绪语问道,一个声音轻轻地回答道:“是的。”
谁知,那人竟是扎尔曼的叔叔。从他那里,我们得知这间谷仓的主人叫伊尼亚里利·比鲁科,他把扎尔曼的叔叔及其子女从隐藏地带到这间谷仓,从而救了他们的命。得知这个农民不是我们的威胁,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解脱。
黎明时,谷仓门又开了,这个农民走了进来,由于我们不再害怕,便都暴露在他面前。他要求我们尽快地离开谷仓。我们答应他到晚上就走。他说,他将为我们留着门。
上午,枪声又从几个方向响起。我们不安地等待着,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到了中午,门突然打开,那个农民进来告诉我们整个镇在燃烧,并要求我们立即离开他的谷仓。他担心,万一谷仓着火,我们向外跑时被德国人发现,他便会受到窝藏犹太人的指控。我从门向外看了看,看到火在很远的地方燃烧,但庄稼地里到处是德国士兵和警察,我们是不可能逃脱他们的视线的。于是,我们坚决拒绝当时就离开,但再一次保证天一黑就尽快离开。他不情愿地同意了。
后来,我们把各种消息拼凑在一起,获得了导致城镇这场大火的原因。一个叫祖斯卡的上了年纪的犹太人和他的妻子藏在他们房子的阁楼中。屠杀行动的第一天,德国人没有发现他们。第二天,当他们夫妇从阁楼的空隙中看到集市广场发生的一切时,便把煤油浇在了自己身上及整个阁楼里,然后点火自焚。烧毁他们房屋的火蔓延到与之相连的木楼,致使整个邻近的街区都着了火,德国士兵和警察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控制了火势。
当夜晚最终来临时,我们开始准备离开。扎尔曼的叔叔拒绝加入我们,他认为他和自己的孩子不可能在森林中生存下去。
三
半夜时,当一切都静悄悄时,我们依次一个个离开谷仓,排成一列穿过庄稼地向森林进发。从很远的地方,我们就能看到带来烧焦尸体味的大火。
就这样,我们一语不发地离开了库尔泽涅茨城。有一次,我们以为听到了脚步声,都卧倒在地。等了一会儿,未再听到什么之后,我们又起身继续赶路。大约两个小时后,我们到达小树林,坐下来休息。
我突然感觉到饥饿和干渴,这才想起来已经两天未吃未喝了。我们开始在树林附近寻找农家,敲开第一家乞求食物,他们给了我们一些面包和水。
正当我们坐在树林中,突然听到树枝的拨动声,大家一下子跳起来,纷纷找地方藏身。这时,我们发现是希姆克·阿尔佩罗维奇,一个来自库尔泽涅茨的人,他一直隐藏在林子中。他在听到我们的声音后,过来加入我们的行列。在屠杀行动中,他被市长藏在市政府大楼里。和我们一样,他在第二天晚上溜出进入树林。他把所见所闻告诉了我们。
在那个星期三的清晨4点,纳粹安全部队在为德军服务的乌克兰人的帮助下,包围了库尔泽涅茨,并和立陶宛及拉脱维亚辅助部队一道进入该城。6点整,屠杀行动开始。他们挨家挨户,从牲口棚到谷仓,从一幢楼到另一幢楼,将犹太人全部抓到手,集中赶往纳粹安全部队重兵把守的集市广场。纳粹安全部队的机枪从广场的各个角落对准那里的犹太人。德国人在搜寻隐匿所时非常细心,夹层墙、地下室及顶楼都不放过。任何试图逃跑者都被当场击毙。总督赶到广场观看犹太人的集结,趁此机会挑选一些漂亮的女孩和工匠运往维雷卡。接着,纳粹安全部队头目也赶过来,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作了挑选。大约下午3点钟,一辆辆卡车抵达,在每辆卡车装了20个犹太人后驶出城镇。每隔几分钟,那些卡车就回来一次重新装上一拨人,德国人边装运边对犹太人喊骂、推挤、殴打。
犹太人被带到镇郊闲置谷仓附近的庄稼地,每一批都奉命脱去衣服,然后详细地登记上名字和年龄。接下来,他们被带往谷仓,刽子手已排成半圆等在那里。当他们到达谷仓时,就遭到来自各个方向的射击。这些吓呆了的人在混乱中四下拼命躲闪着子弹,直到最终被统统击毙。
第二批运抵的人先被逼着将尸体抬进谷仓,然后被杀。当尸体堆得很高时,为了节省时间,受害者被逼着爬到那些尸体的上面,在那里遭受枪击。在这一过程中,当地警察充当了德国人的助手,其中特别心狠手辣的人被允许开枪杀人。刽子手的背后是摆满食品和饮料的桌子,以便他们随时能补充能量。当谷仓的尸体堆得足够高时,他们就放火烧仓。
那些死于子弹的人是幸运的,受伤的则被烧死。接下来抵达的人则被迫站在燃烧的谷仓边,在那里被枪决。而在他们后面抵达的人,则被迫把他们的尸体扔进火中。在屠杀行动中,屠杀者还进行取乐,如强迫儿子把他受伤的父亲推进火中然后将其杀害,一些做母亲的则被迫将其死去或受伤的孩子扔进火中。许多受害人在被扔进火堆前就已经疯了,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由于这一过程比预期的时间要长,下一批活着的人直接被推进另一个谷仓,谷仓的门在人进入后被关上,机枪透过墙壁把里面的人射倒,接着放火烧仓,任何试图逃跑者都被击毙。
市长也被带到现场目睹这一过程。回到家时,他如此震惊,以至于用头撞墙。这些事情是他向希姆克描述的,而希姆克当时躲藏在市政府大楼里。
总共1040名犹太人在这次暴行中丧生,留存下的只是一些骨头、牙齿和其他未被烧掉的小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