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一介
有关我的父亲汤用彤先生的材料,许多都在“文化大革命”中散失了,但由于种种原因也还保存了一些他的手稿或由他口述的记录稿,如《学习总路线的体会》、《普通的兵士,伟大的心胸》(是在参加慰问人民解放军代表团后写的感想)、《在慰问华北军区后勤部会上的发言》等等,但其中有一份用彤先生在1951年“思想改造运动”和“三反运动”中的“思想检查”,应该说是了解当时一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有典型意义的材料。这份材料是由用彤先生口述、我的堂姐夫袁俊同志笔录的,其中还有多处用彤先生自己修改的地方。材料共八页,没有标题,也没有注明日期,但从“检查”的内容看,应是在他不再担任北大校委会主席后,而刚任北大副校长不久时的“检查”。
这份“检查”大体上可分三部分:所受家庭影响,所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其任职北大期间的种种错误。总之,用彤先生自认为他是受到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影响,而又用他接受的这套资产阶级思想毒害了青年的人。
一
在“检查”中,用彤先生说:“我具有严重的自私自利的名位主义的思想,早在幼年时代便开始有了。我的父亲是士大夫阶层,也夹着一点新思想,他希望我好好读书,他在那个时代更希望我中西兼通,好出人头地……使我自私自利的名位思想打下了基础。”我认为这段话除了给用彤先生戴了一些不必要的大帽子外,大体上是实话。因为我祖父虽是清朝进士,但他在1905年废科举之后,曾参与在兰州成立的甘肃省优级师范学堂,任庶务长,因此他大概对新学也有些了解,后来他的学生陈时隽也提到祖父对新学颇为留心事。“检查”中还说:“后来我父亲为了要特别培养我,叫我从甘肃来到北京新式学堂(按:用彤先生于1908年入北京顺天学校),不久我就入了清华学校,开始接受资产阶级教育。”我祖父虽是清朝的进士,只做过几任小官,据我父亲对我说:“祖父对仕途并无多大兴趣,而对学问颇有所求,对‘汉易有点研究,而无时间著述,深以为憾。这是因为他要为家庭糊口,而劳于吏事。”
用彤先生检讨自己青少年时的“名位”思想表现时说:“比如作文别人作得很长,我故意作得很短,因为短就容易精练,这样可以博得先生的称赞;在黑板上作算学练习题,我故意演得很快,目的是要大家佩服我的本领,在这样的场合我的心里都觉得洋洋得意。这一种自私自利的虚荣心理,当时学校自然不能纠正我,相反的,这种资产阶级学校教育,是自私自利为中心的,正好助长了我的个人名位思想,虽然表面上,我自负有救人救世的志愿,实则是十足为个人自私自利的名位打算。虽然我那时自己以为具有爱国家爱民族的热情,但入了这一个留美预备学校已经甘心被培养为帝国主义的奴才。基本上是不认识什么是人民的立场,什么是民族的立场。”
我抄用彤先生这一长段“自我检查”是想说明几个问题:
(1)为什么用彤先生的检查中用“名位思想”而不用“名利思想”,也许他是有所考虑的。因为,有一部分中国知识分子追求的是在社会上出名和有社会地位,而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力。我想,我父亲注意的正是追求在社会上名誉和有地位。这点从他在清华读书时的所作所为就可以看出,例如他和吴宓先生等组织“天人学会”,常为《清华周刊》写文章,并担任过《清华周刊》的总编辑等等。我记得在他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被评奖时,他很不以为然地向我母亲说:“谁能评我的书,他们看得懂吗?”
(2)我认为,用彤先生检查说他的“爱国家爱民族”“救世救人的愿望”背后存在着“自私自利”的“名位思想”,并给自己戴上“资产阶级”的帽子,在当时他这样说也不是故意做的,而是认为自己的那些“爱国家爱民族”“救世救人的愿望”并没有能使“中国人民站起来”,而有着一种“负疚”感。有一次他的学生胡世华(当时是北京大学教数理逻辑的教授)在一次会上说:“‘九一八事变后,汤先生在北大红楼讲中国佛教史,而天上的日本飞机在飞,他无动于衷,照样讲课。”因此说明用彤先生当时对“国难”并不关心。基于此,用彤先生给自己戴上一顶“资产阶级”的帽子应是真诚的。但是,我认为他对什么是“资产阶级”、什么是“无产阶级”的了解也是表面的,只是随着当时的形势而做的“必要”的检查吧!
(3)任继愈在《汤用彤全集》出版发行座谈会上说:“汤先生曾对我说,在学问上有第二等聪明的人,如果努力,他可以取得第一等的学术成果。但是有第一等聪明的人,不努力,他大概连第三等的学术成果都取不到。”我父亲很可能认为他自己并不是第一等聪明的人,而认为陈寅恪先生是第一等聪明的人,并取得了第一等学术上的成就。
在他这份“检查”中说:“当我到了哈佛大学研究院以后,遇到了陈寅恪先生,觉得他学问渊博,妄想和他竞争,我便选择了哲学史,表面上是说哲学纷无定论,各有一套,所以不主张创造,而注重哲学史的研究,实在是知道自己的才能不够,选择这样一门自己容易出色使别人更加佩服的哲学史。”在昆明时,有次我和父亲一起去大观园游玩,走到大观园长联边,他对我说:“我们一批人,有陈寅恪先生等人,来到长联边,大家读长联,然后背出,只有陈先生背出一字不错。”陈寅恪先生取得很高的学术成就,和他聪明过人有关,但也是他努力的结果。
现在大家都承认我父亲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和《魏晋玄学论稿》在学术上的成就也是一等的。如贺麟先生在《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中说:“写中国哲学史最感棘手的一段,就是魏晋以来几百年佛学在中国的发展,许多写中国哲学史的人,写到这一期间,都碰到礁石了。然而都被汤先生打通了。汤先生以缜密的头脑,渊博的学问,熟悉东西哲学文学,学习过梵文及巴利文,以治印度哲学,承继他家传的佛学,并曾在支那内学院听过欧阳竟无先生讲佛学,同时又得到了西洋人治哲学史的方法,再参以乾嘉诸老的考证方法。所以他采取蔡勒尔(Zeller)治希腊哲学史的方法,材料丰富,方法谨严,考证方面的新发现,义理方面的新解释,均胜过别人。”
我认为,用彤先生在佛教史的研究上取得丰硕成果是和他的努力分不开的。我记得在他写《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时,父亲从来没有在夜晚两点钟前睡觉的。虽然我父亲认为他并不是第一等聪明,但从他的“检查”中也可以看出他是比较聪明的,例如他说,他算算术可以比别人快,写作文虽短却比别人写得好。可他对这些都作为资产阶级“名位”思想来“检查”,现在看来也许很可笑,但在当时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二
在用彤先生的“检查”中特别对他在学术研究上“钻冷门”作了自我批评,他说:“在美国所研究的哲学史,特别是印度哲学史,我在学生中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人。回国以后这种稀奇的‘商品在学术界贩卖,真正可以希望成为王麻子剪刀,‘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所有这些思想,都是垄断居奇,资产阶级的思想,说明了我选择这些学问,根本不是为着教育青年,更谈不到为人民的利益,而目的完全是为了争取个人的社会地位和名誉,自私自利达到了顶点。”我认为,当时我父亲这样“检查”虽有迫于压力的一面,但也不能说是虚假的,因为从当时众多的北大、清华的教授的“检查”看,大多是这样的。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他们确实对中国共产党很钦佩,这与他们与生俱来的爱国情结是分不开的。
在这份“检查”中,用彤先生还特别检查了他的“超政治”的清高思想,他说:“回国以后,一直担任大学教授,而不参加实际政治,一方面是因为家庭和学校的教育,中国旧式士大夫和洋学院式的学者理想的结合,产生了我的超政治的清高思想;另一方面因为觉得已经有一套本领,可以在教育界‘贩卖,也不愿意在政治上另辟途径,又需要筹措‘资本。这样从大学讲堂上来猎取我的名位。”在西南联大时期,特别是后期,当时学校一部分教授参加了国民党,另一部分教授参加了民主党派,我父亲确实抱着“超政治”的态度,既没有参加国民党,也没有参加民主党派。
在1945年底,梁漱溟曾邀他参加“民盟”,他拒绝了。而且他对某些教授参加“党派”颇不以为然,他认为教授就应以教书和研究为其本职,其他的事都非正业。对他的这种思想,他在“检查”中说:“我个人(在)长期大学教授生活形成了小资产阶级的经济背景,由于这样的经济背景,使我往上爬的思想一天天滋长起来。这就是说,以名位为目的,而把学问当作‘资本,用种种方法抬高自己的声价。”他的这种“检查”,我认为也许“被迫”的成分居多,而他确实对“政治”没有兴趣。这个问题可以由以下两点看出:一是我有个哥哥汤一雄,在北平时读汇文中学,曾参加当时的学生运动,我父亲很不以为然,常常说他“不好好读书”;二是在胡适回国后,国共两党的内战越打越烈,他多次不赞成胡适到南京国民党政府从政。在用彤先生的“检查”中也反映出他不愿和政治太靠近,如“检讨”中说:“北京解放后,要我作校委会主席以及以后派我作副校长,我都再三推辞。”在1948年底,北大地下党员何正木通过西语系学生陆钦昀向我说:“共产党欢迎汤先生到解放区去。”我把这事告诉了我父亲,他说:“我不能因国民党失败了,共产党要胜利了,我就去解放区,但我并不打算去南方。”这些都说明,用彤先生那时确有着他所“检查”的“超政治清高思想”。
三
用彤先生的“检查”主要部分是他的“资产阶级教育思想”。在“检查”中说:“因为我的思想中存在着资产阶级严重的毒素,这本是胡适的买办资产阶级教育的主张,顽固地统治了旧北大,而解放以后北大虽然在共产党和人民政府领导下,但是我没有坚决执行人民的教育政策,仍然让资产阶级的思想统治了新北大,表现在纯学术观点和美国标准两点上。”这样的“检查”,现在看起来十分可笑,但在当时不仅许多老一代的知识分子大都从这两个方面检查他们的思想,就是我们这些年轻的知识分子(甚至知识分子中的党员)往往也都从这两个方面作“自我批判”,希望自己能得到脱胎换骨的改造,而成为具有“无产阶级”思想的战士(而实际上是要求当时知识分子都改造成“驯服工具”或为“极左思潮”服务的工具)。
用彤先生对自己办学的“纯学术”观点的“检查”有以下四点:(1)开设的课程“完全脱离实际”“传播一些无用的知识”“引导学生追求所谓高深的研究”,从而“麻醉了青年”;(2)聘请教员“单纯注重他的学术,不问他的思想意识”“因人设课”;这样“是不能培养优秀的青年成为国家建设的干部”的;(3)对于教员提倡个人研究,偏重“学术地位”,要求他们有特殊的贡献,而这种贡献是脱离实际的,毫不结合社会需要,这种落后经院式贵族的教育,这种研究方式绝不是人民所需要的;(4)对于学生,主张培养成为学术上的专家,实则是成了学术上的“贵族”,鼓励他们钻在书本里,这样超阶级超政治的教育,是不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用彤先生总结以上四点说:所有这些“没有一样不是采取资本主义国家大学,也主要是美国大学的标准”。我不知道,他当时的真实思想是如何的,但我猜测大概一半是“被迫”,为了“过关”,另外一半也认为他的提倡的办学方针是对“革命”没有什么用处的。
“检查”的最后一部分是所谓的“挖思想根源”,这是当时作检查所要求的一般公式。“检查”中说:“那时候所以有这种思想,是由于长期受了资产阶级教育的麻痹,使我醉心于美国的所谓‘民主自由,站到剥削阶级立场。”他说:“我的教育上的一套办法,是和战犯胡适完全一样,我到北京大学,是他‘罗致来的,他当北京大学校长,我当然是很拥护的,这不但因为我和他在思想上的基本相同,并且因为都是站在反动统治方面,所以个人利害是一致的。”
最后他总结这些错误产生的思想根源说:“第一,往上爬的名位思想;第二,超政治的纯学术观点;第三,追求美国标准的思想。而这三种思想的总汇,是一种严重的自私自利的名位主义思想。它的性质是属于资产阶级思想范畴。”
我父亲的这份“检查”,根据我今天的水平来看,不能说他只是为了过关,但无疑其中有不少是“夸大”的成分,甚至有些今天看是应该坚持的,而把它作为“错误思想”作了“自我批评”,这当然和当时的政治形势有关,不过和我父亲一生谨慎行事、明哲保身的思想也不无关系。而当时我们这些青年共产党员对他的“帮助”无疑起了一定作用。
如果我今后再继续编《汤用彤全集》的第九卷或第十卷,我很想把他写的那些应景文章和自我检查都收入,这或者对了解1949年后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会有一定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