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丽娟
(湖南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生命变奏与人文关怀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的多维解读
牛丽娟
(湖南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是导演阿尔莫多瓦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一部突出反映导演内心世界的影片,它没有宏大的叙事格局,而是以细腻温馨的女性镜像温润人的心灵。阿尔莫多瓦独具匠心地为观众打造了一个熠熠生辉的女性世界,充分挖掘了女性的内在美,同时打破了两性的性别陈规,实现了人身的解放。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生命变奏;女性叙事;男性缺席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是由西班牙著名导演佩德罗·阿尔莫多瓦执导的一部于1999年上映的电影。该片自问世之后就获得了无数礼赞,获得了2000年第72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2000年第57届金球奖最佳外语片奖、1999年第52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等荣誉纷至沓来。作为一名作者导演,《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有佩德罗·阿尔莫多瓦一如既往的风格——带有一种强烈的人文主义色彩,他关注社会边缘人群,探讨两性关系,颂赞母性伟大,崇尚宽大为怀,他在带给观众独特的观影体验的同时,也将他深刻的思索抛到观众眼前。本文拟从精神分析、社会性别等多维角度对《关于我母亲的一切》进行解读。
题为“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本应以儿子的第二人称角度叙述故事的儿子却在故事开始不久在一场车祸中蓦然消失,相反以悲恸的母亲作为第一人称视角,直观地带领观众走入了别样的西班牙底层特殊人群的生活状态。
生与死是影片所展现的内容之一。儿子艾斯德班在生日这天意外亡命,影片没有以鲜血淋漓的场景直接展现车祸的惨烈,而是用紧急刹车的音效和破碎车窗的镜头以干净利落的方式制造了让人心有余悸的效果。同时,一个以儿子视角的斜躺在地上的镜头呈现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瞥,瓢泼大雨中狂奔的母亲和她伤心欲绝的痛哭,母亲身上耀眼的鲜红色风衣在灰冷的雨夜显得格外扎眼,一个鲜活的生命在重重一击中悄悄消逝,以儿子去世之“轻”表现母亲哀伤之“重”,轻与重的巨大反差效果不仅带来了戏剧性的转折,也将生命的脆弱展现得淋漓尽致。然而,生命的延续绝不会就此停息,身为护士的母亲忍痛捐献了儿子的心脏。而捐献似乎是早已注定,影片开头以一位患者的去世和器官捐赠这一情节展开叙述,起伏的钢琴奏曲声中潜藏着不安的音符,这个叙事段落为其后儿子的去世作了铺垫,也与儿子的捐献相得益彰,显现出造化弄人而又无可违抗的宿命。儿子17岁强有力的心脏换来了另一个健康的身体,逝去的人的生命在现世得到了延续和重生。
影片中共出现了三个艾斯德班,中年的异装癖父亲艾斯德班、英年早逝的青年艾斯德班和新生的幼儿艾斯德班。幼儿艾斯德班与去世的青年艾斯德班同父异母,小艾斯德班从某种意义上与哥哥有着一种尼采的“永恒轮回”的宿命色彩,同样的异装癖父亲,同样由单身女性抚养,同样与“母亲”逃离同一个地方,同样遭遇死亡的威胁,正如尼采所说,“万物方来,万物方去,永远地转着存在的轮子”。幸运的是,幼年艾斯德班从生母身上遗传的艾滋病病毒迅速被清除,免除了早早夭折的命运。小艾斯德班的存活既是新生的希望,又象征着抵抗残酷命运的胜利大纛。
纵观影片,母亲曼纽拉是置身于生死之间的见证者,她目睹儿子的死亡、露莎的奄奄一息、罗拉的病入膏肓、小艾斯德班的死亡威胁,以及之前身为护士所接触到的各种濒临死亡的患者。然而,导演有意将生死以浮光掠影式的略写一笔带过,一个露莎即将生产的画面中,大面积的白色象征着生命即将到来的圣洁与安宁以及露莎对自己的命不久矣的平静与皈依,死亡与生命交替展示了人类生命的生生不息。罗拉的死则是通过嫣迷与曼纽拉闲聊的方式告知观众,生命如此轻轻地离开,隐喻着在死亡的阴影下却是生命的暗潮涌动,同时对作为生命的孕育者的母亲的尊重与赞颂流溢于影片之中。
佩德罗·阿尔莫多瓦自己曾说,女人和色彩是他永远的话题。《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同样也不例外,片中女性是导演浓墨重彩书写的一部分,整个故事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女性叙事。对应着女性在场的是男性的缺席,同样也是父亲的缺席。罗莎的父亲患有老年痴呆症,饰演剧中剧《欲望号街车》的男主角成了单纯欲望的化身,身为两个孩子父亲的中年艾斯德班化身为变性人罗拉,儿子艾斯德班年少去世,上演了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戏码,男性的彻底缺席以及儿子未完成的寻父愿望成为了母亲踏上重返伤心之地寻找丈夫的旅行。
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将经历三个阶段,即实在界、想象界与象征界。男孩在从想象界进入象征界期间会经历一个至关重要的“俄狄浦斯情结”阶段,当他成功克服来自父亲的阉割焦虑后,就会获得关键性成长而逐渐成为完整的主体。然而,影片中的艾斯德班始终处于缺父状态,他对父亲怀有匮乏性想象,未受“父之名”内化的艾斯德班对母亲有着无法释怀的“恋母情结”,表现为在他生日这天等候母亲时透过窗户的栅栏凝视着站在巨大嫣迷海报前的母亲露出的幸福微笑,以及将“恋母情结”转移为对中年话剧演员嫣迷的偶像崇拜。但向偶像执着地索要签名导致了后来悲剧的发生,对父亲的追寻随之戛然而止。
同样的,儿子作为母亲生命的延伸悠忽之间灰飞烟灭,疯狂的曼纽拉伪装偷窥移植有儿子心脏的刚出院的患者,一个快速推进的镜头暗喻痛苦的母亲甚至想要透过男人的胸膛感受存儿子遗留于世间的最后一丝气息。回归理智的曼纽拉选择了逃离,这意味着“抹去过去,葬埋旧日,或者用弗洛伊德的表述:‘杀死’死者”。[1]曼纽拉在儿子去世后又多次一人携带儿子的遗像观看《欲望号街车》——一个代表着与儿子最后一次相聚的符号象征,她的泪眼婆娑既是感动于《欲望号街车》中与自己有着惊人相似命运的史提拉,又是对此时物是人非的无奈与心碎。她身旁空荡荡的座椅确认了儿子的缺席,也表示世事无常将母子剥离后母亲内心的常人无法体认的空洞与痛彻心扉。之后,曼纽拉带着伤痛继续生活,寻求新的意义,她帮助嫣迷寻找妮娜、帮助患病并怀有身孕的露莎完成生产、帮助阿悦摆脱性工作,做着一切“哀悼的工作”,也就是“在心理上接受了死者已死、亲人已逝的事实,那么生者将带着承受的伤痛和间或温暖的怀念继续生存下去”[1]的信念。
这是一个寻父又是一个寻夫之旅,她替代儿子完成了指认父亲的工作,同时以一种另类的方式祭奠和怀念儿子。曼纽拉的寻夫之旅从某种意义上说夹杂着导演的个人理想的图景,她为子寻父代表了对前夫的原谅与承认,超越了性别与传统的禁忌,打破了男女两性的固有模式。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中涉及大量异于常人的边缘人群,如变性人阿悦和罗拉、艾滋病患者露莎、同性恋话剧演员嫣迷、双性恋妮娜等。传统意义上泾渭分明的男女二元对立已然被刻意弱化,曼斯菲尔德认为当今社会逐渐进入“性别中立社会”,“一个性别中立的社会是一个包括独立的男人和女人的世界,尤其是要有独立的女人”。[2]《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中男性几乎彻底消失,女性作为独立的个体脱离了男性的掌控。曼纽拉独自抚养儿子,并未将自己看做是儿子的一部分;阿悦身为性工作者,依旧乐观向上,自力更生;露莎是一个修女,她关心社会中的边缘人群,将自己微薄的力量奉献社会。她们的生命体验通过自身价值的实现得到了延伸。影片中后现代式的高度饱和的红色、绿色和蓝色的拼贴组合,既是导演受到颜色大爆炸的“波普”时代的影响,也是对年幼时目睹母亲一袭单调的黑色衣服的叛逆和逃离,为母亲、女性注入了昂扬的激情与活力,用五彩斑斓的色彩点亮了她们的另类人生,表达着语言所不能传达的意蕴。
而另一方面,正常意义上男性的缺席导致菲勒斯和男性气概作为男性的象征在此处呈现为失语的符号。导演企图通过“身体的叛逆”和这些“社会的离轨者”的形象颠覆传统的性别身份,对同性恋、变性人给予极大的宽容,影片结束时阿悦对妮娜与男性结婚一事的讽刺口气意味着阿尔莫多瓦对异性恋霸权地位的抵制与对传统家庭价值的挑战。影片传达出了后现代社会酷儿理论的理想,“在一个男人不压迫女人、异性恋不压迫同性恋的社会中,性的表达可以跟着感觉走,同性恋和异性恋的分类将最终归于消亡;男性和女性的分类也将变得模糊不清”。[3]
但在这个性别的乌托邦式的浮世绘中,依稀可以从阿悦、罗拉和曼纽拉进入巴塞罗那时看到的那些搔首弄姿、穿着暴露的性工作者身上看到人类社会的身体政治和身体消费文化。有学者将身体分为物质的身体和社会的身体。在日常生活审美化浪潮的席卷之下,身体的“美学化”超越了自然与健康的理念,人的身体甚至可以成为工业流水线的产品。片中的阿悦说“做我们这行就是要保持模特的身材”,她不惜花费重金削骨、隆鼻、丰胸、美臀。观照当今社会,这种现象早已蔚然成风,不足为奇,这种对身体的“‘自我控制’非但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权力,相反,它只是为那些剥削、虐待、轻视我们的人灌注权力”。[4]作为被凝视的对象,女性通过衣物的修饰、妆容的粉饰,在权力的注视之下以一种身体异化的方式取悦男性,身体随之沦为了单纯赚取金钱的工具,对身体的压制也暴露了身体的消费主义倾向。整容美容产业大行其道,被割裂的身体美学成为当代人的时尚标准,人们以一种近乎残暴的手段在细枝末节处监视与规训自己的身体,多样化的身体形态被标准与统一替代,上演了一个当代社会丰乳、肥臀、美颜的身体神话的独幕剧。
整部影片氤氲着爱与宽容的气氛,放大书写了女性之间质朴的友谊。曼纽拉、露莎、嫣迷、阿悦四个女人齐聚曼纽拉家里的小客厅的片段,以男性导演少有的细腻笔触描画了一幅温馨的女人图景。女性之间真挚的相互扶持超越了通常意义上女性被赋予的软弱和被动,她们成为了自我命运的主宰者和救赎者。曼纽拉没有因丈夫曾经对自己的背弃而怀恨在心,相反原谅并认可了他,还原了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资格;阿悦没有对试图强暴她的男人以应有的报复,而是帮助他离开;露莎没有因罗拉而染上艾滋病后的怨天尤人,相反以母性的伟大成功孕育了一个无辜的生命。她们摆脱了女性的“受难者”形象,以无声的沉默抨击了将女性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大男子主义,这种用宽大和慈悲面对世事变迁的态度,将女性特有的品格展现于世人面前,她们不仅救赎了自己的命运,也拯救了男性的灵魂,超越了男权文化的拯救桎梏。
影片这种不同于好莱坞情节剧的电影有机融合了阿尔莫多瓦西班牙式的黑色幽默,他的这种摒弃“惩恶扬善”的独特的叙事风格呈现出一种别开生面的格局。剧中阿悦拿自己的身体开涮,并不无自嘲地说“人人都叫我悦,因为我以取悦众生为己任”,将自己的痛苦和异于常人的经历以一种轻松戏谑的方式讲述给观众。“这些苦涩、逗乐的形式成了所有坚决抵制各种排斥和无缘争斗的人们的口头禅。它们使得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会大笑。”[5]阿尔莫多瓦电影中的这种自嘲式的幽默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与丰富,缝合了社会边缘人群与主流价值观的裂缝,将世间人性的善/恶二元对立模式在嘲弄中消解一空,赦免了这些“法度之外”的群体的“罪恶”。
阿尔莫多瓦的电影中不缺少古怪与荒唐的世界,他的影像平静地展示了魑魅魍魉的芸芸众生,但他却以宽容温和的态度消解了宗教道德意义上的劝诫与惩罚。《关于我母亲的一切》这部带有悲剧色彩的影片以近乎圆满的结局收尾,在历经抑扬顿挫的起伏之后,使观众的内心归于祥和与宁静。导演以他特有的才华描绘了一个足够糟糕又不乏温暖的世界,在感动之余又充满感恩。
[1]戴锦华.电影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71.
[2]哈维·C·曼德斯菲尔德(美).男性气概[M].刘玮,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10.
[3]李银河.关于“酷儿理论”[A].汪民安.身体的文化政治学[C].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112.
[4]兰德·马克沃特尔(美).自然的身体:我们这些离经叛道者[A].龙冰,译.汪民安,陈永国.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C].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145.
[5]马莎·帕莉(美).激情的政治:佩德罗·阿尔莫多瓦与讽刺性幽默美学[J].高静渊,译.当代电影,2000(2):61-63.
J905
A
1674-8883(2016)16-0160-02
牛丽娟(1990—),女,河南濮阳人,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戏剧与影视学专业2015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