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健(浙江大学中文系,杭州310028)
深化现代文学研究的再认识
黄健
(浙江大学中文系,杭州310028)
摘要:深化现代文学研究,应将研究意识置于现代文明范畴,对其本体进行深度探讨,做到“以点带面”,探寻其价值的丰富性及其给中国文学带来的创新性变革。要从纵横两个方面拓展现代文学研究空间,即从纵向方面探寻其生成的合理性和合法性的历史依据;从横向方面探寻它与世界文学对应、对接的历史必然性及其内在理路,从而使研究意识得以不断开拓创新,获得研究的新生长点。
关键词:现代文学;文学研究;自由属性;研究意识
从现代文学(又称“新文学”,近年来有学者主张称为“民国文学”)诞生以来,对它的研究已有近百年历史。作为有别于古代文学的一个学科,也已走过六十多个年头。从狭义的时间上来界定,现代文学多指的是从1917年1月胡适在《新青年》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开始,一直到新中国成立这段时期的文学,而这之后的文学,多称为“当代文学”,但学界也有人主张将现当代打通,通称“现代文学”,不过,现多是称为“现当代文学”。
由于在时间上与古代文学拉开了距离,现代文学研究也算得上是一门显学。然而,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其研究路径似乎不是人们预料的那样越走越宽,而是相反,各种瓶颈的制约,日益凸显。为论述的方便,本文专门就如何深化现代文学(不包括当代文学)研究问题,谈一点不成熟的看法,以期能为进一步拓展研究空间提供参考。
现代文学之所以称之为“现代文学”,最重要的是在“现代”二字上。因为冠以“现代”二字,就说明它无论是在本质属性、价值理念、审美理想上,还是在表意系统、结构形态、话语方式、艺术功效等方面,与古代文学都划定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获得了具有自身本质属性的新的逻辑起点。从文学史的维度上来说,也就是完成了中国文学从古代向现代的转型。
“现代”( Modern)一词,既是时间概念也是价值概念,同时还是社会或文化形态概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深化现代文学研究首先应有一个清晰的意识聚焦和定位,即要对其核心价值有一个总体认识,这样才能凝聚更多的共识,展现出对它的全方位审视,获得研究空间的不断深入拓展。那么,对现代文学核心价值究竟应该怎样凝聚共识呢?在我看来,应聚焦在现代文学“自由”核心价值的认识上,由此形成最基本的共识,这样才能突破研究的瓶颈,找到研究的新生长点和增长点。
认识现代文学“自由”的核心价值,这是因为当整个人类社会摆脱了中世纪梦魇般的精神压迫、束缚和专制统治之后,从文艺复兴发端,中经启蒙运动,到向现代文明社会的迈进,都是沿着以“自由”为核心价值的路径而不断发展的。从这个维度来说,离开了对自由核心价值的认同,也将失去对现代文学属性、规律和特征的本质认识和把握。著名学者王元化就五四新文化精神特点回答《羊城晚报》记者提问时指出:“‘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是陈寅恪在王国维纪念碑铭中提出来的,很少被人注意,这倒是表现‘五四’文化精神的重要方面之一。”[1]现代文学作为中国新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样是把“自由”当作核心价值,以此与古代文学形成差异、拉开距离,完成自身“独立”品格的精神建构,从而整体地推动了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因为现代中国选择走以“自由”为核心价值的发展道路,实际上,也就表明它要建立与现代文明价值相一致、相规约的新的意义系统。这种态势反映在现代文学的生成与发展中,就是要求它的发展必须具有高度的现代文明意识,追求文学更丰富的现代性价值,突出与新文化相一致的目的性和使命感,以谋求在更广阔的精神领域内,能够获得更多的思想、文化和审美资源的充分支持,使现代文学能够成为一种朝向未来文明发展的现代性价值指南和精神向导,如同李大钊所指出的那样:“由来新文明之诞生,必有新文艺为之先声。”[2]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现代文学确立“自由”的核心价值,它的概念范畴、内涵外延、结构形态、功能影响等,都得到了极大的拓展,表明在现代文明的价值指引下,它已真正具有“独立性”。尽管从文学演变的源流上来考察,它与古代文学也有着不可隔断的血缘关联,但在核心价值层面,它自始至终都是沿着“自由”的方向而行进的,从而生成了中国文学新的形态,使中国文学得以真正与世界文学的发展主流相对应、相对接。因此,要拓展现代文学研究的空间,培育研究的新生长点和增长点,就应该更进一步地强化对它的这种核心价值的认定,这样才能真正做到“以点带面”,也即首先可以在这个“点”上,进行价值多元性和丰富性的深度开掘,探寻它的价值建构及其给中国文学发展带来多样性和创新性的内驱动力;同时也能够通过这个“点”,从纵横两个方面来拓展现代文学研究的内涵和外延:从纵向方面来寻找、确定它替代古代文学的合理性和合法性的依据,从横向方面来寻找、确定它与世界文学对应、对接的历史必然性的内在理路,进而将对它的研究意识得以不断地深化和发展,新的生长点和增长点也将自然而然的生成和出现。
聚焦现代文学所谓“自由”核心价值,不难发现,现代文学与古代文学的一个主要差别,就是现代文学成功地将“现代思想”植入其中,从而使中国文学更具思想的丰富性和影响力。《新青年》发动的“文学改良”和“文学革命”催生了现代文学,实际上也就是文学与思想互动的结果,如同胡适所指出的那样:“人们用思想作为工具,运用科学方法,利用、征服、约束、支配周围的环境,使生活能力变得格外自由和强大,生活的色彩也随之丰富起来。”[3]现代文学注重思想功能,也就使文学在新文化运动中成为新文化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并充当了新文化运动的“急先锋”,使文学不仅是新文化的重要载体和新文化传播新思想的重要方式,同时也是使中国文学发生质变的重要原因,使中国文学能够以“先锋文学”的形态,在现代社会变革时期,无论是在思想方面还是在艺术等各个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充分地显示出文学革命的实绩,提升了文学在社会发展中的历史作用和功效,获得了思想启蒙的广泛效应。如鲁迅所说,他在新文化思想启蒙运动中“一发而不可收”的创作,就“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4]238。在“自由”核心价值的观照下,现代文学在发端之际就广泛地引进了许多的国外思潮,如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等等,一方面为中国文学对应、对接和进入世界文学发展序列提供了最直接的参照系,同时也为现代文学创作带来了最直接的思想植入,为现代文学发展提供了巨大的思想支持,也使现代思想成为现代文学意识结构中最核心的要素之一,增添了现代文学创作的活力。如同西谛(郑振铎)所指出的那样:“文学是人们的情绪与最高思想联合的‘想象’的‘表现’。”[5]也如同仲密(周作人)所说的那样:“文学革命上,文字改革是第一步,思想改革是第二步,却比第一步更重要。”[6]
对于从国外引进的思潮及其所蕴含的丰富思想,它们与现代文学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在宏观、中观、微观的不同层面上,究竟是如何发生对应、对接和变异的?这些都还需要进行认真的梳理、阐释和论述,这样才能还原历史演进的原生态,从中找到现代文学发生演变的内在规律。在这方面,现代文学研究还有很大的空间可以开拓。像近年来,一些研究者提出“民国文学”概念,实际上并非是简单地用“民国文学”来替换“现代文学”,而是以尊重和还原历史的态度,来认真梳理、探寻、发掘现代文学的历史时空的体积和容量、现象和本质、广度和深度,展现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客观性和逻辑的程序性,把原本被单一的意识形态所遮蔽和所忽视的某些历史真相展现出来,让后人在历史的客观进程与多样性的原生态中,真正地把握到现代文学的历史脉搏和发展轨迹。保持对现代文学发展的客观审视态度,并非完全排斥人的主观认识的能动性。相反,则是在尊重历史真相、把握历史规律当中,最大限度地发掘蕴含在历史原生态中那些本质性的特征,以便为后人在认识现代文学这段历史当中真正地能够从中获得宝贵的经验和教训,从而更好地推动中国文学在现代和当代社会语境中的深入发展。
所以,致力于对现代文学核心价值的认定,是尊重历史发展的文学史观的体现。毕竟是现代文学摆脱了古代文学那种与“道”的依附关系,抛弃那种“工具”性质的依附物,用茅盾的话来说,就是将“人类情绪的流泄于文学中的,不是以传道为目的,更不是以娱乐为目的,而是以真挚的情感来引起读者的同情”[7],在肩负新文化的思想启蒙重任当中,使自身具有“独立自尊之气象”,成为“人生的自然呼声”,“不管它浪漫也好,写实也好,表象神秘也好,一言以蔽之,这总是人的文学——真的文学”[8]。在这个意义上,撰写一部吻合历史发展真相和体现历史发展规律特征的现代文学史,将会使现代文学与历代文学史的时序线索得以完整地无缝链接,进而也更能够有力地促进中国文学谱系的完整化,有效地避免众说纷纭的“现代性”称谓及其内涵纷争所带来的干扰,消除以往过于注重意识形态对文学史研究的渗透,造成挤兑和遮蔽文学史真相的弊端。这对于廓清现代文学的研究对象,梳理出清晰的中国文学发展历史境况和版图,建构起完整的中华文学史体系,或者说完整的中华共和体制的文学史体系,都是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的,将会使人们在现代文学那段叱咤风云的历史风云中,充分领略到它的筚路蓝缕之功和开新风气之先的精神风采。
进入现代社会,文学的发展始终受到现代文明价值的规约与引领。深化现代文学研究,就视域维度而言,就必须在看到它在求索现代性、重建新的价值和重构新的意义、再现新的审美理想当中,势必要营造一套新的叙事系统、话语系统、表意系统和审美系统,以便使中国文学能够充分展现出现代文明的价值品格,表现现代中国迈向现代化进程的历史必然性,抒发出现代中国人摆脱了封建社会的束缚、压迫而获得人的解放、个性解放的思想情感。因此,深化现代文学研究就需要在研究的视域、维度方面进行相应的调整,以便能够更开阔、更精准地聚焦现代文学本体和主体性来进行深度阐释,把原先有意或无意遮蔽的文学真相展现出来,在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中,展示现代文学所特有的现代精神和美学特质。
在以往的研究当中,研究者多将视域和维度集中在“现代”“现代性”一类范畴上。不是说“现代”“现代性”不对或不好,而是相对来说,其视域和维度显得比较单一和狭窄,可能会有意或无意地遮蔽一些原本能够足以反映历史真相的文学要素,甚至会人为地规避一些历史事件,将其边缘化,纳入非主流文学之中。譬如,在以往的一些文学史撰写当中,基于现代社会革命意识的视域和维度,对一些非革命意识的作家及其创作和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就有意或无意地将其忽视或遮蔽。同样,对于一些非革命意识的文学流派、社团、作家群及其文学创作风格等,像赵家璧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中所提到的诸多文学社团、流派、作家群体,以及各种文学论争和思潮流派,像民族主义文学主张,“第三种人”的文学主张,还有像国统区、沦陷区的文学创作等,都还要进行细致的梳理和全新、全方位的阐释与论述。此外,还有现代文学与现代传媒出版的关系,现代文学的体制建构与生产机制,现代文学与域外文学关系,现代文学不同形态的建构,像纯文学形态、俗文学形态、民间文学形态,现代文学的空间和场域的建构,以及催生现代文学生产的各种文化思潮,如激进主义、保守主义、自由主义等文化思潮对现代文学的影响,等等,都还没有得以充分的发掘、梳理、论述和阐释,从而在一定的程度上,抹杀了现代文学历史发展进程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的特征。这对深入认识现代文学作为中国文学发展进程中一个重要的节点,特别是它的划时代价值、意义和卓越的历史贡献,都还是远远不够的,需要在整体与分体的不同层面上进行富有广度、深度、力度和创意、创新的研究,真正地在丰富的历史原生态中,找到推动中国文学完成现代转型的“推手”及其所产生的巨大历史效应。
进一步调整现代文学研究的视域和维度,需要对现代文学的历史时空进行重新界定。众所周知,文学的发展离不开相对应、相制约的时代语境。以时间的视域和维度而言,当整个中国社会驶入现代化发展轨道,“现代性”( Modernity)的价值要素就开始不断地植入中国文学本体之内,生成现代文学强大的主体性,使现代文学能够积极地与经济、社会、文化等各个方面进行有效互动;对与之所承继的古代文学相关要素,进行积极的扬弃和创造性的转换,尤其是随着帝制的结束和共和体制的建立,与之相对应的新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观念也随之诞生。对于现代文学而言,一种全新性质的文学观念、形态、类型、结构、样式等就呼之而出。这是由现代共和体制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所决定的。特别是受“自由”核心价值的规约,现代文学的本体形态也是呈多样性状态的,价值是呈多元取向的,与这种体制相适应、相匹配的诸多文学现象、文学思潮、文学创作特点等,都会不断地涌现和生成,形成现代文学生态多样性、多元性的开放格局。因此,深化现代文学研究,需要在时间的视域和维度,聚焦它承上启下和开新风气之先的历史特点,发掘、认识和把握深含其中鲜明的现代性价值及其导致人的审美观念嬗变、形成新的文学理想、促使文学现代转型的内在动力。如果忽视现代社会要素对现代文学所产生的深刻影响,仅仅将其看作是单一地对古代文学的承继关联,那显然不是一种客观的历史观和史识态度,也无法真正认识推动现代文学生成和发展的内外因素。
以空间的视域和维度而言,随着现代文明价值观念的深入,作家的写作开始从以往偏于自发性质的业余创作,向现代偏于自觉性质的专门创作方向而演化,文学不再只是个人兴趣爱好的产物,而是一项社会性的同仁事业,如同茅盾在论述“文学研究会”性质时所指出的那样:“‘将文艺当作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在已经过时了’。这一句话,不妨说是文学研究会集团名下有关系的人们的共通的基本的态度。这一个态度,在当时是被理解作‘文学应该反映社会的现象,表现并且讨论一些有关人生一般的问题’。”[9]现代文学创作的这种特点,一是在写作机制方面,现代社会为作家从事相对独立的创作提供了一种保障和空间,甚至是成为一种职业;二是使现代文学无论是在文体形态,还是在结构体系等方面,都获得了极大的空间拓展,既可以在宏观层面进行宏大性的叙述,也可以在微观层面进行个性化的抒情,写作的跨度和自由度相对比较大,加上民国确立共和体制的宪政机制,现代作家开始脱离原先的人格依附关系,而使写作成为一种相对专门的职业或事业,可以不再是为“代圣人言”“代帝王言”,而是在新的民族国家共同体中,从事着活跃思想、传播文化的独立写作,或借文学发动“思想革命”,或直接参与“革命斗争”,或进行自我抒情式的自由创作,特别是当“民主”“科学”“自由”“平等”“人的解放”“个性解放”等思想价值元素,成为现代文学的一种自觉追求目标时,人们就可以从现代文学中感受到文学的力量、文学的精神,文学的理想,以及对人生所产生的积极深远的影响。深化现代文学的研究,在空间的视域和维度中,要具有这样一种空间性的思维意识和方式,做到全方位、立体化地认识现代文学的特质和功能,从中发掘出现代文学与现代文明、文化的密切联系,从而打通现代文学与现代社会各种思想、意识、观念和各类思潮的内在关联,做到正本清源,真正发掘出现代文学发展演化的内在结构,摸清和掌握现代文学发展的内在理路。
重新厘定历史时空的内涵、体积、容量和边界,在深化现代文学研究当中,就能够在总体的超越位置上来把握现代文学的特质特性、逻辑结构、发展理路和内外部的各种关联。因为自晚清以来,现代中国社会的发展状况,如同马克思、恩格斯在描绘20世纪上半叶的状况时所描绘的那样:“一切固定的古老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10]从历史发展和社会变迁的视域与维度上来看,处于转型之中的现代文学,乃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具先锋特质的文学,虽然整体上还显得较为稚嫩,但却充满着创造、创新的活力,在充当中国新文化的“历史先锋”中,为重建新的价值、重构新的意义开辟了新天地。正如圣西门所宣称的那样:“在这伟大事业中,艺术家们,那些想象的人,将开始进军:他们将从过去选取黄金时代,并将其作为礼物赠予将来的世代;他们将使社会满怀热望地追求其安乐程度的上升,为做到这一点,他们将描绘新繁荣的图景,将使每一个社会成员意识到,他们可以分享迄今为止只是一个极小阶级的特权的享乐;他们将歌颂文明的福祉,为实现他们的目标,他们将运用一切艺术、雄辩、诗歌、绘画和音乐手段。一句话,他们将揭示新制度诗意的方面。”[11]
尽管现代中国的发展还存在诸多的不确定性,但现代文学却自始至终都洋溢着迈向现代文明的诗意精神。胡适就曾以诗歌创作为例说:“如果诗不表达人类痛苦遭遇的呼喊,而只以做美女圣贤的传声筒自满,那么诗便忽略了其应负的神圣任务之一了。”[12]深化现代文学研究,要注重现代文学在多变、充满矛盾和悖论发展的历史时空中,它对建构诗意精神所做的艰辛努力,以及给予现代中国社会的发展、给予现代中国人精神世界所提供的充分支持。具体地说,也就是现代文学在将新的价值重建、新的意义重构作为自身生成与发展的一条主线时,表现出了一种宏大时空容量的多维发展态势。像它对道德的关注,对宗教的关注,对信仰的关注,对社会变革的关注,对个性、自我、主观性的关注,对人生的关注、对生存境况的关注,等等,都值得更进一步的深度发掘。因为在现代中国发展的历史时空中,现代文学体现了一种向民族文化性格和心理结构深处开掘的总体发展趋向,展现出了一种自觉地在宽广的文化与审美视野中走向文化和审美更深层领域的态势,洋溢着探寻人的存在意义和高度关注人的精神解放、心灵自由的思想激情与精神品格,在中国文学史上谱写了历史发展的新篇章。
鲁迅说:“在一切人类所以为美的东西,就是于他有用——于为了生存和自然以及别的社会人生的斗争有着意义的东西。”[13]在完成现代转型之后,中国文学显示出一种建构性的特点,特别是在美学方面,表现出了价值形态创造性转换的特点,如同库恩所指出的那样,在新的体系建构中“美学的考虑的重要性有时可以是决定性的”[14]。按照新的美学理想来寻求价值重建和意义重构,同样是现代文学美学建构的主旨。鲁迅曾明确表示,要“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同时也要“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4]48。深化现代文学研究,要对其建构的新美学形态进行认真的探讨。这也是拓展研究空间的一个新生长点和增长点。
现代文学建构新美学形态,是创造性和创新性欲求的表现。古代向现代的演化,不仅仅是时间推移和线性发展,而是与整个时代发展、思想发展、文化发展和审美发展密切关联的;同时也是文学内部结构重构的逻辑演变,其中深藏着不同文化观念、审美观念及价值内涵和理论基点转换的历史必然性。正是从这个维度上来说,现代文学美学形态的建构,经历了从古典的“和谐”向现代的“崇高”的转变过程。换言之,也即现代文学突破了古典“和谐”形态美学理想的限制,获得了现代具有“对立”性质的“崇高”形态美学理想的建构,这为现代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充分的美学支持。
如果说“和谐”形态的古典美学其特点是将理想与现实、感性与理性、现象与本质、再现与表现、内容与形式单一地、朴素地、和谐地统一在一起,在审美认识上注重以直观性和经验性的方式把握对象,在艺术表现上具有一种生动、形象、丰富而具象的美学特征,那么,时过境迁,古典“和谐”美在遭遇现代美学冲击时,就愈加显示出它的不合时宜性、滞后性和历史局限性。特别是在与近现代西方美学的对照、比较当中,古典“和谐”美在理论建构上大都缺乏美学范畴的严密论证,多是一些经验之谈,像“形”“神”“气韵”“妙悟”等,均没有严格的逻辑内涵和外延的界定,带有较大的主观随意性、多义性和模糊性,明显地与进入现代文明时代那种讲求规范性、系统性、结构性、精密性的美学逻辑要求格格不入,因而其很难再作为时代主流美学占据中心位置。于是,一种与时代发展相一致的美学之声开始出现在现代文学界。近代以来强调“我手写我口”的“自由”美学理念,在现代文学范畴内有了质的发展,从而发展出了建构现代“崇高”美学理想的时代要求。
现代“崇高”形态的美学,不同于古典“和谐”形态的美学,只注重矛盾的消融和对不和谐因素的剔除,而是在强调直面现实人生矛盾当中突出在对立、冲突、焦虑等不和谐的美学建构,完成对人生意义的再审视和再建构,如同周来祥所说:“崇高(包括崇高型的艺术)则是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个性与社会、必然与自由等元素处于不和谐、不均衡、不稳定、无序的状态,是在它们尖锐的矛盾冲突中求平衡,在不和谐中求和谐、不自由中趋向于自由的获得。”[15]显然,“崇高”美学形态的生成,表现出了一种创造性和创新性的意义诉求,对现代文学摆脱越来越走向“虚幻”境地的古典“和谐”美学的束缚,转向正视现实人生和凸显其内在矛盾,重建新的价值世界和新的意义系统,起到了强有力的推进作用。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一大批现代作家,分别在理论和创作的层面上,发出了确立现代“崇高”美学理想的呼吁,如陈独秀就指出:“一切虚文空想之无裨于现实生活者”,都应“吐弃殆尽”[16]。他对古典的“和谐”之音,发出了猛烈的批评,他说:“自古以来的汉文的书籍,几乎每本每页每行,都带着反对德赛先生的臭味”,故要将其“打倒”,“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17]。周作人在论述“人的文学”时明确指出:“全是妨碍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平和的东西,统应该排斥。”[18]
现代文学在获得“划时代”的位置定位之后,也对自身发展序列和逻辑结构进行了新的建构,用陈独秀的话来说,它是一种“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可以说,这种建构是以现代“崇高”美学标准而进行的,从而使现代文学与“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划清了界限[19]。同时,也深刻地表明,现代文学的美学范畴至少是在两个方面开始发生根本性变化:一是超越传统“文以载道”的政治、伦理层面,在更为广阔的文化和审美层面中,通过新的文学方式来对现实人生和社会、历史等进行深刻的文化观照与把握;二是在文化反思、反省与批判中,促使文学的美学理想发生质的变化,使现代文学作为中国新文化的一个有机构成部分,真正成为点燃“国民精神的火花”,成为“引领国民精神前途的灯火”[20]的一种新美学形态的文学。因此,深化现代文学研究,必须要注重其美学形态的建构,这样,就不难发现它不再是对文学进行局部的改良,而是善于从文化和审美的高度,对现实人生和社会历史进行整体性的反省、反思、批判、革新和创造,对文学自身观念、范式和美学理想进行重大的创新,对文学的美学价值与意义进行现代性质的整体转换,使现代文学最终冲破了传统“文以载道”的束缚,提出了在新思想观念的认识视域和时空范畴中,在更为深入、更为广阔的文化和审美的层次与高度,充分地展现出对历史的主体性、人的主体性的整体把握,展示出对现代人建构新的人生终极信仰的强烈企盼,并促使现代文学不断地向“真”的艺术领地进行美学回归。可以说,现代文学获得了一种与以往文学迥然不同的美学理念和视野,总体上表现出了一种从民族文化精神结构、心理内涵的层面,探寻民族文化精神内核和症结,发掘民族心理特征的文学创作欲求。不论是“为人生”的文学,还是“为艺术”的文学,也不论是何种流派,或政治立场是相同还是相异,在审美领域,在新的美学形态中,人们都可以从现代文学创作的那些鲜活的文字中感受到蕴含在其中的“思想精灵”,认识到它自始至终都洋溢着新文化的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创造和创新精神,充满着新时代文化反省、反思、批判、探索和重建、重构新的价值与意义世界的艺术活力。所以,深化现代文学的研究,培育新的生长点,发现新的增长点,还应对它独特的美学形态进行深入研究,发掘出蕴含其中深厚而独特的美学内涵和意蕴,从而推动现代文学研究的整体深化和不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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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修磊]
作者简介:黄健( 1956—),男,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21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 2016)02-01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