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若飞
劳伦斯诗歌中死亡意识的嬗变
马若飞
劳伦斯诗歌创作主要分为三个阶段,涉及爱情、自然和死亡等多重主题。死亡意识贯穿劳伦斯诗歌创作的始终,而且在每一个阶段呈现不同的特点。根据劳伦斯诗歌中贯穿始终的死亡意识及内涵,按照劳伦斯诗歌创作的三个主要阶段,从死亡美学的角度探析劳伦斯诗歌中死亡意识由初期的萌芽到中期的茫然、再到晚期的向死而生的嬗变过程,有助于深入理解其诗歌的丰厚内蕴。
死亡意识;嬗变;劳伦斯;诗歌
劳伦斯(D.H.Lawrence)是英国颇具争议的小说家,也是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由于小说一度遭受查禁,劳伦斯的诗歌也遭到株连,长期以来没有得到人们的重视。帕金斯曾经说,若劳伦斯只写诗歌而不创作小说,那他一定会被看成是最重要的英语诗人之一。劳伦斯的诗歌创作主要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1905-1919年,主要有《爱情诗集》《阿摩斯》《瞧,我们走过来了》《新诗集》和《海湾》等五部诗集,其中《海湾》虽然在1919年问世,但主要的创作是在1917-1918年完成的。这一时期的诗歌主要以爱情主题为主,却也呈现出死亡意识的萌芽。第二阶段:1920-1927年,主要诗集有《乌龟》和《鸟·兽·花》,这一时期劳伦斯的诗歌主题以自然为主,兼及对死亡的思索。第三阶段:1928-1930年,主要有《三色紫罗兰》《最后的诗》等诗集,涌现出大量直抒死亡的诗歌,其中尤以向死而生的主题为盛。因此,纵观劳伦斯一生的诗歌创作,死亡意识历经三次嬗变而贯穿始终。
劳伦斯早期诗歌创作中的死亡意识,与其早期所接触与经历的死亡事件密切相关。1901年,劳伦斯的哥哥死于肺炎,从此母亲便将全部的精力倾注在劳伦斯身上,这对他影响颇大。第二件事是1910年劳伦斯的母亲得了癌症,而母亲是劳伦斯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之一,由此劳伦斯心理世界的上空便飘起了死亡的乌云。另一件事情是1911年,劳伦斯经历了第二次肺炎,与死神擦肩而过,可谓是对死亡的直接体验。维根斯坦认为,死亡不是生命中的事件,一个人并不是活着去经历死的。死亡给早年的劳伦斯带来了可怕的经历。在劳伦斯写给母亲的诗歌《新娘》和《童真的母亲》等诗歌中写出了他对母亲强烈思念的感情,述说着与母亲的深情,我们可以看得出他的悲切和伤感。如诗歌《丧亲之痛》体现了诗人生命中难以承受的“死亡”之重:
……有时候我的胸爆裂出来,
撕开疼痛的伤痕,
特别是夜幕降临之时,
当我看见蓝空变得昏昏沉沉。
我母亲的双眼多么湛蓝,
她临死时蓝却逐渐暗淡,
我无法承受她向我投来的目光……[1](P30)
劳伦斯特殊的成长经历,他与母亲异常的情感纠
结,促成了他在母亲去世后自己不知所归的强烈心态,让他低沉在死亡的阴影之中。然而在经历了亲人死亡的体验、面临一次次悲痛之后,劳伦斯的死亡意识逐渐发生转向。他开始思考死亡,甚至对死亡产生了些许依赖与渴盼,以图无惧爱情之变幻与生命之无常。“月亮”这个在劳伦斯笔下一贯美好与欢快的意象也因此变得“苍白”了,甚至也稍稍流露出诗人在极度痛苦之中对死亡的隐约向往:
……自我失去你,天空来到我眼前,
我在其中,耀眼的小星星就在身边,
苍白的月亮走在中间,像白色浆果之间的白鸟。
像一只鸽子飞离教堂的圆拱,
消失在朦胧的苍穹;我情愿向你投奔,
与你一起从视野消失,向泡沫一般消融。
把我尚存的生命,我的爱人,抛落到
你消失之地,像轻风中呼吸一声……[1](P85)
只有在死亡面前,主体才能够意识到生存的真正意义,才意识到生存是依附死亡而存的。[2](P49)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说,劳伦斯面对死亡的体验让他对生命有如此的认识。他在《金鱼草》中发出内心的呼喊:唯有死亡才能为我将它熄灭;但我知道,世间的死亡胜于不降临尘世[1](P82)。这样的诗行与意识,只有从一个特别的视角才能获得,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死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种须从生存上加以领会的现象。这种现象的意义与众不同。”[3](P289)通过死亡,劳伦斯领悟到了生存的艰辛和对生命的尊重,才有了后期对死亡的进一步思考和作者内心死亡意识的进一步爆发。
在劳伦斯的早期诗中,情感表现异常丰富,而且往往是一致性与矛盾性共存,爱情与憎恨、兴奋与恐惧、激情与冷酷等相对立的因素常常联接成一体,充满了矛盾与神秘[1](P8)。但又正是这些两极的共存,使得劳伦斯的心理世界搭建起生与死的转换平台。“爱的高峰体验或性的高峰体验是和死亡的体验相似的,极度的快乐又极度虚无。在性爱的高峰瞬间,心理的感觉欲仙欲死,强烈的肉体与精神的震撼使人有魂飞魄散之感。”[2](P221)由此看来,劳伦斯的激情诗歌中不断地出现死亡意识就不足为怪了,许多看似的对立和矛盾在劳伦斯的诗歌中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在《所有的魂灵》中:
他们在吟唱,为众灵,
以及墓地外的乡民。
听——除了那些与死抗争的人们,
憔悴中伸手,却不能触及。
我是你裸身的蜡烛……
直面天堂而向你燃烧,
生命的火焰,从今以后,直至尽头。[4](P233)
人将自己比喻成一只裸身的蜡烛,在大片的坟墓前燃烧,却始终凸显出自己与坟墓之间的距离,从而暗射出诗人死亡意识的左右徘徊。在《农场之恋》中,鷭鸟藏起了优雅的脸,死寂般地躺下,兔子惊恐地逃窜,举起的手如同利剑指着女人的胸膛,咄咄逼人的目光,散发兔皮气味的手……女人觉得被抓进了陷阱,被美好的绳索绕在喉上……女人觉得一股甜蜜的火浪掠过全身,在火浪中慢慢死去,并发现死是件美妙的事情。劳伦斯通过一系列的意象,表现了情欲的高峰与死亡感受的共通性。这一点在劳伦斯的小说中同样有体现。诚如马斯洛所言的高峰体验:“高峰体验似乎莫名其妙地近似(美妙)死亡,似乎在最强烈的生活之中具有预期矛盾的渴望或意愿——死亡。”[5](P102)在基督教中,从死中获救就是解救,从而使人重新建立与上帝与自己的关系,让我们能生能死,因为能生包含着能死,反之亦然[6](P114)。由此可见,劳伦斯晚期诗歌中频繁出现的死亡主题不是偶然的,而是在青年时期就埋下了“死亡的种子”,也是劳伦斯诗歌中死亡意识的萌芽。
一战结束后的1919年,劳伦斯离开了英国,开始在世界多地漂泊。在劳伦斯早期的小说中作者鲜明地表达了对工业文明的不满与批判。随着对劳伦斯最重要的女人的离去,相比劳伦斯早期的诗歌创作中情欲的表达,到诗歌创作的中期,劳伦斯把创作的主题转向了自然界,企图寄情于物,摆脱现实。于是,诗歌描述了作者在世界各地所见到的各种动植物——水果、树木、爬行动物、两栖动物与猛禽野兽等。诗集《鸟兽花》便是这是时期的代表作。作者通过诗中这些动植物的意象来表达自己沉浸于大自然而又对生与死思考不已的复杂心绪。在很多诗歌中,作者表面上在描写动物的繁衍与果树的丰收,实则是表达了作者生死两茫然的情绪。诗人在《枇杷与山梨》中写道:
我爱你,腐烂,
可口的腐烂。
我喜欢将你吮吸出皮外
如此的褐色和柔滑,
又如此病态,如意大利人所言。
多么罕见、诱人和让人追忆的味道
在你坠落腐烂的过程中流溢而出:
源源不断。[4](P280)
诗人描写了成熟的枇杷与山梨的可口腐败,果汁既柔情又充满病态,让人追忆的味道在腐烂中流溢而出。诗人似乎在很自然地描写秋天枇杷与山梨成熟直至腐烂的正常自然景象,然而其中那些极具反差、有违常理的意象,实则是作者在表达自己对生死的茫然情感——成熟之后必然腐烂,是生还是死?这部诗集里一系列诗歌在对生与死的追问中深深切入到人存在的哲学问题。诗人在《无花果》一诗中也有类似的描写:
在那儿,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不可见的,
开花、授粉、结果,
都在你的“你”的内部,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直到它完成,你过于成熟,突然绽开,泄露出你的幽灵。
待到成熟的汁向外渗出,一个年头也就结束了。
所以它破裂开来,于是你透过裂缝看到了鲜红。
无花果完败了,一年结束了。
无花果就是这样死亡。
女人也是这样死亡……
绽开的无花果也留不住吗?[1](P143-148)
在这首诗中,作者描写了无花果的开花、授粉、结果,再到果子成熟,出现裂缝看到鲜红,无花果完结。女人也是如此,熟透、腐烂,成熟的无花果是留不住。作者通过创造这些潜沉意象表面上是在写秋天的收获,但秋天果子成熟也是生命的终结,接下来就是完结和腐烂。作者意识到了由生向死的必然过程,这是无法阻止的完整生命的进程。此诗中最后一句“绽开的无花果也留不住吗?”(And bursten figs won’t keep?)显示出了作者在探寻死亡过程中的思索与迷茫。在劳伦斯的诗歌中,“秋天”与“成熟”既是生命的意象也是死亡的意象,具有双重性。在其著名的诗歌《蛇》中,劳伦斯集中表达了自己的矛盾心理。这首诗中的“蛇被想象性地转化为一个象征,一种神秘力量,于是,混合起来的担忧、欢乐、迷惑、惊恐、崇敬不仅引向了蛇类,而且也引向了交织在诗中的黑暗、死亡、下界、爱情、神性的联系和内涵”[1](P12-13)。
在诗集《鸟·兽·花》中,我们不得不提到“乌龟”诗组,尤其是《乌龟的呼喊》一诗:
临终之时的乌龟
我们为何被钉在十字架上?
发出微弱的呼喊,发出尖叫,
非常响亮,
从他粉红的、裂开的老人的嘴里,
放走灵魂,
或在圣灵降临节发出尖叫,接待神灵……
十字架,
首先打破我们沉默的旋转,
性,击碎了我们的完整、我们单独的神圣……[1](P166-171)
这首诗既表现出诗人一定程度上基督教视野中的终极思考,更表现了诗人让死亡在十字架的映照下呈现出的神圣色彩。从《幼小的乌龟》到《乌龟的呼喊》,作者反复提及十字架、交配中乌龟的呼喊、裂开的老人的嘴、放走灵魂、迎接神灵等,旨在突显死亡在大自然中和神圣性中的轮回转化。因为在基督教中,耶稣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之后而复活的。作者通过这些潜沉意象一方面表达了原始本能和强大的生命力,同时通过这些意象表达出了性的高峰体验和死亡体验的相似性。性击碎了我们的完整、神圣和沉默,同时又呼唤整体,分散的部分又通过宇宙找回整体。“幻觉的快感的视角来歌唱死亡意象,死亡把精神带到最高的美感,带到极度快乐的王国,它排斥了苦痛,驱逐了绝望和孤独,而走向精神的最大自由与解脱。”[2](P233)由此,作者晚期诗歌创作中向死而生、死而复生的意识初见端倪,并逐渐明显。
自1923年完成《鸟·兽·花》到1929年出版《三色紫罗兰》6年的时间内,劳伦斯没有创作过任何诗歌。在此期间,1924年劳伦斯的父亲去世,1925年劳伦斯自己被诊断患有肺结核,这也加速了劳伦斯后期的创作。劳伦斯死后才出版的《最后的诗》集中体现了劳伦斯的死亡意识,但这种死亡意识截然不同于以往两个阶段。如果说劳伦斯前两个时期的诗歌创作只是对死亡的探索的话,那么劳伦斯晚期诗歌对死亡的描写则深刻得多。作者在诗歌创作中不断为自己寻找“出路”。在《落叶》一诗中,作者描写飘落在大地的树叶在大地的磨坊上碾成碎片,化为沃土;《命运》一诗中,作者描写树叶一旦掉落就不能够返回树身,只有通过漫长的分解过程,并经过冥河才能再次溶进生命之树的流动的汁液。死亡是生命的总结,是对新生命的铸造,是生命新的起点,更是人类精神家园不可或缺的存在。诗人凭借死亡既实现了自己灵与肉的终结,又实现了自己灵与肉的重生。
诗人在《死亡的欢乐》一诗里,表达出经过沉重的痛苦的死亡体验之后呈现出新生的愉悦,在死亡给予的多维视域中,新生的愉悦将让绽放成自然中不谢的花朵。在《死亡之歌》里,
唱死亡之歌吧,唱吧!
没有死亡之歌,生命之歌
便苍白无力。
唱死亡之歌,这最长的旅程。
歌唱黑暗的中心,灵魂
终将在其中完全沉静。[4](P723-724)
诗人歌唱诱人的死亡、黑暗的核心和绝对的湮没,从而让灵魂最终得以完全的安静。诗人希望通过死亡而实现自由,通过肉体与精神的超脱而重生。这就迥异于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的死亡意识了,可以说这是劳伦斯在运用隐喻而达到对死亡艺术的一种极致的描绘[7](P99)。在《凤凰》一诗中作者借助凤凰这一意象,通过凤凰的浴火重生,来实现自己的再生,如此生死往复,实现自己的“永恒”。在《艰难之死》一诗中,诗人甚至盼望死亡:
死亡不易,唉,
死而亡之不容易。
因为死亡随心而来
并不遂我们所意。
我们或许临死之际
渴盼完全死去,
然而死亡偏不来临……[4](P720-721)
为此,诗人借《圣经》中的诺亚方舟创造了灵船这一意象,因为灵船可以让灵魂飘向黑暗的湮没,让超脱的生命仍然成为我们的组成部分。死亡是人的最高限定,是生命历程的终点,又往往是精神运动的最高点和情绪波潮的巅峰[2](P46-47)。《灵船》一诗可以说是诗人死亡意识的终点和高潮的凝聚。
苹果坠落如大颗露珠
砸裂自己找到出口。
该向自我告别了,
从那一个出口,
从裂开的自我。
你造了自己的灵船,是吗?
寒霜将至,苹果即坠,
雷鸣般沉坠于坚硬的大地。[4](P716-717)
诗中通过秋天的苹果和灵船做为意象。秋天苹果的掉落象征着生命的陨落,掉落下来苹果能够为自己打开一个出口,留下种子,那么借助造好的灵船就可以走往漫长的路程,达到湮没。这样,就可以摆脱旧的自我,创造出新的自我。诗人借“灵船”来表达自己对死亡的感怀,因为死亡既是终点又是新的起点,而且死亡能够让旧的自我走向新的自我,从而构建生命的又一次轮回[8](P87-90)。
劳伦斯一生坎坷,死亡意识贯穿其诗歌创作的始终,死亡意识的嬗变构成了他生命价值最终的一个象征。从早期诗歌中母亲死亡带来的巨痛,以及通过情欲顶峰达到与死亡的联结,到中期阶段诗人寄情于物,借助潜沉意象表达对死亡意识的思索与茫然,再到最后阶段,诗人在自己行将死亡之际,仍竭力采掘死亡的深度,为黑暗寻找光明,寄希望于灵船而复生,以超越死亡而实现一种永恒的轮回,劳伦斯的死亡意识呈现出由浅而深、由悲而喜、由具体而抽象等不同的特点。劳伦斯一生独特的经历和思想,使其诗歌中的死亡意识实现了从萌芽到茫然再到向死而生的最终嬗变,从而使得其诗歌创作的美学内蕴得到了进一步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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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HAGEN,PATRICIA.Metaphor's Way of Knowing:The Poetry of D.H.Lawrence and the Church of Mechanism [M].New York:Peter Lang,1995.
[8]马若飞.劳伦斯诗歌与小说的互文性探析[J].惠州学院学报,2014,(5).
[责任编辑:索原]
马若飞,惠州学院外语系副教授,硕士,广东惠州516007
H06.2
A
1004-4434(2016)01-0131-04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一五”规划项目(GD10XWW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