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扬文字,指点江山

2016-02-27 01:29陈晋
治理现代化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新词诗性毛泽东

陈晋

二十世纪的历史舞台上,毛泽东横空出世。“不管你是爱是恨,是赞扬还是批判,毛泽东比任何人物在中国现代留下了远为庞大的身影。这身影覆盖了、主宰了、支配了数亿人和几代人的生活、命运和悲欢”。

毛泽东是语言和行动的巨人,尤其擅长政治修辞,堪称语言大家。1965年9月,毛泽东在给胡乔木改词时,批写道:“要造新词。天堂、霓裳之类,不可常用。”这里所说的“新词”,主要指新的词语。对于词语,他有一种求新的欲望、创新的本事、制造的技巧。他将许多深奥的政治语言,意识形态的大词,官场的专业术语,与中国古代的、民族的、农民的语言结合起来,揉搓一番,幽深者曲折以明之,微妙者譬喻以形之,“横空盘硬语”,捏出一个又一个新词:敲打世界的词,引人上进的词,清洗思想的词,直指人心的词,自我游戏与游戏人间的词。他说:“如果一篇文章,一个演说,颠来倒去,总是那几个名词,一套学生腔,没有一点生动活泼的语言,这岂不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像个瘪三吗?”

毛泽东是新词语、新概念的创造者,他的许多词语具有原创性,比如:“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指点江山”“只争朝夕”“朝气蓬勃”“三个世界”等等。毛泽东是语言的统帅,常常出其不意地率领一群词语占领理论要塞,抵达思想制高点,从而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和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有一种以十分简朴、生动、形象的语言表达极其复杂的思想、让词语真正地为其思想服务的非凡能力。这方面,国民党人不行,中共党内的许多人也望尘莫及。

毛泽东在变化与创造中为语言招魂,为时代立心。“为人民服务”“实事求是”“批评与自我批评”“整风”等,字字句句,若网得纲,为共产党人立心。他倡导“孺子牛”,藐视“纸老虎”,号召“打老虎”。毛泽东的这些词语,影响了一大片人,影响了一个时代,还将继续影响下去。

因枝以振叶,沿波而讨源。毛泽东的语言根源之一,是底层与民间。李后主敢于以俚语入歌,毛泽东更是善于将民间语言、民族语言、中国语言拿来表述他的政治思想。黑格尔曾说:我力求教给哲学说德语。这话说得何其自信。毛泽东亦有这样的自信跟能耐,他在1938年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鲜明地提出“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就是他和他的同志们让马克思主义说中国话、说符合中国实际的话,说中国的老百姓能够听懂的话。像“愚公移山”“治病救人”“夹着尾巴做人”“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等,信手拈来,挥洒成譬,有从书本学来的,更多是从民间学来的,不过他巧妙地在其中融入自己的思想,构成新的气象。毛泽东说:“要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人民的语汇是很丰富的,生动活泼的,表现实际生活的。”毛泽东的语言扎根于民间,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他让从西方来到中国的“马克思”使用中国的民间话语,深入浅出地与中国老百姓对话,从而为民众所喜闻乐见。难怪文学翻译家傅雷在给儿子的信中感叹:“他的马克思主义是到了化境的,随手拈来,都成妙谛”。

语言是抵达意义的工具。大多数人往往使用大家都在使用的陈词滥调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这固然能使人听懂,但人们不一定听得进、记得住,更不会转化为世界观方法论,因为大家对陈词滥调已经麻木了。

毛泽东不用套语老调,他善于通过创造能够产生震撼力的新词来表达自己的思想。狄德罗说:“一句不恰当的话、一个奇怪的词儿,有时比十个漂亮句子使我学到更多的东西。”这句话中可能包含着这样的意思:不要让语言太顺溜。过于顺溜的话,容易一个耳朵进来另一个耳朵出去,停不下来,过眼或者过耳就忘得干干净净。毛泽东在政治言说中,不仅使用“奇怪的词儿”,还会说会写“漂亮句子”,自然形成刺激,方便入耳入脑入心,可以长久地在人们的思想里停留。比如,毛泽东说:“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同错误思想作斗争,好比种牛痘,经过了牛痘疫苗的作用,人身上就增强免疫力。”“一颗脑袋落地,历史证明是接不起来的,也不像韭菜那样,割了一次还可以长起来,割错了,想纠正错误也没有办法。”这些话,活泼泼的,大词与小词搭配,就连与毛泽东政见大不相同的胡适也不得不承认:“共产党里白话文写得最好的还是毛泽东。”

毛泽东颠覆了一些词。他与一些词语搏斗。“斗争哲学”,原来是国民党骂共产党的话,不少共产党人很反感这个词,毛泽东把它拿来用了,作为自己的哲学,用得淋漓尽致。这就好比一只对方射过来的利箭,他潇洒地接过来,为我所用,顺手投向对方,置对方于死地。

毛泽东救活了一些词。像“实事求是”“愚公移山”“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等。旧词新用,借尸还魂,起死回生。他在对许多已经固定或死亡、毫无生气的词语的扬弃中,使之获得活力。一些陈词滥调,在他的笔下或口中复活如初。

毛泽东挪用了一些词。禅家说,“百草头上祖师意”。在毛泽东那里,许多描写自然现象的词语,像“毒草”“鱼水”“东风、西风”“百花齐放”等,都被赋予了特殊的政治含义,以前的词义被大大拓展延伸,甚至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

毛泽东的语言是诗性的语言。中国人是很欣赏和强调语言中的诗性的,因为诗性是汉语独特的光彩。但诗性语言往往是缺乏逻辑的、模糊的、非理性的,有的人认为这是语言之病。对于政治人物必须严谨地表达政治思想来说,这一点的确是个问题。但是,毛泽东不以为然,不以为病——语言上的病与不病,见仁见智。毕竟,诗性的语言往往容易为民众所接受。

毛泽东的许多词语具有耐磨损性。他创造了一些经得起时间打磨,也就是说可以在时间中长期穿行的词。比如“八九点钟的太阳”“半边天”等。

毛泽东的词语,许多曾经流行的,现在已经从政治中、从日常生活中逐渐退场了,慢慢消失了,这也正常。词语也需要清场,不然词典受不了。千秋万代名,寂寞身后词。词语的流失也就是某种思想的流失,或者暂时消失。当然,没准哪一天它会死而复生,如同一棵老树枯萎了,过了若干年,忽然又冒出了新绿。

毛泽东的词语仍在敲打和影响着我们——在图书报刊、广播电视上,在周围人们的言说中。今生与他及他的词语相遇,是命里缘分。如今,我们或者自觉地使用着他创造的词语、他的语言;或者很小心地避开与躲着,却仍在不可避免地使用他的词语他的语言……“有水井处,皆咏柳永词”。当今中国,遍地都是毛氏词语犁过的田地,谁都绕不过去。他的词语已经进入我们的阅读,进入我们的生活,溶于中国文化的血脉,成为旺盛的汉语生命力的一部分。有论者称:“毛泽东的精神遗产升华成一种文风、一种语态,被过去及今天一代又一代的人所窃慕、模仿、袭蹈。用毛的口吻说话、用毛的风格措辞、用毛的逻辑论说,成为不少人的语言潜意识,成为他们所陶醉、愉悦的语言境界——这是许多文学‘大师都没能做到的,在这一点上,也只有鲁迅堪与比肩。”诚哉斯言。

(摘自《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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