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广 远
(渤海大学 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当代文艺理论与思潮新探索·
长征诗词歌的叙事话语与形式建构
刘广远
(渤海大学 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长征诗词歌是长征文学中重要的文学样式,具有强烈的政治属性、文化属性、社会属性。其叙事话语中有人性叙事、情感叙事、历史叙事、民族叙事、宗教叙事的功能和指向,其形式中既有古典文学样式,也有现代文学形式,多种多样,表意丰富。长征诗词歌的史实性、情感性、宗教性、民族性特征明显,其被遮蔽的大众性、民间性更需要探究。
长征文学;长征诗词歌;延安文艺;文学形式
长征诗词歌是长征文学中重要的文学样式,无论是宏大的宣传、传播的政治属性,还是具体的抒情、记叙的艺术属性,都符合其特定的叙事模式和时代特征。长征诗词歌的史实性、情感性、宗教性、民族性特征明显,其被遮蔽的大众性、民间性更需要深入探究。
长征文学的大众属性无疑受到了五四文学尤其是左翼文学的影响,符合左翼文学对“文艺大众化”的要求。1930年3月出版的第二卷第三期的《大众文艺》“新兴文学专号”曾提出:“文艺大众化的目的,是以文艺为武器,组织大众、鼓励大众进行革命。”[1]23长征文学是真正把文艺和大众结合到一起的文学形式,历史磨难使其从理论到实践都被赋予一个新的形式,看似简单的、政治的文艺,却表现出了丰满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它一方面回答了文艺的政治属性和阶级属性问题,一方面以实践的方式形成了文艺促动革命的现实力量,甚至可以将之视为延安文艺的序曲与铺垫。从这一视角出发,长征文学的文学史价值完全可以与五四文学、左翼文学、延安文学甚至“十七年文学”相关联。
长征文学的民间性则可以追溯到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倡导白话文学,例如,周作人在《平民文学》中就提出文学要面向民众,要“以普通的文体,记普遍的思想与事情”。长征文学的民间属性使其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民间话语方式,这种隐蔽的民间话语与知识分子话语、国家政治话语的交换、融合、妥协、冲突,构成了一种特定的文化空间,“它不是一个固定的结构,一个边缘明晰的版图,这个文化空间无宁说是一系列文化因素运作的历史产物”[1]107。这种民间属性的人性化、情感性、故事性丰满着文学的想象,其特定的指向内涵、文艺特征与五四的民间、抗战的民间、“十七年”的民间、“文革”的民间以及新时期后的民间,形成了一幅连绵不断的历史图谱。同时,其文学样式的民间属性也彰显无遗。各种曲牌、调牌,甚至一些新的文学体裁,如墙头诗、街头诗、广场剧都纷纷出现。其文学风格也从单一的政治性、宣传性、鼓动性走向抒情性、娱乐性、生活性。
美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在谈到“艺术作品和政治意识”的关系时说:“艺术作品的精神功能必须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描述:这两种不协调甚至不相容的审美喜悦的特性——一方面是它的愿望实现的功能,但另一方面是其象征的结构保护精神的必然性,使精神避免强有力的古老欲望和物质需求可怕的、具有潜在破坏力的爆发——应该以某种方式协调起来,像单一结构的孪生动机那样确定它们的地位。”[2]长征诗词歌从艺术性上看是大众的、通俗的,然而作为艺术作品,其精神功能和历史价值都不同程度得以呈现。
长征诗词歌的主要功能是宣传,但也或直接或间接地记叙了生活和历史。马克思在写作《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时曾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人类创造着自己的历史,但并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创造的;并且也不是在由他们自己所选择的环境中创造的[3]。显然,“革命”的大前提裹挟着长征者的命运,而只有在这种“玉汝于成”的环境下,长征者的行为和结果才被后人所“记忆”和追索,这种历史精神和挑战思想才得以被无限地放大和扩展。美国新闻记者索尔兹伯里对长征曾经就做过这样的比喻,他说:“长征有如犹太人走出埃及,汉尼拔翻越过阿尔卑斯山。”又说:“长征是不可比拟的,长征是人类有文字记载以来最令人振奋的大无畏奇迹,是人类信念的丰碑。”[4]《南北红军大会合》(1935)中唱道:“红军战士斗志昂,犹如猛虎与蛟龙。服从命令守纪律,整齐清洁讲卫生。”经过长期艰苦征战,红军初到北方时,从衣裤到脸上,都是难堪的。用陕北群众的话来说,即“凄惶得很!”可见当时条件之艰难困苦。由中央机关填词的《紧跟中央最光荣》(1936年秋)中写道:“任你草地无边大,任你雪山万千重。”彭加伦、梁必业填词的《中央红军长征歌》(1936年元旦)也写道:“十二个月长征,历尽险山恶水……行程两万五千里,大小五百余仗。”组歌《山歌唱长征》(二十五)唱道:“牛皮鞋底六寸长,长征路上好干粮。开水煮来别有味,野火烧后分外香。两寸拿来煮野菜,两寸拿来做清汤。一菜一汤好花样,留下两寸战友尝。”*本文引用诗词歌,如非特殊说明,皆引自《长征大事典》“长征诗词歌”部分,恕不一一注明。这些叙述很简单、直接,但细细品味却撼人心魂。我们无法想象红军当年是如何走出雪山草地、冲破万重难关的,尤其吃“牛皮鞋底”的细节,听起来是欢乐,品起来却令人心酸。此外,也有一些诗词歌描述了长征中的普通生活场景,这些诗歌词隐含在高亢的声音中,隐约有另一种意味。例如,《巴山来了徐向前》(1935)中唱道:“犁头下面开金花,锄头下面长粮棉。仓里谷,缸里面,芝麻油盐装满罐。男的干活哼小调,女的走路像风旋。”虽然是夸赞红军,但也间接表达了当时民众的基本生活诉求和精神希望。山歌《一身碧翠真可爱》唱道:“长征路上‘灰灰菜’,秆青叶蓝白粉盖。花籽累结绿悠悠,好像专为红军开。一身碧翠真可爱。”杨再吉的《江城子·离湘入黔》(1936)写道:“温泉沐浴待来年,莫等闲,齐向前。”词歌中,青草、蔬菜、温泉等,都可以隐约地感受到战士短暂的休整、精神的放松以及蕴含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一点点向往。唯美的景物、恬静的生活,丰富着战士的想象和内心的渴望。
记述性与史实性也是长征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杨成武的《翻越夹金山》(1935年6月)写道:“天空鸟飞绝,群山兽迹灭。红军英雄汉,飞步碎冰雪。”借古喻今,铿锵有力。还有他的《突破天险腊子口》(1935年9月)、林伯渠的《初抵吴起镇》(1935年10月),都表达了红军战士无畏艰难、无畏死亡的革命意志。萧克的《突破镇石封锁线》(1934年10月)、《声东击西》(1935年湘黔边境行军途中)、《大战将军山》(1936年2月下旬将军山阵地)、《北渡金沙江》(1936年4月下旬金沙江北岸),分别从时间、地点、事件等给出全面的解答。萧克自己注释为:“1934年8月,六军团奉命西征,十月进抵黔东镇远、石阡一带,山路崎岖,四面有湘、桂、黔省敌军二十四个团截击追堵,天上有飞机轰炸……经一昼夜苦战和急行军,突破了敌包围圈,我和全军战士方展笑颜。”看似谈笑风生,其实时时都在与敌人生死搏杀。《声东击西》中描述道:“声东击西行千里,戴月披星走夜郎。”表达了古今一瞬,而今红军更为英勇。《大战将军山》中写道:“将军山下槌金鼓,处女门前敌自纷。蓦地迅雷飞弹雨,将军山下立将军。”“将军山”出现两次,但丝毫不影响诗风,却能够感受到大气磅礴之势。总之,萧克用自己的笔记录下的红军英勇之形象,可谓如毛泽东所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而不能不提及的是周素园,长征中年龄最大的红军战士,“抗日救国军”(贵州)司令。清朝贡生,民国元老,追随孙中山革命,曾经担任北洋政府秘书长、贵州省军政府总理。后因大革命失败,对国民党不满,回乡闭门不出。1936年,参加红二、六军团长征。他在《春日抒怀》(小极·1937年春)中写道:“祖国山河甘断送,吾曹兄弟苦颠连。前途展拓凭金革,大任担当要铁肩。可有还童真妙术,让余腾步学高骞。”表达了他对敌人不顾国家安危、让民众受苦的斥责之意,抒发老当益壮、为国向前的心志。当然,还有诸多记述的诗歌、曲词,如赵镕的《浪淘沙·过北盘江》(1935年4月)、张云龙的《草地行军有感》(1934年6月)、王诚汉的《破阵子·血战独树镇》(1934年11月26日)、杨再吉的《江城子·活捉张振汉》(1936年)、贺满姑长子熊瑾玎的《楚生长征》(1936年2月)等,分别记载了长征途中的事件、战役、地点、人物等,这些珍稀的史诗和史料绘制成了鲜活的长征图谱。
长征诗歌词中,在宏大叙事和群体行为的遮蔽下,内在情感的抒发与生活的万象融于其中。情感生活在人类生活中不可缺少,但在千难万险的长征途中,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甚至亲情,都处于潜隐期,不得不让位于炮火硝烟的人民战争和玉汝于成的民族大义。然而,这种情绪却弥漫在诗歌词中。例如,《十送红军》(佚名)中唱道:“四送红军大路旁,心随亲人长征把路上。葛麻草鞋送一双,粗糙结实礼轻物薄情意长。……七送红军过大湾,一步一步离开亲人远。此去何时重相见,风餐露宿难以把心安。”“葛麻草鞋”是物质的寄托,“难以把心安”是精神的惦念,两种情绪如泣如诉地表达了难以割舍、又不得不离别的深情厚谊。《马桑树儿搭灯台》中写道:“马桑树儿搭灯台,写封书信与姐带,郎去当兵姐在家,我三五两年不得来,你个儿移花别处栽。马桑树儿搭灯台,写封书信与郎带,你一年不来我一年等,两年不来我两年捱,钥匙不到锁不开……”这首歌的背后是一个凄婉而坚贞的爱情故事。贺龙元帅的堂弟、“上马将军下马诗”的工农革命军第四军第一师师长贺锦斋在石门县泥沙镇战斗中牺牲,当时他与妻子戴桂香刚刚结婚,由于二人相聚的日子短,没有子女,许多人曾劝戴桂香改嫁,她却一直拒绝。新中国成立后,渐渐老去的戴桂香住进了当地的光荣院,光荣院离贺锦斋的坟墓只有几十米[5]。此外,还有藏族情歌《喜依拉姆的倾吐》(佚名)、《心愿——一个藏族战士的恋歌》(佚名)等。在长征诗歌词中,叙述友情的诗歌词数量较少,但描写革命友谊的诗歌却比比皆是。被世人熟知的毛泽东的《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可以说就是两人革命友谊的见证。再如,《黔北拾句》(1935)中也有这样的对句:“(徐特立)打鼓新场喜闻新捷音,(李维汉)鸭溪老窖恭敬老先生。”这是两人的饮酒和诗,也是战斗友谊的象征。谢觉哉的《让粮》(1936)更能让人感受到战争中的友谊:“漠漠沮洳地,峨峨暴冻岗。是谁皆束腹,赠我竟倾囊。攀石如猿上,趋蓬似雀藏。衣冠自缝缀,莫怪太郎当。”诗中篇首有云:“要不是徐老让给我的那些粮食,也许我已经永久地躺在草地上了!”谢老1952年回顾在陕北保安完成这首诗时,曾感慨地说:“比我大六岁的徐老,见我又病又饿,硬是把他的全部干粮给了我,我感动得流下了泪。”这样的革命情谊在长征小说《七根火柴》(王愿坚)、《长征》(王树增)里都有所描述,只是诗歌表现得不多或者留存较少而已。工农红军与群众的感情点点滴滴、水乳交融,其中细腻、真切的艺术叙述与人性的触动交织融合。比较有特点的一首歌是《青红交打(豫鄂陕苏区)》(1935),其中的第二段唱道:“唱一个青的是青鞋,唱一个红的是绣鞋,高架起的是麻鞋,敲敲打打的是草鞋。奶奶灯下做布鞋,送给红军把路开。”歌词中运用了“青豆”“滚豆”“黄豆”“小豆”“青鞋”“绣鞋”“麻鞋”“草鞋”“布鞋”“青桃”“樱桃”“葡萄”“核桃”“青门”“楼门”“窗门”“衙门”“彩门”“青龙”“火龙”“蜂笼”“灯笼”等意象,分别从粮食、穿着、果蔬、住所、娱乐等几个方面来比喻、抒情,充满生活气息,具有极强的民间艺术魅力和象征主义色彩。另一首《十送红军》(桑植、鹤峰),其中“八送红军过小河,眼泪如梭有话难诉说。祝亲人旗开得胜,身心无恙人强马壮震八岳。……十送红军千里远,路途茫茫无奈日已偏。朝行夜宿多保重,杀尽白匪但愿亲人早日还。”这两段歌词如歌如泣,既是祝愿红军,又是默默地倾诉;既表达了亲人难舍难离、生离死别的无奈,又体现了炮火连天中的原初的亲情和自然的感情,闪烁出革命“大我”中“小我”人性的熠熠光辉。
在长征诗词歌中,凸显民族情绪与宗教文化的现象尤为值得关注。诸多少数民族地区如湘西苗族区、贵北川南土家族区、凉山彝族区、西康藏族区、宁夏回族区等恰恰是长征经过的地区。红军长征采用积极有效的民族政策,与各民族在战争中结下了深厚友谊。同时,民族地区宗教力量也是巨大的群体力量,合理化、最大化地融合、团结宗教力量,是红军顺利前行的有益保障。很多长征诗词歌都歌颂了这种民族情感的交融。例如,民歌《留下吧,红军》(西康阿坝)中唱道:“从远方来的亲人和朋友,下场来吧同跳锅庄舞。尽情跳吧,尽情唱,看着我啊,不要总看脚步。如果你要走的话,等山上的太阳出来再走!等草原上的露水干了再走!等桥索上的霜化了再走!”民歌充满着浓烈的情感和丰富的感情,也尽情歌颂了硝烟炮火中少数民族顶住压力、不畏艰难的乐观的浪漫主义精神与革命主义精神。《望雪山想红军》(西康巴安)以“格桑花”自喻,以“红太阳”喻红军,表达出藏族民众与红军的鱼水之情;《纳西儿女心》用“最贵重的金沙”“最奇美的青铜”喻“最深厚的情感”,简约质朴、晓畅自然;《锅庄之歌》(云南中甸)、《怀念红军》(西康甘孜)等都表达了藏族民众对红军北上的欢送和怀念。少数民族情歌浓烈、直白的表达,无疑为革命征程增添了一抹亮色。藏族情歌《喜依拉姆的倾吐》(佚名)中唱道:“天际云天里,降下一只金孔雀。巍巍雪山中,落下一只金凤凰。少林哥哥是孔雀,拉姆妹妹是凤凰。雪上草原传情意啊,从此我们比翼翔。你问我:愿不愿永生结同伴?我回答:骨肉相连怎能分离!在这巫风狂雨的世道上,你我要像格登太子那样勇敢,把唐古拉山彻底切开来,奔向大海!奔向汪洋!”喜依拉姆是格达活佛的胞妹。红军长征离开甘孜后,格达活佛为保护红军留下的伤病员,把自己的胞妹嫁给了红军战士陈少林。这首情歌的情意表达热烈而直白,寓意抒发直接而明澈,令读者对长征诗歌词感到别开生面,印象深刻。《活佛思念红军》(格达,1936年冬)中唱道:“祥云出现在天空,红旗布满了大地。未见过如此辉煌,普降在山川人间。啊,红军,红军!今朝离去,何日再会?…… 愿佛祖和你们同行,盼望你们早日回归!”格达原名呷益登,法名洛桑登真·扎巴他耶,出生于甘孜县。七岁转世为格达四世灵童,定为白日寺五世活佛。在长征岁月里,成为朱德的朋友。这些史实证明,为长征中的红军不断转危为安、战胜强敌,宗教力量提供了强大的保障。例如,英国传教士R.A.勃沙特在1934年被红六军团俘获,1936年红军释放勃沙特,宣传队把他送到昆明城北的一个村庄,他激动地哭了,恋恋不舍地告别红军。释放后,他写下《我洒下深情的泪珠》(1936年8月):“感谢‘被捕’,我的心得到了基督徒的爱。友谊及血的联结。超过世间的一切。面对‘先贤’,我把炽热的祈祷倾吐。恐惧,希望,追求,我得到宽慰和鼓舞。我们患难与共,我们共勉负责。为那珍贵的互助,我洒下深情的泪珠!”真挚的情感、患难的友谊、珍贵的互助,长征中红军带着勃沙特跋涉数万里,然后把他安全送走,勃沙特所说“恐惧,希望,追求,我得到宽慰和鼓舞”,充分表明他的心路历程。艾青在《我爱这土地》中说:“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两者表达的感情不同,但泪水都是激动的,都是那样的真挚、那样的炽热。无论是民族力量还是宗教力量,观察长征诗词歌,感受到文学记述是社会现实呈现的美和真,体察到叙事话语昭示出的融合的力量、成长的力量、群体的力量。
长征诗词歌的形式丰富,类型多种多样,语言通俗易懂。除却众所周知的毛泽东长征诗词或者其他人的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与词等,还有更具大众化、普及化、通俗化的传单诗、标语诗、墙头诗、宣传诗、鼓动诗、朗诵诗等。毛泽东、朱德、陈毅、林伯渠、谢觉哉、张爱萍、杨成武、萧华、伍修权等人的五言律诗、七言律诗或词对长征的记述,表现了他们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和极大的革命豪情。当然,更多大众化、通俗化的诗词歌形式也值得关注。我们注意到长征诗词歌所具有的一些特征:其一,体现了古典文化与现代文化的融合,其继承了古典诗歌的音乐性,也表达了白话诗词的时代性;其二,体现了艺术性与革命性的统一,其体现了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的结合,充满着昂扬的斗志和坚强的力量。
长征诗词歌样式丰富,古典与现代交融,高雅与通俗同在。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有毛泽东的《七律·长征》《清平乐·会昌》《忆秦娥·娄山关》《念奴娇·昆仑》,张爱萍的《西江月·遵义大捷》,赵镕的《浪淘沙·过北盘江》,李真的《渔家傲·过岷山》,王诚汉的《鹊踏枝·哭吴焕先》等诗词,还有陆定一、萧向荣等填词的《渡金沙江》(《军人争气歌》调),刘少文、李伯钊填词的《二、四方面军过草地歌》(《老黑奴》调)。此外,还有红六军团政宣部编写的《活捉蒋介石》(标语诗)、红四方面军总政治部编写的《建立政府》(传单诗)等。一方面,古典诗词的形式,如律诗的格式、宋词的曲牌被使用的最多,耳熟能详;另一方面,“大众化”的歌谣也较多被民众熟悉,如红十五军团程坦等根据毛泽东制定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改编的歌词更是妇孺皆知,传唱至今。如此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窥一斑而知全豹”,长征诗词歌可以明晰反映部队整体的文化素养和文学底蕴以及战争途中匆忙的草创作品的现实状况。然而,长征的宣传气势与荡气回肠的向前力量却闪烁着灼灼光芒,体现了长征途中强大的话语力量和坚强的精神力量存在的必要性、重要性。
同时,各种通俗性、群众性的歌谣体的形式“层林尽染”,扑面而来,引人思考。如《红军胜利歌》(佚名《反四次“围剿”胜利调》,1935年春),刘鹏编词的《娄山赏风景》(京剧《空城计》调),李伯钊、易世钧等填词的《歌唱安登榜》(《奋斗曲》调,1936年7月),陆定一、李伯钊、陈靖等填词的《打骑兵歌》(传单诗,1935—1936年),部队填词的《陕甘支队歌》(《打倒列强》调,1935年9月),红一方面军编词《会师歌》(《上前线》调,1936年10月),红二方面军编词《欢庆大会合》(《渡金沙江胜利歌》调,1936年10月),张闻天、陆定一、危拱之填词的《团结地久天长》(苏格兰民歌调,1936年秋),陈靖填词的《长征红军又到啦》(儿歌,1936年秋),佚名的《萧克军》(苗族歌谣,1934年9月)等。除此之外,还有朗诵诗、打油诗、传单诗、标语诗、墙头诗、宣传诗、渔鼓词等,曲词丰富、样式繁多,四六句亦可,五八句亦可,凡能入诗,皆可入诗,这种全方面、多角度、大力度的宣传、鼓动,起到知民意、入民心、鼓士气、增气势的作用。如朗诵诗《“八一”献礼》(朗诵诗,1936):“今天是‘八一’,快快来献礼。礼物是什么?……打到西北去。身健心欢喜,欢喜真欢喜,去见毛主席!”充分表达了群体的情感和群体的情绪。朱自清在《论朗诵诗》中说:“朗诵诗是群众的诗,是集体的诗。写作者虽然是个人,可是他的出发点是群众,他只是群众的代言人。他的作品得到群众当中朗诵出来,得在群众的紧张的氛围里成长。”[6]朗诵增加了群众的力量,使得作品在“群众的紧张的氛围”中逐步传播、成长。
1935年,蒲风所作的长篇叙事诗《六月流火》,对长征进行了描述。诗人豪放地大胆放歌:
铁流哟,到头人们压迫你滚滚西吐,
铁流哟,如今,翻过高山,流过大地的胸脯,
铁流的旋风卷起了塞北沙土!
铁流哟,逆暑披风,
无限的艰难,无限的险阻!
咽下更多数量的苦楚里的愤怒,
铁流的到处哟,建造起铁的基础!
郭沫若于1936年春与蒲风谈话时曾说:“至于《六月流火》,虽无主角,但也有革命情调作焦点。其咏铁流一节可以把全篇振作统率起来。结尾轻轻地用对照法作结,是相当成功的。”我们可以看到,文中用比拟手法,来描摹长征,大概是叙述长征的最早诗篇之一。而这种诗歌大众性已经融入艺术性、音乐性[7]。许多歌谣体都呈现激昂、铿锵的音调,以配合朗诵、歌咏、合唱。如刘光明的《夺三关》(鼓动诗,1934年9月):“‘谁要坐江山,必先夺三关。’湘江快让路,欢迎六军团。”陈靖整理的《过金沙江》(鼓动诗,1936年4月)写道:“金沙江,不可怕。北来冬去波涛大……算个啥!”徐特立、陆定一写的《红军到,干人笑》(墙头诗,1935年5月):“红军到,干人笑,绅粮叫;白军到,绅粮笑,干人叫。要是干人天天笑,白军不到红军到。”这三首歌谣体分别压“an”“a”“ao”韵,响亮迸发、声波遥远,既有利于传唱,又合乎乐音。字数上有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甚至变体等,易记易背易传诵。如郑位三的《红军所向,抗日北上》(宣传诗):“老乡老乡,不要惊慌。红军所向,抗日北上。借路通过,不进村庄。奉劝乡亲,不要阻挡。”陈靖整理的《过乌江》(标语诗,1936年2月):“远看像根索,近看鸭池河。敌人拼命堵,老子硬要过。”这些歌谣语言通俗易懂、道理明白晓畅,采用类似《诗经》中诗的节奏、韵律,达到广泛传诵、人人皆知的效果。这一类歌谣体还有集体编写的《红军崖壁诗》(打油诗,1934年),金如柏的《湘鄂川黔驰纵横》(鼓动诗,1935年),红四方面军总政治部编写的《建立政府》(传单诗,1935年)、《扩大红军》(传单诗,1935年)等。
在长征诗歌词中,有半数以上是集体创作或佚名创作的。佚名创作的作品如《炮火连天响》《红军胜利歌》(反四次“围剿”胜利调)、《战旗歌》(川滇黔苏区)、《初听到的陕北歌》《青红交打》(豫鄂陕苏区)、《萧克军》《心愿——一个藏族战士的恋歌》《锅庄之歌》《喜依拉姆的倾吐(藏族情歌)》等,这一类诗词歌多属于流传甚广、传播甚远,文学样式本身属于耳闻乐见,便于传唱或者传播,无法考究其作者;同时,有的诗词歌本身符合个人创作,但属于集体改编,经过不断修正、改编,已经变成“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最后改编为大众性、通俗性的类型。第二类是部队填词或者编排。如部队填词的《为开创黔北苏区而奋斗》《陕甘支队歌》(《打倒列强》调),中央机关填词的《紧跟中央最光荣》;部队编词的《行军鼓动词》《南北红军大会合》,红一方面军编词的《会师歌》(《上前线去》调),红二方面军编词的《欢庆大会合》(《渡金沙江胜利歌》调),红四方面军编词的《会师万岁》。部队这种集体行为应该属于职业行为,调动战士积极性、能动性,促动革命的精神和意志。第三类就是个体或单位整理或编排的。如魏文建整理的《华阳建起苏维埃》、陈靖整理的《山歌唱长征》等;部队编写的《红军岩壁诗》(打油诗),红四方面军总政治部编写的《建立政府》(传单诗)、《扩大红军》(传单诗)等。
首先,佚名现象是长征文学具有的一种独特的艺术属性。它集中体现了长征中个体行为的不确定性、流动性和逃亡性。个体是不确定的,随写可能就随时失去,而流动和逃亡使被记录和传播的可能性更加渺茫,能够在逃亡、转移、搏杀、战斗的过程中记载或者记录,并且被传播、印刷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但是因为革命需要诗词歌,所以有合适的、革命的、激昂的诗词,“唱者无意、听者有心”,传唱甚广;更因为传播者都是以民众、以士兵为接受对象,所以潜在的或者明显的受众群体是“工农兵”,正如郭沫若(1948年)说的:“今天的诗歌必然要以人民为本位,用人民的语言,写人民的意识,人民的情感,人民的要求,人民的行动。更具体地说,便要适应当前的局势,人民翻身,土地革命,反美帝,挖蒋根而促其实现。”[8]虽然言说时期不同,但对诗词歌特定对象来说的确如此,长征诗词歌的群众性、人民性、集体性使其佚名的可能性大大增加,所以“佚名”就是其最大的现实特征和特定属性。
其次,值得注意的还有集体填词或者整理、编排作品的现象。部队填词、整理、编排作品现象属于群体行为,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谈道:“正是群体,而不是孤立的个人,会不顾一切地慷慨赴难,为一种教义或观念的凯旋提供了保证;会怀着赢得荣誉的热情赴汤蹈火……这种英雄主义毫无疑问有着无意识的成分,然而正是这种英雄主义创造了历史。如果人民只会以冷酷无情的方式干大事,世界史上便不会留下他们多少记录了。”[9]这种群体的力量放置在文学世界的范围内,则是巨大的创作力量和不可压抑的情绪,革命的环境、战斗的氛围、无穷的斗志等都促动诗词歌的批量产生。各个部队之间还有着互相竞争、比赛的暗含状态,多数部队形成了自己的诗词歌,如《陕甘支队歌》(《打倒列强》调)、红一方面军编词的《会师歌》(《上前线去》调)、红二方面军编词的《欢庆大会合》(《渡金沙江胜利歌》调),各具特色、各有曲调。另外,个体整理、编排的诗词歌也是基于群体创作的基础上,也是集体的力量、群众的智慧。蒋光慈在《关于革命文学》里提出:“革命文学应当是反个人主义的文学,它的主人翁应当是群众,而不是个人;它的倾向应当是集体主义,而不是个人主义。……革命文学的任务,是要在此斗争生活中,表现出群众的力量,暗示人们以集体主义的倾向。”[10]这种简单、质朴、通俗的诗词歌能够轰轰烈烈、妇孺皆知,的确是特殊时代、特殊时期的特定艺术产品。
长征诗词歌的绚烂与丰富、简单与复杂都是历史的印痕和记忆的缩影。长征的波澜壮阔、浩瀚苍茫筑造成民族的一道雄浑、粗粝的崖壁风景,而其或记录或描摹或颂唱或曲笔,文学或类文学留下的是长征的侧影。1820年,波兰爱国诗人密茨凯维奇从维尔诺大学毕业,对祖国被奴役感到痛苦,在《青春颂》中写道:
你这古老的地球!去吧!离开你的地盘!
我们要推着你走向新的路程,
一直到你脱下霉烂的皮壳,
记起了你的鲜绿的时辰!……
联合起来,朋友们!联合起来!
不管这路的崎岖和滑溜,
不管暴力和软弱阻挡着前进:
我们要以暴力抵抗暴力,
软弱呢,幼小时就要知道怎么战胜[11]。
时代不同,国别不同,但其对待革命的追求和昂扬的斗志都是一样的,长征诗词歌与其一起,以振奋、冲击、奋勇、不屈的情绪孕育着神奇的、爆发的力量。
[1]南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批评99个词[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
[2]詹姆逊文集:第3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71.
[3]米尔斯 赖.社会学的想象力[M].陈强,张永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197.
[4]李琴.论毛泽东长征诗词的史诗地位和经典意义[J].康定民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3,(3).
[5]袁汝婷.桑植民歌里的长征片段[EB/OL].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6-08/25/c_1119455276.htm.
[6]王元忠.艰难的时代——中国现代诗歌特征性个案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213.
[7]周晓风.新诗的历程:现代新诗文体流变(1919—1949)[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1:271.
[8]谢冕.回望百年——论中国新诗的历史经验[J].诗探索,2005,(3):13.
[9]勒庞 古.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M].冯克利,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19.
[10]蒋光慈.关于革命文学[J].太阳月刊,1928,(2).
[11]许自强.欧洲名诗人抒情诗选析[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593.
[责任编辑:修磊]
2016-05-2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变革研究”(13&ZD122);辽宁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时期以来辽宁网络小说发展现状研究”(L14BZW004);辽宁省经济社会发展立项项目“地域文化与东北文学研究”(2016lsltziwx-04)
刘广远(1973—),男,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学理论研究。
I206.6
A
1002-462X(2016)10-012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