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英国”和“从英国看中国”——梁启超《欧游心影录》之考察

2016-02-27 21:14:11
学习与探索 2016年1期
关键词:梁启超英国

宋  达

(1.北京外国语大学 外文所,北京 100089;2.中央民族大学 外语学院,北京 100081)



“初识英国”和“从英国看中国”
——梁启超《欧游心影录》之考察

宋达1,2

(1.北京外国语大学 外文所,北京 100089;2.中央民族大学 外语学院,北京 100081)

摘要:中国人较早以自己的视野观察欧洲,并且当时就发生切实影响的,并非是郭嵩焘等晚清使臣之作,乃民国初年梁启超《欧游心影录》。而该作对英国西敏寺和“巴力门”(议会)之生动描述,让中国人知晓了大英帝国何以伟大的内在根源。更重要的是,该作在描述英国的这些方面时,时常联想到相应的中国问题,因而发人深省。今天重读这些,仍能启迪我们,关于中国问题仍在于首先是要了解世界,然后才能看清自己、确立自信。

关键词:梁启超;《欧游心影录》;西敏寺;巴力门;英国

众所周知,曾任广东巡抚的郭嵩焘(1818—1891),1876—1878年担任大清帝国首任驻英公使期间撰写有《使西纪程》和《伦敦与巴黎日记》,第一位驻英副使和首位驻德使臣刘锡鸿(?—1891)写有《英轺日记》和《日耳曼纪事》,1888—1892年出任英、法、意、比大臣的薛福成(1838—1894)《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和《出使日记续刻》,1894年出任英法意比参赞的宋育仁(1857—1931)《泰西各国采风记》等,因当时的宫廷政治和书籍刊行及流通不便等显而易见之缘故,中国这些早期观察英国和欧洲之作,实际上并未对当时中国社会发生实质性影响。也就是说,晚清以来英国和欧洲对中国的影响,更多是来自对欧美人之著述的译介,或者经由日本中介之介绍,缺乏中国人的亲身体验,因而促成士大夫与政客或盲从西方,或者从心底拒斥西方。其中,大部分士大夫或士大夫型知识分子没有跨出国门,突然看到大量西学著作,对这些著作所描述的泰西,兴奋不已:此乃促成新文化运动发生的要因之一,造成这场运动是以否定中国自身传统为主旨。换句话说,当时若有更多知识分子如梁启超那样亲临欧洲,以中国人的视角记录欧洲的真情实况,并有针对性地把欧洲之长和中国相关问题关联起来,可能反传统情况未必如此。

论及梁启超,我们知道1919—1920年欧洲之游,改变了其此后的人生之路——退出政治、转而学术,似乎是无疑的。问题是,这位清末革命家、君主立宪主义者、民国时代共和主义者、北京政府阁员(任职财政总长和司法总长等),欧游归来后便在清华致力于学术研究,并成为四大国学导师之一,真的再也没有涉足政界,这种转变远非因其对时局丧失信心、变得颓废,而乃由于其欧游之后的自我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这在其《欧游心影录》中有明确反映——放弃了单从政治方面改造中国现实的士大夫愿望,改从现代知识分子视野,切实从世界格局中认识中国问题,从与欧洲对比中发现了中国问题实质,而这些内在的中国问题非当时国内政治之争所能化解,欧游期间所发表的诸多演讲所传达出的远非政治抱负,乃中国知识分子对国是(而非国事)的忧患、焦虑。欧游对其精神的这种冲击,则肇始于其此行第一站英国之游,以及后又返英国进一步细致考察英国文化:游历西敏寺,明白了英国文化何以有历史传承性;英伦之行,访学著名学府是重点之一。出游欧洲之前,他在国内之声誉并非其知识渊博的知识分子,乃因政治主张、政治行为、政客位置,但在英国亲身体会到杰出学者地位之尊——民国八年六月十六日由剑桥大学《与娴儿书》如是记录了其在英国所享受极高礼遇,“剑桥大学待遇之隆,实出意外,副校长(实即校长也,其校长戴一皇族挂名而已)涉菩黎博士,馆余于其家(即校长宅),亲自陪观各校,是晚集各教授宴余于校中公共食堂,即用校中常膳,盖剑桥、牛津两校教授例与学生共饭,欲吾观其仪式也”[1]886;“六月七日,先生抵伦敦,英政府招待甚殷,不亚于法,连日出席欢迎宴会,应邀演说,阅海军,游名胜,参观剑桥、牛津两大学,更赴门支斯达、伯明罕诸市游览,而以在剑桥大学所得印象最深”[2]1414。

英国之行促成梁启超这种致力于学术之转折,对民国知识分子信念学术研究之影响,绝不可低估。由此,近乎百年后重读当年他此行留下的文字《欧游心影录》,尤其是其中关于英国之行的文字,以及相关人物的记录,“我们同行七人,蒋百里(方震)、刘子楷(崇杰)、丁在君(文江)、张君劢(嘉森)、徐振飞(新六)、杨鼎甫(维新),到了欧洲后常在一处的,还有夏浮筠(元瑮),这就是我一年来的游侣。因船位缺乏,分道首途”[3]38,其中1929—1936年丁文江编纂、燕京大学学者赵丰田协助编辑的《梁启超年谱长编》所补充的此行有关细节,在“中国问题”变得日趋复杂的全球化时代,对重新理解梁启超通过介绍英国并联想到中国问题的论述,是发人深省的工作。

19—20世纪之交,欧洲文化大举进入中国,从传教士翻译的《圣经》和基督教神学,到林纾翻译的欧美时尚作品,竟相在中国不同阶层引发轰动效应。如此情势延及到1915年之后,用欧洲文化改造中国的风潮则更甚。对此,1906年梁启超就产生离开、赴欧洲远游之冲动, “此时宜遵养时晦,勿与闻人家国事,一二年中国非我辈之国,他人之国也”[1]862。但诸种原因,这种以图亲见欧洲文化真面目之愿望未果,到1917年底卸下官场职务、专做赴欧考察。经过筹划,他筹措了10万元经费(北京政府出6万,朋旧馈赠4万),精选了一批学有专长的名人,如外交家刘崇杰、工业人才丁文江、政治学家张君劢、军事将才蒋百里、经济学人徐新六、负责后勤的杨鼎甫,作为随员,他们多对梁执弟子礼,“弟顷有游学欧洲之意,此意怀之一年有余,但迟至1918年底才成行”[1]362。

1918年12月29日乘日本邮轮横滨丸由天津出发,到达上海,坐船直下南洋,经香港、新加坡、槟榔屿,入红海,穿越苏伊士运河,于1919年2月11日,梁一行抵达伦敦,开始为期一年的欧游。18日到巴黎参加巴黎和会。3月7日,从巴黎出发考察欧洲各地战场,事后仍返回法国居住。6月7日起到英国游览一月,7月末游览比利时,8月游览荷兰和瑞士,9、10月间游意大利,12月游德国,1920年初返回法国,并做归国准备。巴黎和会休会期间,和随行之记者考察一战之西部战场、莱茵河右岸、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等地,游历比利时、荷兰、瑞士、意大利、德国等国。由于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趋于结束,中国作为战胜国要参加巴黎和会。在这样的特殊时刻,他们此行目的就变得非常明确,即正如其事先所说的,“想拿了私人资格将我们的冤苦,向世界申诉,也算尽一二分国民责任”[3]38(事实亦然:关注“巴黎和会”是此行最为直接目的——在巴黎和会期间,他每天向国内发布会议进展信息、积极与国内有关人士联系,促请国人起来反对巴黎和会要转让战败国德国在青岛的利益给日本之决定,最终使外交总长陆征祥、驻美公使顾维钧、南方政府代表王正廷、驻英公使施肇基、驻比公使魏宸祖等组成的中国外交使团没在和约签字。这是梁任公此行当时和后人最为称道的)。此行另一个任务是“考察欧洲政治经济文化制度,以为我们国家未来建设之镜鉴”[3]38。实际上,对战后欧洲的政治、经济、文化等进行细致考察,包括参观多国的学校、工厂、剧院、教堂、博览会、市政府、古战场、名人故居以及其他著名的风景名胜,尤其是展开学术交流;并且,要让欧洲人关注中国和时局变化,发表不少演讲,结交政界和学界名流,这一工作的价值同样巨大,甚至更为深沉。

相较于此前多次出游国外,如到过檀香山、马来西亚、印度、澳洲、加拿大等,接触的多是华人社会,对西方文化之了解限于外表,这在其《新大陆游记》(1898)中浮光掠影之笔录,以及观感式的乐观主义中都有所反映。而这次欧游使梁启超得以亲近欧洲文化,触动良多。于是,此行归来后,推出冷静实录和深刻思考并重之名作《欧游心影录》:写于1919年10—12月,1920年3—6月同时连载于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1936年中华书局出版单行本《欧游心影录》和《欧游心影录节录》。此行之于梁任公本人和民国知识分子都很重要,同行者丁文江后来在《梁启超年谱长编》、以及擅长文史和传记的吴天任编著《民国梁任公先生启超年编》(四册),分别增补了梁任公《欧游心影录》所缺失的内容。

《欧游心影录》含两大部分、凡八章:第一部分乃是对欧洲文化的观察和评论,以及对于中国文化建设的主张,第二部分则是游历各地的见闻,涉及从上海到欧洲沿途观感、欧洲风情、战后欧洲生活状况、中西文化和政治的思考等方面的内容。第一章“欧游中之一般观察及一般感想”分上下两编,上编为“大战前后之欧洲”,包括“楔子”“人类历史的转捩”“社会革命暗潮”“学说影响一斑”“思想之矛盾与悲观”“新文明再造之前途”“物质的再造及欧局现势”等11节,而下编为“中国人之自觉”,《梁启超年谱长编》认为此乃《欧游心影录》“几篇文章里面最要紧的”,“因读了这篇文章可见先生思想见解转变之迹,和对于将来政治社会等问题的主张。”,它包括“世界主义的国家”“中国不亡”“阶级政治与全民政治”“着急不得”“尽性主义”“思想解放”“组织能力及法治精神”“社会主义商榷”“国民运动”“中国人对于世界文明之大责任”等13节,是关于中国政治发展、中国文化建设等问题的,结合危局中的西方文化反思中国传统,提出救国和文化建设主张。第二章“欧行途中”写从北京、上海经南洋到伦敦的简略的观感。第三章“伦敦初旅”主要是英国风物游记、英国经济与政治情况介绍,间或有针对国内情势的有感而发。第四章“巴黎和会鸟瞰”是对和会的组织者、和会议题等问题的记载和感想。第五章“西欧战场形势及战局概观”,亲身观察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地,还记录1914—1918年间欧洲战局变化、分析德国战败之原因。第六章“战地及亚洛二州纪行”主要是关于法国战地的游记,重点是“一战”之后归还法国的亚尔莎士(阿林萨斯)和洛林两个州的情况。第七章是“国际联盟评论”,记述了《联盟规约》的主要内容以及作者的相关评论。第八章“《国际劳工规约》评论”主要交代这个规约的来历和要点。内容极为丰富,叙述采用夹叙夹议,虽然其思想和正在如火如荼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矛盾重重,却依然震惊当时中国,为后代读者所青睐。

有意味的是,全书这些内容,需与第三章(专事欧游第一站伦敦之旅)联系起来,并且参考丁文江的有关文字,方能看出该作的现实作用和历史文化价值:1919年2月,经过45天的艰难航行,他们到达欧洲第一站——伦敦。在此,他们看到的已不是昔日经济繁荣的大都市,而是被战争破坏的残垣剩壁。《欧游心影录》真实记录了此等凄凉景象:“战后雾中之伦敦”就如是记录道:“正月十二日正午,船将摆岸。丁徐二君已携英使馆各馆员乘小轮来迎。我们相视而笑。算是合抱绕世界一周了。我们缆登岸。战后惨淡凄凉景况,已经触目皆是。我们住的旅馆虽非顶阔,也还算上等,然而室中暖气管是关闭了。每个房间给一斗多的碎煤,算是一日二十四点钟的燃料,电力到苛减,一盏惨绿色的电灯孤孤零零好像流萤自照。自来火的稀罕,就像金刚石。我们有烟癖的人,没有钻燧取火的本领,只好强迫戒掉了。”同时也触及到英国高速工业化之后果——空气污染之严重,“黄公度的‘伦敦苦雾行’头一句是‘苍天已死黄天立’,我们到欧洲破题儿第一天受了这个印象,是永远不能忘记的。”[3]47,48只可惜没有深入辨析。英国之行当然不限于这样的负面见闻,丁文江《梁启超年谱长编》和梁任公本人的《欧游心影录》共同显示:

梁启超巴黎之行的现实价值无可替代(直接促成五四运动),而英国之行的历史意义则历久弥新——在是次欧游中,丁文江《梁启超年谱长编》如是补充了《欧游心影录》缺位内容,“先生以二月十一日抵伦敦,十八日至巴黎,少留观察和会情形,并代表中国为舆论之鼓吹。三月七日自巴黎出发考察各处战地,游毕仍返居法国。六月七日起游英国者一月。……次年一月十一日复返巴黎,便做归国的准备了。”[1]875相比于《欧游心影录》中其他地方记录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灾难性后果,英国之行的这种记录内容很有限,更多是文化之旅——此行足迹遍及伦敦、爱丁堡、伯明翰等城市,访问苏格兰思想家亚当·斯密博物馆、莎士比亚故居,参观剑桥大学、牛津大学等著名学府。“抵英十日,叠寄邮片,想已达。在英感想比在法时又截然不同,别是一番兴味。顷到剑桥大学,夜间稍休暇,故将十日来所历相告。英政府招待殷勤,不亚于法,亦特派一人专司随伴……法国派三人,英仅派一人,而条理井然,即此可见两国人性质之异。吾拟七月半离英,因其时已届暑假”[1]884;还专门提及苏格兰,“在英约一月,其已定之日程略如下:六月十二晚赴麦加利银行宴会,即晚往爱丁堡。十三日阅海军。十四日阅海军,是晚赴苏格兰大理院长宴会。十五日游爱丁堡名胜,夜车返伦敦”[1]884,十四日访斯密亚丹故居,即著《原富》处,今为马厩。还提及学术交流,不仅有本文开篇提及他在剑桥大学受到的礼遇,还有:“十六日游剑桥大学。十七日返伦敦。十八日赴汇丰银行宴会。十九日赴中英协会欢迎会,有演说,演题为‘中国国民特性’。二十日赴伦敦商会欢迎会,有演说,演题为‘中国关税问题’。二十一日、二十二日未定。二十三日赴英国文学会欢迎会,有演说,演题为‘中国之文艺复兴’。二十四日游牛津大学。二十五日返伦敦。二十六日、二十七日未定。二十八日赴外交部公宴。二十九日赴英皇茶会,有演说,演题未定(演题系‘世界大战与中国’)。初四日离伦敦,游门支斯达(曼彻斯特)、波明罕(伯明翰)诸市,视察工厂。十三日游爱尔兰。十六七间离英……现未大定。今将经过有趣之事,拉杂相告。十三午宴于英,今皇佐治五世为太子时所管带之舰,亦一纪念……是晚赴大理院长宴,举以告座客,乃座客多未尝一游,吾诘以英人最敬先贤哲,保存遗迹,何故独薄此硕儒,座客乃怂恿我为之提倡,吾作一书告市长,使修葺之,好管闲事至此,不仅哑然自笑也。十五日驱汽车走四百里,访大文学家苏臈特故居及其墓,最可笑者为此腐儒所误,几至饿杀,盖凌晨出游……十五晚车返伦敦,十六晨七时到,十时即汽车来剑桥,真可谓席不暇暖。”;“七月六日,先生曾以半日之力游索士比亚故居……”[2]1415。

综合整部《欧游心影录》,可以说,英国之行是梁任公这次欧洲之游的关键性一站,记录得最为详尽,所及的内容,触动了他后来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的某些论题、思想。

意大利著名电影人、小说家、符号学家和比较文化学者艾柯(Umberto Eco, 1932— )声言,“我们周游、探索世界的同时,总是携带不少‘背景书籍’,它们并非是体力意义上的携带,而是说,我们周游世界之前,就有一个关于这个世界的先入为主的观念,它们来自于我们自身的文化传统。即使在十分奇特的情况下,我们仍然知道我们将发现什么,因为先前读过的书已经告诉了我们,这些‘背景书籍’影响之大,以至于它可以无视于旅行者实际的所见所闻,而将每件事情用它自己的语言加以介绍和解释。”[4]而《欧游心影录》关于英国之行,选择参访之地乃最能体现英国文化魅力之处——西敏寺和议会,不仅记录详尽、生动,而且总是恰到好处地联想到中国的问题,因而特别能反映他从异域看中国的心绪。

把英国和欧洲大陆分离开来,是英国圣公会独立于罗马公教。而标志这一重大历史分野的物证,便是伦敦泰晤士河北岸的西敏寺——本是天主教本笃会教堂,1540年之后成为英格兰国教的大教堂:公元960 年开始修建,1045年扩建,1065年建成,1220—1517年重建,不仅仅是一座宏伟壮观的王室教堂、英国地位最高的教堂,更是确保不断变迁的英国历史之延续的圣地,如教堂内有大量馆藏、加冕用品、勋章、庆典用品等,以及英国宫廷收集关于历史、艺术、科学等各方面资料。梁启超一行首先选择参访此处:

《欧游心影录》第二节“威士敏士达寺”中如是记录到,“我们因旅馆难觅,由徐丁二君先往巴黎布置,我和同舟诸君,在伦敦句留五日,趁这空暇,随意观光。头一个要拜会的,自然是有名的“英国凌烟阁”威士敏士达寺(Westminster Abbey)。我们从讬拉福加广场,经白宫街维多利亚街,到泰姆河畔,眼前屹立一长方形古寺,双塔高耸,和那峨特式建筑的巴力门毗连并立。一种庄严朴茂气象,令人起敬,这便是威士敏士达寺了……这寺内最重要的一部分,1376年创始,1528年落成,约经一世纪半的长久日子,算起来当绘图的时候。随种一株杉树,还可以等他长成来充梁柱,他们却勤勤恳恳依着原定的计划,经一百多年,丝毫不乱,丝毫不懈,到底做到成功了。滋事虽小,可以喻大。”[3]49这些文字,可能是中国对这一场所的最早记录,让当时国人知晓了这座著名教堂。

然而,梁启超关于西敏寺的文字,远不限于这种“实录”,更重要的是关于西敏寺之重要性的认知。英国历史构成复杂,1284年爱德华一世签署《罗德兰法令》(Statute of Rhuddlan)确立英格兰国王对威尔士统治、1535年颁布《联合法案》把英格兰和威尔士合并成不列颠,1706年迫使苏格兰签署《联合法案》——决定1707年5月1日成立大不列颠王国,1609年完全占领爱尔兰、1801年爱尔兰议会被取消,爱尔兰完全成为英国一部分,英国自此成为“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如何有效治理这样强制合并成的帝国,英国王室强化了独立于罗马教会的圣公会之国教地位,西敏寺便是这一国教地位之象征。它借此权威,建构了英国文化史的经典,这里安葬着王室成员、许多领域的伟大人物,教堂中央往南甬道上是著名的“诗人角”,14世纪“诗圣”乔叟安葬于此(陵墓周围有专门“纪念窗”——描绘其名作《坎特伯雷故事集》有关情节),教堂北廊里有许多音乐家和科学家的纪念碑,如牛顿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获国葬的科学家。墓地位于威斯敏斯特教堂正面大厅的中央,墓地上方耸立着一尊牛顿的雕像,旁边有一个巨大的地球造型以纪念他在科学上的功绩。目睹这些惊心动魄情景后,梁启超看到西敏寺之于英国的意义:“我想这一个寺就可以算得上英国国民性的‘象征’”[3]49;尤其是发现西敏寺修建几百年而不废止,以及西敏寺的决定影响英国人的判断看出英国历史延续性,“他们无论政治上法律上宗教道德上风俗礼节上都是一部分一部分的蜕变,几百年前和几百年后的东西,常常同时并存,却不感觉有一些矛盾。他们的保守性,有一点和我们一样,他们的容纳性和调和性,怕很值得我们一学吧。”[3]49

更为重要的是,他进而联想到中国文化延续问题:“试问我们中国人,可会有预备一百年后续造成的房子吗?须知若是有一个人要造这么一间房子,这个人首先就要立定主意,自己不打算看见他成功,自己更不打算拿来享用,这个人一定是不安小就,图个规划宏远,明知道一生一世不能完成的事业,却要立个理想的基础传给别人,有了这个人就行了吗?不然,不然。还要后起的人和他一样的心事,一样的魄力,才能把他的事业继承下去,不至前功尽弃。我想欧洲文明从何而来,就是靠这个一点。人类社会所以能够进化,也只靠这一点,前人常常立些伟大的计划替后人谋幸福,后人保持前人的遗产,更加扩充光大,人生的目的、人生的责任,就尽于是了。我游威士敏士达寺最初起的就是这种感想,后来偏历大陆,到远见的寺院,动辄就是几百年工程,这种感想便日印日深,回想我们中国人的过去,真是惭愧无地。悬想我们中国人的将来,更是惶恐无地了。” “我们中国可曾有预备一百年才建成的房子?没有。须知若是一个人要这么造一座房子,首先便须立定主意,即自己不打算看见他成功,更不打算拿来自己享用,不安小就,而图个规模宏远,立个理想的基础传给别人。但单有这个还不行,还要后来者有与他一样的事一样的魄力,才能继承这个事业,不至于前功尽弃。”[3]50这种主张要保守历史承续性的论述,在当时风起云涌的反传统文化风潮中,显得尤为珍贵:梁任公从英国发现了中国问题的症结!

不仅是联想到中国问题,更激发他深刻思考:“威士敏士达寺,就是一种极严正的人格教育,就是一种极有活力的国民精神教育。教育是单靠学校吗咦。我国民听呀,我国民听呀。”[3]51“前人常常立些伟大的计划替后人谋幸福,后人保持前人的遗产,更加扩充光大,人生的目的,人生的责任,就尽于是了。”[3]51这种来自心底的呼唤,是促使他归国后投身于国学教育和研究的关键性力量。

可以说,关于西敏寺之游,以及关于英国历史发展的传承性,尤其是联想到中国历史发展问题,不仅给中国提供了鲜为人知的相关知识,更重要的是,他本人从中发现了保持历史延续性在于文化传承,最终促成他归国后转而通过学术致力于发掘中国文化传教之价值的工作。

英国作为最先打败中国的欧洲国家,其政治制度最为中国士大夫所称道,如中国首位驻英公使郭嵩焘(1818—1891)的《伦敦与巴黎日记》(1876—1879)就记录了英国议会的历史,介绍议会辩论的情景、市长就职盛大仪式等,对英国实行以执政党和在野党公开辩论政策的“巴力门”(Parliament——议会)、所在城市首长负责制的“买阿尔”(Mayor-)为特征的英国政治制度表示赞赏,认为“推原其立国本末,所以持久而过势益张者,则在巴力门议政院有维持国是之义,设买阿尔治民有顺从民愿之情。二者相持,是以君与民交相维系,迭盛迭衰,而立国千馀年终以不敝。人才学问相承以起,而皆有以自效,此其立国之本也。”[5]407

同样,梁启超此行参访西敏寺之后,便是参观“世界民主政治的老祖宗“巴力门”了。他博学,包括知晓“巴力门是总选举后新召集……英国国民性,有两种极大极重的要素,一种是爱自由,一种是爱保守,两党算是各代表这两种国民性的一面。虽然两党党名,改了好多回,两党具体的政治方针,更是适应时代要求随时变易。至于根本精神,却依旧是百年如一日。”[3]52“我敢说他断断不能久长,不久依然还是变为两大党……我们已经把政党情形研究得有些眉目,就往议院旁听罢。”[3]57

对此,他这样记录道:“恰好吾们登岸那一天行开会礼。尤为可贵的是,发现英国的政治,不是某个人的问题,一个政治家的失败或成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影响,却是现在‘纵断政党’的现象”,他这样记录亲临下议院旁听辩论的情形,“原来巴力门是上下两院的总名,两院同在一座房子里头,自成院落,我们未到议场,先将全部规模看过大概。”[3]57“好一个森郁的议场……当这气凝雾重之时,越显得阴沉沉地,好像饱经世故的人,一点才华不显出来,内里却含着一片淋漓元气。外貌的忧郁,全属动心忍性的一种表象,西人常说,美术是国民性的反射,我从前领略不出来,到了欧洲方能随处触悟。这威士敏士达和巴力门两片建筑,不是整个英国人活现出来吗?”[3]58“我听了双方辩论两点多钟,真是感服到五体投地,他们讨论国家大计,像似家人妇子围在一张桌子上聚谈家务,真率是真率到十分,旽诚是旽诚到十分,自己的主张丝毫不肯放让,对于敌党意见,却是诚心诚意的尊重他。我想一个国民,若是未经养成这种精神,讲什么立宪共和,岂非南辕北辙。这几年来,国民对于议员很有点不满意,在议员自身,固然是要猛醒,但根本责任仍在国民。议员不是国民一分子吗?有这种国民,自然有这种议员。撵一位去,换一位来,暮四朝三,还是一样。不责备自己,单责备议员,根本就是错谬。我劝我国民快些自觉罢。从这里下一番苦工哩,不然,我们要应那组织国家的试验,便换了一百个题目,也是要落第。空论少发,言归本题”[3]59。这些记录,较之于郭嵩焘在《伦敦和巴黎日记》中要详细得多,并且因为郭嵩焘是以公使身份笔录,因而尽可能抱有朝廷命官之考虑,认为议会不同党派之辩论“此间国事分党甚于中国,现分两党,新执政毕根士非尔得(亦作比干思福义),旧执政噶拉斯敦。下议政院入毕党者四百余人,入噶党者亦三百余人,互相攻击争胜。而视执政者出自何党,则所任事各部一皆用其党人,一切更张。其负气求胜,挈权比势,殆视中国尤甚矣”[5]101,“两党相与驳难,以求一是,用意至美”[5]530,“西洋考求政务,辄通各国言之,不分畛域,其规模气象之阔大,尤务胥天下而示之平。近年创立各会,孜孜考论……其议论并准刊刻,呈之各国政府与议绅会议。此西洋风气所以蒸蒸日上也”[5]590,但从“天下为公,以民为本”观念来理解英国议会制度,把这种现代政治体制和中国古代典籍中的开明政治相对照,强调巴力门在协调君民关系的作用,而梁启超作为现代知识分子观察英国议会的辩论情形,因而其思考要比郭嵩焘深刻得多。

接续详细记录巴力门辩论之后,梁启超写道,“巴力门许多琐碎的习惯,就外国人眼光看来,觉得不可解,其实处处都可以看得出英国人的特别性格”,“就中国人眼光看来,他们真算是犬子,分明没有结果的提案,翻来覆去地说他,岂非都是废话,哪里知道英国宪政所以日进无疆,都是为此。”为此,他进一步解释道:“这种不合情理的过节,改正他并非甚难,英国人却不管,还是那老样子。我中英两国,向来都以保守著名,但我们中国人所保守的,和英国正相反。中国人最喜欢换招牌,抄几条宪法,便算立宪,改一个年号,便算共和,至于政治社会的内容,连骨带肉,都是前清那个旧躯壳。英国人内部是不断的新陈代谢,实际上时时刻刻在那里革命,却是古色古香的老招牌,抵死也不肯换,时髦算时髦极了,顽固也顽固极了。”有此,他感慨万千:“像吾们绝顶聪明的中国人,断不会做这种笨事。你说他笨吗?今日如何?普通选举,不是成了全世界的天经地义吗?他们一种主张,绝不希望立刻成功,只是要将他成了一个问题,唤起国民注意,慢慢的造成舆论,乃知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墨子的‘虽天下不去抢聒而不舍’,真是有道理。笨的英国人所以能成功,聪明的中国人所以没出息,所争就在这一点哩。” 更重要的是,他警示中国读者: “诸君莫笑,这种琐琐碎碎的情节,就是英国人法治精神的好标本,‘英国国旗永远看不见日落’,都是从这‘阿达*“阿达”,即order,梁启超解释:“这个字原意训秩序,此处含义稍有广泛,指规则”。《欧游心影录节录》,中华书局1936年版,61页。神圣’的观念赢得来哩。”[3]59-61

梁启超考察巴力门,发现英国人多采取讲理方式推动社会进步,而进步便是“法律”:“他们不制定一种法律便罢,一经制定,便神圣不可侵犯,非经一定程序改废之后,是有绝对效力,无论何人都要服从,所以他们对于立法事业,丝毫不肯放过,人民有了立法权,就算有了自由,都是为此。”[3]63进而,联想到中国现实:“若是法律定了不算帐,白纸上洒些黑墨来哄人,半野蛮未开化地军阀不足责了,就是我们高谈宪政的一派人,也不能不分担责任,因为他们蔑法的举动,我们虽然不是共犯,但一时为意气所蔽,竟有点不以为非了。就只一点,便是对国民负了莫大罪恶……总之,我自从这回到了欧洲才觉得中国人法律神圣的观念连根芽都还没有,既没有这观念,自然没有组织能力,岂但政治一塌糊涂,即社会事业,亦何从办起。唉,我国民快点自觉啊,快点自忏啊。”[3]63正是因为亲眼目睹英国上下两院辩论,体会到英国议会制度之完备、议员素质之高(包括态度之文明、风格之高尚、辩论问题之精细),使其感佩“我想一个国民若是未经养成这种精神,讲什么立宪共和,岂不是南辕北辙。”[3]63可以说,“巴力门”对梁启超的冲击力不亚于“西敏寺”,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他归国后何以毅然决然投身于提升国人素质的学术研究和教育事业。

对英国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伦理之关系,有所感悟:“我想我们这几年在本国,真算得纨绔子弟……自想自从货币生计以来,世人总以为只要有钱何求不得,到今日也知道钱的功用是有限度的了。又想在物质文明享用极丰的欧洲,他们为国家存亡起见,万众一心,牺牲幸福,忍耐力之强,着实可敬。”[3]48

总之,初次伦敦见闻和感想,尤其是在巴黎敦促外交代表拒绝巴黎和会签字之成功后重返英国的文化之旅,使得梁启超这次欧洲之行和多种努力之意义,远不只是直接促成五四运动之爆发,更因为作为战胜国的中国在外交上失败,在重回英国的文化之旅看到文化魅力,不仅重新塑造了梁启超本人,而且告诉了中国人的英国之伟大的核心——西敏寺显示出的历史文化传承性、巴力门显示出英国现代政治制度仰赖于国人素质之提升。1919年6月,他在英国致信胞弟梁启勋说,“至内部心灵界之变化,则殊不能自测其所届。数月以来,晤种种性质差别之人,闻种种派别错综之论,睹种种利害冲突之事,炫以范象通神之图画雕刻,摩以回肠荡气之诗歌音乐,环以恢诡葱郁之社会状态,饮以雄伟矫变之天然风景,以吾之天性富于情感,而志不懈于向上,弟试思之,其感受刺激,宜何如者!吾自觉吾之意境,日在酝酿发酵中,吾之灵府必将起一绝大之革命,惟革命产儿为何物,今尚在不可知之数耳。”[3]877较之于欧游之前,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之多有怀疑,英国之行使之得以深入反思中国文化之不足,也看到欧洲文化问题,不再迷信“天演论”,认为物质文明从渔猎耕稼到现代工艺技术之变,很难说是“进化”,现代人类虽较之点油灯、坐帆船的古代人未必有何优越,“自然系”的人类活动(物质生活)不具有“进化”性,“进化”只属于“文化系”的人类活动(精神生活)。这种反思,对照国内热闹纷繁的“赛先生”之乌托邦,来人相许。

尤其是,他欧游归来之后退出政坛,安心于国故整理和学术工作,其意义远胜于美游归来后彻底放弃“破坏主义与革命之排满主义”,看清楚了中国问题必须纳入世界范围之观察的必要性,但中国自强之更为重要。当时中国人对“国际联盟”(国联)充满信心,如丁文江就如是记录道,“先生抵伦敦之日,正是国内国际联盟同志会成立的那天。该会系当日名流汪伯棠等所发起,以二月十一日开成立大会于北京大学,公推先生为理事长(汪伯棠代理),蔡孑民(元培)、王亮畴(宠惠)、李木斋(圣铎)、严范孙(修)、熊秉三、张季直等为理事。”(参考十二日《申报》)[3]877。梁启超事后批评道:“若是自己站不起来,单想靠国际联盟当保镖,可是做梦哩”,“自然生出努力。这努力便是活路。我们现在知道自己满身罪恶。知道自己住的是万恶社会。中国从此就开出一条活路来了。这是好现象。不是坏现象。只要知道病就赶紧去医。不要因为病就垂头丧气。把自己营卫的本能减掉。这病有甚么要紧呢。我说天下从无没办法的事。不办却真没法。我们先把辞典上没办法三个字涂去。办法却多着哩。”尤其是找到了解决中国问题的方案, “我希望我们可爱的青年。第一步,要人人存一个尊重爱护本国文化的诚意。第二步,要用那西洋人研究学问的方法去研究他、得他的真相。第三步,把自己的文化综合起来,还拿别人的补助他,叫他起一种化合作用,成了一个新文化系统。第四步,把这新系统往外扩充,叫人类全体都得着他好处。我们人数居全世界人口四分之一,我们对于人类全体的幸福,该负四分之一的责任。不尽这责任。就是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同时的人类,其实是对不起自己。我们可爱的青年啊,立正,开步走!大海对岸那边有好几万万人,愁着物质文明破产,哀哀欲绝的喊救命,等着你来超拔他哩,我们在天的祖宗三大圣和许多前辈,眼巴巴盼望你完成他的事业,正在拿他的精神来加佑你哩!”[3]162这些论述,今天听来仍振聋发聩!

参考文献:

[1]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2]吴天任.民国梁任公先生启超年编:第4册[M].台北:商务印书馆.1988.

[3]梁启超.欧游心影录节录[M].上海:中华书局,1936.

[4]乐黛云.独角兽与龙——在寻找中西文化普遍性中的误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2.

[5]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M].长沙:岳麓书社,1984.

[责任编辑:那晓波]

中图分类号:K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2016)01-0154-07

作者简介:宋达(1969—),女,副教授,博士研究生,从事翻译研究与比较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英国文学框架下汉译苏格兰文学之困境”(15YJA752012)

收稿日期:2015-07-15

·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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