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赋之声情

2016-02-27 13:41
学术交流 2016年5期
关键词:汉赋节奏

程 维

(安徽师范大学 中文系,安徽 芜湖 241000)



论汉赋之声情

程维

(安徽师范大学 中文系,安徽 芜湖 241000)

[摘要]刘熙载称“赋辞情多而声情少”,然而汉赋近源楚骚,远绍古诗,又有诵读的传统,不应当被远隔声情之外。刘勰说“立文之道”有三:形文、声文、情文,然而古今论赋,论形文、情文的多,论声文的绝少。汉赋声韵上追求口调耳顺,声调上追求抑扬高下,节奏上有缓急轻重、跌宕起伏。更重要的是这些声音的律动往往能与文情、文气、文势亲密无间。清代王筠认为辞赋中的形容之词,重在声而不在义,是以汉赋的铺排,不但是语义的铺排,更加是声音的铺排。

[关键词]汉赋;声情;节奏;不歌而诵

汉赋是韵文而非散文,然而因其有过多的僻词诡句,滞碍了后人的吟诵,其音乐性一面长期未得到重视和发掘。故刘熙载《艺概》云:“赋别于诗者,诗辞情少而声情多,赋声情少而辞情多。”[1]

然而,班固引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2]1755,“不歌”非谓“不可歌”,谓“不被管弦”耳。不被管弦而可诵,岂非有音乐性的缘故?又曰“赋者,古诗之流也”[3],赋之于诗,不惟六义的流传,亦应有韵律的遗存。而六朝骈赋、唐宋律赋大兴音声韵律之学,有开则必有先。相如曰:“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4]明宋濂评解吴莱《楚汉正声》云:“古之赋学,专尚音律,必使宫商相宣,征羽迭变。自宋玉而下,唯司马相如、扬雄、柳宗元能调协之。”[5]是以汉赋的音律亦有可观。

一、用韵但求耳顺,与赋情相互映衬

汉赋用韵,与后代不同。陈寿祺《与王伯申詹事论古韵书》云,“魏晋以前本无四声之别,高下清浊取其同类而已。至于闾巷讴谣发于妇孺,往往矢口成歌,自协声调。輶轩所采,未必更加润色。纠以韵书,间不尽谐,至今犹然”,举扬雄解嘲“以规随韵奇隤知为”,甘泉赋“以芝虬绥纚开旎旗为韵”为证[6]。罗常培、周祖谟先生《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有汉代韵部通押表,而多取汉赋为例;简宗梧先生以《广韵》为例,考查司马相如《美人赋》通押四十一处,十度换韵。可见汉赋用韵轻松宽容,多以“清浊通流,口吻调利”为主,而无定例。试举枚乘《梁王菟园赋》为例:

蒙蒙若雨委雪,高冠扁焉,长剑闲焉,左挟弹焉,右执鞭焉。

考之《广韵》,“扁” “鞭”属仙系,“闲”属山系,“弹”属寒系;《中原音韵》“扁” “鞭”属先天部,“闲”“弹”属寒山部。又如扬雄《甘泉赋》:

于是乃命群僚,历吉日,协灵辰,星陈而天行。诏招摇与泰阴兮,伏钩陈使当兵,属堪舆以壁垒兮,捎夔魖而抶獝狂。八神奔而警跸兮,振殷辚而军装。蚩尤之伦带干将而秉玉戚兮,飞蒙茸而走陆梁。齐总总以撙撙,其相胶葛兮,猋骇云迅,奋以方攘;骈罗列布,鳞以杂沓兮,柴虒参差,鱼颉而鸟;翕赫曶霍,雾集蒙合兮,半散照烂,粲以成章。

施闰章《蠖斋诗话》云:“扬子云《甘泉赋》,其‘八神奔而警跸兮’以下五韵,下以装、梁、攘、胻、章五字与行、兵、狂三字共一韵;而其上旬,前则以跸、戚叶,后则以輵、沓、合叶。”[7]此类证据甚多,兹不赘举。汉赋协韵可贵之处,在于其韵部的设置与情感的起落能自然地相互烛映。如司马相如《长门赋》: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协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以所协之韵将此赋分为三部分,自篇首至“玄猿啸而长吟”概压“真”“侵”二韵,自“翡翠协翼而来萃兮”至“声噌吰而似钟音”主压东韵,“刻木兰以为榱兮”至篇末主压阳韵。清江永《音学辨微》曰:“音韵有四等,一等洪大,二等次大,三四皆细,而四尤细。”[8]“侵”部为齿头音,多含尖细分碎之意,为细音。合于此一段女子踽踽独行、郁郁独语、自怨自艾的表情。而“阳”部音节响亮,王骥德所谓“韵之最美听者”[9]199,在此处向君王倾诉衷情,抒发压抑已久的情感,也极为适合。《长门赋》压韵转变的过程,也正是怨女自伤、徘徊,进而感发致意的过程。武帝刘彻的《悼李夫人赋》与《长门赋》则正好相反:

美连娟以修嫭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何灵魄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超兮西征,屑兮不见。寖淫敞,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开头至“魄放逸以飞扬”压“阳”部韵,情感奔放,不掩饰。而后心境一转,“何灵魄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而韵亦随之而转,“躇”为“鱼”部,周济曰:“东真韵宽平,支先韵细腻,鱼歌韵缠绵,萧尤韵感慨,各有声响,莫草草乱用。”观其结韵,可想其由悲极而缠绵,由外扬而内敛,由秋潜凄泪到“怛兮在心”之心境。西方音响科学实验也曾证实,前元音(e和i)和单薄的、迅捷的、清晰的及明亮的物体之间的基本联系,后元音(o和u)和笨重的、缓慢的、模糊的及阴暗的物体之间的基本联系。[10]与此可相印证。

班婕妤《自悼赋》全篇大半用“支”“尤”二韵,王骥德《曲律》曰:“尤、侯之幽”,“支、思之萎而不振,听之令人不爽”。[9]200韵脚与文情正相配合。再看《七发》:“恍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瀇漾兮,慌旷旷兮。”“忽”“栗”“ 汩”皆入声,音促;“慌”“傥”“漾”皆上声,且为长韵,音缓。此七句由紧而松,由促而缓,由抑而扬。而写观涛之感受,亦由“恤然足以骇矣”而后能“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心随涛流而推阔。

可见,汉代虽尚未发展出声律之学,而赋家凭对声音的自然感受,未必有心为之,而文章天然有音乐的律动。文章情感丰富而多变,汉赋压韵方式也因此不拘一格,无有成式。刘勰谓:“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11]571姜书阁总结汉赋韵法说:“有隔句用韵,有四字换韵,有隔段换韵,有终篇一韵,有时而有韵,时而无韵,变化无端,随意所至,但求口调耳顺,无一定之规律性。”[12]

汉赋压韵,不避方音。许结先生认为,古赋创作多用方言,有方言故有方音,故而用韵多具区域特征,并无统一之标准。《文心雕龙》声律篇曰:“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汉赋继楚辞而来,亦多方言入韵。司马相如《子虚赋》“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扬雄《羽猎赋》“若夫壮士忼慨,殊乡别趣。东西南北,聘耆奔欲”,是鱼屋通押;王褒《僮约》“四月当披,五月当获。十月收豆,抡麦窖芋。南安拾粟采橘,持车载辏”,扬雄《长杨赋》“蹂践刍荛,夸诩众庶,盛狖狸之收,多麋鹿之获哉”,是鱼铎通押。三人皆是蜀人,故韵声相通。班固《幽通赋》“臣滔天而泯夏兮,考遘愍以行谣。终保己则贻则兮,里上仁之所庐”,傅毅《洛都赋》“千乘雷骇,万骑星铺。络绎相属,挥沫扬镳”,杜笃《论都赋》“瘗后土,礼邠郊。其岁四月,反于洛都”,马融《广成颂》“ 且区区之酆郊,犹廓七十里之囿,盛春秋之苗”,是鱼宵通押,而四人皆秦人。可见地域不同,而用韵亦有差别。

“五方之民,言语不通”[13],“一郡之内,声有不同”[14]35,同样一个意思,各地的声音也不同。扬雄《方言》“娃、嫷、窕、艳,美也……美色为艳,美心为窈”、“奕、僷,容也。自关而西,凡美容谓之奕”[15],《说文》“秦晋谓好曰娙娥”[16],张衡《七辩》“淑性窈窕,秀色美艳。鬓发玄髻,光可以鉴”、《东京赋》“涤濯静嘉,礼仪孔明。万舞奕奕,钟鼓皇皇”,王粲《七释》“都治闲靡,窈窕娥娙。丰肤曼肌,弱骨纤形”,意义都相同而用音各异,都能随文而协韵。

汉赋协韵之法,经齐梁声律之染,一变而为唐宋律赋,则失其本来面目。变自然的压韵而为刻板的定律,文有定韵,韵有定数,字有定声,压韵有成法,汉赋灵活传神的韵法便僵死了。当然,这种灵活的韵法在后代仍受推崇,如秦观所倡:“赋中工夫,不压子细,先寻事以押官韵,及先作诸隔句。凡押官韵,须是稳熟浏亮,使人读之不觉牵强,如和人诗不似和诗也。”[17]此则是刻意模仿汉赋的韵法,以求自然浏亮,无异身被镣铐而要强作舞蹈,与《诗大序》所倡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二、高下相和于无心,又与文气相协

《文心雕龙·声律》谓“作韵甚易”而“选和至难”。所谓“和”,黄侃《札记》云:“一句之内,声病悉袪,抑扬高下,合于唇吻,即谓之和矣。沈约云:十字之文,颠倒相配。正谓此耳。”[18]即后世所谓“平仄”——“一篇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19]

《淮南子》云:“淸土多利,重土多迟。清水音小,浊水音大。”[20]相如论赋迹曰“一宫一商”,可见汉代文人对文章的声律有着初步的自觉追求。顾炎武《音论》说:“平上去入之名,汉时未有。然《公羊》庄二十八年传曰:‘春秋伐者为客,伐者为主。’何休注于‘伐者为客’下曰:‘伐人者为主,读伐长言之,齐人语也’。于‘伐者为主’下曰:‘见伐者为主,读伐短言之,齐人语也’。长言则今之平上去入,短言则今之入声也。”[14]41又说:“四声之论虽起于江左,然古人之诗已有迟疾轻重之分。”[14]39刘师培《文说·和声篇》云:“声音之学,自古有之。虽四声未辨,字无平仄之分;而两语相承,音有低昂之判。是以长言短言,见于公羊之注;开口合口,详于广韵之书。观风虎云龙,音殊高下,气求声应,语判洪纤,章句之间,各叶宫羽。”[21]704可见汉代虽未起四声之论,而声音的抑扬平仄已有一定的规律。王念孙、江有诰更是认为古人实有四声,只是与后代四声不尽相同[22]271。而罗常培、周祖谟二先生通过分析两汉的韵部,认为汉代的平上去入的分类,跟后代的韵书大体都相同,而有些不尽相同者,江有诰在其《唐韵四声正》中差不多都已经举了出来。因此,我们用后代韵书的四声法来分析汉赋的音声,不会有太大出入。

枚乘的《梁王菟园赋》有“夹池水,旋菟园,并池道,临广衍”,江有诰谓“衍”字“古有平声,当与仙部并收”[22]285,所以此句是“仄平仄,平仄平,仄平仄,平仄平”。司马相如《子虚赋》云:“平原广泽,登降阤靡……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又云:“阴林巨树,楩楠豫章……樝梨梬栗,橘柚芬芳。”不但一句之内,异音相从,上下句之间,平仄也大致相对。张衡《归田赋》“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林。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虽非字字相对,但声调抑扬,音节铿锵,有自然合律之美。此类例证,不胜枚举。

汉赋中不和平仄处亦多。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曰:“平仄以相间相重为美……此事必在四声既定之后,古人不知也……《子虚赋》:‘岑崟参差,日月蔽亏,罢池陂阤,下属江河。’‘岑崟参差’、‘罢池陂阤’八字皆平也。其平仄不协者,尤不胜枚举。”[23]125贾谊《鵩鸟赋》“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除“兮”字之外,八字有七字为仄。又如班固《东都赋》中“于昭明堂,明堂孔阳”,八字皆平。

然而,汉赋中看似不经意的声音的平仄缓疾搭配,却有着令人惊奇的效果。贾谊《吊屈原赋》曰:“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国其莫我”,四个字皆后声部,且多牙音,彷佛踽踽独行之人的独语。而“独壹郁”三字皆入声,急促低沉,沉郁顿挫,与作者悲凉孤寂之情正相比洽。《子虚赋》:“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律崪。”“盘纡”声长而缓,“岪郁”“律崪”四字皆入声,短而急促,“隆崇”二字古皆为“东”韵,音长而厚。周济云:“东真韵宽平。”[24]《子虚》此二句,声由缓而促,由宽洪而锐躁,仿佛山势之窜地而起,又如山形之回峰急转,与句义极好地契合。

王褒《洞箫赋》云:“故其武声,则若雷霆輘輷,佚豫以沸渭。其仁声,则若颽风纷披,容与而施惠。”顾炎武《音论》曰:“平音最长,上音次之,入则诎然而止,无余音矣。”[14]43万树《词律》云:“上声舒徐和软,其腔低;去声激厉劲远,其腔高。”[25]试看此句,上句中“佚豫”皆入声,“沸渭”皆去声,写箫声若惊雷之乍现乍灭,声厉而喧。下句“颽”“与”为上声,声调辗转美妙,“风”“容”“施”“纷披”皆平声,音长而缓,又加上“容与”双声,“风”“纷”同声相邻,更助其婉转。再看韵部,“輘輷”为蒸、东韵,音洪而深,似箫声之雷动者;“纷”文部,“披”支部,“与”鱼部,“施”支部,“惠”齐部。王骥德云:“鱼模之混,真文之缓。”[9]199周济云:“支先韵细腻,鱼歌韵缠绵。”[26]此句音节正能摹写箫声的柔软细腻,舒缓动人,使听者如沐颽风,心淳如洗,所以称之为仁声。

再看司马相如《上林赋》:“赴隘陿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彭湃,滭弗宓汩,逼侧泌,横流逆折,转腾潎洌。”郭绍虞先生说:“这一节文连用了好几个双唇阻的破裂声,如‘暴’,如‘澎湃’,如‘滭沸’(音毕拨),如‘宓’(音密),如‘偪’,如‘泌’(音笔),如‘潎’(音撇),这一些字的发声状态,都是口程鼻程同时闭塞,阻遏气流,然后骤然间解除口阻,使气由口透出,所以纔成为破裂声。这正像灞、浐八川之赴隘陿之口,触穹石,激堆埼,受到阻碍,而成为一种沸乎暴怒的情形。”[27]

由上可见,刘永济先生所说的“平仄不协”固然不假,然而古时音律之美,不止于平仄相从而已。司马相如《上林赋》中“崇山矗矗,巃嵸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差”,张衡《南都赋》中“其草则藨苎薠莞,蒋蒲蒹葭。藻茆菱芡,芙蓉含华。从风发荣,斐披芬葩”,既有“异音相从”的节奏,又有复沓循环的声音美感。可见,汉赋文辞中的声音节奏,自然而多变,不求刻意地遵循某种一致的规律,随文而变。

魏晋以后,平仄之学渐兴,至南朝沈约而有大成。《梦溪笔谈》曰:“古人文章,自应律度,未以音韵为主。自沈约增崇韵学,其论文则曰:欲使宫羽相变,低昂殊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篇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自后浮巧之语,体制见多,如傍犯、蹉对、假对、双声、迭韵之类。”[28]此后,赋之平仄愈加工整,而音声之顿挫低昂也愈加统一,至明清八股之赋则几乎异口同声。声音为求合乎平仄,而再难有自然之律动了。阮元《文韵说》云:“休文所矜为创获者,谓汉魏之音韵,乃暗合于无心,休文之音韵,乃多出于意匠也。”[29]

三、调有缓急,随变适会

刘勰曰:“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又云:“若夫笔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11]570句长则声缓,句短则声促。长短相间,缓促得所,则文章的声音灵动起伏,如旋律的调起调落,富有美感。试看王褒《洞箫赋》:

若乃徐听其曲度兮,廉察其赋歌。……要复遮其蹊径兮,与讴谣乎相和。故听其巨音,则周流汜滥,并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也。其妙声,则清净厌瘱,顺叙卑达,若孝子之事父也。……或杂沓以聚敛兮,或拔摋以奋弃。悲怆怳以恻惐兮,时恬淡以绥肆。被淋洒其靡靡兮,时横溃以阳遂。哀悁悁之可怀兮,良醰醰而有味。

前面十句都是五字句,而以“兮”字永其声;中间则以四字为主,四六相间,并以三字句领出新声。最后是八个六字句,亦以“兮”字长之。这种字句的节奏本身就有跌宕起伏的律动感。每个段落都像是箫声的一个小节,或徐或疾,如诉如慕。

汉赋中句式的长短相错,使其本身具有音乐的美感。更重要的是,这种节奏声音的变化,引领着文气的流转。枚乘《七发》写校猎云:

驯骐骥之马,驾飞軨之舆,乘牡骏之乘。右夏服之劲箭,左乌号之雕弓。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掩青苹,游清风。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集轻禽。于是极犬马之才,困野兽之足,穷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慑鸷鸟。逐马鸣镖,鱼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践麖鹿,汗流沫坠,冤伏陵窘。无创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

前三句为五字句,都是以动词领首,又有“之”字在同一位置贯串,节奏轻快愉悦舒展。可以想见打猎前的意气奋发,“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感。“右夏服”承前几句而来,而节奏稍缓。“劲箭”“雕弓”两个双音节词,使得句子立脚更稳,旋律更坚定。让我们感觉到校猎前准备之稳妥。“游涉乎”三句句式较平稳,语音较蹇塞,彷佛是徘徊跋涉、找寻猎物的过程。“掩青苹,游清风。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集轻禽”,这一段极精彩。三字句连用,节奏简洁迅捷,加上动词“掩”“游”“陶”“荡”“逐”“集”,从上声到平声到去声到入声,声音越来越疾,如电闪山崩,拦挡不住,再加上名词又多为平声,节奏迅捷而音调上扬,让我们轻易地感受到田猎的速度与激情。“于是”二字是打断轻盈之节奏,反观此番收获。“恐虎豹,慑鸷鸟”,虽也都是三字,但全为仄声,不轻快,但有力度,表现了校猎的震慑力。最后以六个四字句结尾,声音坚稳而又不乏气势。总览此段,好似一出描写田猎的乐曲,有开场,有展开,有高潮,有结尾。设若有高明的诵读者,即便不懂文辞之人,也应该可以从此段“旋律”中感受到力量、动感、敏捷度。再看扬雄的《羽猎赋》:

若夫壮士忼慨,殊乡别趣。东西南北,聘耆奔欲。拕苍豨,跋犀犁,蹶浮麋,斮巨狿,捕玄蝯,腾空虚,歫连卷。踔夭蟜,娭涧门。莫莫纷纷,山谷为之风猋,林丛为之生尘。及至获夷之徒,蹶松柏,掌疾棃。猎蒙茏,辚轻飞。履般首,带修蛇。钩赤豹,摼象犀。跇峦坑,超唐陂。车骑云会,登降暗蔼。泰华为旒,熊耳为缀。木仆山还,漫若天外。储与虖大溥,聊浪虖宇内。

前面几个四字句以入声为韵,声本较促。后面连续衔接九个三字句,而又压合口之韵,节奏紧得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而至“莫莫纷纷,山谷为之风猋,林丛为之生尘”,气氛一缓。“为之”二字是长音之词,去掉之后并不影响文义,然则有此二字却能使文气大改。“及至”是顿语,提示着节奏的中断和新生。此二字的加入,使得本句成为六字句,从而在音节上更有了拉开新段落的资本。《文镜秘府论》云:“细而推之,开发端绪,写送文势,则六言七言之功也。”[30]159六七言句音节较长较稳,用其开端结尾,都符合温柔敦厚之感。段首的“若夫”、中间的“及至”和两个“为之”,唐代佚名的《赋谱》称为“发语”和“送语”[31]562,都是调整文章神气之词。它们使得节奏一张一弛,音响缓急相济,文气的控制随心所欲。

《文镜秘府论》云:“泛叙事由,平调声律,四言五言之能也。体物写状,抑扬情理,三言之要也。”[30]159林联桂《见星卢赋话》云:“骈赋之体,四六句法为多,然间有用三字迭句者,则其势更耸,调更遒,笔更峭,拍更紧,所谓急管促节是也。……有用之转笔者,如汉张衡《西京赋》云……有用之收笔者,如汉司马相如《上林赋》云:‘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次群臣,奏得失’……皆三字迭句作收笔,笔之最古雅者也。其余四字、五字、六字、七字可旁推已。”[32]14是以句词不论长短,都各有妙用。唐佚名之《赋谱》将三字、四字、五字句分别称作“壮”“紧”“长”[31]556-557,我们大概可感受到其与文势之关联。

从以上分析可见,声音的长短缓急是和文气息息相关的。有些学者甚至从中觑出时代文风的流转。刘师培《论文杂记》曰:“西汉之书,言辞简直,故句法贵短,以二字成一语,而形容事物,不爽锱铢。东汉之文,句法较长,由简趋繁,昭然不爽。”[21]714比较司马相如和班固写宫殿的文字,便可见出一二: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髙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步櫩周流,长涂中宿。夷嵏筑堂,累台增成,岩窔洞房。……珉玉旁唐,玢豳文鳞,赤瑕驳荦,杂挿其间,晁采琬琰,和氏出焉。(《上林赋》)

尔乃正殿崔嵬,层构厥髙,临乎未央。经骀荡而出馺娑,洞枍诣以与天梁。上反宇以盖戴,激日景而纳光。神明郁其特起,遂偃蹇而上跻。……庶松乔之群类,时游从乎斯庭。实列仙之攸馆,非吾人之所寜。(《西都赋》)

《上林赋》中这段,四字句约占70%,六字句占20%,七言以上不到10%,而《西都赋》此段,四字句只占15%,六字句接近75%,七字句10%。刘熙载说:“秦文雄奇,汉文醇厚。”从音节的长短布置上看,西汉辞赋活泼多变,东汉大体严正工整,可见西汉辞赋还留有秦气,东汉则文气雍容,多汉人本色了。

《吕氏春秋·音初》篇云:“凡音者,产乎人心者也。感于心,则荡乎音。”[33]文句的短长,节奏的杂饬,应随情感的转移、文气的变化而自然形成,“随变适会,莫见定准”。韩愈曰:“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马茂元《说“风骨”》云:“以气运辞,故语言健劲挺拔,‘捶字坚而难移’;以气负声,故音调顿捶低昂,‘结响凝而不滞’。”[34]他们都强调以气负声,而不可以声滞气。汉赋发展到魏晋而为骈赋,以对仗工整为能事。后来辞句之长短制式似乎也渐成定式,赋体多以以四言六言相间为尚。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云:“骈俪之文,宋人或谓之四六……梁时文笔,已多用四字六字矣。”[35]

无论是压韵、平仄、“四声八病”,还是骈体,齐梁永明归纳并创造了好多华丽的招数。此后,中国文学增加了招式,却耗损了元气;学会了花腔,却磨折了嗓子。

四、形容之词,声重于义

清人黄承吉《字义起与右旁之声说》云:“古者事物未若后世之繁,且于各物未尝一一制字,要以凡字皆起于声,任举一字,闻其声即已通知其义。是以古书凡同声之字,但举其右旁之纲之声,不必拘于左旁之目之迹,而皆可通用,并有不必举其右旁为声之本字,而任举其同声之字,即可用为同义者。”[36]黄氏认为古时声为字“纲”,同声之字,义皆相近。这在汉赋中极其明显:

汹涌彭湃,滭弗宓汨,逼侧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洌,滂濞沆溉,穹隆云桡,宛潬胶盭,踰波趋浥,莅莅下濑,批岩冲拥,奔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霣队,沉沉隐隐,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

“彭湃”,《史记》作“滂”,《文选》五臣本作“滂湃”;“滭弗宓汨”,《史记》作“滭浡滵汨”,五臣本“滭沸滵汨”;“逼侧”,《史记》作“湢侧”,《历代赋汇》作“偪侧”;“滂濞沆溉”,《史记》作“澎濞沆瀣”;“宛潬”,《史记》作“蜿灗”;“胶盭”,《史记》、五臣本皆作“胶戾”;“莅莅”,《文选》五臣乙本、六臣本皆作“莅莅”;“批岩冲拥”,《史记》作“批壧冲壅”,《文选》李善本作“批岩冲壅”;“队”,《史记》《文选》作“坠”;“沉沉”,《史记》作“湛湛”。这些辞语,都是由于音同而被通用。这类例子数不胜数。

此外,同一个词语,在不同的作品中却有着不同面貌。比如“徘徊”,张衡《舞赋》有“徘徊相羊”,《思玄赋》作“马倚辀而俳回”,汉武帝《李夫人赋》作“哀裴回以踌躇”,傅毅《舞赋》作“般桓不发”,王粲《登楼赋》作“怅盘桓以反侧”,扬雄《蜀都赋》作“崇戎总浓般旋”,张衡《西京赋》作“便旋闾阎”等等。又如“纷纭”,班固《东都赋》有“万骑纷纭”,扬雄《长杨赋》有“纷沄沸渭”,枚乘《七发》有“纷屯澹淡”,张衡《东京赋》有“次席纷纯”,马融《樗蒲赋》有“纷纶滂沸”,马融《长笛赋》有“蚡缊翻纡”,邹阳《几赋》有“蟠纡烦冤”。刘师培《文说·和声篇》曰:

漭沆、庞鸿,一音相转,而平子、长卿用之各别;崴、溛瀤,二字相通,而太冲、景纯用之各殊。……若夫上林之作,易逍遥为消摇;长杨之篇,以桔隔代戞击;千眠、瞑,音义相同;漫衍、曼延,言辞靡别。则以洪荒字简,一字兼数字之音;后代义明,数字归一字之用。审音惟取相符,用字不妨偶异。盖音同字异,亦可旁通,而音异字同,不容相假。则作文以音为重,彰彰明矣。[21]704

可见字形尽管千变万化,音通则义同。清王筠《菉友蛾术编》云:

郑司农注《考工记》引《上林赋》“纷容揱参”,《汉书》作“纷溶萷蔘”,《文选》作“纷溶箾蔘”。司农又引“倚移从风”,《文选》作“猗狔从风”,偏旁务令齐同。不知形容之词,在声不在义也。[37]25

“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11]134,汉赋重铺排、形容,是毫无疑问的。王筠称形容之词在声不在义,那么赋真可谓一种声音艺术了。字形皆可变,而声音不能改,可见赋声情之重反在文字之上了。司马相如所谓“一宫一商”的声音效果,应是赋作者和欣赏者所共同追求与享受的重要部分。可见汉赋声音之学必是极其重要的。班固引《毛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郑玄注《周礼》曰“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38],所谓“节”即“击节”“拊节”,《尔雅·释乐》曰“和乐谓之节”[39],击节是为了把握节奏。

《汉书·王褒传》载,宣帝时“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2]2821。楚辞文字俱在,大可以自己欣赏,或者可以随便寻一口齿伶俐、声调抑扬者为之朗诵。而宣帝必求专门之人为之,可见辞赋的诵读在汉代是一门重要的艺术,并非只是附加在文辞之外的可有可无的装饰品。《王褒传》又载:“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自所造作。疾平复,乃归。”[2]2829太子所重,非但是王褒之文章,并重其诵读也。许结先生《论汉赋章句与修辞艺术》说,汉赋家具备的两大技能,一是“诵读”技能,二是“骋辞”技能。而汉人诵读之习,乃先秦贵族之遗传,“诵祝与诗乐为当时一贵族普遍的技能,所以其情形在秦汉间仍常见”[40]。

西汉赋家多通小学,而从汉代的小学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汉人对声音的重视。郑玄注经、高诱注子,皆广用声训,《释名》中声训达到1 298条。郑玄还曾提出的“就其原文字之声类,考训诂,捃秘逸”的声训理论[41]。可见,声音之学在汉代文人当中是极重要的一门学问。

汉赋作品中每有“作……赋以……其辞曰”。其作“其辞曰”而不直作“曰”者, 恐是由于“赋”之全体非“辞”所能概括,而文辞加声音才是赋这种艺术的整体。宋陈振孙《书录解题》曰:“古今世殊,南北俗异,言语声音有不得尽合者。古之为诗学者,多以风诵,不专在竹帛。竹帛所传不过文字,而声音不可得而传也。”[14]31声音不传,而徒留文字,后代学者便尽以辞藻为能事,赋的美感于是乎流失殆尽。

姚惜抱云:“诗、古文各要从声音证入。不知声音,总为门外汉耳。”[42]一切之抒情的文学,都不可舍声而求义,岂独诗与古文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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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金钟〕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5-0169-07

[作者简介]程维(1984-),男,安徽桐城人,讲师,博士,从事先秦两汉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01-22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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