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野草》研究与鲁迅研究转型

2016-02-27 11:42赵学勇吕惠静
学习与探索 2016年11期
关键词:论者野草鲁迅

赵学勇,吕惠静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19)



·当代文艺理论与思潮新探索·

新世纪《野草》研究与鲁迅研究转型

赵学勇,吕惠静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19)

新世纪以来,学界对《野草》的研究已真正走向多维视野的理论阐释空间,收获是令人可喜的。但也可以发现,在《野草》研究的每一历史阶段,始终伴随并交织着诸如“现实与哲学”“社会与个体”“主观情感体验与客观史学评价”“理论运用与文本分析”“内部研究与外部比较”等诸种研究命题。因此,《野草》研究如何取得更大的突破性进展,仍然是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

鲁迅;《野草》;鲁迅研究;鲁迅研究转型

鲁迅创作于1924—1926年间的《野草》,是一个由鲁迅个体精神内部的多重矛盾、复杂的生命体验构成巨大张力的心灵表现场域,它既包含着鲁迅对特定历史、时代、社会、民族理性认识的启蒙色彩,又包含着鲁迅作为孤独个体正视黑暗、穿透虚无、反抗绝望的生命哲思。正是《野草》文本所承载的鲁迅个体生命的多重体验及美学格调的独特性使其具有解读的多义性、多维性特点,加之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现代主义等多种表现手法的出色运用,使其呈现出晦涩朦胧的风格色调,这为《野草》的经久解读提供了可能的空间。自《野草》诞生之日起,众多研究者便耕耘其间,呈现出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语境中的研究局面与特点,也昭示着更为广阔的研究前景与多元的理论参照价值。

新世纪以来,伴随着本土文化的进一步开放及与西方文化思潮的碰撞交流,《野草》研究的空间更为开阔,呈现出多视角、多领域的立体化阐释格局:由传统的社会历史学视角拓进到哲学、文化学、心理学、人类学等广阔视域;由《野草》文本的独立研究扩展到比较研究、整体研究、系统研究等多层面、多领域。尤其是伴随着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存在主义、心理分析主义、形式主义、新批评主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等多种文艺理论的广泛影响,《野草》研究推陈出新、成果纷呈。然而,由于市场消费文化催生的急功近利浮躁学风的滋长蔓延,也在一定程度上使《野草》研究出现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现象,甚至出现某些借用理论武器公式化、概念化图解鲁迅的倾向。本文试图用那些富有学科前瞻性与学术活力性的研究成果来梳理新世纪以来《野草》研究的脉络,从而把捉今后《野草》研究应该深化的走势及趋向。

《野草》作为一个极具象征主义的复杂文本,对其思想意蕴的探讨主要从现实、哲学、心理等三个维度来展开。与新世纪之前相比,《野草》现实层面的思想解读在承继中又有所发展,而哲学层面、心理层面尤其是爱情伦理角度的思想解读颇为流行,在富有创意的同时又难免有所偏颇。同时,由于研究者切入视角及研究方法的偏差,《野草》思想主题的探讨中也出现了过于“坐实”或过于“玄思”的弊端。

1.现实维度

现实层面的《野草》研究大体呈现出两种倾向:一是回望鲁迅所处的时代,探讨鲁迅在社会启蒙、国民劣根性批判的框架内所具有的清醒的现实主义批判精神;二是立足当代,探讨《野草》文本中具有普世价值的当代现实意义。

前种倾向是在80年代社会启蒙视角解读《野草》基础上的不断推进,既有对《野草》整体国民性思想的考察,也有对单篇作品现实性的细读分析。有研究者通过系统考察《野草》所呈现的国民性思想,认为鲁迅在消解、批判国民劣根性的同时也在积极探索他所期望的理性国民性。例如,《野草》塑造了对立性的国民形象,从“魔鬼”“奴才”“老翁”等负面形象中能够体察出鲁迅所批判的“保守”“猜疑”“怯懦”等固步自封、不思进取的国民劣根性,从“战士”“傻子”“过客”等正面形象中又能够提炼出鲁迅所期望的“倔强”“冷静”“粗暴”等敢于反抗、自主理性的理性国民性[1]。这种二元并置的分析方法虽有一定的说服力,但却不够深入,是否弱化了鲁迅国民性思想的复杂性,值得进一步商榷。与此相比,有研究者基于《野草》国民性话语空间的探讨,独出机杼、鞭辟入里地认为《野草》诗性话语背后潜藏的国民性话语和“空间”密切相关,从而把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深入到对其生成机制及统治机制的批判。显然,这种观点立意深远、富于启发。在具体论述中,论者认为“地狱”是黑暗专制统治的空间隐喻,“天神”“魔鬼”“人类”的统治不过是只易其主、不改专横的历史轮回,从而把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指向深层的奴役机制中;而在建构国民性的一面,论者对“鬼魂”的反抗进行了辩证分析,指出其虽负隅顽强、敢于反抗却无畏牺牲缺乏韧性精神。此外,还认为《墓碣文》也是通过“墓穴”这一空间结构来批判国民劣根性的生成机制,同时用丧葬话语来解读“诈尸”情节,尤为体现了论者独到的学术眼光,认为“儒家传统文化‘入土为安’考虑风水相宜安放灵魂,而鲁迅让死尸暴露甚至诈尸,可见其对丧葬礼俗粗暴的批判,也是对国民劣根性传统生成机制的有意反戈一击”[2]。此外,在有些单篇细读式考察《野草》国民性思想的文章中,在批判国民奴性的过程中也深入探讨了中国的奴性机制及奴性成因,考察了中国奴隶体制自身的痼弊:主奴转换、以暴易暴恶性循环。同时,对于“聪明人”的解读也入木三分,认为其作为“才子流氓”“细腰蜂”式的中国的“特殊知识阶级”,实质上是比愚民更高一级的奴才,缺乏独立人格。在此基础上,论者还对奴性成因进行了深刻的剖析:经济层面上经济的匮乏导致精神的依附;文化本质层面上中国重实际、轻玄思,缺少形上关怀的文化造成国民信仰缺失[3]。这种见解不无新意,既是对有信仰有独立人格的真正的知识分子的呼吁,也是对于鲁迅国民性文化启蒙思想的再认识。还有论者从社会启蒙角度研究《过客》,通过对文本意象的文化解读,重估鲁迅“立人”思想的价值,进而挖掘鲁迅深刻复杂的启蒙体验。指出“声音”的召唤隐喻了鲁迅对启蒙先驱历史责任感与社会承担意识的强烈趋同;“喝血”问题象征着鲁迅对民主、科学的现代启蒙思想价值的清醒选择;三个人物形象则包含着鲁迅对启蒙者与被启蒙者隔膜关系的切身体验;“布”代表着奴性道德,指向鲁迅接受的西方个人主义思想与传统儒家仁爱伦理的情理矛盾[4]。观点思路缜密、分析细致,使《过客》中鲁迅表达的启蒙主题凝聚成为一个整体,显示了论者对作品的深入理解。而关于《这样的战士》的解读,有文章指出“无物之物”与“无物之阵”揭露了敌手的本质与敌法,即由中国封建文化滋生的虚伪势利之徒,得逞之时明枪暗箭攻击启蒙先驱,一旦失势便以攻为守,诬陷对方[5]。这种观点立论剀切,中肯到位,深刻揭示了鲁迅清醒的韧性战斗精神。

相较而言,立足当代考察《野草》文本现实意义的研究成果颇少。有研究者注意到《野草》文本世俗化的一面,注重探讨《野草》与现实人生的关系,将《过客》视为整个人生的缩影,认为作品中的三个人物形象分别代表着个体在人生不同阶段的心态变化:从青年时期的乐观理想主义到中年时期的现实主义直到暮年回落为消极颓废的人生态度[6]。这种从《野草》人物分析入手提取其现实价值的研究视点富有启发意义。还有论者试图通过《野草》中鲁迅对于人生意义的追问联系当下现实。论者用一种反思式的思考,对终极意义上诸如人间真正的善恶、道德、正义及人生虚无境遇的价值选择等峻切的人生问题进行了尖锐的拷问,指出“《野草》中所表露的不是人生问题的解决,而是更深刻地提出问题”[7]。这种追问、探寻式的研究思路对于挖掘《野草》文本的当代意义有一定的启示性。

2.哲学维度

哲学层面的《野草》研究主要有两种倾向:一是生命体验式哲学研究,二是存在主义思辨式哲学研究。前者在孙玉石研究的基础上有所拓展,后者在汪晖非理性哲学研究的基础上力图进一步推进,但这两种倾向的研究也日益呈现出更为抽象、玄想式的研究路向。

《野草》作为独语式散文,孙玉石认为它主要体现的是生命体验式的哲学,包含着鲁迅对民族文化、社会历史、现实人生、生命本体等各个层面的真切情绪体验,而不是纯粹形上的抽象玄思。在此基础上,孙玉石将《野草》的生命哲学归结为“韧性战斗”“反抗绝望”“复仇”三个层面,其都是鲁迅真实生命感悟的形象升华,都与鲁迅的现实真切体验密切相关[8]。孙玉石从象征抒情文本的美学视角出发观照《野草》蕴含的形象哲思,这种考察方式具有个性化的审美悟性与深刻的学术发现。循此思路,有论者从鲁迅对民族、社会、现实人生真切体验的基础上探析了《野草》包含的“绝望”与“反抗”双重变奏的哲学意蕴,分析了《野草》中鲁迅“绝望”生命体验的内涵:一源于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与历史责任感;一源于个体生命悲剧性的体验,从而显示鲁迅“反抗”的指向:一是对民族生存的绝望反抗,一是对人生悲剧的强烈反抗[9]。这样的分析,清晰地概括出鲁迅“绝望不偷安”“悲观不厌世”“正视不逃避”的人生哲学,体现出论者严谨求实的学术努力。

此外,有论者从《野草》的美学意象解读中探析《野草》的生命哲学。指出《墓碣文》中“墓碣”作为铭刻死者生存历史的坐标却呈现出空白,从而在意象的错位反差中真切传达出个体历史性断裂的悲剧体验,蕴含着鲁迅作为启蒙先驱在历史转折期所经受的时代阵痛;而《秋夜》的“两株枣树”象征着自由独立、富有个性的生命存在,《好的故事》则用“水”流动易变的意象与美好故事本身构成反讽结构,来传达孤独个体在转瞬历史中要直面生命真实的人生启示,进而揭示鲁迅在漂泊虚无的生命中注重自我创造、反抗绝望的清醒态度[10]。这种从《野草》意象中提炼鲁迅践履哲学的研究思路,深入浅出,富有见地,不失为《野草》研究的重要收获。

同时从“虚无”的生命体验与对待“虚无”的态度选择上考察《野草》的生命哲学,是另一种富于启发性的研究思路。有论者从三方面探讨了鲁迅生命意识的“虚无”色彩:一是“在虚无中挣扎”,表现外部现实对个体生命的压抑;二是“死亡”意识,表现生命的忧患与执着;三是“文人文化意识”,表现鲁迅反抗黑暗、决不苟从的认知立场。因此,鲁迅“虚无”生命意识的本质是由生命压抑引起的一种内在情感体验与原始冲动的生成心理[11]。可见,从鲁迅正视“虚无”精神体验的视角入手,为我们提供了一条可资借鉴的研究思路。沿着这种思路,有论者进一步对《野草》的“虚无”色彩的历史言说进行了梳理归纳,富有创见性地指出《野草》是一场以“决战虚无”为核心的精神律动,《野草》“虚无”的三种表现:其一是彻底的虚无主义;其二只是鲁迅虚无心境的表现,并且虚无之处催生思想之花;其三凡是消极虚无处必有积极反抗[12]。在这里,论者深刻地揭示出作为生命主体的鲁迅有着“体认虚无——反击、超越虚无——生命真我出场”的精神历程。

新世纪以来,运用存在主义理论观照《野草》的“生存”哲学,涌现出一些富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对拓宽《野草》研究的视野具有积极意义。有论者认为,《野草》的基本哲学是存在主义的“无”,一方面鲁迅能够以整个生命正视“无”,从而获得“有”;另一方面鲁迅以固有的怀疑精神对自我选择再次产生怀疑,从而出现自嘲自否的反讽倾向。论者以存在主义理论重新考察了《秋夜》意象,并从中提炼出鲁迅敢于正视虚无、顽强证明自我的生存哲学,指出“夜空”代表了压抑自我生命的空间异己力量,“枣树”隐喻了鲁迅敢于正视空间环境、倔傲抗争的生命存在,“小粉红花”作为“枣树”的反衬物则象征了回避现实生存处境,进而无法安放自我生命的存在形式。《秋夜》末尾的“笑声”构成了对“枣树”所主导的抗争性选择的反讽,这种选择“还只是体现为鲁迅内心中的一种热力,还缺乏人生过程的证明和人生实践的支撑”。这其中,文本细读式的阐释与借用存在主义本体理论对鲁迅的观照,两者之间紧密结合的分析使对《野草》的释读没有流于一般的抽象的理论空谈,而是显示出一种富有思辨意味的综合考察的思路。还有论者运用海德格尔现代存在论重新审视了《野草》中鲁迅的“黑暗虚无”体验以及对这种体验的超越,指出“黑暗虚无”体验也源于鲁迅对孤独个体处境的深刻认识,即个体被抛于世,无法确证自我存在,只能体验荒诞、虚无的生存境遇,同时死亡的阴影进一步加深了个体的绝望虚无感。而鲁迅对“黑暗虚无”的超越也源于鲁迅从个体生存的“无”中寻求到了生命价值的“有”,鲁迅正是以立足于“无”而创造“有”的积极态度来执着当下,反抗绝望,从而不断接近生命的本真自我[13]。显然,这一研究视角的可取之处在于较好地借用存在主义理论切入对鲁迅“黑暗虚无”体验的创见性解读,使《野草》研究的形而上思考进到更深的层次。

借用存在主义理论解读《野草》较为出色的成果还涉及对《雪》《影的告别》等文本的分析。有论者指出“江南的雪”是一种荒诞性存在的生命形式,其在“暖国的雨—江南的雪—朔方的雪”这一价值体系中处于身份模糊、无法确证自我的虚无境遇中,因“水”与“雪”构成了矛盾两极,而“江南的雪”既不是“水”也不是“雪”[14]。对《野草》写景抒情文本进行的这种存在主义视角解读以及作者富有想象力的分析,值得回味。同时在《影的告别》的文本重释中,有论者认为“影”的两难处境也是人在生存论上的两难处境,同时“我不过是一个影”也体现了鲁迅对自我存在处境的清醒觉察以及以行动反抗绝望的哲学思考。这种从存在主义视角观照“影”意象的生存哲学意蕴,其本身就是一种有意味的解读方式。

3.心理维度

从精神分析、情感潜意识的心理维度把握《野草》的思想内蕴是不同于现实、哲学层面的另一种解读途径。新世纪以来,对于《野草》的心理研究,一方面在承续80年代钱理群等人提出的“历史中间物意识”“原罪意识”“心灵辩证法”等研究思路中不断掘进;另一方面是运用心理分析方法解析《野草》潜意识层面种种复杂而微妙的精神症候。这些成果主要集中在对《野草》文本中鲁迅亲情、爱情心理特征的探讨上,其中有的解读不乏新意,但也有牵强附会、过度阐释甚至不合理情理的现象。具体到解读思路上,心理层面的《野草》研究大体呈现三种趋势:一是着眼于心理变化,从鲁迅的“心灵辩证法”中探究其深层心理结构特征;二是立足于心理郁结,从鲁迅情感的创伤性体验中挖掘其潜意识的隐秘情结;三是从“忏悔意识”出发考察鲁迅内在情绪特点。

可以说,从开掘《野草》中鲁迅的“心灵辩证法”入手,以追溯鲁迅精神心理生成过程的研究成果相当可观。有研究者注重探讨《野草》中鲁迅自我意识由觉醒走向分裂,并进一步发展的演变轨迹,指出从《影的告别》到《死火》意象的变化,展示了鲁迅“由分裂走向复合”的心理挣扎过程。这是因为“影”的对白是断裂性的,由于昏睡的“形”无法回应“影”的疑惑,于是“影”只能自我诘问进而自我分裂陷入彷徨;而“死火”的“对白”则是接续性的,由于“我”作为强有力的意志存在将“死火”由蛰伏引向新生,从而分裂主体获得复合,并实现了对生存境遇的突围[15]。这种从语体角度出发挖掘“独语”背后隐藏的“对白”性质,进而探讨主体心理变化的研究思路十分富有启发意义,如果能够进一步结合鲁迅思想发展及其创作变化的历程深入探视,或许会有更好的学术发现。还有论者从《墓碣文》的细读中考察鲁迅“自我反省—自我分裂—自我冲突—自我追寻”的心灵探索轨迹,其间充满着“旧我”与“新我”在超越与被超越的关系中产生的心理冲突与灵魂挣扎。论者注重从动态角度探讨鲁迅自我意识由“旧我”分裂出“新我”进而“新我”沦为“旧我”又开始新一轮分裂的矛盾运行过程。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分析了《野草》中“无言”“无地”“无物之阵”的心理内涵,认为一方面鲁迅的自我分裂遇到了表达和思维的困境,走向“无言”,因自我分裂带来丰富的诗意性,欲把这种整体充实感和盘托出,但只要一开口便会陷入具体的、相对的、有待超越的范畴之中,从而“沉默着才觉得充实”;另一方面鲁迅自我追寻的结果依然是精神的无法安放,走向“无地”,而与之相关的无特定对象,充满焦虑的存在境遇就是“无物之阵”[16]。这种心理结构的分析,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把握《野草》中鲁迅深刻的自我反省、自我解剖及其蜕变的精神历程。同时,有研究者从心理分析方法入手,结合存在主义理论重新考察了《求乞者》中鲁迅在经过“原罪意识—自我反省—自我解剖、批判—自我抗争—自我超越”等一系列心理体验后,由“旧我”蜕变为“新我”的艰难精神历练,论者以“我”身份的三次转换为切入点,开掘了“我”作为生命主体的复杂性心理结构与多元性存在。指出“我”从“启蒙先驱者”回归到“现实生存者”继而发展为“现实真正的反叛者”的身份转换,背后潜藏的是主体从“罪的自觉”到摆脱现实、创造新我的心理结构[17]。这种多重视角的交叉运用以及独到分析,对于我们进一步触摸鲁迅真实的心灵世界与生命状态具有启发意义。与此相联系的研究思路还有,论者富有见地地指出《野草》体现了鲁迅由自我怀疑、自我分裂走向自我肯定、自我聚合的灵魂炼狱过程,鲁迅的怀疑精神源于两方面的张力构成:一方面鲁迅在反思批判历史、现实时深入到自我本体的反省解剖中,由对历史、现实的怀疑走向对自我的质疑、启蒙的否定进而走向自我分裂;另一方面鲁迅又以坚韧意志、独立人格于绝望中自我追寻,于悲剧中自我承担,最终实现自我超越[18]。对于鲁迅怀疑精神历练变化的这种思辨性考察,有助于我们靠近更真实、更复杂的鲁迅。

在较为盛行的心理解读视角中,探讨鲁迅在“兄弟失和”“爱情受挫”的情感遭际中所形成的心理郁结对《野草》创作的潜意识层面的影响格外引人注目。这种创伤性情感体验的研究思路固然有助于我们对鲁迅真实生命状态、丰富个性形象的还原,但过犹不及,某些论者的过度阐释则陷入了比附考证的窠臼。

有论者从“兄弟失和”的情感遭际来考察《野草》的苦闷情绪,探讨了周氏兄弟失和的心理郁结对《野草》创作的影响。体现在:其一是兄弟题材、忏悔与和解意向使《风筝》变成了失去忏悔意向的怅然;而《求乞者》末尾的“求乞”是在传达和解意愿;《我的失恋》借男女关系喻兄弟失和,表现的是分离、放弃、告别的主题;《秋夜》中的“两株枣树”象征着兄弟,其分立的状态并强调另一株是突出自身的隐痛;《复仇》《颓败线的颤动》等文本是比附鲁迅走出八道湾的创伤性体验,以及牺牲者被弃的幽怨情绪[19]。《野草》作为鲁迅心理郁结的文本吐露,自然离不开兄弟失和带来的情绪感染,从亲情受挫角度研读《野草》的情感体验也不失为一种尝试,它对探讨《野草》的心理情绪特征是有助益的。但把《野草》创作的整体心理、心态及鲁迅当时复杂的精神症候完全比附为兄弟失和的实情反映或者再现,是令人生疑的,反而限制了研究的视野与深度。

此外,从“情感与道德责任两难”角度出发,把《野草》解读为爱情散文集的观点也引人注目。有论者认为《野草》的主题是鲁迅私人化的情感体验,它表现的是鲁迅“爱与道德两难”的精神痛苦。据此,论者通过《野草》文本意象的“爱情”解读,试图把握鲁迅微妙复杂的爱情心理变化,认为以《死火》为标志,《死火》之前的篇目表现为对爱的渴慕;《死火》则象征着爱情得到满足的幸福瞬间;《死火》之后以梦成篇的七首散文诗传达着鲁迅爱与道德冲突的自我焦虑、自责忏悔;《题辞》将“野草”与“乔木”并置,隐喻苦涩彷徨的婚外恋情。论者还有意识地通过具体意象的解读,认为“死火”是爱情意念复苏的象征;“影”是鲁迅自喻,“形”代表朱安,《影的告别》的主题便是表现潜意识里离开妻子的意愿;“两株枣树”代表鲁迅和朱安;《秋夜》隐喻着困窘的夫妻生活[20],等等。诸如此类的解读都是以《野草》中人物间的爱情关系来比附文本意象的内涵,这种思路尽管在一定程度上占有鲁迅个人化的情感历程,也不妨看作研究者的一种解读视角,但其认知问题的方法却同时陷入了过于“坐实”的局限之中,甚至出现过度阐释不合实际的倾向,如将《过客》中“秃鹰诅咒死尸的灭亡”比附为“鲁迅诅咒朱安灭亡”,便显得不合情理又过于偏激;而联系鲁迅与许广平的书信来观照《野草》文本中私人体验的情感特征,又显得过于主观化,缺少史料的依据,在一定程度上陷入了个人研究的想象化泥淖。无独有偶,有论者从爱情视角出发重新破译《秋夜》的思想内蕴,显示出一种难能可贵且有分寸感的不俗见解。论者同样从意象解读入手,分析《秋夜》中鲁迅对中国传统婚姻文化的批判、爱情生命意识的觉醒以及由觉醒带来的矛盾情绪等多重内涵。认为“枣树”与“天空”的对立关系隐喻着鲁迅对封建婚姻、媒妁之言所代表的传统伦理文化的批判;“恶鸟”意象指代猫头鹰,在西方文化中则是战神雅典娜的原型,它隐喻敢于反抗的人格意志;“小青虫”扑火的举动则显示着鲁迅由爱情觉醒后体验到的焦虑苦闷情绪[21]。这种解读不同于以往的革命视角的分析,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从中可见论者富有创意的见解及不同发现。

同时,也有研究者从忏悔意识出发进行心理解读,指出《风筝》中存在四重忏悔的心理结构:第一重忏悔是表层结构,指向具体人和事;第二重忏悔上升到启蒙层面,表达精神家园破坏者的忏悔;第三重忏悔伸向文化层面,表现主体作为“历史中间物”的文化原罪意识,包括忠恕之道、长兄如父等传统负面文化;第四重忏悔提升到人性层面,表现对人性中恃强凌弱等负面因素的反省自责[22]。论述由浅入深、视野开阔,综合启蒙、文化、历史、人性等各个层面来分析鲁迅复杂的心理结构,显然,这种综合性研究的思路是颇有成效的,深化了我们对作品的进一步认识。

上述可看出,运用心理分析学说解读《野草》,为我们进一步认识鲁迅的无意识结构提供了积极有益的探索实践。但也有研究严重误解了心理分析学说的运用前提,挖空心思地在《野草》中寻找、比附性欲想象,从而出现了让人费解甚至难以理喻之处。如有论者借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梦”理论,将《好的故事》解读为“美好春梦”的象征性记载,认为鲁迅在文本中对“春梦”进行了晦涩化处理,用“梦”的形式将男欢女爱置换为天人合一的美好风景,从而表达了鲁迅私人化的隐秘情感体验。尤其在具体意象解读中,论者牵强附会地将“鱼”“塔”解释为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将“船”“水”解释为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将“红色”视为性事的暗合等来说明文本性和谐以及回归母题欲求满足的主题[23]。这样把一个原本充满诗情画意的美文肢解为男欢女爱的“春梦”的想象化分析,是对精神分析理论之于《野草》的教条化运用,使研究流于庸俗、虚幻化,其过度阐释的弊端是显见的。

新世纪以来,将《野草》作为一部独具审美价值的艺术精品的研究备受瞩目,其中既有沿用传统美学批评的研究成果,也有运用形式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解构主义、超现实主义等多种西方现代理论进行研究的倾向。整体上看,《野草》艺术形式研究在深入语言、表现手法、风格、体式等审美本体层面取得了长足进展,尤其是西方美学理论的出色运用为《野草》的艺术解读带来了清新的活力,值得重视。

1.语言层面

从语言层面深入探讨《野草》的审美内涵,大体呈现为两种趋势:一是在传统美学框架内结合其他艺术形式探讨《野草》的音乐美、绘画美;二是在西方美学参照下运用形式主义分析《野草》的语言修辞艺术,运用新批评文本细读的方法分析《野草》语言的张力表达,运用结构主义理论分析《野草》的语言系统与言说困境等。

关于《野草》语言的音乐美,有论者从多种修辞格的交叉运用上探究其语言节奏变动的技巧,认为《野草》中运用排比、层递、顶真、回环、设问、反问、对偶、反复等修辞格来调动语言节奏,尤其是排比与转折词的结合运用使得文本节奏富有波澜[24]。这种对于《野草》语言节奏的内部构成的分析是十分细致准确的。有论者独辟蹊径,运用西方音乐体曲式的结构来观照《野草》在语言节奏、主题呈现、结构方式等方面的音乐性,并且富有见地地指出两者相同的原因在于都是由诸多“悖论”建构的自成体系的精神世界[25]。这种立足于西方音乐与中国文学交汇点上的审美解读方式,显示了论者广博的知识视野以及独特的学术眼光,对于拓展《野草》研究的思路富有借鉴意义。关于《野草》语言的绘画美,有论者别出心裁地从木刻版画和佛教意象的角度,考察了《野草》的视觉性塑造。认为鲁迅用熟悉的木刻版画的视觉语言勾勒了《野草》文本的图像世界,从而迫使文本由叙事时间性向图像空间性转移;同时佛教意象承载了使图像得以呈现的时间性,这样两者结合完成了对《野草》视觉性的塑造。如《这样的战士》以“一个战士举起投枪将发未发”的版画式图像空间来激发读者想象力,而不再是依赖单一的线性叙事[26]。这种试图打破诗画界限的研究视点,扩展并启发了读者对于《野草》文本的整体性画面视角的感性认知,为扩大《野草》研究新境地提供了有益尝试。但论者在突出《野草》空间视觉性的同时,一味地强调对叙事时间性的解构,这未免是过激之词,毕竟不能以简单的二元对立的思考来遮掩鲁迅创作的主要意图。

运用西方现代理论对《野草》语言的分析研究也相当可观。首先,是从形式主义的角度对《野草》语言修辞艺术的析读。论者从虚词、单音词、三音词、矛盾修辞、句式等角度考察了《野草》的修辞艺术,指出《野草》出神入化地运用虚词的叠加使语义陡转生新,运用单音词、三音词使语感奇崛,运用对偶与凌乱相杂的句式造成参差错落之美[27]。这些带有即兴点评式的批评显示了论者对《野草》语言的敏感判断,不失为一种有新意有说服力的批评。有论者则专门细致地探讨了《野草》中转折词“然而”的修辞艺术,认为“然而”作为一种矛盾并指的话语方式,一方面体现了鲁迅反思怀疑的思维特征,一方面为情感的表达、语气节奏的转换带来跌宕神韵[28]。论者通过虚词以小见大、由表及里的分析细致得体。还有论者从《风筝》的文本细读中探讨了“忘却”“宽恕”词语的修辞艺术,认为这些词语承载了鲁迅独特的心理内涵,“忘却”隐含着鲁迅对国民麻木怯懦劣性的批判,“宽恕”则指向鲁迅的怀疑精神。鲁迅一向认为“宽恕”是有条件的,文本中“我”连“宽恕”的契机都失去了,只能陷入“无物之阵”中[29]。这种将鲁迅常用的词语表达视为一种修辞现象并与鲁迅的精神、深层心理密切联系的思考,显然有助于认识《野草》的审美内涵。

其次,运用新批评理论进行《野草》语言表达张力的研究也收获颇多。有论者从《野草》的词语悖反中进一步挖掘了文本的母题悖论以及艺术张力,考察了《野草》词语悖反的形式及成因,认为文本以“完全否定式”“完全悖言式”“组合并置式”的形式造成的陌生化效果更符合心灵独语的复杂真实性[30]。论者由此引出一系列的母题悖论,并最终指向鲁迅于强大的心理落差、严酷的灵魂拷问、悲剧性的历史承担中所形成的艺术张力。这种有关含混、悖论、张力的艺术研究,利于深入到文本的内部结构中进行审美解读。也有论者富有见地地指出《野草》的思想张力源于语言表达的“挣扎感”,它促进了《野草》意义的生成运动,其不是表现为“希望与绝望”的简单二元对立,也不是“绝望—虚妄—希望”的线性发展,而是“绝望—虚妄—希望—绝望……循环的思维”[31]。这不失为是接近鲁迅精神深层的一种解读。

再次,从结构主义理论视角观照《野草》的语言研究也带来了新的成果。有论者从私人性话语和社会性话语的体系中重释了《复仇》的精神内蕴,指出文本第二段用“倘若”这一表达主观心理意愿的“或然性”词语开始了“私人性”话语叙述,认为作者以肉体自虐的痛苦来换得精神的超越,同时“对立男女”只是作者精神悖论的两个侧面:一方面意识到了行动的意义;另一方面却由于情感掣肘无法行动。文本第五段伴随着“路人”出现转向社会性话语叙述,此时复仇者心照不宣地变为合谋者,以无所作为完成了对“看客”的复仇,这样,文本通过两种话语方式的转变体现了鲁迅“从人的动物性的毁灭到精神性的胜利显示的高贵精神尊严”[32]。这种立足于《野草》文本背后深层话语体系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还有论者从“身体言说”的整体性考察了《野草》中鲁迅的身体意识,成为另一种全新视角的解读方式。研究者指出,《野草》的“身体言说”主要通过“沉默中身体的出场”“身体的行动方式”“灵魂与肉体、身体、语言的相遇”“死后的身体”等方面展开。鲁迅在《野草》中一方面将“身体”作为表现精神意识的工具,出现重视精神、轻视肉体的倾向;另一方面也将“身体”作为本体,内化为一种生命现象[33]。显然,从整体层面把握《野草》语言深层言说意蕴的研究思路,新颖而独到,但在运用结构主义理论时应注意结合文本深入分析,否则易于陷入抽象的说教。此外,还有论者从结构主义语言学角度探讨了《野草》“难以直说”的语言困境,认为《野草》的晦涩也源于鲁迅意识到的语言困境,为此鲁迅采用了“省略沉默”“词语悖反”“象征”等表达策略来寻求言说可能[34]。论者从语言学角度科学分析了“难于直说”的原因:一是“言不尽意”,“言”的相对凝固与“意”的开阔含混形成表达困境;二是“言不逮意”,语言社会性与意义表达个人性的悖论。不可否认,这种论述的特点在于对“省略沉默”的理性认识上,提醒读者认识到鲁迅语言中省略号的使用不是意义的空白表达,而是意义的延续敞开,它依赖于读者的想象力将“说之未尽”的暗示意义补充完整。这种从语言本体上考察《野草》表达困境的分析尽管晦涩,但却富有启发性。

2.表现手法层面

从表现手法层面探索《野草》的艺术审美,主要集中在对《野草》文本的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等因素的开掘上。

在探讨《野草》文本的象征主义艺术表现方面,有论者进一步指出《野草》以象征主义的艺术表现传达了现代知识分子个体生命中“流浪即归宿,存在即毁灭,无能即智慧,丰富即贫困”的异质性现代体验,象征主义在《野草》文本中的呈现方式,一是有意淡化现实背景;二是梦幻描写,用丰富联想、想象表达深邃的自我意识[35]。论者能够细致地分析《野草》文本中象征主义的具体运用,显示了一种求新的学术追求。

对《野草》文本超现实主义因素的挖掘是另一角度的艺术形式探索。有论者以超现实主义文学为参照,考察了《野草》文本中“梦”“兽性”“黑色”“悖论”等意象中所包含的超现实主义因素,指出《野草》的 “梦”意象带有超现实主义的形象性、象征性特点:一方面表现为“可怖的在感”与“可怖的不在感”两类怪诞形象;另一方面表现为悲剧性生存体验的象征。如果从超现实主义的性本能、死本能、不确定性等方面考察《野草》的“兽性”“黑色”“悖论”等意象,其中“兽性”意象包含着对原始本真生命追寻的意蕴,“黑色”意象体现着虚无体验及向死而生的哲思,“悖论”意象充满张力具有不确定性[36]。用超现实主义理论解读《野草》的艺术表现是富有创新性的研究思路,它体现了研究者力图深入到《野草》形式本体研究的努力。但也应该注意到在具体阐述中,避免将超现实主义理论生硬地比附于《野草》文本的研究,而应该深入地探索两者之间更切实的联系。

此外,还有对《野草》文本的后现代主义因素的探析。有论者指出,虽然《野草》与后现代主义存在着时空背景差别,但两者在怀疑精神、解构思维方面存在着联系。如果从本体怀疑意识的层面考察两者的关系,鲁迅对本体存在的彻底怀疑精神与后现代主义对崇高中心主体的解构具有相似性,但鲁迅并未完全抹掉本体存在,这不同于后现代主义所还原的凡庸个体;再从历史怀疑意识考察两者的关系,虽然两者都消解了历史客观连续性,但鲁迅在解构的同时又倡导绝望抗战,这不同于后现代主义的历史虚无主义[37]。在此,论者能够辩证地分析《野草》与后现代主义的关系,显示了开放的学术视野,为《野草》表现手法的深入解析作了有益的尝试。但论者的分析却带有生硬、晦涩意味,如运用福柯的权利理论解读《过客》时,指出“前方的声音”是他者权利的化身,而“过客已沦为权利的工具与牺牲品”,虽然解构性地对文本作了新的阐释,但却过于消解了《野草》中鲁迅的精神内涵。

还有研究者从结构主义的叙事学角度考察了《野草》梦忆诗学的结构,指出其呈现为一种“当下—诱引—梦忆—诱引—当下”的圆环结构。而这种叙事结构背后体现的鲁迅的时间意识,鲁迅借由梦忆表达自己,同时又在圆环结构的连接处(现在)隐藏了自己的感性激情,从而坚守了理性清醒的现实主义。这种立足于《野草》梦境叙事结构的分析,对于进一步探讨《野草》文本的形式结构审美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思路。也有论者探析了《秋夜》一文的结构诗学,认为《秋夜》整体呈现为一种自然拼接的结构诗学,诗人由“墙外—园内—屋内”的视点转换拼接了不同空间布景,而分立强调“枣树”,使得“枣树”次第进入读者视野是为了凸显其相对高大、勇敢孤独的形象。论者还从汉字结构拆分上把握文本诗学,认为“秋”字可拆分为“禾(植物)+虫+火”,这与文本所表现的“枣树”“小粉红花”“小青虫”“火”的形象有某种契合,而“夜”则包含着动静结合的诗学。这些独到的结构分析让人觉得饶有趣味、耳目一新,无疑是《野草》解读的新视界。

3.风格层面

与此同时,对《野草》风格特征的把握,既有从传统美学角度的观照,也有从结构主义等西方理论层面阐释的成果。

有论者从传统美学视角探视《野草》风格美感的两级,细致地从语言、意象、艺术构思等方面分析《野草》文本内含的常规性与变异性的美感表现:一方面《野草》风格具有常规性美,表现为语言具有诗情美、音乐美,意象有传统的柔婉意象、自然淡雅的田园意象,构思上诗情与哲理相交融;另一方面《野草》风格具有变异性美,表现为语言的陌生化、意象的诡谲怪诞、构思上梦境与寓言的荒诞反讽[38]。论者试图对《野草》美学风格进行全面细致地把握,显示出较为系统的认知思路。

此外,从结构主义角度来解读《野草》的可怖性风格特征,也显示出一种新思路。有学者指出,《野草》的可怖性表现为伤害、自抑、可怖的深层心理结构,联系着鲁迅批判国民劣根性及着眼于“阴暗色彩”审美趣味的心理机制。而再从结构主义语言符号系统观照《野草》,其包含三种符号系统:一是信息负荷系统,由词语的精炼能指表示人物内心的创伤;二是价值危机负荷系统,可怖性在于应当实现的却被社会机制所毁灭;三是阴影符号系统,即《野草》由阴影世界构成[39]。论者试图从抽象的整体层面把握《野草》中“可怖性”的全面呈现,显示了其深入《野草》本体形式研究的可贵努力。类似的研究还体现在有论者从结构主义文本的开放性、不确定性出发对《过客》进行的重释,认为《过客》以文本内容的丰富复杂性带来暧昧性的风格特征,其主要显现在人物形象、路向指向、体式等方面的暧昧性。具体表现为:首先,“过客”形象处于一种中间物的含混、暧昧状态,其反抗并不是“完全英雄式”的反抗,在缺乏明确目标且陷于内外交困的情形下,其反抗其实是绝望的,因此过分夸大“过客”乐观主义与虚无主义的研究都有失偏颇;其次,向“西”走的路向指示带有暧昧性,“西”比起“老翁”所熟悉的“东”“南”“北”,也许是新的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并不明确;其三,文本体式的暧昧性,作为诗剧体却包含散文化结构,作为小说体却渗入诗化象征、杂文风格、散文笔法[40]。在此,论者以一种文本开放式的解读完成了《过客》暧昧性风格的探讨,从而使《过客》文本研究呈现出一种新的面貌。实际上,专注于《野草》文本暧昧性风格的探讨是与鲁迅复杂的悖论性思想相符的,是一种颇有意味的解读。也有论者运用巴赫金带有解构主义色彩的狂欢化诗学理论观照《野草》狂欢化的风格色彩。指出《野草》在对权威、英雄降格方面具有解构性、颠覆性;在“肯定与否定”的双声复调中呈现主体意识的分裂[41]。同时,论者还注意到了两者的差异性,认为巴赫金的反抗带有调和色彩,而鲁迅的反抗则是彻底决绝的。显然,这一视角的论述较好地将西方理论灌注于《野草》风格特征的探析中,体现出开放辩证的学术理路。

4.文体层面

《野草》呈现出一种开放性的文体,在公认其作为散文诗的前提下,对《野草》的体式进行更加深入的探讨也是很有必要的。

按照传统观点,《野草》被视为“独语体”散文诗。近年来,有研究者进一步考察了《野草》作为散文诗的艺术质素、文体特征及其文体与传统的渊源关系。英国当代学者张枣认为中国现代新诗之父是鲁迅,而《野草》开启了中国诗歌现代性的源头[42]。另有论者富有思辨性地考察了《野草》作为散文诗在新诗史叙述中的独特地位,提出应该重新梳理《野草》与中国现当代诗歌发展史的关系,认为《野草》在新诗史中地位缺席的原因主要有:《野草》初始呈现的“短文化”面貌;散文诗在新诗发展史中的退潮;鲁迅本人淡出诗歌领域的态度以及自朱自清以来将其定位散文诗的传统惯性[43],这些中肯的分析具有历史性的批评眼光与学理依据。因此,诗体辩正的考察标准之于《野草》不应拘泥于分行体式,而应着眼于诗的本质性内容,这无疑是应该引起注意的。

此外,还有论者对《野草》散文诗文体的传统渊源进行了深入探讨,指出《野草》与中国古典散文诗具有一脉相承的历史关系,都具有审视内心、自我言说的特质以及以诗为文、诗文交融的笔法。认为“散文诗是散文母体中最具独语色彩与美文意识”的一类,作为一种独立的心灵个性化艺术与记叙抒情散文、杂文随笔并列存在,以此标准观照中国历代作品便会发现散文诗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的文类[44]。以散文诗的艺术本体特征为衡量标准考察《野草》与中国传统文学的渊源关系,显然是一种切实可行的、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探寻。还有论者指出《野草》独语体式的最突出的特点是排他性、内省性、升华性,这些都成为孤傲精神的潜意识的归宿;同时“独语”无意间命中了文学与个人的隐秘关系,能够传达个体深刻的生存体验,并最终过滤掉焦虑、孤独、虚无、绝望而保留坚韧、内省、沉静、抵抗的精神品质[45]。论者充分挖掘了“独语”式文体特征及其表达效果,对于我们深入探讨《野草》中鲁迅的独语式精神世界不仅具有方法论的意义,而且能够引导我们进一步从《野草》文本的形式本体上把握鲁迅深刻的生命体验。

有研究者还指出,对于《野草》的文体特征,应该用一种开放性、包容性的眼光来看待,看其是不是散文诗并不影响它本身存在的意义与艺术价值,这是因为《野草》固然具有散文诗最本质的特征,但文体杂乱却是显在的事实,这主要源于鲁迅编辑《野草》时并未按照文体的一致性来考虑,而主要考虑到这些作品最初都发表在《语丝》杂志上,同时鲁迅自己也未声明《野草》就是散文诗集,因此论者最终指出《野草》作为一部文体杂乱的合集,是单一的散文诗文本无法涵盖的“诗性世界”[46]。这种对《野草》文体颠覆性的再认知,是独具特点的。与此类似,有论者也认为《野草》已超出散文诗体的范畴,从外在形式到内在要素上都与戏剧文学存在着衍生关系,具备对话体、独白体、寓言体等形式以及戏剧动作、戏剧冲突、戏剧情景、戏剧场面等要素[47]。戏剧文体视角的观照,思路新颖独到,令人回味。

运用西方美学理论观照《野草》艺术形式的探索固然可取,但应该扬弃生搬理论及故弄玄虚的分析。如运用法国批评家巴什拉关于“地”“火”“风”“水”四元素的诗学理论,从“离物质”与“抗拒重量”角度探讨《野草》的想象力和象征结构,又从“寒气与孤独”“蜃气现象”“厌恶世间”三部分展开论述[48]。这种阐释无疑陷入了机械套用理论的窠臼,让人不知所云,值得反思。

综观新世纪以来的《野草》研究,可以发现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其研究思路、研究视野及其理论阐释都会催生某种程度的变化、发展和提升,从这一方面看,《野草》研究已真正走向多维视野的理论阐释空间,收获是令人可喜的。但也可以发现,在《野草》研究的每一历史阶段,始终伴随并交织着诸如“现实与哲学”“社会与个体”“主观情感体验与客观史学评价”“理论运用与文本分析”“内部研究与外部比较”等诸种研究命题,因此,《野草》研究如何取得更大的突破性进展,仍然是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就目前的研究现状看,有些问题不能不引起注意。具体讲,首先表现在《野草》研究中,过于“坐实”的现象不乏其例,呈现出一种考证索隐式的牵强附会解读;也不乏过于个人化的玄思妙想,导致一种非理性非历史化的学术假设与判断。因此,如何切实地把握《野草》中鲁迅的现实遭际与精神世界的复杂丰富性、整体性,将鲁迅的生命体验融入美学的历史的语境中的融会贯通式研究思路,是亟待强化与提高的。其次,在《野草》研究中,存在着因过于强调社会学分析及考察的路向,而在相当程度上体现出忽视《野草》的文学意义和审美价值的倾向。因此,如何在研究中综合并整体性地研讨《野草》的社会历史成因与作为独特的文学文本的审美价值的研究,仍需强化和深入。再次,过于主观情绪化及个人体验式的阐释在《野草》研究中也尤为显眼,其不仅易导致个人主观性的过度阐释,又易让人产生误读,因而如何从“主观情感体验”与“客观史学态度”的密切关联中研究《野草》,仍是题中应有之义。此外,《野草》研究如何借用西方理论进行文本分析,如何将“内部研究”与“外部比较”有效联结,如何在这种理论的“借用”研究中提炼和总结鲁迅作为中国作家创作的文学经验以及作为个体的鲁迅所具有的独特性、深刻性,也更是需要研究者努力实践的。

总之,《野草》作为鲁迅融时代、历史、社会、现实与自身情感、心理、情绪及深刻的生命体验于一体的文学范本,它是不可重复的丰富而复杂的存在,与对它的认识相适应,当研究者以多元、开放、综合研究的视野对其进行全方位的考察,或许更能抵达鲁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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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修 磊]

2016-08-11

赵学勇(1953—),男,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现当代作家研究。

I206.7

A

1002-462X(2016)11-015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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