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苗
一大片雪白的梨花,一眼望不到边,似乎一直延伸到天际,成为一片白色的云。花瓣娇艳地开着,露出紫红色的花蕊,凑过去一嗅,甘甜的香味丝丝沁入鼻子。千树万树的梨花开着,引来了千只万只的蜜蜂萦萦绕绕,风一吹,香气四溢,几里地外的人们也笼罩在这片香雾里。
这片梨园属于小溪的姨妈家。每年梨子成熟的时候,妈妈都带着小溪来这里帮姨妈摘梨子。
每次摘梨子的时候,小溪都渴望在梨园住几天,但妈妈总是不许,说姨妈太忙,不能再给她添乱。这次小溪终于如愿了,但是熟悉热闹的收获梨子的场景已经不见,整个梨园空空荡荡,就好比小溪的心——妈妈下班回家路上,突然就倒在路边了。小县城的医院治不了,姨妈陪她到北京的大医院去治病了。
小溪和表姐眉眉一起住在梨园里。眉眉姐是个身材窈窕的美少女。她热爱跳舞,想考舞蹈学院,但姨妈不同意,说跳舞是“青春饭”,以后还是找一个稳定的工作。眉眉姐跟姨妈冷战了好长时间,姨妈终于妥协了。眉眉姐很争气,顺利通过了舞蹈学院的专业测试。因为学习舞蹈,文化课落下了很多,姨妈就让眉眉姐到梨园里住一段时间,静下心来,好好补习文化课,准备几个月后的高考。
眉眉姐热情地对小溪说:“这里特别安静,除了柳婆婆,几乎没别人来,非常适合静心学习和休养。你看梨花都开了,一片白色的花海,多美多香呀!”眉眉姐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一副惬意的表情。
小溪从小就视眉眉姐为榜样,她聪明、漂亮、懂事、要强;而眉眉姐对小溪这个小妹妹也特别照顾,像个温柔体贴的小母亲。看小溪还是无精打采的样子,眉眉姐慈爱地安慰她:“放心,你妈妈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小溪这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梨园寂静空旷,除了姨妈家的小房子,就是柳婆婆的小木屋。柳婆婆年纪很大了,自小溪记事起,她就住在这里。这些年,身材本就瘦小的柳婆婆的背一天天驼下去,个头似乎还没有小溪高,脸上布满皱纹,像一团枯萎的菊花。手也粗糙干枯,像裸露在地表的老柳树的树根。听姨妈说,这里之前是一大块空地,是柳婆婆和她的老伴最早在这里栽了几棵梨树,后来梨树慢慢多起来,成了一片梨树林。多年来,柳婆婆和她老伴就住在梨树林的一个小木屋里,侍弄梨树维生。再后来,整片梨园被姨妈买下来了。但因为柳婆婆的老伴已经去世了,她又无儿无女,所以就仍住在这里。或许因为梨园里空气好,水也好,柳婆婆身体依旧硬朗,虽然她的神志已经一阵阵不清楚了。
见梨园里来了客人,柳婆婆兴致很好,特意做了丰盛的午饭,邀请大家去小木屋吃。或许因为纯天然吧,这顿饭特别鲜美可口。
小溪看到柳婆婆的牙几乎全掉光了,笑起来嘴里是一个黑乎乎的大洞,不由得心生一份恐惧,眼神赶紧转到一边去。不料柳婆婆却很喜欢小溪,她伸出手,摸摸小溪的脸,慈爱地说:“长得真像我的小梨呀,我的小梨要是还在,现在也这么大了……”她手上坚硬的老茧和粗糙的纹路让小溪觉得脸蛋生疼,她那怪异的眼神更让小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溪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躲。
眉眉姐打断了柳婆婆:“柳婆婆,您不记得了,这是我的表妹小溪……”
柳婆婆不好意思地笑了:“噢,对呀……真是老糊涂了……”
从柳婆婆的小木屋回来,小溪问眉眉姐:“柳婆婆说的‘小梨是谁?”
眉眉姐说:“是柳婆婆唯一的女儿,特别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要是她还活着,说不定现在已经当上奶奶了……”
小溪打了一个寒战。
晚上,眉眉姐和小溪早早就睡觉了,灯光一灭,似乎一切都淹没在无边的黑暗里。耳边没有城市街道上的嘈杂和闪耀的灯光,没有昆虫的鸣唱和野兽的嘶嚎,真的是一丝声音都没有。
小溪静静地躺着,觉得身体似乎要被这浓重的黑暗托起来。耳边不时传来轻轻的“扑嗒、扑嗒”的声音,像是在下雨,但又不像。
小溪轻声问眉眉姐:“眉眉姐,你睡了吗?外面是什么声音?”
眉眉姐睡意蒙眬地说:“落花的声音吧……梨花从树上落下来了……”
小溪一个激灵,一点都不困了。她坐起来,凝神屏气地听着外面持续的“扑嗒、扑嗒”的声音,像是露珠滴落在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盘上,又像是一颗小石子悄悄落到水里,打破了水面的平静。但小石子并未沉入水底,而是轻盈地浮在水面上,无声地漂走了。
小溪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轻轻开门走了出去。眼前的一切让她惊呆了!天上一丝阴云都没有,又大又圆的月亮尽情地把银辉洒泻在大地上和千树万树的梨花上。不知是因为微风的吹拂还是大地的召唤,一朵朵洁白的梨花扑簌簌地落到地上,千万朵梨花一起往下落,目之所及都是洁白的花瓣,就像在下一场梨花雨。不一会儿,地上就是薄薄一层了,在温柔的月光下,像是一汪晶莹冰凉的水。
小溪情不自禁地走进梨花雨中。一朵朵梨花落在她的身上、脸上,它们似乎被夜晚的露珠吻过,凉凉的、湿湿的,但又那么轻盈柔和。一阵轻风吹过,梨花的树枝微微颤动着,更浓密的梨花雨落下来。突然听见一声不知什么夜鸟凄厉的鸣叫,似乎它们被这落花的声响惊吓到了。
小溪就这样被吸引着,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周围都是飘洒的梨花雨,地上都是白白的落花。梨花甘甜的香气在这浓重的夜露中也变得冷郁而清寒了,吸进鼻孔中,既清爽舒适,又让鼻子微微发痒。
走着走着,小溪发现自己迷路了。周围都是一株株开满白花的梨树,看上去一模一样,自己是从哪条路过来的?那个小屋子在哪儿呀?……小溪一阵心慌。远远地,前面似乎有一团昏黄的灯光,小溪快步朝着灯光走去。
小溪越往前走,灯光似乎离得越远,明明就在眼前,用手都能触碰到了,但倏忽又遥不可及。远远地,小溪似乎听到一阵笑声,走近一看,是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孩和一个成年女子在追逐玩耍,隔着花影,看不到她们的脸,只能看到背影。小溪觉得那个女子看上去很像妈妈,就喊了一声:“妈妈!”但她根本听不见似的,越走越远……小溪一个激灵,忽一下就醒了。
眉眉姐和柳婆婆坐在小溪对面。眉眉姐眼圈红红的,似乎哭过。柳婆婆用粗糙的、树根一样的手摸了摸小溪的额头:“已经退烧了,不过还是有些发烫,再歇歇应该就好了。”
柳婆婆煞有介事地对小溪说:“孩子,昨晚你目光直直地在我家门口乱转,我一看,就知道你是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柳婆婆撇撇嘴,继而又笑成一朵酱紫色的菊花:“这梨园里,花精树精,不干净的东西太多了!不过我家小梨可不是,她就像梨花一样娇嫩好看……我跟我家老头子说,咱们小梨是变成花仙了,梨花仙子……”
眼看柳婆婆又开始犯糊涂了,眉眉姐赶紧打断她:“柳婆婆,能麻烦您给小溪煮些小米粥吗?让她养养胃。”柳婆婆怔了一下,连声答应着去做了。
小溪静静地躺着,一言不发,脑子里一直盘桓着昨晚的梦。那梦是那么清晰,那么鲜活,似乎仍在眼前一样。眉眉姐故作轻松地说:“小溪,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妈妈的病在北京的大医院找到病因了,急性心脏病引发的脑出血,已经在对症治疗了。要是顺利的话,恢复起来会很快。”
小溪咧咧嘴角,微微地笑了一下。
这几天天气很好,天湛蓝湛蓝的,蓝得一丝杂质都没有,天边飘着几块层层叠叠的云朵,像童话中仙子居住的洁白的城堡。天气好,梨花开得也很好,似乎每一个小小的花苞都尽情肆意地绽放了。
姨妈从北京打电话来,说请几个蜂场的人来给梨花授粉。养蜂人从蜂场带来几千只蜜蜂,不仅授粉快,坐果率还高。授粉那几天,梨园里莺莺燕燕,热闹异常。又因为是假期,这一片白色的香云吸引了不少摄影和旅游爱好者前来。他们背着长枪大炮一样的相机,四处拍照,似乎贪婪得要把所有的风景都摄入相机里。
眉眉姐没有把这些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赶走,而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像往常一样继续学习,任凭外面一阵阵游人的欢声笑语渐渐传来又慢慢远去。傍晚,沸腾的梨园重新归于寂静,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请问里面有人吗?”
小溪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背着相机的高大帅气的男孩。他说,自己来这里采风,因为风景太美,不知不觉地就待到现在了,但是带的水已经喝光了,看到这里有一所房子,想碰运气找点水喝。
眉眉姐大方地给了他一瓶矿泉水和几块面包,又给他指了出去的路,男孩很感激地离开了。
第二天,那个男孩又来了。他坚持要把昨天在梨园拍的几张照片送给眉眉姐,以感谢她的帮助。小溪好奇地一张张翻看着男孩留下的一沓照片,拍得真不错!美丽的梨园在他的镜头下愈发多姿多彩,色彩细腻的花瓣、远处蓝天下的一团白雾、柳婆婆的小木屋、花间飞舞的蜜蜂……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时,小溪惊呆了,照片上是眉眉姐!她微笑着,看着远处昏黄的夕阳,身后那一大片洁白的梨花也披上了夕阳七彩的衣装。那个男孩昨天不知什么时候把眉眉姐偷偷拍了进去!
小溪惊奇地喊眉眉姐来看,眉眉姐看完,淡淡地笑笑,随手把照片放到一边。
几天后,柳婆婆来给她们送新采的野菜。她神神秘秘地对眉眉姐说:“这几天,老是有一个背相机的男孩在你们房子周围转来转去的。哎呀,我一看就什么都知道了……”柳婆婆像个害羞的少女似的,捂着嘴笑了,干瘪的脸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眉眉姐见柳婆婆心情很好,故意跟她开玩笑:“柳婆婆,您说他是来干什么的?”
柳婆婆撇撇嘴:“啊呀,我老人家什么没见过!看他天天来就懂了嘛。当初我家老头子也这样做过,天天守在我家门口,轰都轰不走……”柳婆婆又害羞似的笑笑,脸上添了一丝少女的绯云。“我跟我家老头子结婚后,很快就生了小梨。小梨要是活着,也有你这么大了,有个这样帅气的男孩天天来看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柳婆婆兴奋地、喋喋不休地说着。
眉眉姐看柳婆婆又要犯糊涂了,赶紧换个话题,柳婆婆也就不再提那个男孩的事了。
当天晚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雨。或许因为周围比较安静吧,雨水的“沙沙”声特别入耳。眉眉姐和小溪都睡不着,她们躺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雨滴从空中落下,砸在花瓣上,最后又滴落在土里,被肥沃的土壤贪婪地吞下去的声音。
眉眉姐突然说:“这场雨一下,很多梨花就被打下来了。”
小溪呆呆地说:“是吗?”
眉眉姐说:“梨花的花期很短,仅仅几天,很快就凋谢了。但是开花的时候,不但特别好看,还特别好闻,所以才会吸引那么多人来观赏。但是可惜,美好的事物生命都是脆弱而短暂的……”眉眉姐沉默了。
小溪有些不明白,平日热情开朗的眉眉姐怎么今天尽说些奇奇怪怪、让她听不懂的话。
“小溪,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跳舞吗?你也了解,我妈妈曾经因为跳舞是‘青春饭而极力反对。但我觉得,就因为舞蹈的职业美好而短暂,所以有一种热烈馥郁的美。也正因为这样,优秀的舞蹈演员才要抓住有限的时间全情投入、尽情绽放……”
小溪木木地“嗯”了一声。
“小溪,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冷落那个男孩了吧……”眉眉姐又沉默了。
夜渐渐深了,外面的雨似乎下得更大。雨水像不断线的珠子,“唰啦唰啦”地落在花瓣上、枝叶上、泥土上、房顶上。小溪仿佛看到了大颗大颗的雨滴砸在梨花的花瓣上,把花瓣压得沉甸甸、湿漉漉的样子。
黑暗中,眉眉姐的声音像是从特别遥远的地方传来,感觉非常玄妙。小溪莫名觉得一阵难过,不知是为那个男孩,还是为被雨水蹂躏的花瓣……
第二天一大早,小溪还迷迷糊糊地睡着,就被眉眉姐弄醒了。
眉眉姐一副焦急的样子:“小溪,柳婆婆看上去不太好……”
小溪一骨碌坐起身来:“她怎么了?”
“今天早上我经过她的小木屋,发现门还关着,平时她可很早就起床了。我在外面喊了好久,她才颤颤巍巍地出来了,整个人都没有精神……没过一会儿,她就迷迷糊糊地说想继续睡觉,浑身没劲,头晕,走不动路……柳婆婆平日不是这样的,别看她岁数大了,人也糊里糊涂的,但是精神好着呢……”眉眉姐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小溪说:“要不给姨妈打个电话吧?柳婆婆这种情况,身边没有大人不行。”
眉眉姐点点头。
电话接通了,眉眉姐吞吞吐吐地对姨妈说了柳婆婆的事。姨妈在电话中沉默了一下,说:“你们去找个大夫来,先给柳婆婆看看。千万别着急,凡事都有我呢。”
眉眉姐放下电话,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她对小溪说:“咱们一个人去看着柳婆婆,一个人去叫医生,你选哪个?”
小溪平日有些害怕柳婆婆,更不敢去她那黑乎乎的小木屋;但是她又对这里不熟,不知道到哪里找医生。她犹犹豫豫地对眉眉姐说:“我……在柳婆婆门外……守着她可以吗?”
眉眉姐说:“好!”说罢就急匆匆地出梨园去找医生了。
小溪战战兢兢地走到柳婆婆小木屋的门口,起初不敢进去,迟疑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进去了。里面光线昏暗,黑咕隆咚的,整个屋子的陈设特别简陋,只有几件老旧的家具。柳婆婆正在里间睡着,干瘪的胸脯微微起伏,黑洞一般的嘴里呼出衰老浑浊的气息。小溪的心悬着,赶紧逃也似的快步出来。
小溪在门口找到一块光滑的石头,坐下来。昨夜的雨下得很大,很多梨花被雨水打得低垂着头。地面湿漉漉的,低洼处形成一道道小水沟,上面漂着一朵朵完整或者残缺的梨花花瓣,还有几片鲜绿的梨树叶子。小溪用小木棍挑了挑水面,花瓣和绿叶打个旋儿,又慢悠悠地、杂乱地漂起来。
眉眉姐带着医生来了。医生给柳婆婆望闻问切了一番,对眉眉姐说,老人其实没什么毛病,就是老了,油尽灯枯了,干耗着。他告诉眉眉姐,这段时间,老人身边不要离开人。
医生走后,眉眉姐泪眼汪汪的,小溪心中也一阵酸楚。
当天晚上,姨妈就从北京赶回来了。她说,柳婆婆的事耽误不得,自己就先回来了,过几天再去接小溪的妈妈回来。
柳婆婆是在睡梦中走的,走得非常安详,没有一丝痛苦。姨妈说,柳婆婆一辈子都在这片梨园生活,她的老伴和最爱的小梨也在这里,就让她也在这里安息吧。那天,风很大,她们的衣角和头发都被吹了起来。满树的梨花也被吹得簌簌作响,洁白的花瓣天女散花一般飘落下来,似乎一眨眼间,满树繁花就变得七零八落,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白。
虽然并不单单是在为柳婆婆伤心,但小溪还是哭得两眼模糊,泪水怎么都止不住。泪眼朦胧中,小溪似乎看到远处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孩在梨树的枝影中快乐地蹦蹦跳跳,她是梨花仙子吧。小溪看不清梨花仙子的脸,却看见,她的手中握着一把长着青青的小果子的梨枝,不住地惬意地嗅着。
小溪这才注意到,花瓣落尽的梨树枝头,已经结上了一个个又青又圆的小果子。
几个月后的秋天,梨园里又将是一派繁忙热闹的丰收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