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米
强巴的父母在他3岁的时候死于一场雪崩。那天的雪崩之大是从来没见过的,崩塌下来的积雪埋没了山脚下的几间房子,幸好那些房子是夏天放牧人住的,入冬后就没人了。人们说不清楚那天强巴的父母为何要到山上去,那么冷的天就算是山神也都躲进地里去了。但雪崩后强巴父母再也没回来是个不争的事实。雪崩原因众说纷纭,很多人说那之前听到了几声枪响,兴许是枪声引起的雪崩。夏天会有猎人在山上打猎,冬天枪响就很令人费解了。
从此强巴就跟爷爷一起生活。10岁以后他就单独赶着羊群上山放牧了。大家弄不懂的是为什么强巴放牧的羊一只只都膘肥肉厚,毛色锃亮,显然他是找到了水草丰美的地方。但一问起,强巴却吭哧半天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地方,人们能听明白的只有一句:“羊自己找的。”
一
那些水草丰美的地方确实是羊群自己找过去的。强巴因此得出的结论是:羊比人要聪明得多。
眼下这块牧草长过了脚踝的地方,就是羊群自己找到的。
强巴放牧一点也不累,他只要跟在羊群后面走着就行了。
大多数人放牧跟强巴不一样,老远看过去还以为是一大片白云浮在山脚下。他们得开着摩托车来回照看大片的羊群。那么多羊啃过后,得要过好几年草才恢复到以前的样子,甚至那地方就成了一片荒地、沙地。剪过一次羊毛后,山下的人就开着大车来收了去。如今的公路修得很宽,有来往于边境口岸之间的大货车,自驾前来的旅行者,磕着头前往拉萨的朝圣者。曾经有过一群金发蓝眼的外国人从口岸开车过来,7个人一起朝卡曲山顶爬去,结果有4个人再也没下来,回来的3个人都神智不清,说不清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后没有人再敢攀登卡曲山。
卡曲山海拔7600米,在周围连绵的群山中是最高的一座山峰。珠穆朗玛峰有很多人上去过了,但卡曲山至今没有人类攀登的文字记载。卡曲山峰常年笼罩在云雾中,当地人说这是一座神山。
强巴的羊群不大,只有36头,爷爷说36是个吉祥的数字,剪下来的羊毛够他们爷孙俩织氆氇了。村里有人不这么看,他们认为羊多了可以卖很多钱,然后从山下超市里买回来电视机啦冰箱啦空调啦手机啦,甚至还有电磁炉。人活着嘛就是要多买点东西来享用,否则在升天前发现那么多好东西都没用过,岂不是亏得慌吗?为此他们有些看不起这爷孙俩,说这一老一小的屋里除了电灯泡就没有什么了。这爷孙俩看来一辈子要终老在这卡曲山脚下了,从来就没想过挣了钱后跑到边境那边看看山玩玩水。
爷爷反问了那个人一句:身边的山,你看懂了吗?
那人张口结舌,愣了好一会儿也答不上来。
是啊,生活了几十年,连身边的山水都没看全过,远方的事物岂又是你骑马观花能看得懂的?
强巴每到一处山坡总有些新发现:一株从没见过的草,一块叫不上名来的矿石,一条第一次见识的虫子,一只头顶飞过的新奇的鸟。每天随羊群上山,强巴总感觉有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这双眼睛,他记得很小的时候见过,以后常在梦里出现。
他刚3岁的时候,父亲从山上带回来一只猫。强巴很喜欢这个毛茸茸的小东西,他问过父亲这是什么猫。父亲说,这是只豹猫,个头要比一般的猫大。母亲每天拿羊奶来喂猫,把小家伙养得圆滚滚的。小家伙喜欢跟强巴一起打闹,那时候竟有些须臾离不开。有时候强巴带着猫在村口走,村子里最凶悍的藏獒见了他们竟然低下头来,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半年后,雪崩的那个晚上,猫不见了。强巴的父母也没回来。
强巴思念父母,也经常在梦里见到这只名叫桑杰的猫。
二
这天,强巴来到半山腰时,见到3个坐在溪边喝酒的汉子。3杆半自动步枪就放在身边。年纪较大的人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平添了一股凶悍,走过他身边,强巴感受到了很大的戾气,还有怨气。
这些人他以前见过,他们从山下很远的地方来,每年一入夏就到山上转悠。看架势是猎人,但从没见他们打过野兔、山鸡。有时他们会扛一只岩羊或者是银狐下来,更多时候却是空手而归。岩羊和银狐在禁猎范围,但卡曲山那么大,十几个护林队员根本看不过来。听他们聊天,才知道他们是在狩猎雪豹。
雪豹是山中的神。以前雪豹经常出没,但很少下山来扰民。现在就算是进入卡曲山里,也不见雪豹的踪影。强巴,还有比强巴稍大些的人都不知道雪豹长什么模样,只是在大人的叙述中才模模糊糊想象一下雪豹的长相:有点像豹子,但个头略小些;毛色发白,间或有灰色条纹和斑点。但好多人连豹子也没见过,所以无法想象雪豹的样子。强巴问过爷爷,爷爷意味深长地说:“等见到了,你就会认出来。”强巴想,爷爷这话等于没说。
他去问学问最大的德吉活佛。德吉活佛住在半山腰的卡曲寺里。卡曲寺不大,算上德吉活佛只有4个喇嘛。没人能说出德吉活佛的岁数。问到活佛自己,他说也记不住,但有个地方——神湖,记载着很多事情,包括他的年龄。山,人,包括山下各种大事。岁月不留痕,实际上,风吹过,雪飘过,某个地方都会有记录。卡曲山顶上有座神湖,但没有人登过山顶,村民记忆中神湖只是个传说。
动物是有灵性的,比如强巴的羊,相处时间长了,他能从它们温顺的眼神里看出它们想说什么。他放羊一般都在雪线以下,雪线之上草很少;可羊群有时候不为了吃草,就为了站在高处看上一眼。
山下乡中心学校的老师定期来村里给孩子们上课。强巴每次放羊到了半山腰的卡曲寺,他都会任由羊群去吃草,自己则进了寺院去看德吉活佛,帮着喇嘛刻经。
活佛经常跟强巴聊天,解释一些经文上的难点。活佛说,别小看一棵树、一块石头,那里面很可能住着一个灵魂。
三
德吉活佛说:“雪豹是神,或者不是神,等你亲眼见到了,你的答案就有了。至于神或佛是什么样子,一眼就可认出来。”
强巴头疼起来:“它们在我心里是什么模样我一点都不知道,怎么就能认出来呢?”
活佛笑了:“看机缘吧。”
这个答案跟爷爷说的一样。
活佛很有耐心:“你在母亲怀里睁开眼睛,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你身上流着她的血。以后无论你走得多远,她也一直都在你的心里。沧海桑田,容颜变化,你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为什么?这是因为你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用心在看。同样,你若心中有佛,到时候就能认识各种神迹了。”
太深奥了。不过,母亲这个话题倒是勾起了他无尽的思念。每到夜深人静,父母的面容时常浮现出来。还有那只猫,豹猫,一双明亮的眼睛,母亲给它喂羊奶时它那贪吃的劲头。
德吉活佛给强巴倒上了一碗酥油茶,给自己的碗里只倒了一点点。
强巴发现,半年来,活佛饭量大减,酥油茶一次最多就倒小半碗,捏的糌粑也越来越小。然而他的精神益发矍铄,眼睛都放着光。活佛的眼神更多地在注视自己。每当这样的目光射过来,强巴浑身便有一股不可言说的舒畅,上下感觉很通透。
一进入深秋,雪线升高,羊的回家之路也拉长了。强巴从上面下来,路经卡曲寺,想跟德吉活佛道个别。漫长的冬季里,见活佛的次数就很少了。
活佛说:“有时间多陪陪爷爷,他年龄大了,你要多照顾他。经文上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问他,他的智慧一点都不比我少。在我成活佛前,我跟他是好兄弟,之后他也经常来看我,我们一直聊得很尽兴的。只是后来他的腿脚不便了,我们见面才少了。无论山上还是山下,寺里还是寺外,人的修行,也就是智慧的获得,全在于自己的一颗心。”
强巴耳边响起10天前老师跟自己的一番谈话:
“放好你的羊。”
“老师,我的羊放得很好啊。”
“去除你的心魔。”
“老师,我心头怎么会有魔呢?”
“放眼四周,遍地都是神迹。”
“老师,我怎么一次也没见过啊!”
……
寺院外,似乎又闪过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神。
四
村子里贴了县林业局的告示:
近来有不法分子盗猎国家级保护动物……
强巴想起那道疤痕,3个手里有半自动步枪的人。
要入冬了,爷爷要强巴上山一趟,给寺里送些酥油去。
强巴一早起来,背上用牛皮口袋装着的酥油就上路了。
天上飘起了雪花。卡曲山终年云雾缭绕,强巴加快了脚步。
一串凌乱的脚印通向山上,强巴觉得奇怪。这时节没有人上山放羊了,转经的也差不多绝迹了。就算是盗猎者,也都打道回府等来年开春了。
寺院挂经幡的旗杆映入了眼帘。
突然,强巴发现:跟寺院隔着一条石阶,一块巨石上,站立着一个大家伙,正目不错珠地看着自己。
强巴心头一阵狂跳。那眼神再熟悉不过了:桑杰!就是那魂牵梦绕的小东西。它长大了,个头快赶上两只公岩羊那么大了,身上的斑点和条纹更重了,但眼神没变!还是那么调皮,但多了几分威严。
这眼神,经常在林间闪过。现在,桑杰现身了,它跟儿时的玩伴重逢了。
强巴万分激动,准备绕过石阶,去拥抱桑杰。
突然,耳边响起几声枪响,桑杰不见了。
有人嚷嚷道:“打着它了!老大,我打着它了!”
脸上一道疤痕的人从另一块巨石后面探出身来,带着两个人到了桑杰站立的地方弯腰察看,那个嚷嚷打中桑杰的家伙又喊了起来:“看,血迹!我真的打中了!”
疤脸朝山上望了望:“雪豹只是受了点伤。你还好意思邀功。若不是你不听命令抢先开枪,我们3弹齐发,这家伙早就躺下了。还不快追?”
他带头朝山上追去。
强巴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不允许疤脸伤害桑杰。他要赶上去阻止他们。他已经失去过桑杰一次了,现在绝不能再次失去它。
他必须赶在他们前面找到桑杰。有一条路直通山顶,尽管陡峭,但他有把握能攀登上去。
他放下牛皮袋子,走进了一条崎岖难行的山沟里。
五
面前是一块林地,强巴走不动了,便停下脚步歇息一下。
云雾更密,能见度大概不到20米。强巴突然在两棵树之间见到了一双闪亮的眼睛。他走过去:“是桑杰吗?”
雪豹走近身来,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一下。
强巴笑了起来:“你这家伙,舌头可是粗糙多了。”他在它身上摸索着:“让我看看,伤着哪儿了。”
突然,响起了两声枪响,两道火光从强巴身边擦过。
厚厚的云雾中,一个声音说:“老大,放过孩子吧。我们的目标是雪豹。”
“没错,我们的目标是雪豹。”这显然是疤脸的声音,“我已经追踪这只雪豹10年了。当初我们的计划是那么周密,把小豹子偷出来放在母豹出没的地方,子弹上膛专等母子相会。要不是那对夫妇阻拦,我们早就把它们母子都拿下了。想不到母豹子为救这两个人,竟然发疯似的咬死了我弟弟,还一爪子挠花了我的脸。这只雪豹我是志在必得,今天若有谁想阻挡我,鬼挡杀鬼,神挡杀神!”
原来,自己父母是死在这个恶魔手里。也是他,从家里偷去了桑杰。父母赶上山去要救雪豹母子,最后竟也惨遭毒手。
强巴朝前跨出一步,站在了桑杰前面:“鬼,神,我都不是。我只是桑杰的好朋友。请你们不要伤害它。”
疤脸怪笑一声:“小朋友,那只好对不起了!”
火光一闪,枪声响起。强巴只觉右胸一麻,一阵灼热传遍全身,人朝后倒去。
与此同时,桑杰闪电般蹿出去,伸掌一拍,将疤脸扫落到旁边的悬崖下面。那两个同伴见此情景,鬼叫一般朝坡下滚去。
桑杰回身,驮起强巴,朝山顶跑去。
山顶上,神湖湖水湛蓝。
雪豹桑杰含了一大口湖水给强巴冲洗伤口。那双闪亮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雪豹也会哭吗?
迷迷糊糊中,强巴感觉湖水有种治愈伤口的功能。或者,桑杰用舌头舔舐,也能减轻很多痛楚?有一阵子,桑杰的视线成了他自己的视线,他在用豹子的眼睛看这湛蓝的神湖、皑皑的白雪和脚下的云雾。后来,伤口不再流血,雪豹驮起强巴,平稳地朝山下走着,既稳又快,有如腾云驾雾一般。到了卡曲寺,桑杰仰首朝天吼叫着。
德吉活佛率众人走出来,把强巴抬进了寺里。
满地的格桑花开始恢复了生气,强巴赶着羊群朝山坡走着。山还是那么熟悉,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天自己是怎么下山来的。
那熟悉的眼神,这会儿是真真切切地回到了他身边。桑杰,神湖,卡曲山的一草一木,他都得慢慢重新熟悉。
幡旗猎猎,云雾在阳光下慢慢散开,强巴甚至还看到了神秘的卡曲山的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