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擎,生于浙江南浔。1991年毕业于南京大学。江苏省文联专业作家。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古柳泽》等长中篇小说多部、训诂学著作《少阳集》《皇家必读书》。《葱花》获马来西亚首届世界华文小说奖,报告文学《藏汉之子》获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
1853年3月29日,今天的长江路292号总统府,当时称两江总督署,迎来一位特殊人物,他就是太平天国的领袖洪秀全。
洪秀全身着黄龙袍,脚蹬黄龙履,坐在金碧辉煌的轿辇上,由16个轿夫肩扛着,从紫金山下破开的太平门进入南京城中,城中百姓被勒令拜倒在道路的两旁迎接。轿车辇上,手扎的五只白鹤迎风飘摆。洪秀全的得胜之师在最前面开道,视线中的32位女官手持黄罗伞,身跨高头马,簇拥左右……
他的去处,就是坐落在江宁(清朝时南京的称谓)城北部数代帝王皇宫旧址上的两江总督署(即今天的总统府)。按照正常的行进路线,队伍从朝阳门(今中山门,在城东)进入,直接向两江总督署进发是最近的路线,奇怪的是,先进城安排这些的杨秀清却让队伍从聚宝门(今中华门)进入。
其理由是,聚宝门是正南门,是南京明朝内城城墙13个城门中规模最大的城门,三道瓮城由四道拱门贯通,是军事防御性建筑中结构最复杂的瓮城。
临进城的头天晚上众“王”集中议事。进城是大事,所有“王”都到场,喜庆的酒气还没有消散,负责前卫的秦日纲从身边小卒那儿获悉:聚宝门的瓮城里全部都是东王的近兵,如果东王想取而代之,那是最好下手的地方。小卒这话刚出口,被秦日纲一个耳光扇过去,打得嘴里当场掉下两颗血牙!事后,秦日纲还是私下告诉了洪秀全。洪秀全没有任何反应,这让秦日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许久,洪秀全叹道:进城原图诸王都能快活享受,何曾有此念头?那金田揭竿又何必?!
说罢,挥挥手,让秦日纲下去,并嘱:不得再言。
营帐灯火辉煌,洪秀全近年来唯一一次不让女人陪睡的夜晚,也许就是这一晚了,需要思考的问题很多,眼下最为重要的是他要解开东王杨秀清为什么会将他的天王府置于朝天宫?
话推到不久前,东王杨秀清的队伍长驱直入,很快进入江宁。江宁是江南的重镇。早早就被洪秀全内定为皇都,那是他在年轻时到过的最令他神往的城市。但没有人知道,令他神往的正是他在夫子庙前那条河边的艳遇。那个傍晚他遇到了一位美女,对他一笑,婉笑举袖掩脸垂首进屋,接着一老婆婆出门问他是否想喝茶?洪秀全还是知道规矩的,问老婆婆多少钱?老婆婆一笑,相公可以进屋说话。进屋后,那话就不那么说了,美女在面前不断地转悠,老婆婆知道洪秀全的眼光一直放在姑娘身上不离开,就觉得有戏,敲敲桌面问:相公是赶考来的吧,带了多少银两啊!够不够花到明年春考?我这里不多,十文也能住一天,一两碎银就能打发我们娘俩一旬的开支啦!老婆婆故意把价开低些,唯恐惊吓跑了多少天来撞上门的一位稀客。
洪秀全身无分文,如何接腔?他那副长相能够让老婆婆看出有些前程,接下来洪秀全说自己行李在路上被强盗夺了,已经去信家中,不日就会派人送银两来。老婆婆信以为真,留下了洪秀全。三天后,洪秀全趁着那娘俩外出的空隙,溜之大吉。他深深地记住了那江南女子的水性与肌肤!
这事儿,洪秀全对无话不说的冯云山提过,并且说,造反成功不成功都得到江宁去坐一坐,再尝尝那味道。他绝对没有想到他的精神支柱冯云山坚决反对定都江宁,出于什么原因,冯云山没有说,直到死,冯云山都没告诉他,为什么不能定都江宁!
杨秀清与冯云山则不同,他赞成定都江宁。用杨秀清的话说,先定都,再攻北京,骑在马上找马好找啊!这段时期的洪秀全与杨秀清基本上是合股贴肉的好。杨秀清在关键时刻救过他与冯云山的急。冯云山死后,东王杨秀清代替了他给上帝传旨的身份!洪秀全与东王在对待江宁的态度上高度一致,于是下令对江宁的进攻加快速度。咸丰三年(1853年)下午,两江总督署陆建瀛带数位护卫从总督衙门东边小门溜出,行至小营附近黄家塘相遇太平军先头部队,双方一阵乱枪,陆建瀛被当场击毙。陆的死,标志着太平军从起事到进城击毙两江总督,只花了三年时间,横扫了满清旗兵,不可谓不快!在江宁建都,接下来,派其他亲王直取北京,灭掉满清政权。这是他对太平军将士们承诺的话。他私下的话,就是要把那个姑娘找到!将江宁城里的女人都找来,挑好的纳宫!
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故事并不多发生在敌对阵营里,这王与王之间,安插个探子,对于洪秀全来说,那是十分必要的。一位卧藏在杨秀清身边的人,传来消息,说给洪秀全安排的天王府是目前江宁最好的地方。好在哪里呢?朝天宫,相传原为吴王夫差所筑的冶城山,江宁最早的城邑,可谓江宁的发源地。规模宏大、气势雄伟,红墙碧瓦、巍峨殿阁,掩映于绿树丛中,是江南规格最高、规模最大、保存最好的一组宫殿式古建筑群。晋建冶城寺,唐改太清宫,五代吴王杨溥建紫极宫。宋大中祥符年间,改名祥符宫,后改天庆观,元朝元贞改玄妙观,后成永寿宫。明洪武年间朱元璋下诏赐名为“朝天宫”,取“朝拜上天”“朝见天子”之意。真是江南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一组古建筑群。东王说,在这里建皇宫,居高俯视天下,乃天子所在也。
洪秀全点点头,亏他想得周到。那个两江总督署又如何?
来人告诉他,那也是个好所在啊!目前东王看上了,正在加紧修葺哩!
洪秀全突然问:从聚宝门到朝天宫是不是最近的大道直路。
来人说,是。
洪秀全明白,东王取吉利而行啊!他不再多想,告诉来人,他要休息了。
当夜洪秀全这里发生的事,自然也有杨秀清安插的亲信告诉了他,内容不详,那人是谁,也找不着,但杨秀清明白洪秀全中了他的计。这个时候,如果杨秀清真在聚宝门的瓮城里布兵动手,洪秀全与诸王必死无疑,中国的历史,或者说太平天国的历史一定重写了!东王杨秀清权衡再三后,放弃了身边人的忠告,认为洪秀全如此好色,寿不会太长,自然过渡更为妥当。杨秀清继续喝着他的酒……
第二天上午,洪秀全举行入城仪式,所有太平军将领、诸王都到场。入城仪式按杨秀清事先的布置执行,但奇怪的是这么重要的场合,所有王都到了场,独独少了东王杨秀清。代上帝传达旨意的东王不在,出了什么事?下令去找,这当儿上哪去找!洪秀全当场下令由燕王秦日纲主持。临阵换主帅,当然也就形式都换了。新的仪式首先改为入城队伍从太平门(一说从水西门)进入。一来这是太平军攻下江宁的重要缺口,二来从这里到两江总督署近。在决定移师太平门时,太平门那里没有任何准备,好在洪秀全的帐营就在附近,从朝阳门附近越过龙脊就到了。没想到,太平门守军是杨秀清的兵。阻在太平门前,一校官对大部队跪喊,后来还有许多人,一片黑黑的人群,一个声音在回荡:新皇宫安置在朝天宫,“朝拜上天”“朝见天子”,作为新皇都的皇宫最为合适。其他地方,东王都没有安排,不妥啊!
眼看洪秀全的大部队就要到了,怎么办?秦日纲抽剑朝天一指:本帅今日殿前值班,谁敢抗拒,格杀不论!朝前方冲啊!说时迟,那时快,秦日纲一勒马,马仰天长嘶,只见秦日纲的坐骑从跪地人的身上踏过去……可怜的一群“忠士”顿时倒在地上,等洪秀全的大部队到时,地上的血都被灰尘盖住了。
正午时分,队伍到了两江总督署前。
依一般人的猜测,两江总督署前一定已经乱成一团。大队伍到了那儿,突然发现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整个汉府街上清清爽爽连个树叶都没有!后人说,这杨秀清聪明绝顶,却总在关键时刻失算。这话又怎么讲?眼下这件事就是明证。头天晚上,洪秀全举行入城前夜的酒宴,宴后,早早入营帐了,但燕王秦日纲、北王韦昌辉等王突然过来围住东王杨秀清一直喝到三更。杨秀清回到两江总督署住处睡下,一觉睡到午初才醒,醒来喊人,竟然无人来。再起来看,自己睡的不是自己的寝室,是什么地方也不清楚,再到窗前看,窗外景致让自己明白,这是自己一个小妾自杀的屋子,如何到这里的?拍拍脑袋想想昨夜的事,越想越奇怪……他想出去,门反锁了,大喊来人,方有人过来,弄开门,贴身侍卫告诉他,自己也被人灌得不轻……
外面的热闹已经传来。杨秀清明白洪秀全没去朝天宫,而是到这里来了,他洪秀全认定了这个两江总督署是他的天王府,怎么办?眼下杨秀清当机立断,冲出去,来到大门口,跪迎洪秀全。
洪秀全原以为杨秀清会有些动作,自己也在近卫军里做了准备,一旦不行,就武力攻克两江总督署!但没有,什么也没发生。
事情就这样了结了吗?
两江总督署就这样顺顺当当做了太平天国的天王府了吗?
未必!
如果说东王杨秀清有谋反企图,其实早就可以实施了,但他没有,他还是抱着与洪秀全把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与信念的,但他很快就对洪秀全失去了信心,是从天王府选址上开始的。依他看,那个在整个城区地势最高处,又是朱元璋“朝拜上天”“朝见天子”地方,做了皇宫有什么不好。偏偏要看中这个极为不祥的两江总督署呢?
其实,在哪里做皇宫,对于洪秀全是没有特别的概念的。但他忘不了冯云山对他曾经说过的话。那就是皇宫是“聚”,是“藏”,当部下告诉他这个两江总督署从它诞生那一刻就不寻常。洪秀全没问怎么个不寻常法,而是说,东王是上帝的使者,他靠上天近比我重要。洪秀全不愿意告诉别人的话是:冯云山说得对,把皇宫建在山上,那是什么危险?明太祖的故宫就在平地上,我也在平地上,利用他的基业有什么不好。
第一场朝议,东王主持,然后呈洪秀全决定。平时,大家都是诸王分坐两边,中间是洪秀全一人坐,但出现在两江总督署里的天王府的大殿上,第一次朝议却并列排放着两把椅子。洪秀全到了自己座位上,没有立刻落座,而是对杨秀清伸出手,是两只手相邀:东王劳苦功高,应该与我平起共坐!东王诧异,不想去坐。但诸王无人表态,他处于尴尬之境了。倒是翼王石达开说话了:天下两王共朝之事,从未见过。
洪秀全:朕为天子,东王为上帝派之使臣,与朕可同坐而语。
诸王见他这么说,便也没人再说话。聪明的杨秀清不但没去坐,也根本不想去坐。那把椅子很快撤掉了。
如果洪秀全在进入南京的那一刻能够与后来靠农民革命成功者那样,将自己的这次机会看成是“进京赶考”,抱有“全国的胜利,只是万里长征才走完第一步”的心态,不忙着进城就盖豪华宫殿,而是冷静下来思考,想着如何趁腐朽的清廷来不及喘息的机会,宜将剩勇追穷寇,打到北京去……
后果一定完全是别样!
他没那么做,应该说是时代的局限性框住了洪秀全!翻开“革命者领袖”洪秀全的全部革命史,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一本《劝世良言》,趁着清廷衰竭的乱世,借着山民们激发出的兴奋点,燃起了“革命”的火把。但他没有意识与觉察这种革命来得太快,太容易陷入危机,而是沉醉于“成功”之中,过早地忙碌穿黄袍、坐金銮殿,怎么能不是蹈常袭故,走霸王别姬的路?
这一刻的洪天王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做皇上,是认认真真将自己当皇上,像模像样地当皇上的。这一点,今天看来是致命的:一是,用一万人花六个月造了供他享受的宫殿。这座皇宫比他在永安的州府衙门大了十倍!二是,既然是皇上,那是需要一群美女相陪左右。那一刻的天朝宫殿(今总统府)里啊,几乎塞满了女人。就像我们进公园,举目皆是花,洪秀全与他的儿子们整天见到的就是女人!
好像上苍对他不满,当新建的天王殿快要完工时,一场毁灭性的大火将新宫殿焚毁一净。洪秀全盛怒了,他对杨秀清说,上帝对这座外表造得好看的天王殿极为不满,原因是工匠做事糊人,上帝放一把火惩罚!上帝还要杀掉这些工匠!杨秀清出身低微,深知下层人生存的艰难,坚决反对将这批工匠处死。这时杨秀清的话对洪秀全起不到多大作用,眼睁睁看着无数老工匠被处决。更多工匠出身的太平军官兵被选进来重造天王殿。这些太平军工匠怀着十分虔诚的态度,比先前那些被斩首的工匠们做事更精致更用心更下功夫。张德坚编撰的《贼情汇纂》以及《金陵申难纪略》《太平天国艺术》《太平天国的绘画:叛乱及其保守艺术》等书中记载:天王府“周围十余里”,比周围约三公里的明清故宫大一倍多。外为太阳城,内为金龙城。自金龙殿到最后面的三层楼,共九进,表示九重天庭之意。墙壁用泥金彩画,地面铺大理石,门窗用绸缎裱糊,栋梁俱涂赤盎,柱子饰上彩色的鸟、兽、山水风景的图案。里外雕琢精巧,金碧辉煌,极其气派豪华。大门上的对联是洪秀全自己所撰:
予一人乃神乃仙乃文乃武
众诸侯自西自东自南自北
洪秀全真的像个皇帝了,出口就是谕旨,动辄就杀人。有人说,他进城后换了一个人。特别是对待女性的政策上。从起义开始一直实行夫妻孩子都入太平军,男归男营,女归女营,夫妻不允许私下会见的政策。1853年3月定都南京后,不但没有改变,反而加剧!他竟然下令将整个天京变成大军营,这回他真是要再尝尝当年秦淮河边那母女俩的饭菜了,但他好像忘掉了那母女俩,忘掉了当年的苦难。他让原来天京的男女居民,也统统实行军事化,分别编入男营、女营。未几,女营改称女馆,仍按军事化编制,集中居住,由洪秀全的亲信蒙得恩统管。下面的官员每日三次,向蒙得恩汇报并听取命令。少数有技艺的、美貌的女性,分配到锦绣营,去做袍服、被帐、王府的装饰,自然属于美差。没有技艺的,不但要从事运粮、背煤、割麦、割稻、伐木、砍竹,还要被抽调去筑营垒、挖沟濠、参与建造天王府和东王府,又要守卡、巡更。
由于城里女人比男人多,通常只由青壮男人干的沉重艰辛的劳作,大多由女人承担了。她们不但要做后勤和警备,还要直接参与城外清兵的打仗。广西山区农村妇女,本来多数是天足,并不是太平军“革命”的结果。天京当地原裹小足的,一律限令放开,让她们去从事男人才能承受的苦力。谁敢在超负荷的服役中发牢骚,那就是“变妖”了,立即被斩首,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平常。
反人性的夫妻隔离,弄得人心涣散。陈宗扬、卢贤拔“犯天条”受惩办之后,有的大官借到外地出差之便而潜逃。洪秀全的亲信、主管女馆的蒙得恩也“犯天条”,使洪秀全不得不考虑停止夫妻隔离。先是在1854年12月开始松动,让蒙得恩等几个高官在女营选美女多人为妻妾。继而在1855年春全面放开,准许夫妻同住、青年男女婚配。但有两条原则:一是“大员妻不止,无职之人只娶一妻”,就是官员可以有很多妻妾,不做官的只许一个妻子,在婚姻问题上全面实行官民差别和多妻制;二是,婚姻由男女“媒官”主持分配,十五至五十岁均在分配范围内。这种“媒官”的乱点鸳鸯谱,造成许多畸形配偶,比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倒退了不知多少,但比起绝对禁止婚配已是一个进步。
但这并不意味着全面废止男女隔离的方针;在新占领区仍然实行男女别营制。即使准许婚娶的南京,仍然要“妈别崽、姊别弟、哥别妹、嫂别叔、哥别婶、爹别媳、孙别婆、男别女”。就连幼天王洪天贵,九岁之后,就不准与母亲姐妹见面。其他军民,可想而知。从女性来说,也剥夺了她们做女儿、做姐妹、做嫂嫂、做儿媳的基本权利。在亲属关系中,女人也只能处于最卑微、最被动、动辄得咎的地位。洪秀全的干妹洪宣娇,原是“绳伎”——靠绳子卖艺的女人,长得好看,走江湖见过世面。造反后嫁给萧朝贵,这场“政治婚姻”,不仅给萧朝贵这个勇悍不驯的烈马套上笼头,也用于号召妇女参加造反。由此,洪宣娇成为指挥、管理的女将。在洪宣娇主持过一次女科考试后,仍然按照“男理外事,女理内事”的方针开始深居,连到天王府也被严厉限制,更不准任何人的妻妾同她谈话,否则便是“藏奸瞒天罪难饶”。
冬官正丞相陈宗扬,夫妻同宿,两人一同被斩首。镇国侯、秋官正丞相卢贤拔,与其妻团聚两天,被人揭发,因杨秀清力保他,才从宽发落,革爵治罪。没有官邸、没有私房的官员和军民,连“犯天条”的可能也没有。
早在1851年洪秀全登基之年起,连续三年“旨准镌刻颁行”的《幼学诗》,在“子道”中写着“子道刑于妻……妇言终莫听”,也就是说,妻子的话一概听不得,如果妻子与父母有矛盾那就要给妻子以刑罚。“妻道”里又写:“妻道在三从,无违尔夫主,牝鸡若司晨,自求家道苦”。强调女人必须顺从男人,妻子必须顺从丈夫,否则就要给家庭闯祸。“女道”还写道:“女道总宜贞,男人近不应。幽闲端位内,从此兆祥祯。”叫姑娘不能同男人接近,像棵草一样悄悄地活着,让男人来安排你的一生。这些教条,在夫妻隔离解禁之后,成为对待妇女的指导思想。
不得“奸淫”,并不是对所有的人。诸王就可以例外。尤其是洪秀全本人,尽可纵欲。还没有公开造反时,他就拥有妻妾十余人。打进江宁之前,已有妻妾三十六人(他自己一律称之为妻)。到南京以后,蒙得恩为他选美,每逢他生日,就送上美女六人。不只在南京选,还从江苏其他占领区选拔美女送到天京备选。1864年,他儿子洪天贵被俘后在供词中说,洪秀全共有八十八个妻妾(一说有一百零八个)。在洪秀全看来,众多妻妾以供尽情纵欲,是他做天王应有的一项重要享受。那么多的妻妾,只做他尽情发泄性欲的驯服工具。所以,她们没有级称,不用名字,而是数字化地依次编个号码,比如第三十妻、第八十一妻。这可能是中外后宫史无前例的“革命”创举。
作为封建帝王,多妻纵欲,广置嫔妃,这本不足为奇。但是洪秀全与别人不同之处在于:一是在起义之初脚跟还未站稳时,就拖带一大批女人。二是他的虐待嫔妃到了伤天害理灭绝人性的程度。请看太平天国“旨准颁行”的正式官书《天父诗》一百一十六:
“天兄耶稣在石头脚下凡圣旨:天史曰:咐多小婶有半点嫌弃怠慢我胞弟,云中雪飞。”其中所说天兄下凡的时间为金田起义之后的16天,地点为距金田十多里的石头脚,下凡借萧朝贵之口说的话是:咐多(这么多)小婶(指洪秀全的一群妻子)有半点嫌弃怠慢我胞弟(指洪秀全),云中雪(刀的隐晤)飞(刀要飞,即指要杀人)。
请看一看太平天国“旨准颁行”的官书《天父诗》十七、十八中所载对后妃的管教规定:“服事不虔诚,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丈夫,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净,五该打;讲话极大声,六该打;有喙不应声,七该打;面情不欢喜,八该打;眼左望右望,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
宫女为洪秀全挖建一个头饰池时,洪秀全像将军指挥战事一样,命令她们淋雨濡雪地劳作;其妻妾还嘲笑、责骂女官;当女官们关心修复宫室或清扫御花园之类的细节时,天王总是怒斥、妨碍或恐吓这些为他做事的人;洪秀全生气时,用脚踢或其他方法惩罚他的妃嫔,甚至她们有身孕时也不例外——无论妃嫔的过错有多么严重,谁也不应在怀孕期间,在小孩出生前用残暴方式惩罚她们。(《“天国之子”和他的世俗王朝》第346页)
洪秀全对后妃虐待不仅是打,是杀,而且使用各种酷刑来慢慢消遣。《太平天国大辞典》“煲糯米”条中说,天王用来惩处嫔妃的酷刑包括“一说系用硫磺火点天灯,即《御制千字诏》:‘淫乱秽亵,硫磺烧尔,《天父诗四百九十》:‘晒突乌骚身腥臭,喙饿臭化烧硫磺。这是说将受刑者脱净衣物,绑跪大锅水中,慢火煨水升温。至臀股煮烂而死。”在十多年中间,把一批批天真的少女从她们父母手中夺来,关进天王府的深宫以供淫乐,她们有时犯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只是因为洪秀全心情不好,看不顺眼,就可能被打、被杀(比较幸运,死得痛快),遭受酷刑,被慢慢地烧死,烧得乌焦巴黑;被慢慢地煮死,煮得肉净骨剩。
洪秀全的一些做法,引起太平军官兵中少数清醒者的反思,不满情绪反映到杨秀清那里。杨秀清反复思考,在进城与选址一事上,已经与洪秀全发生了分歧,他担心气量不大的洪秀全认真起来……但眼下的形势不能不让他担忧。反复斟酌后决定“改造”皇上洪秀全,如果不行,再考虑取而代之。从内心讲,杨秀清的目的是想让洪秀全做个好皇帝,后来随着形势的变化,初衷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耕山烧炭为业出生的杨秀清未曾上过学、识字也不多,年轻时经常翻山越岭去卖煤炭,换回一升半斗米,在饥寒交迫的挣扎中,让他比一般山民多了些圆滑与处世的经验。1847年2月底,冯云山在桂平因带领会众捣毁庙宇入狱,洪秀全赶去营救。会主不在之时,当地地主势力突然发起对拜上帝的袭击与迫害,拜上帝会顿时陷入人心涣散的瘫痪状态。这时杨秀清站出来伪装“神灵附体”,代表天父传达圣旨,用迷惑之术拯救了拜上帝会的崩溃瓦解的危机。冯云山出狱后,与洪秀全返回广西,当他们知道杨秀清伪装天父下凡拯救了拜上帝会,再看到他在群众中的作用,便也认可了他。于是,杨秀清在拜上帝会内部,正式取得了代天父传旨的特殊地位,并一跃成为拜上帝会的领导者之一。
现在,杨秀清看到了太平军的危机,他不想太平军在洪秀全手里毁掉,他要拯救太平军。要拯救太平军,首先是改造洪秀全。改造洪秀全,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杨秀清要做这件事,还要面临一个实际情况:清军已经插入天京城墙几公里外的丘陵地带安营扎寨,并形成对太平天国天朝首都的一系列犄角状阵营,在等待时机。而太平军却没有时间和精力来驱逐这些清军。清军距城如此之近,以至于他们可以随时进城与城中清廷人员交流情况。城门内外的非正规集市挤满着剃光前额、束着长发的两种人——长辫子的清民与太平军官兵家属。他们中间混杂着种种角色……
如果天朝内部的“改造”出了格,清兵自然就会趁势攻城!杨秀清必须清醒地知道这一点,他只能劝,而不能有太大的动静!
好在,另一位天兄的代言人萧朝贵已在1852年长沙城之役战死,还有提携他杨秀清的冯云山也没能活到进入“天京”,他们都没有机会见证或参与太平军内部的这场由杨秀清挑起“改造洪秀全”而引发的权力之争了。
1854年7月的一天,杨秀清从朝天宫的东王府赶到天王府,门岗想拦他,杨秀清鞭子一举,门卫个个噤若寒蝉。不久前,杨秀清入宫,被门卫拦住,杨秀清举剑连砍数人,吓得没人再敢上来!结果,洪秀全不但没有指责杨秀清,反而安慰他说,手下不懂事。到了秦日纲守京后,情况才改变。这天杨秀清来天王府,一路疾呼:“上帝降凡……,上帝降凡……”奔到大殿上,嘴里还在呼喊着:“上帝降凡……上帝降凡……”
洪秀全只好丢下宫女,奔过来,一看架势,二话不说,便朝杨秀清面前一跪,五体投地,嘴里大叫:“天父在上,子臣听命!”
上天借杨秀清之口宣旨:“朕今日下凡,非为别事。只因尔等将番邦存下的旧遗诏书、新遗诏书颁发,其旧遗新遗诏书,多有记讹。尔禀报北王和翼王,禀奏东王,启奏尔主,此书不用出先。”圣谕所言的“旧遗新遗诏书”,当指新旧约《圣经》,杨秀清此举“对洪秀全及其追随者的挑战已昭然若揭:他们已信奉至今的《圣经》中的上帝话语现在应由人来修改,但由杨秀清代言的上帝话语则分毫无爽,谁也不能更改它们”。
洪秀全是靠这些“伪书”发家的,现在你说这些书需要修订,这能是小事吗?这不是从纲领层面开始“否定”洪秀全吗?奇怪的是,洪秀全好像没反应过来。杨秀清已经明白无误地决定对天王权力的“改造”,不仅仅停留在争夺教义阐释权的层面上。
《“天国之子”和他的世俗王朝》第345页记载杨秀清1853年年底的一次行动:“一天,在北王和其他一些高级官员就各自的行政事务与杨秀清协商后。上帝忽然降凡了,其时只有天王府中的四个女官及其助手在场,上帝正是通过杨秀清之口开始向这些妇女讲话。上帝向这些女人宣布的旨意是:天王洪秀全已变得专横擅权,苛待服侍他的宫女,纵容他四岁儿子幼主。为天王服务的这四名女官——圣旨分别提到了她们的名字——应免除为洪秀全服务并送往东王府居住,这四名女官的职责可以由洪府中任何其他宫女接替。待北王和其他太平天王赶到时,上帝已经返回天庭(杨秀清带着那四个绝色天艳走了)。于是他们只能从在场的四个女官那里跪接圣旨。旋即上帝又再次通过杨秀清降凡(这次是在洪秀全的金殿中),上帝命天王应受责四十大杖。洪秀全俯伏受杖时,上帝原谅了他。”
杨秀清正是根据上帝的意旨稳步获取洪秀全原有的权力。在天王府出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例如:“洪秀全本人不时要出宫迎接东王,跪在天王府门槛处恭接圣旨,而杨秀清则静坐养神。”太平五年(公元1855年)8月26日,杨秀清不愿意前往天王府,洪秀全甚至亲赴东王府。也就是这一天,当洪秀全屈于下位听命躺在病榻上的杨秀清指责,说洪秀全对其母不孝,理由是洪秀全不让他的宫女照顾他的母亲。洪秀全只好听从杨秀清的,命令各王府抽出宫女去照顾年迈的“母亲”,这些照顾指捡柴火或是耕种花园。这一天,杨秀清将已经定为太子的洪天贵贬掉,并将自己的幼子介于其中一起考察。这时候,杨秀清的儿子在其“天阿公”面前匍匐前行,为其父的事业辩护,表明其孝心显著。
当洪秀全提出将秦日纲、胡以晃替代已故的冯云山、萧朝贵时,杨秀清表示了同意,但当他们在西征战场受挫后,杨秀清则立刻削了他们刚刚得到的王位。身为军事的至高无上权力的军师杨秀清看清楚了太平军所处逆境,提出了一连串的军事指挥方面的命令,但都被对他有抵触的洪秀全的人搞砸了,西征受挫,镇江之战败绩。无奈之中,杨秀清下令,不听令者斩,强令太平军按他的意志行动。结果,镇江城之困被解。紧接着,杨秀清以铁腕手段指挥已经十分疲惫的太平军连续十次向江南大营进攻,结果又大获胜利。清军将军向荣从此一病不起而亡。杨秀清的“革命资本”一下子达到了空前的高涨。他可以任意地想整谁就杀、就关、就打、就“革职为奴”,天京城里的文武官员,包括他自己东王府的官员,在外地作战的将领也被处罚了好几个,弄得天朝文武官员人人自危。
为了能够彻底改造洪秀全,杨秀清以“天父下凡”瓦解洪秀全的“兄弟”们:他派石达开去湖北,秦日纲去江苏丹阳,韦昌辉去江西南昌。当这些拥兵将领离开天京后,他直接告诉洪秀全,东王不再满足于当“九千岁”,他也是“万岁”。这回,洪秀全不给他摆椅子,他杨秀清自己也要了。洪秀全并不傻,他也看出了杨秀清的目的,只可惜周围全是杨秀清的人,身边一时没自己的兵将,只能假装同意。暗中派心腹密使,躲过杨秀清无处不在的探子,分赴石达开、秦日纲、韦昌辉处,命他们立刻返回。
“天父下凡”是政治性邪教的一种极端化的表演,核心是夺取最高权力与地位。洪秀全承认“天父下凡”之时,就种下内讧的祸根。内讧的发生,宣告了迷信的破产。洪秀全不思改弦更张,小朝廷也就在迷信中玩完。
洪秀全派的心腹密使是他身边的“大内”宠臣蒙得恩,他找陈承镕,派人与韦昌辉、石达开、秦日纲联系。蒙、陈往来属于工作关系,陈派人到外地送洪秀全密诏也是熟门熟路。这些都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不会引起杨党的怀疑。陈承镕之所以积极,是因为他对杨秀清的专擅很不满,曾与密友秦日纲为抗议杨处事不公而同时被杖两百,一直存心报复。当时秦日纲在丹阳,离南京最近。秦日纲在太平军即将公开造反之时,曾奉命与陈承镕等去广东接洪秀全家属,后来又担任过洪秀全近卫。武艺好作战勇猛,但缺乏谋略,常吃败仗的秦日纲在李秀成眼里:“并无是乜(什么)才情,忠勇信义可有哉,天王重信。”此时秦日纲又在丹阳打了败仗,杨秀清假借“天父下凡”,说:“秦日纲帮妖,陈承镕帮妖,放火烧朕城池矣,未有救矣”,下令这两个对自己心有积恨的人一锅煮。秦日纲本是洪秀全的铁杆,得到密诏,首先带兵从丹阳赶回南京,保卫天王府。洪秀全知他兵力、本领、资望都远不足以发难诛杨,便要他等待韦昌辉来执行这项特殊任务。为什么不是石达开呢?因为在洪秀全及其身边亲信看来,石不像韦那样“爱兄心诚”,对杨也没有韦那样刻骨仇恨。更重要的是,石有主见、有威望,长期掌兵权,不像韦那样可以随便摆布,出了什么意外也难以驾驭。所以,洪给石的密诏,并未明确要求率兵回南京勤王,而只是要求石支持反篡位。石的意见是,只杀杨秀清及其兄弟三人,“除此以外,俱不得多杀”。于是,诛杨的任务,自然而然就交给韦来完成。
在江西前线督师的韦昌辉,得到密诏,率领亲信兵将约三千人,乘船星夜赶回天京。9月1日夜里到达,做好准备的陈承镕立即接应韦昌辉及其兵将入城,马上包围东王府。
杨秀清认为将韦昌辉、石达开派到外地,天京城里又有自己亲信的兵将两万余人。洪秀全及其亲信的部下,即使纠集在一起也不堪一击。更由于他自我感觉太好,连逼封万岁这样的事,洪秀全也只好乖乖照办,天京内外的将领又没激起波澜,心中更是笃定泰山,放松了应有的警惕。秦日纲带兵保卫天王府,他已经知道,偏没当回事。
秦日纲与洪秀全妹夫赖汉英与胡以晃做了简短协商,又和洪秀全说了几句话,决定不等石达开他们到达前先下手灭了杨秀清。被洪秀全坚决制止住,对此事,杨秀清派在洪秀全身边的奸细竟然一无所知,那就谈不上杨秀清知道的份儿了。
9月2日凌晨,韦昌辉持诏进东王府没遇到任何麻烦。“敌人”到了庭内,杨秀清也没躲进应付突发事变的“空墙”,还沉醉于“万岁”梦幻之中!敌手捷足先登,一刀斩了他,并将杨秀清府内所有活物歼灭一净。
接下来,韦秦两人思考如何才能解决掉六千余名杨的余党,且万无一失。他们对付这六千从紫荆山老区带出来的“铁杆”,设下的“阴谋”很毒:首先由洪秀全发一布告,痛斥对杨府上下乱杀的行径,将北王韦昌辉与秦日纲被捕,让他们脖子上锁铁链,跪在天王府宫门前,布告上写着对他们的惩罚,大杖五百。派宫女们一遍又一遍地读那布告。引来了大量的围观者,其中不乏是东王余党,同时,派人到各处散布这一消息,让杨秀清的追随都去看。正式执行惩罚时,韦秦两人被押到一个大院里,当大家进去围观时,因为人多,兵将们考虑到安全,将兵器放在院外派人看守。当看客挤满院子时,大小院门都关上了,韦秦两人也不知去处,迎接这些看客的便是事先准备好的炸药,接连不断丢进去,炸得院内血飞肉糊。随后,韦秦两人带人进去将活着的都补刀斩尽杀绝……
杀尽南京的杨党,韦昌辉与秦日纲也就迅速走上死路。
石达开距离远,当他赶到,已是十月初,闻说这场万人屠杀案,惊呆了。他与韦昌辉见面后,指责他们这样做,帮了清军!韦昌辉大为恼火,指责石是杨的余党。此时,有人暗示石达开赶快离开,否则没命,在随从的帮助下,石达开只身从天京城墙上放吊篮下到城外逃走。就在这天深夜,韦昌辉与秦日纲亲自率兵包围石达开府,发现石达开不在家,便将石府活口一一斩尽!并由秦日纲、陈承镕带兵去追捕石。自然没能捉到。
石达开得悉后,在天京西的长江上游组织了十万部队杀回南京,并告诉洪秀全:把韦昌辉与秦日纲的脑袋给我,我才能平这口气。
北王韦昌辉闻到了异常的气息,他决定派秦日纲前去先把石达开可能利用的一切军事设施给炸掉,以免被石达开利用架大炮轰打天京。同时,他决定囚禁洪秀全,如果不能使洪秀全制约石达开,则杀掉洪秀全取而代之!韦昌辉的这个计划还在肚皮里时,洪秀全就已经想到了。他在11月2日杀了韦昌辉,将他首级送到安徽宁国给石达开看,以消解靖难大军进兵天京的理由。这样做,唯恐石达开还不放过他而兵逼天京。洪秀全在对韦昌辉采取的五马分尸的基础上,又将韦昌辉尸体寸磔,割成二寸左右的许多小块,挂在各处栅栏,标上“北奸肉,只准看不许取”的字样。消息传到石达开面前,他没有任何反应。洪秀全急了,随后,在11月28日又将秦日纲、陈承镕调回南京,一并杀了。洪秀全明知秦日纲一向忠诚而且并无野心,陈承镕在反篡位斗争中也很坚决,但出于安抚石达开的需要,也就顾不了别的许多。
历代君王的词典,往往是没有道义、情谊、人性这些词语的,有的只是需要利用、卸磨杀驴、兔死狗烹、以怨报德、丢车保帅、突然袭击、预防措施(预防以后可能发生的麻烦)之类,洪秀全虽然还没有完成帝业,但帝王那套他已经学会了。况且,他的老伙伴、老战友杨秀清、韦昌辉这帮人,本就没有什么道德观念和品格修养,他们造反得逞以后权力欲望都恶性膨胀,觊觎最高宝座。他们与洪秀全之间,表面上是你兄我弟,实际上是日益加剧的权力互动,一种你死我活的争夺。内讧是迟早要发生的。发生得这么快这么早这么残酷,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只不过是政治暴发户之间,在外部压力不大时的一场豪赌。
洪秀全是这场豪赌的大赢家。他消灭了公开和潜在的篡位者,使“地上的天堂”成为洪记一统天下。然而他又是最大的输家,他所营造的拜上帝教圣殿从此坍塌,他的小朝廷从此开始大滑坡。石达开接到了洪秀全送来的韦昌辉、秦日纲、陈承镕等人的首级,并没有一点点解恨,这些怎么能与失去亲人之痛相比!
在这场1856年惨烈的天京大屠杀的混乱中,唯一能够得利的应该是清军。
洪秀全眼看到最初的封王,只有石达开还活着,心里很不是味儿。此时的他已经不再相信异姓,便加封了两个哥哥,以壮大自己的实力。
造成天王府里的悲剧,据说源于一个小人物的作用,这个小人物叫张子朋。就是他大大地激化了韦昌辉与杨秀清的矛盾,加剧了天京内讧的步伐!
张子朋是广西泗城府凌云县人。“身材高大,广额掀鼻,两颧掀起,凹腮巨口,无髭,眇一目”。这副相貌,很容易让人想象出他的性格、素质、心理特征。大凡生理特异的人,往往也有与常人不同的心理、性格和遭遇。他最初是韦昌辉统下的健儿,护送太平军文书。1852年封御林侍卫,次年三月升任侍卫,四月升右八指挥,五月调北殿右二承宣,与指挥同级。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调动,不但说明他与韦昌辉的性格投合、关系密切,而且对后来太平军最高层内讧有重大关系。1853年12月打三叉河有功,封恩赏丞相。1854年4月,随韦昌辉之弟韦志俊(1859年降清)去打湖北,三四个月里,极尽凶横、屠杀之能事,以至“湖北人民闻张瞎子名,无不股栗”。
在打湖北之前,韦昌辉命张子朋乘船西征。张到水营要船。他本就十分横蛮,有了韦昌辉命令,更是目中无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要些什么船就什么船,要谁的船就谁的船。水营的船及船工,都是被太平军所劫掳的。头领叫唐正财,在湖南以船装货赴下游贸易,连人带船在岳州被掳,受杨秀清威胁利诱而参加太平军,此时唐已是殿左五指挥,提督水营事务。水营上下,和广西来的太平军“老兄弟”,情况多有不同,也还不适应太平军的观念与条规。唐正财此时的级别,与张子朋相同。张的霸道,不把“新兄弟”放在眼里,令人受不了。于是发生争执。张子朋一边封船一边连连打伤好几个人,而且满口臭骂。水营上下十分激愤,公开说要开船向清政府投诚,有的说各自开船散伙……
此事飞快报至杨秀清面前,事态危急,他赶快派遣亲信,到唐正财住所,明确表态是张子朋大错误,水营并无不是,好话安慰了一通,给唐升官赏了许多金帛,并答应要严办张子朋,让唐正财劝说水营部下不要降清或散伙。几乎同时,杨秀清亲往北王府,就地将张子朋打一千大板,再追究领导责任,将韦昌辉打上数百大板,打得站不起来。处理完毕,随即通知水营。水营才从叛变边缘被拉住。这是被称为“水营激变”的经过。
对于这种严重的突发事件,杨秀清处理得干净利落,非常沉着老练。因此,水营叛变这种极其严重的事件,才在即将爆发之际平息下来。不但保住了水营,而且对稳定太平军全局有重大意义。但杨秀清在打韦昌辉数百大板的事上过了头。本来,严惩张子朋,要用张子朋的头来平水营之愤,也是可以的,在太平军中并不算特别严厉。倘若放韦昌辉一马,尽可不追究领导责任;即使追究领导责任,也不必用打大板这种带侮辱性质的极端方式。毕竟韦是第三号人物,是他的副手。
太平军占领江宁时,由于西王萧朝贵、南王冯云山已死,韦昌辉自然递升为第三号人物。本应功高权重,八面威风,生杀予夺,随心所欲。不料,命运却给他开了个严酷的玩笑。洪秀全进城后,变了脸,昔日兄弟想见他一面,比登天难。实权在手的杨秀清,则给韦昌辉动辄下威、穿小鞋,韦日辉不但不反抗,还得处处诚惶诚恐地拍杨秀清马屁,“舆至则扶以迎,论事不三、四语,必跪谢曰:‘非四兄教导,小弟肚肠嫩,几不知此。”这哪里是兄弟相称的第二三号人物,简直像奴才之对待主子。洪、杨内讧已经很明显,他却从中“搅糨糊”,结果是两面不讨好,杨秀清更要打击他。他哥哥与杨秀清小老婆之兄争房子,杨借这种小事做文章严惩他哥哥,偏偏又交由他处置。这种事,怕只有杨秀清想得出。为了讨好杨秀清,他竟将哥哥五马分尸,还说不如此“不足以警众”。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部属张子朋因任意殴打水兵,激起水营闹事。杨秀清追究责任,账又算到他头上,将他鞭数百杖,以至打完站不起来。他的裨将替他抱不平,他竟说这种处理并无不公,甚至杀了这个裨将“以谢秀清”。凡此种种,谁都能看得出韦昌辉的怒火在积累,到一定时候非爆发不可!偏偏杨秀清意识不到这些。
曾在杨秀清身边的曾钊扬,向人说:“北王阴恶而残刻,今扶之而不怒,其心叵测。”杨秀清的堂弟杨辅清也认为,韦昌辉对杨秀清“怨谖日漾,难将作矣”。为曾国藩收集敌情的张德坚也看出:“昌辉位下杨贼一等,其奸诈相似,阳下之而阴欲夺其权,故杨贼加意防范……杨秀清与韦昌辉互相猜忌,似不久必有并吞之事。”曾钊扬、杨辅清的看法,必然直接或间接反映给杨秀清。韦昌辉和石达开都是辅佐杨秀清主持军政事务的。杨秀清有了“想法后”,经常派石达开到外地指挥作战,留韦昌辉在手下负责传令转禀,恐他会做手脚,就以“他劳心甚”这种很可笑的理由,将石召回以分其权。内讧之前,杨将他派到江西去督师,以削弱他在天京的作用,使他无法在权力中枢有所作为。
张子朋这个小人物将韦昌辉与杨秀清的关系捣散了架,捣塌了洪秀全的天下。
另一个小人物恰恰展示了太平军中有人才,通过这个人才的遭遇,揭示了洪秀全与太平军可悲一面,衬映了曾国藩英雄惜英雄的胸怀。这个让曾国藩敬佩的小人物叫林启容,他让曾国藩吃尽了苦头,偏偏曾国藩由衷钦佩他。
太平军造反之初,被乡里认为是“无赖”的林启容投奔杨秀清手下。从健卒(好兵、优等兵)继而升为卒长(最基层军官)。1853年太平军占领南京后两个月,杨秀清提拔他为士官正将军,随洪秀全的妻舅赖汉英溯长江征战于安徽、江西。一个月后,因战功升为殿右八指挥。又过一月,随石达开的哥哥石祥桢攻占九江。1854年4月,升为殿右十二检点,同时成为九江的领军人物。1855年1月,石达开任西征军统帅,林启容直接受石指挥,参与石达开所指挥的大战曾国藩的湘军水师的战役。击败曾国藩的水师,造成曾国藩跳水自尽,后被部下救起。这场战役在曾国藩脑海里留下了对林启容的深刻印象。1855年秋,曾国藩手下的悍将、湖南提督塔齐布因屡攻九江不下,愤懑呕血而死,曾国藩对林启容的印象更深了。
洪秀全与杨秀清内讧时,林启容在九江,他没卷入。曾国藩派人送信给林启容,提醒他这个“杨氏之党”,是韦昌辉及其党羽必除之人,劝其降清,既可“诛戮韦党,以快私仇”,可照旧例做官。信中还说他“有强国之志,无殃民之罪”。没想到林启容当着送信人的面,将信撕了。曾国藩诱降不成,不久后趁攻下武昌的势头,让悍将李续宾、湖北提督杨载福率大军进迫九江,从1857年1月8日起连环攻击,激战六昼夜,硬是没拿下九江,只好败退。林启容守住九江,对稳定太平军全局起了很大作用,因此被封为忠贞侯(后改为贞天侯)。他不站在杨秀清一边,不迷惘观望,也不动摇信心,对洪秀全确实是难得的忠臣。可悲的是,洪秀全眼中的林启容总是“杨党”,让他据守九江要地已是很信任了,绝不可能让他到南京主持或参与全军指挥。这正是洪秀全的败笔所在。
林启容的形象、品格的完成,还在于生命最后几个月的坚守九江。
1857年10月,九江外围的小池口、湖口相继被清军占领,九江成了孤城。六个月内,一粒粮食也运不进九江城。
在清军陆上三面合围、长江上有水师巡逻的情况下,林启容的守军与外援断绝。随着外援的断绝,军粮日益缺乏。林启容下令官兵,在城内耕地种麦。这终究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半饥半饱的守军,体力当然大减。但是,这一举措,平添了官兵死守的决心。
1858年3月30日起,清军开始昼夜进攻。林启容督率部下,凭借高城深壕坚守,清军不能得逞。李续宾眼见地面仰攻无效,便改变攻术,在东门外磨盘州开挖地道三处,用火药炸城。5月8日,东门城墙轰塌数丈,清军却未能攻进。5月12日,又将南门城墙轰塌十丈余,形势十分严峻。林启容指挥部下在缺口处抛掷火药桶,炸死炸伤攻城清军,堵住缺口。李续宾不肯就此罢休,在沿城迤东而南的地道竣工的次日,即5月19日,炸药多处轰发,地动山摇,土石乱飞,天昏地暗,城墙崩塌百余丈。攻城清军此时都为这种惊天动地的情景震撼、惊呆了。直到烟焰消散,看见守缺口的人数寥寥,才壮起胆攻城。清军入城之后,林启容继续率领伤残羸弱的部下巷战。终究寡不敌众,守军一万七千余人,全部战死。长江流水,一时都变血红。如此惨烈的守卫战,全军没有一人投降,这同林启容的表率作用和人格力量,都是分不开的。
早在1857年1月,李续宾、杨载福猛攻不下之时,曾国藩在给朝廷的奏折里,就说林启容“负死固守,其坚悍凶顽,实出意料之外”。1858年5月终于攻下,曾国藩又在给其弟的家书里,由衷赞叹:“林启容之坚毅,实不可及也。”1863年,洪秀全在追封功臣之时,封林启容为勤王。李秀成被俘后,在答曾国藩问中以尊敬的口气,称林启容为开国功臣,其实主要就是对他坚守九江的敬佩。没有在九江几年的作为,曾国藩决不会特地问起林启容,李秀成也不会对林心怀敬佩。
什么叫死守?林启容在九江的作为,是一个极其明确、充分的答案。从他进占九江到最后全军战死,将近六年之久。最后一次的守卫战,也有十六七个月,援兵根本没有。期间,石达开率大军由鄱阳湖东岸去江西,时值九江正遭湘军围攻,情况危急,石达开从旁边路过,竟不略停一下,为九江解围出一把力!不援助,绕道而过,而眼看重镇沦失,可见太平军内部的军心不太平!当时,石达开的路过,着实让李续宾的湘军提心吊胆。当石达开绕开而行,李续宾长舒一口气,不再有什么顾虑,一心一意围攻九江。林启容如此艰难、无望的坚守。在中国乃至世界的战争史上,都是罕有的。林启容死守九江,创造了一个艰苦卓绝的战例,创造了一个难以企及的人格。就个人来说,林启容不站在“杨党”立场反对洪秀全,拒绝曾国藩的诱降,事前尽一切可能备战,随后长期无望的死守,战争中指挥得当,注意为部下做表率,又不像某些太平军将领那样搜刮残害百姓,人格魅力彰显,在当时敌对双方都几乎无人可比。但与他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却又形成明显的悖论。可说是人格与历史价值的二元对立,对于林启容绝不能用好或者坏的简单标准来判断。
自从失去冯云山,洪秀全缺乏了“精神领袖”的支持,导致杨秀清趁隙而入式的“改造”,两个昔日的好友自导自演了内讧悲剧。杨秀清死后,洪秀全更是陷入迷茫,竟然还在公众场合一如既往地尊敬杨秀清。在他余下岁月发布的敕令中,杨秀清仍然作为上帝代言人和劝慰师的角色被屡屡提及。这是为什么呢?原来,洪秀全十分担心天父上帝赋予他的神圣权力,会因为没了杨秀清而被下面的人“揭穿”!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1859年4月,洪秀全早年的追随者洪仁玕来到天京。洪仁玕的到来给洪秀全的神权统治往世俗化方向的转移带来了可贵的契机,尽管这一契机转瞬即逝。洪仁玕到达天京之前曾在英国殖民地香港居住了五年,与西洋传教士有过深入的接触,他的阅历和见识使他倾向于以务实的思路来治理国政。洪仁玕写了《资政新篇》《开朝精忠军师千王宝制》《颁新政宣谕》《天历序》《戒浮文巧言谕》等等文件呈洪秀全。洪秀全之所以批准颁发,是为了给洪仁玕树立威信。洪仁玕以为洪秀全很重视,又把自己的想法写成一份长篇奏章呈交洪秀全,其中建议天国成立一套邮亭网络,成立银行,发展交通,授予精巧产品专利权,实行人身和财产保险制度。洪秀全在同意洪仁玕建议的同时提出有两条不能接受:一是成立情报网络站,洪认为“此策现不可行,恐招妖魔乘机反间”;一是死罪留归上帝圣决,洪坚持“爷今圣旨斩邪留正杀妖杀有罪不能免也”。尽管洪秀全认可洪仁玕的务实改革方案,但两项涉及天朝核心意识形态安全的,理所当然遭到拒绝。洪仁玕新政实际上提出了在洪秀全构建的神权系统内导入世俗性因素,并引导它融进近代化时代潮流。
实际上,洪秀全对洪仁玕的改革计划只是停留在“批注”与“旨准颁行”这四个字上,根本就没有实施任何一步。其主要原因是,洪秀全对新生事物的陌生,且不愿意从心底里认同,最终还是回归到旧式思维的管理上。洪仁玕的到来,能够使他把杂务推开,一心一意干自己想干的事。他推开杂务的主要内容是封了一大批非同姓的“王”,他干的第一件事是为九岁的儿子洪天贵娶四个妻子,然后把他们一起送到宫外去居住,禁止他看望母亲与妹妹。这是按天朝的规定做的。天朝的规定也就是他的规定:男孩四岁时就不准与姐姐亲密接触,七岁就不能再睡在母亲或其他妃嫔的床上,平时必须和姊妹保持三米以上距离,必须学会自己洗澡,九岁就不能再去看望祖母或外祖母;这一规矩同样适用女孩子……
洪秀全同时还在做的是:禁止宫中女人与自己的孩子看儒家书籍。杨秀清生前曾提到了读儒家书籍的事,现在的洪秀全则要坚决地反对,他将儒家古籍一概视作“妖孽之言”。宫中女人们有空就要集中一起轮流读《圣经》和他洪秀全的诗文。“他蔑视大多数与宗教无关的事物,认为他们是‘现世之物,而非‘天堂之物”。宗教事务开始成为天王生活的中心,世俗事务则交由他的儿子幼天王处理。
在洪仁玕为国政殚精竭虑、李秀成在沙场浴血奋战的时候,洪秀全完全陶醉在宗教狂迷之中。他把天父给他以及他儿子、妻子托梦的梦境相互联系起来,描绘成太平天国最后胜利的美妙前景:“爷哥降带坐江山,同世一家奏凯还”。他从《圣经》上领会到匪夷所思的启示,譬如相信自己就是上帝的祭司,曾经下凡犒劳祝福亚伯拉罕,作为“今日朕下凡作主救人”的“引子”,《圣经》的文字预示了“上帝基督下凡,再建上帝殿堂在天京天朝”。洪秀全还通过评论、诗文和诏书与来天京的外国传教士进行辩论。他不能容忍传教士关于“上帝无形”的观点,这牵涉到1837年他那次天堂之旅的真实性,他必须加以旗帜鲜明的反驳:“基督暨朕爷亲生,因在父怀故见上”;“前朕亲见爷圣颜,父子兄弟无惝恍”。
1862年初,“怀着净化洪秀全错误宗教观念的愿望而到南京”的传教士罗孝全因不能忍受天王的狂妄而逃离天国圣地,他在一封给报界的信中称洪秀全是“一个狂人,完全不适宜做一个统治者,他建立不了任何有组织的政府”。受罗孝全出走及其不友好之举的牵连,洪仁玕失去了他刚刚到天京时天王对他的信任,“他被革除掉在太平天国里作为现代化推行者以及太平军统帅之一的职位”。太平天国进入了风雨飘摇的时期。原先宣称“中立”的西洋人开始与清军并肩作战,抗击太平军;1862年的一场大雪使李秀成挥兵东进的计划严重受挫;同年石达开在四川向清军投降;次年,李秀成西征无果而退;到了这一年10月,清军逼近天京城下;1864年6月1日,在清兵重重包围的天京城里,五十一岁的天王洪秀全完全失去了自信心,走向死亡。
此时的洪秀全,已接近恍惚疯癫的状态了。
长期的享乐生活已严重削弱了洪秀全的意志,损坏了他的智力。洪秀全在那个拆掉明朝故宫,在两江总督署里建造的新宫殿里,谁也不见。一方面杂乱无章地思考着一些哲学和神学问题,幻想着如何把王权跟宗教更紧密地结合起来,建立一个超级的奴隶王朝,让臣民同时成为自己的教民,无私地贡献所有的一切;另一方面,他像历史上所有的帝王一样,苦练房中术,想在谜团一般的两性交媾中,得到极度快乐,也摸索一种解脱之道。
纵欲过度,洪秀全的身体极度虚弱。
李秀成1864年5月30日应洪秀全一道谕旨来守卫天京,看到整天恍如隔世般神神叨叨的洪秀全,非常担心。李秀成认为是身边人让洪秀全服壮阳药的结果,洪秀全偏不听,百药不进,只服壮阳药。那些迷从于洪秀全的人说,那年丁酉年(1837)之病,天王死去七日还魂。自从还魂之后,俱讲天话,凡间之话少言,劝世人敬拜上帝。劝人修善,云若世人肯拜上帝者,无灾无难,不拜上帝者,蛇虎伤人,敬上帝者不得拜别神,拜别神者有罪。
李秀成怎肯信这话。
洪秀全不听李秀成的忠言,当李秀成的面将传位的事托给了洪仁玕。李秀成心里有些不快,但他忠贞不渝地效忠洪秀全。在最后时刻,李秀成明知洪贵福在劫难逃,还是将自己最好的坐骑让给了洪秀全的儿子,一个才十五岁的孩子。
清军攻城加剧。看着洪秀全愈加颓废消沉,麻木自欺。李秀成一再劝他率众突围、“让城别走”时,洪秀全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训斥道:朕承上帝圣旨、天兄耶稣圣旨下凡,做天下万国独一真主,何惧之有?不用尔奏,政事不用尔理。尔欲外去,欲在京,任由于尔。朕铁桶江山,尔不扶,有人扶!
李秀成问:天京城内兵微将少,怎么办?
洪秀全答道:尔说无兵,朕的天兵多过于水,何惧曾妖者乎?尔怕死,便是会死,政事不与尔干。
拒绝了李秀成“让城别走”的建议,剩下的结果只能坐以待毙。
在天京被围困的最后关头,洪秀全精神彻底地崩溃。他整天嘴中念念有词,不断呼唤神灵,乞求上天让地下长出食物,让自己的天兵天将饱餐杀敌。然而粮食毕竟无法从天而降,许多人饥饿而死。全城男女腹饥难耐,日夜围着忠王府哭求救命。李秀成不得已将自己家中仅剩的米谷发放救济穷人,但他所辖的官兵又没有粮食,不得已又将他的母亲以及妇女首饰金银作为军资。然而这点接济又怎能解决根本问题。随后李秀成奏请天王,允许饥民出城逃生。天王对此大为不悦。洪姓家族趁火打劫,将出城逃生之人所带财物搜刮掠净,闹得满城风雨,日夜不宁。
4月,全城粮食已尽。洪秀全命人将苔藓野草之类东西“取来做好”,美其名曰“甜露”。李秀成奏“此物不能食”,洪秀全说:“取来做好,朕先食之!”颇有与民众同甘共苦之志,可不久他就因食“甜露”过多而病倒,终于一命归西。临终前,洪秀全发布了最后一道诏书:“大众安心,朕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领到天兵,保固天京。”
洪秀全临死前交代他曾经宠幸的女仆,要她精选自己宠幸过的女子,避开众人,将他的遗体洗尽。特别关照那女仆,把他的阳器朝上置放,并用宫中新绢将其裹卷起来,“千丈百尺都太少,万缠千裹不足多;就身此殿好去处,能得天将亿万兵”!将他埋在正殿龙坐下,好让他继续调兵遣将……
1864年7月19日正午时分。随着曾国荃的令下,“轰隆”一声凌空怒炸,太平门处的城墙被炸塌二十余丈,整个天京城地动山摇。数万眼睛血红狂狼暴兽般的湘军一齐呐喊,挥舞着刀剑龙卷风席卷般越过坍塌的城墙,而守城的太平军亦如山崩之土从各处赶来拼死封堵缺口:他们从城墙上扔下雨点般的炸药包,把冲在最前面的四百多名湘军敢死队员在一片惨叫声中全部烧死。前赴后继、成千上万的湘军不顾一切踩着同伴的尸体,打着漩儿挤成一团蜂拥而入。太平军再也抵挡不住洪水般呼啸而来的敌人。战至傍晚,九门皆破,天京失陷。湘军“见人即杀,见屋即烧”。残存的太平军与之展开激烈的肉搏战,许多人大叫着“不留半片烂布与清妖享用!”举家自焚而死。
所有人都疯了!天京城里的太平军疯着去死。进城的湘军发疯地寻找洪秀全!
然而湘军将整个天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洪秀全的踪影。7月30日,湘军总兵熊登武得到一个太平军黄姓宫女告密,这才知道洪秀全已死十多天了。在她的指引下,曾国荃派人从天王府的大殿内挖出了洪秀全的尸体。湘军将洪秀全浑身的厚布全部扯烂,扛到城南雨花台给曾国藩当面验看。
曾国藩和洪秀全,两个苦苦搏杀了11年的对手,一直都只是相互耳闻,却从未谋面,想不到今天会以如此奇特的方式见面。曾国藩在日记中这样记述这位老对手:“胡须微白可数,头秃无发,左臂股左膀尚有肉,遍身用黄缎绣龙袍包裹。”
8月1日,曾国藩断然下达了最严厉的惩处方式:“戮尸,举烈火而焚之!”洪秀全的尸体再次被拖了出来,被刀斧剁得粉碎。即使这样,还不罢休,曾国藩又命人把肉泥拌进火药,装入炮弹,然后接连发射出去——就是死了,也要让洪秀全灰飞烟灭,阴魂无归。
……
这些发生在“总统府”或者叫“两江总督署”里的事,如今很少有人提及,而只有历史学家、研究者才每每书写到,前来“总统府”里那个“太平天国纪念馆”的讲解员,如今也同历史学家那样有些不避讳了。可见真正的历史正在慢慢进入人心!
这是件大好事啊!
责任编辑 杨新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