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杨莉馨
“出走”与“回归”——论卡森·麦卡勒斯小说创作的情节模式
张鹏,杨莉馨
[摘要]卡森·麦卡勒斯的小说始终存在着“出走”与“回归”这两种相互矛盾的情节模式。这两种情节模式之间构成的张力源自作家身处时代剧变之中的美国南方,面对传统与现代的碰撞问题时纠结的内心冲突。卡森笔下的人物常因旧南方那令人窒息的文化传统而感到倍受束缚,因此他们渴求逃离南方,远行他乡。但是,当他们走出南方之后,又发现一切传统价值被摧毁后所遗留下的只有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人与人之间陷入了精神隔绝的绝望境地,因此这些“出走”南方的个体又常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回归”了南方。“出走”与“回归”之间的矛盾关系不但表现了作家面对传统与现代时的纠结心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时代精神的变动。
[关键词]卡森·麦卡勒斯;情节模式;出走;回归
卡森·麦卡勒斯的主要文学创作,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美国南方的社会形态发生深刻转变之际:南方传统的农业文明逐渐为现代工业文明所取代,南方人逐渐在事实上失去了自己的故乡。作者着眼于那些时代变动中的个体生存体验,她否定了在种族、性别问题上对个人形成强大限制力量的南方传统文化。但在面对现代工业化的进程时,她又十分怀念给人带来归属感的南方传统。麦卡勒斯的所有小说创作,几乎都围绕着对个人自由的追求和对群体生活的怀念间的矛盾展开,表现了作者面对时代变动的复杂心情。她的这种心态在作品中表现为频繁出现的两种相互矛盾的情节模式:“出走”和“回归”。
一方面,南方生活传统出于固有、僵化的社会规范和成见,限制了身处其中的个人实现自我的可能性。特别是在种族和性别问题上,南方传统对黑人和女性形成了强大的压制力,因而麦卡勒斯笔下的黑人和女性常表现出不可遏止的逃离南方的冲动。同时,对她笔下处于青春期的那些少男少女而言,外部社会规范试图强加于他们身上的身份也让他们每每试图离家“出走”。另一方面,麦卡勒斯笔下的人物在“出走”以后又感到难以应对工业化所带来的新社会风气,这特别表现在对待金钱和工作的态度上。此时,他们在精神上又“回归”南方传统,希望以南方文化的传统话语对抗功利主义,消除个人在金钱面前的渺小感。
“出走”与“回归”构成了麦卡勒斯小说创作的两个相互矛盾的基本情节模式,作者通过笔下人物对南方传统的纠结态度表现了社会转型时期的典型心理。“出走”与“回归”的矛盾和纠缠最终造成了麦卡勒斯小说人物“欲走还留”的文化心态,也表达了作家在身处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复杂心情。
对作家和她笔下的人物而言,故乡南方小镇带给他们的首先是“挤压和束缚”[1](P164),他们为想像中的远方景致陶醉,他们渴望远行。如《婚礼的成员》里的贝丽尼斯所言,这些渴望出走的人们,都感到自己在故乡的土地上受到限定。这些限定有些是由种族身份带来的对个人自我实现的阻滞,有些则是违背那些处于青春期的人物的自我意识的外部要求。按照埃米尔·涂尔干(Emile Durkheim)的理论观点,像旧南方这样的传统社会只能出现他称之为机械团结的社会团结形式,在这种社会中,“人与人之间道德与行为的一致性的取得,基本上是靠‘压制性法律’来实现的,集体意识涵盖了个人意识的大部分,个人处于共同情感的支配之下”[2](P62)。虽然涂尔干的许多观点有待商榷,但他对传统社会的这种判断还是基本抓住了要害。贝丽尼斯所言的“限定”,其实就是在集体意识的笼罩下,个性和自由得不到伸张所带来的苦闷感受。威尔·赫伯格认为,美国南方地区人员构成的单调性导致了南方人在宗教领域的狭隘和保守[3](P19)。诚如所言,由于多元性的缺乏,南方直到20世纪40年代依然是美国最为保守、对个人自由的压制最为严苛的地区。更糟的是,如克拉伦斯·卡森(Clarence Cason)所说:“暖和的气候条件促使南方人放松,使他们变得安于现状,缺乏改变的热情。”[4](P26)相对单纯、稳定的人口结构,使得身处其中的人们从出生起就因为肤色、性别、出身等原因被限制在过于狭小的生存空间里,其自我的实现显得过于困难。
在这些限定中,首当其冲的是种族身份对人的压抑。种族问题是所有美国南方作家无法回避的问题,麦卡勒斯对这一主题的解剖,是以黑人与白人在人性上毫无差别为出发点的——这也是理查德·赖特褒扬她最多的地方。赖特说,卡森的“来自南方的……人性使这位白人作家,第一次在南方小说里像对待自己的种族一样处理黑人角色”[5](P195)。《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考普兰德医生几乎是黑人中人性最完备的一个。正因为他的人性完备模糊了黑人和白人的界限,他既难以在黑人中得到了解,也不见容于白人社会。考普兰德医生常因目睹其他黑人的愚昧而燃起难以平息的怒火(比如当他的岳丈说自己干活时曾看到白人小女孩模样的天使时)。这些怒火使他意识到耐心和等待是无用的,他必须行动。在与杰克·布朗特的争论中,他提出行动不是暴力破坏,而是带领黑人走出南方,前往华盛顿示威游行。由于考普兰德医生强烈的责任感,他不可能抛下他的黑人同伴们独自远走他乡,因而这种示威游行只可被视为他摩西式的理想。不难理解,他在小说中把当年的五块钱作文奖金发给了兰斯·戴维斯,虽然后者的文章里充斥着过激的暴力反抗言论,但有一句话却深深打动了考普兰德医生:“我想像摩西一样,带领以色列的儿女逃离压迫者的土地。”[6](P175)这种摩西式的理想是考普兰德医生从南方出走的唯一可能。
《婚礼的成员》中的哈尼则没有那种令人热血沸腾的民族责任感,他只感到窒息,以及由此带来的破坏欲和逃避倾向。他不愿听从弗兰淇的建议,逃往古巴或是墨西哥,而是沉迷于毒品中,最后因抢劫被捕。哈尼几乎是兰斯·戴维斯故事的延续,作家以他的故事说明:若不尽早离开南方,就只能静静地等待毁灭。有趣的是,在早几年出版的小说《去吧,摩西》里,作者威廉·福克纳最后描写了一个恰好相反的故事:黑人塞缪尔在北方因犯罪而伏法,他的黑人祖母莫莉坚持声称这是因为他被出卖给了北方人的缘故,是南方的白人没有承担起保护黑人的责任,最终,在莫莉的坚持下,小镇上的白人们凑齐了路费,将塞缪尔的灵柩迎回南方并风光大葬。对比哈尼与塞缪尔的命运,麦卡勒斯显然比福克纳更加客观而成熟,她直面了福克纳羞于承认的东西。对黑人来说,保守的旧南方虽然有时比北方更有人情味一些,但那是以黑人安于自己的低贱地位为代价的,任何具备独立人格的黑人,都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限定。
除种族问题之外,青春期的苦闷和出走的欲望是对另一种限定的抗拒。米克·凯利、哈里、弗兰淇·亚当斯、杰斯特,他们虽然不是黑人,但同样感到苦闷。他们不属于任何固定的团体,而南方传统的某些规范却试图迫使他们接受既定角色,因而限制了他们的自我实现。米克·凯利在小说中不属于任何小团体,父亲、鲍蒂娅和巴伯尔都和她若即若离,除辛格之外,没有任何人能走进她的内部世界。米克的艺术造诣使她拒绝平庸的生活。因此,当她的家人希望她接受一角钱店的工作时,她表示若他们逼迫她这么做,“她会说她要离家出走”[6](P301)。对她而言,这种枯燥沉闷的工作几乎是外部世界的全部象征,而她拒绝这种生活的唯一方式,便是逃离故土。而在《婚礼的成员》中,弗兰淇·亚当斯基本延续了米克的精神状态,自我与外部世界的矛盾发展到不可调和的状态。
一切从弗兰淇十二岁时那个绿色、疯狂的夏季开始。这个夏天,弗兰淇已经离群很久。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在这世上无所归附。弗兰淇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惶惶然在门与门之间游荡。[7](P3)
《婚礼的成员》的故事伴随着弗兰淇青春期的成长,她的父亲不再陪她同睡,她被要求以一个合格公民的身份加入小镇的社群。对弗兰淇这个“假小子”来说,这主要意味着她必须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即使是她寄托了最后的逃离希望的那名红发士兵,也只是将她视为可供猎取的玩物而已。弗兰淇在小说里曾多次尝试去适应这种对于自己身份的限制,她试着换上了女性化的长裙,并与她并不喜爱的男孩子尝试了性事,但这些努力只能令她作呕。令人反感的限制使弗兰淇产生了强烈的出走的欲望,她渴望离开家乡。她将自己出走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哥哥的婚礼上。于是离婚礼越近,她成功出走的预感也越强烈,这反而给了她“出走者”的身份:
婚礼的前一天不同于弗·洁丝敏以往所知的任何日子。星期六她来到镇里,那些沉闷乏味的夏日过去了,整个小镇在她面前敞开,以一种新的方式接纳她。因为那个婚礼,弗·洁丝敏觉得眼见的一切都与她有关。在这个星期六,她是以一个突如其来的成员的身份,在镇里四处走动;她以皇后一般的姿态走在街上,与一切协调无间。这一天,从它最初的一刻起,世界好像已经不再与她隔绝,突然之间,她感觉自己被纳入其中。[7](P51)
尽管最后弗兰淇的出走以失败告终,但这种出走的幻想依然留了下来。她与玛丽的友谊建立在一个环游世界的梦想之上。与米克最后对钢琴的执着类似,这个梦想渐渐成了一具空壳。对她们来说,出走南方的尝试是失败的,她们被迫留在南方并遭遇了个性的沉沦。作者在这些人物身上倾注了同情与理解,也夹杂着自己成功逃离南方,幸免于难的心理。
《金色眼睛的映像》中的潘腾德上尉在树林里昏迷后醒来,回望了自己由五个老处女姨妈抚养长大的童年生活:
他的姨妈们在他身上倾注了极度夸张的感情,却不明白他也用同样虚假的热情来回报她们。此外,上尉是一个南方人,他的姨妈们从来不允许他忘记这一点。……在上尉的背后是这样一段历史,它充满了野蛮的光辉、破产后的贫困以及家族的骄傲。[8](P81)
潘腾德上尉的姨妈们完美表现了内战后南方传统文化的虚伪,她们高举着虚假的热情、野蛮的历史和家族的骄傲,却完全忽视了个人的心灵。这种虚伪也深深植根到了潘腾德的内心深处,使他狂热地追名逐利,而对自己的原始欲望则百般压抑。作者虽然并没有说起上尉是如何离开故乡来到军营的,但在潘腾德上尉遇到二等兵威廉姆斯之后,姨妈们早期教育对他自然本性的压抑就土崩瓦解了。威廉姆斯在潘腾德上尉身上唤起的,是他最原始的欲望,也是自我最基本的形式。因此,潘腾德上尉对威廉姆斯的狂热追求,也是他寻求自我确证的道路,是他在内心深处冲破虚伪的层层包裹,表达真实自我的大胆尝试。他的觉醒之路,也是他在精神上逃离自己童年的过程。
与之类似的,《没有指针的钟》里的杰斯特虽然并没有尝试出走,但他从小说开头就和自己小时候的偶像克莱恩法官发生了争执,从思想上告别了传统的保守观念。他对克莱恩法官说:“我过去甚至是崇拜你,爷爷……我听说那个古巴黑人在众议院发表谈话的那个时候,你却坐在位子上靠着椅背,搁起两只脚,点上一根雪茄。过去我认为这非常地了不起。我为你感到非常骄傲。但是我现在的看法不同。那是粗鲁、没有礼貌的。我现在想起来为你感到羞耻。在我回想过去我常常是如何地崇拜你的时候——”[9](P35)他与潘腾德上尉一样,虽然他甚至没有离开自己的家庭,但他在精神上确实告别了传统,也成了“出走”的成员之一。克莱恩法官要求杰斯特爱自己、崇拜自己的愿望,正是南方传统对于一个合格的白人小男孩的要求,而杰斯特用自己的理性审视并批判了这个传统,从小说一开始就在寻找足以替代这个传统的东西。
卡森·麦卡勒斯从表达自我的人性自然要求出发,表现了南方传统对身处其中的个人所形成的各种限制,从而引出逃离故乡,“出走”南方的强烈渴望。然而,“出走”之后,那些逃避者们发现自己无法忍受现代化带来对自己生命价值的贬低,因而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又常在精神上对南方传统形成“回归”态势。
麦卡勒斯小说中所有的这些“出走”活动都是有限或未遂的。考普兰德医生和哈尼仍然留在故土,舍曼·普友宁愿死在南方;米克最终成了南方的一个女售货员;杰克·布朗特虽然离开了小镇,但永远走不出南方;潘腾德离开了故乡,但仍然在南方的军营里,他的妻子利奥诺拉,以及他迷恋的威廉姆斯,同样也都来自南方;弗兰淇没能真正成为婚礼的成员,虽然她保留着一个离开故乡环游世界的梦想,但人还是留在了家乡;杰斯特也没有去远方求学,而是留在故乡,以继承父亲的遗志为目标。
将他们挽留在南方的首先是家庭。艾尔文·马林在《新美国式哥特》一书中指出,在卡森的作品里,自爱(self-love)使得“几乎每一个家庭纽带都被破坏了”[10](P54)。确实,在作家笔下,夫妻之间常存在许多问题,不能形成有效的家庭凝聚力;而子女与父母之间也往往难以做到深层次的相互理解。但是,卡森的父母(尤其是父亲)给予她的有益影响,使她的作品并未完全否定家庭的力量,对那些“出走”南方的人来说,家庭所带来的社群联系部分代表了他们一直寻求的对抗精神隔绝困境之道。
考普兰德医生的批评者是他的女儿鲍蒂娅,她所代表的正是家庭的力量,她总结自己跟两个兄弟的家庭生活时说:“这是一个艰难的世界,我觉得我们三个人在努力,过得相当不错。”[6](P74)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每次考普兰德医生与鲍蒂娅发生争执的时候,也显然是鲍蒂娅的家庭观念更胜一筹。考普兰德医生虽有对公正社会的强烈渴望,但他除了不停地演讲、倾诉之外,并没有做出行之有效的实际举动。唯有当他的儿子威廉姆因遭到种族主义的不公正对待而残废时,考普兰德医生才真正做出了自己最有力的举动:愤而前往白人法院去寻求公正待遇。而《婚礼的成员》中的哈尼之所以没有听从弗兰淇的建议逃往外国,则主要是由于他和“大妈妈”之间的家庭羁绊。
弗兰淇·亚当斯是麦卡勒斯笔下试图逃离南方的最典型的代表人物。然而,当她真正决定从南方出走的时候,她能想象到的却只有那个红发士兵的陪伴。这个士兵是那种无家无根、无个性、用金钱摧毁传统和记忆的现代工业文明的产儿。他从一出场就试图用钱买断代表了弗兰淇对家乡最美好回忆的猴子,尽管他并不知道买下来有什么用。除了性以外,他对弗兰淇的任何一切都不感兴趣。在他与代表了南方生活传统的父亲之间,弗兰淇显然更倾向于后者——实际上,倘若不是父亲这个传统的代表首先拒绝接纳弗兰淇,她根本就不会有出走的想法。
杰斯特·克莱恩在精神上拒绝了老法官所代表的南方传统后,迅速在择业问题上陷入了迷惘。因为所有那些工作都无法为他提供归属感,都只是纯粹的赚钱营生。他说:“我考虑过我人生中可以做的许许多多事情。弹钢琴,驾驶飞机。可是没有一样是完全适合的。我就像一只爬错了树的猫,把精力用错了地方。”[9](P228)使得杰斯特终止这种荡来荡去的孤独状态的契机是他得知了有关父亲的真相,以继承父亲的事业为目标,他终于以一种曲折的方式回到了子承父业的传统中,此时的他才重又获得了归属感,完成了自我价值的实现。
《没有指针的钟》里的舍曼·普友,也是在偶然间发现了自己的身世秘密之后,才有了坚定的生活目标。杰斯特在得知萨米·兰克将负责炸死舍曼后,便奉劝舍曼离开南方:“你为什么不能丢掉所有这些黑人、白人的疯狂念头,到北方去,那里的人们并不很在乎这些?我知道假如我是一个黑人,我必定会快点离开这里到北方去了。”[9](P253)但舍曼拒绝了,他出于对父亲命运的了解,决心坚定不移地留在南方,与整个不合理的种族秩序对着干。
舍曼对抗种族秩序的方式十分奇特,他没有考普兰德医生那种义正词严的社会理想,却始终表现出对物质的病态热衷。他从小说伊始便不断向杰斯特吹嘘自己的家具,甚至不惜撒谎吹牛。而在杰斯特劝他离开南方的时候,他以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态度反复向杰斯特吹嘘自己的新家。作者这样写道:
房子突然成了舍曼生活天地的一切。自从他在法官办公室里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以来,这些天里,他一直都不曾有意识地想过他父母是谁的问题。现在他有的只是天昏地暗、一片凄凉的感觉。不得已,他只好忙着购置家具,置办东西,而他的心中一直都有这种危险始终存在的感觉,始终存在他不会退缩的感觉。他的心在说,我已经对着干了,已经对着干了,已经对着干了。而忧虑反而让他更加得意。[9](P253)
舍曼对物质的热衷其实正是对南方传统秩序最大的挑战,其基本逻辑是这样:倘若黑人能与白人一样通过金钱占有房屋、家具、衣物,那么黑人与白人在本质上又有何差别呢?新兴的资产者战胜了传统贵族,这是欧洲现代化过程的结果,也是文学中经常加以表现的内容。麦卡勒斯在此处少见地利用了现代文明的结果来反抗南方传统的社会秩序,并以此批判了美国南方社会对黑人的歧视和压迫。
然而,这种以金钱为单一衡量标准的现代文明必然会带来同质化的过程,不同种族、不同国家、不同性别的人在金钱面前人人平等,种族、国籍、性别并不影响他们对金钱的获取和利用。因此,在以金钱为标准建立的社会中,所有人的本质都是相同的。麦卡勒斯在认识到这一点后,又十分抵制这种同质化的过程,她希望每个个体最终都能保持自身的差异性。其小说找寻自我的主题在很大程度上便是对抗这种同质化过程,她说:“每个人都不希望跟别人完全相像。”[1](P126)独特的个性是她始终寻求的最重要的内容。
所以,在更多的时候,确立了舍曼平等身份的金钱和物质又往往是麦卡勒斯批判的对象。正如前文所说,金钱、工作都是米克最大的敌人,它们最终消磨了后者全部的独特个性。麦卡勒斯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也指出,金钱越来越重要,个人的独特价值则越来越遭到贬损。在家庭的经济问题面前,米克的艺术天赋和梦想显得微不足道,这一点显然是作者不能接受的。
除了家庭以外,这些逃避者们“回归”南方的主要动因,也在于相比于南方传统,他们更无法接受北方带来的这种文化氛围。特别是在批判金钱对人的尊严的践踏时,麦卡勒斯有时甚至经常会以传统的名义来批判现代文明。
在短篇小说《家庭困境》中,麦卡勒斯描写了一对不睦的夫妻,造成困境的主要原因是妻子大量酗酒,甚至威胁到了他们孩子的安全。麦卡勒斯在分析其中缘由的时候,直接对比了美国南北两地不同的文化氛围。丈夫马丁因工作调动到北方,他的妻子正是来到北方后才陷入了酗酒的恶习之中,马丁在尝试理解妻子的转变时分析说:
从亚拉巴马搬到纽约来有点打乱了她的生活习惯:她原来是习惯于南方小镇那种懒洋洋的温暖气氛的,是习惯于在家庭、亲戚、儿时的朋友的圈子里活动的,遇到北方比较严峻、比较冷酷的社会风气,她感到不能适应。[11](P130)
显然,作者在这种对比中,也更倾向于更有人情味的南方社会。麦卡勒斯在作品中所苦苦寻求建立的新型社群关系,也应当是这种能够提供懒洋洋的温暖气氛的南方传统的替代品。也只有从南方文化中孕育而出的社群,才能为个人提供家的感觉。
为了给个人提供家的感受,就必须反对金钱和物质的决定性作用。因为家提供给其成员的应当是一种温暖的感觉,而金钱却只会令大多数贫穷的南方人感到自己生命的卑贱。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也有相关的论述,他说:
中古时代的社会,人是资本的主宰,而在现代社会中,人已被资本所凌驾。中世纪的人,以经济为工具,来达到提高宗教生活的目的,也就是以经济为基础,从事许多觅求精神解脱的宗教活动。只要是合乎神的旨意的,任何贸易活动皆可展开,甚至富商巨贾也可以在“敬畏神”的原则下,尽量赚钱而不遭受物议。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是为赚钱而赚钱的,个人的成功与物质所得,只是构成与促进整个经济发展的一份子,谈不上解脱或享乐。个人就像是大机器中的一个齿轮一样,其重要性决定于他的资本的多寡,资本多的就成为一个重要的齿轮,资本少的就无足轻重了。[12](P74-75)
因此,麦卡勒斯在作品中寻求建立的那些新型社群,都将金钱的作用降到了最低。例如比夫·布瑞农和爱密利亚小姐所经营的本应以盈利为目的的咖啡馆。作者明确指出,比夫通宵营业“不是为了钱”[6](P339)。而爱密利亚的咖啡馆之所以能给人带来一种新的自豪感,是因为金钱因素降到了最低:
你想进咖啡馆坐坐,倒不必非吃一顿晚饭,或是非买酒不可。花五分钱镍币,就能要一瓶冷饮!如果你连这点钱也出不起,爱密利亚小姐还有一种叫樱桃露的饮料,一分钱一杯,粉红色的,非常甜。[11](P55)
正因为金钱的作用在这两家咖啡馆中微乎其微,人的尊严才得以保全,他们的咖啡馆也成为家庭温情氛围的替代品,小镇上的人们以此为据点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固的社群关系。麦卡勒斯对一现象持肯定态度,她亦如笔下那些卑微的人物,在某种程度上重新回到南方文化传统的怀抱之中。
可见,麦卡勒斯笔下“出走”南方的人物,出于对现代文明带来的功利主义的担忧和惧怕,又大多以各种形式“回归”了南方传统。当然,他们的“回归”是有限度的,南方传统只有在能够提供对抗北方功利主义的武器时才值得“回归”。
总体而言,受本人文学创作的社会、家庭背景的影响,麦卡勒斯的小说频频出现“出走”和“回归”这两种相互矛盾的情节模式,这组矛盾也构成了麦卡勒斯小说的基本张力。
南方传统常以僵化的社会规范限制个人自我实现。在黑人问题上,南方传统限制了他们自我实现的可能性;而在对处于青春期的人物的期待上,南方传统的要求也往往背离他们本人的愿望。因此,麦卡勒斯笔下的众多人物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远离故乡、“出走”南方的渴望。
同时,作者又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南方文化传统,达成了针对金钱乃至整个现代文明的社会批判。在这种南北文化的矛盾冲突中,她和她笔下的角色又常表现出“回归”南方传统的倾向。
丹尼尔·贝尔的一段话可以非常贴切地形容她的这种矛盾心情:
只局限在一处就是变成宗派主义,失去了和其他人、其他知识、其他信念的联系;而只四海为家却又漂泊无根。这样,人必然生活在特殊性和普遍性的张力间,并接受必然性那痛苦的双重羁绊。[13](P182)
麦卡勒斯终其一生,都在描写这种痛苦的双重羁绊。她笔下的人物站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为“出走”还是“回归”头疼不已。对作家来说,有父母可以依靠和学习的、温馨的家庭生活已经成为她最后的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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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邵川桂]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4434(2016)02- 0143 -06
[作者简介]张鹏,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杨莉馨,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南京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