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年头年尾,得到多少,失去多少,要告别什么,要得到什么,点滴在心头。愿你有足够幸运,离开伤痛的过去。愿你有足够勇气,离开安逸的现在。更愿每一个人,兜兜转转,依然能和生命中错失的注定的美好相遇。
今年的跨年夜,我在日本伊豆泡温泉。温泉旁有一条十来米高的瀑布,近得几乎触手可及。头枕在池边,正好欣赏瀑布倾泻而下的美景。略抬眼,满天格外明亮的星。此情此景怕是会毕生难忘。但浪漫夜色里的主角却不是我,而是身旁卿卿我我的一对小情侣。他们去年在日本安家,跨年旅行捎带上了我。5年前,我们基金投资了先生工作的公司,然后招聘了他太太。这些年本没有太多联系,先生去了欧洲工作,太太来日本读书,没想到在日本结婚了。假若时光会倒流,我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想到会有这样一个跨年夜。第二天回东京,他们始终惦记着给左邻右舍的老头老太买礼物。看来是真的打算在东京安家了。而我虽然独自一人,也要在这陌生的国度里好好生活了。
和前年四处奔波不同,我的2015基本属于上海和东京。渐渐地,在东京的时间越来越多,但几乎没有异乡人的感觉。这应该是和生活中方方面面的便利有关。任何时候觉得不方便,只要稍微往四周看一看,就一定可以找到解决方案,日本人肯定比你想得周到。比如冬天在日本坐地铁特别暖和,但不会热到要脱大衣,以致下车又容易着凉。因为地铁的暖气在座位下面,暖风正好吹在腿脚上。还有生活中各种便利、贴心的小用品。我强烈推荐大家到日本的话去逛逛“百元店”,真的每件东西只要100日元,我妈来日本时逛得根本停不下来。今年春节回家,她开出来的购物清单几乎都是百元店商品。我妈总说:“真不想用小日本的东西,但咱们中国人怎么就做不出来呢?”我们不是做不出来,只是想不到、还来不及想吧。而在日本的感觉是,你还来不及想,已经有人替你想了、做了。可以说在日本生活久了会变笨。
曹木兰风险投资人
我给日本人起了一个外号,叫“处女座的机器人”。这个外号可以解释日本人的干净、秩序感、收纳狂、拾金不昧、在咖啡厅可以用钱包占座、下雪天也要光腿等一系列特质。一次我在储物柜寄存箱子,唯一的一个空柜非常高,箱子又重,我放进去十分吃力。路过的一位日本老爷爷马上来帮忙。其实他还没我高,几乎是用肩膀把箱子顶进去的。我感激不尽地送他离开。结果他走开一分钟后又掉头回来——因为他放箱子进去时是轮子对着外面,他觉得我取箱子会不方便。他们这种“坚守”就如同机器人只能按照设定指令产生动作,企图修改指令就会导致系统崩溃。
我在日本遇到的最大困难,是弄不清日本人到底是拒绝了还是同意了,因为日本人从来不直接表态!在日语课上,我学到日本人的投诉是这样的:“房间里没有热水了呢,怎么办呢?”“很不方便呢,怎么办呢?”“大丈夫”这个词很常用,译过来就是“没关系”。但日本人表示接受或者拒绝都说这句话。怎么区分呢?凭借微妙的语气和语境差别。但是请相信我,这种差别除了日本人谁也听不出来。有一次一家中国公司和日本公司谈合作。谈完之后,中国公司欢天喜地地告诉我,日本人答应合作了!日本公司却告诉我,他们并不考虑合作。于是我问中国公司,日本人怎么说的呀?中国公司说,日本人说了5分钟这个合作多么多么好,说了3分钟他们很愿意,最后只说了一句“很难”。我得意洋洋地教育他们说,日本人说很难就是不可能的意思!但其实呢,我真正的诀窍是,如果日本人回复了一箩筐话或者很长很长的邮件,不用看了,那是拒绝的意思。
所以我一到关键时刻都跟日本人说英语。日本人英语很差,这种时候只能yes或no。而我一贯保留天朝大国风范,不喜欢,不想要,不同意统统no,no,no。不要太爽!结果,日本同事说我“sweet,but scary”。意思就是看上去很可爱,其实很“吓人”。这一半来自直截了当的“不不不”,还有一半因为我不如日本女生善于照顾人。即使在今天的日本,女性要会“照顾人”仍是天经地义的法则。比如日本是女生要帮男生推门、挡门,可是我仍然习惯性地走到门口还后退半步,等旁边的男士帮我开门。结果好多次和男同事站在门口说了两分钟话,才发现都没去开门。
还有就是聚餐时有一个规矩,日本总是上一份菜就按人头上一批小碗,大家不是自己从碗里夹菜,而是由在场的女生给大家一人分一小碗。不知道多少次,我是桌上唯一的女生,结果菜上来了我根本没意识到要去分菜,男生们也不好动手,大家就看着这碗菜聊啊聊啊,直到我醒悟过来,或者有男生实在看不下去。只要有另一个女生在,我就会彻底忘记这件事。后来我想,入乡随俗,我要亲自动手分菜。可惜因为没有培训过,经常5个人吃菜我只分出4碗就没有了,只能硬着头皮说并不想吃。后来和大家熟悉了,也知道我是外国人,所以放我一马。
我就这样在日本不知不觉待了快一年。而且从2016年开始,我受聘于日本公司,要正式在日本工作生活。作为这家老牌公司有史以来第一位外国职员,我对未来的挑战十分好奇。我始终觉得中日两国仿佛“最熟悉的陌生人”,是故交,也是宿敌。明明文化习俗上高度一致,却彼此深深误解。这一切激发着我的好奇心,让我想在这里待得更久。
有朋友不支持我的决定,因为“还是中国挣钱容易”。是真的。现在日本基本看不到什么背奢侈品牌包包的女生,更别说新款奢侈品,回到上海却发现几乎人手一个。国内每个人都跟我说股市、项目、赚钱、旅游、买买买。去年的我还赞叹这是巨大的经济推动力,今年只想逃离。我开始做一件事,把之前所有用“我要”开头的感叹句,都变成给自己的反问句。“我要每年都涨工资!”——“我真的要每年都涨工资吗?”今年我工资减少,工作节奏放慢,我觉得非常值得,可以好好学习语言,好好看书。有朋友说,“今年我要开第三家店,忙疯了。”我让他问问自己是否真的必须开第三家店。第二天他说把开店计划延迟了,突然如释重负,可以集中精力去管理前两家店。不知道是日本的什么打动了我,但我非常感激这段经历让我从惯性的加速飞奔里跳出来、慢下来、观察、思考。倘若人生若棋,一味横冲直撞的绝不是好棋手。
当然,有更多的朋友支持我,甚至羡慕我,因为“刚好躲过了雾霾”。但我真没考虑过这一点。去年12月,因为我打算待在日本,国内最好的几个闺蜜来上海送行。我们五个人,原本分别在四个城市,等我到了东京就是两国五城了。说起未来打算,我待在日本,一位闺蜜全家移民去澳洲,有一位即将去加拿大,剩下两位也各自有类似打算。我们曾经觉得分散在不同城市已经相聚不易,转眼就是跨大洲的分离。我们喝酒听老歌,闺蜜放《东京爱情故事》,这是我曾经的彩铃,但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这世界变化太快。而即使我那时喜欢这部电视剧,天天听这首歌,从来不曾有一个刹那,想过我会在这座城市工作生活。我们中一半人有过留学经历,却都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国,却又在若干年后决定定居异国。或许现在这还算是令人羡慕,但真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移民澳洲的朋友原本打算等孩子长大一些再出去,却被北京去年的雾霾刺激到,打算立刻出发。可是真的开始卖房卖车,内心又无比彷徨,反反复复地说,孩子以后就是外国人了。
以前我或许会对她“扑哧”一笑,但现在我感同身受。即使我在日本的生活一帆风顺——薪水不错,同事很友善,经常回国“出差”,但我身处日本,时时涌上心头的是“去国怀乡”这四个字,这四个我曾以为只在教科书里的字。而我今时今日,也依然无法讲述这四个字到底传递怎样的心情。
我还年轻,却已经感受到生命的不可预测。大学实习,我去了北京,住在永定路,和闺蜜说,这个名字多好啊,我喜欢北京,我要永远安定在这里。后来,我去了上海,然后出了国。永定路,定住的只是一条路而不是我。
曾在投资项目短期合作的人,成了异国最好的朋友。曾说要一生一世的人,如今音讯全无。年轻的时候说起“永远”总是理直气壮,而现在,我对“永远”深深敬畏,只努力学习适应各种变化。
“长亭外,古道边”,似是良辰美景。鲜有人知道,其实后面还有:“韶光逝,留无计,今朝却分袂。骊歌一曲送别里,相顾却依依。聚虽好,离虽悲,世事堪玩味。来日后会相予期,去去莫迟疑。”
生命中的失去和告别,大多无法预料。有痛彻心扉的被动失去、潇洒的跳脱苦海,也有勇敢离开舒适区的冒险。难免相顾却依依,幸而世事堪玩味。有些以为永远失去的也许在下个转角相遇;有些勇敢告别的,也许会收获更多。站在年头年尾,得到多少,失去多少,要告别什么,要得到什么,点滴在心头。愿你有足够幸运,离开伤痛的过去;愿你有足够勇气,离开安逸的现在;更愿每一个人,兜兜转转,依然能和生命中错失的注定的美好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