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黄湘丽:独角戏不孤独

2016-02-23 01:34刘莉娜
上海采风月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独角戏孟京辉剧场

文/本刊记者 刘莉娜



对话黄湘丽:独角戏不孤独

文/本刊记者刘莉娜

黄湘丽和孟京辉

自从黄湘丽加入孟京辉戏剧工作室之后,就接连参演了《蝴蝶变形记》《桃色办公室》《三个橘子的爱情》等多部作品,包括在孟京辉最经典的《恋爱的犀牛》里饰演过女主角明明,但大部分观众被这个一头利索短发、爱穿靴子、看起来有点“中性”的姑娘第一次惊艳到,应该都是从《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开始——在此之前的黄湘丽对于大部分观众来说,也是“一个陌生女人”。然而,这个在台下既不张扬也不热络甚至常常有些拘谨和游离的白衣文艺女青年,当她作为茨威格笔下那个“陌生女人”孤身开启舞台的那一秒起,所爆发出的强大能量,常常使观众着迷而恍惚——在那不长不短的两个小时里,她就一个人在台上漫步、自言自语、喝酒、做饭、唱歌,她把一个女人20年暗恋里有过的所有天真、妩媚、性感、疯狂、绝望统统演了出来,她演的那么深陷其中,以至于连一向挑剔的孟京辉都忍不住赞她“是多变的、柔软的、明晃的、全能的”,是一个“如同精灵般灵动而富有诗意的女演员”。因为她的完美演绎,独角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也因此从最初预计的“无论如何演满50场就好”而一演再演,从北京到上海再到全国巡演,成为孟京辉工作室除了《恋爱的犀牛》和《两只狗的生活意见》之外的又一部口碑作品,两年下来已经演足了300场。

“也就是说,这两年里你几乎是每隔一天就要一个人站在舞台上演满两小时,这会不会有点太难熬?”听到这样的问题,一直静静坐在我对面的黄湘丽歪着头认真想了想——此刻的她穿着一身纯白连身裙,脚上的牛津鞋鞋带系得整整齐齐,一头黑色的短发干净地别在耳后,看起来乖巧柔顺,完全不像舞台上那个为了爱一个人而歇斯底里的疯狂少女。“不孤独”,她仰起脸看着我回答——这一点她很像她的伯乐孟京辉,与人说话一定要面对面认真看着你的眼睛,“一直一直有人问我,始终自己一个人在舞台上不孤单么?其实我并不孤独,我的对手就是观众。我能感受到观众,把我的能量传递给观众,再从他们身上汲取能量。我记得特别清楚,第一次演出这个戏是在2013年的10月10日,这两年的时间对于我来说是特别宝贵的。因为我想了一下,可能在中国没有哪个年轻演员可以在舞台上两年的时间里演独角戏演到300场,所以我觉得我是很幸运的。而且我觉得这两年多的时间我收获到了巨大的能量,不管是蜂巢那种300多人的剧场也好,或者是清华大学1300多人的剧场也好,每一次的演出给我都是不一样的。因为很多的能量都是观众给予我的。”

说到“能量”,这正是黄湘丽让人惊叹的地方。其实在动手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刚刚读完黄佟佟写田朴珺的稿子(就刊载于本期杂志),黄佟佟说田朴珺是那种特别容易让人放松和亲近的采访对象,比如随意盘着头发、拖着平底鞋,然后随手给你剥个橘子递过来什么的,但黄湘丽则是完全相反的那种。不管是在媒体见面会还是私人采访的场合见到她,这位年轻的演员总是穿着全黑或者全白的小套裙,站着或者坐着都收好小腿、后背挺得笔直,一副“请提问,我会认真回答”的表情简直自带严肃气场,让我一度很怀疑她怎么能在台上一个人把那个“我爱你,但与你无关”的癫狂女人从十三岁演到三十岁。“其实你的感觉是对的,

我的确是个内向的人”,对此黄湘丽笑着承认,“我从小就胆小,不爱笑,跟不熟的人说话会脸红。是孟导诱导和激发了我的潜能,他一直在逼我,逼我挑战自己甚至颠覆自己,他让你觉得自己似乎永远达不到最完美,但那种无限去争取的劲儿,让人每天都过得很昂扬——其实我特别感谢导演,他就像是个魔法师一样,用钥匙打开了我身上的很多扇窗。”

孟京辉是黄湘丽的伯乐,这一点毋庸置疑,就连黄湘丽自己都说,让自己成为“陌生女人”是导演的一场冒险:“因为导演之前也没排过独角戏,我也没演过,但他把自己第一出独角戏给了零经验的我。虽然都担心失败,但是我们都在往最好的路上走。”其实对于黄湘丽来说,冒险也是一种常态,当她12岁孤身一人从湖南到北京求学时,当她16岁凭借一身舞技进入东方歌舞团时,当她毅然选择新的起点考进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时,当她的大学同学大部分都在拍影视剧而她却站上了相对寂寞的话剧舞台时,人生的哪一场决定不是在冒险呢。但对于这一次次冒险的最终结果,黄湘丽显然很满意:“很多同学还羡慕我呢,他们那个圈子也很不容易。我现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可以跟中国最牛的导演合作,站在最好的小剧场,每天给这么多人演出,我自己都觉得天哪没有比这更好了吧?”黄要湘丽因此特别感谢孟京辉,尽管有时觉得他苛刻起来像个处女座,“他是个特别神奇的导演,他把手下每一个演员都当成一块宝贝,希望把他们身上的潜能全部挖掘出来。有的影视演员会抱怨很多时候不能发挥自己,但在孟京辉工作室,导演给每个人自由和平台,就怕你没才华,就怕你不会耍不会玩。”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剧照

在黄湘丽的回忆中,《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诞生完全就是一次“孟式突发奇想”的产物。“排这出戏的契机特别神奇,当时我在《恋爱的犀牛》剧组,别的演员都请假有私事要处理,而我没有,于是有两个月的空闲时间,觉得什么都不做就太浪费了,孟导说你自己排个戏吧,他提议可以排‘陌生女人’,又说书里的‘暗恋’正好就是‘一个人的事情’,于是就有了这出独角戏。”当然,现在我们看到的舞台元素既先锋又丰富,但对于从零开始的黄湘丽,排戏则是一个“痛并快乐着”的过程——刚开始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孟京辉要求她独自排练,先交出自己理解的创作,她试着以“自己的直观理解表达”和“现实主义手法”自导自演了两版作品,都被否定了,始终找不到进入角色的正确入口。结果,创作的僵局是由音乐打破的。孟京辉惦记着黄湘丽小学时创作过“校园之歌”的作曲史,于是说,丽丽,你先写歌吧。“我小时候写过歌,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值一提,没想到这次排戏导演就让我写歌!可我没正经学过,写歌又不是想写就能写出来的,结果导演说当然可以了,你看那个组的谁谁谁拿起吉他就能弹唱,你为什么不能啊,你还是不行吧,巴拉巴拉……”虽然第一反应是自我怀疑,但被孟导“冷嘲热讽”的一番激将之后,这个不服输的湖南妹子第二天下午就抱着吉他,用三个小时写出了第一首歌,“写歌有多难呢?别人能写,我为什么不能写?等第一首歌写出来之后,我高兴坏了,不是说歌本身写得多好,而是你找到了另一条路来表达自己,那是从自己心里流淌出来的东西。”那段时间,黄湘丽进入小宇宙爆发

的创作井喷期,每天写一首,然后像交作业一样一首一首弹唱给导演听,大概写了7首歌之后,孟导终于松了口“我们可以排练了”。“我以前只知道自己音乐感觉还不错,但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写歌,是导演把我身上的这一面给踹开了,然后,有关‘陌生女人’的一切都对了。”

如果说神来之笔的音乐是“陌生女人”的小清新前奏的话,戏中一幕“食色性也”的重口味“做饭戏”则是每一场都点燃观众感官的利器。“把厨具搬进剧场现场烹饪,这个决定是排练后期,孟导、戏剧构作王好和我一起找到的灵感。”那时候他们还在对剧情进行艰难探索,三个人每人一本茨威格短篇小说集,念到了剧本“她和W先生面对面吃了早餐”处,孟京辉突发奇想,“早餐……吃个早餐……不如我们来做个早餐!”就是这么任性的孟京辉当场让人买来了锅,让黄湘丽在排练场实验起了“煎鸡蛋”。随着滚油、热锅、煎蛋所带来的温度、声音和气味的变化,孟京辉一下子找到了感觉,不但要求黄湘丽做早餐,还要做很多别的饭:色拉、黑胡椒牛排……事实证明孟京辉的感受力是敏感而准确的,“食色性也”的通感让这些食物的气味和它们带来的感觉在剧场为黄湘丽的表演和观众的体验注入了全新的刺激和能量——虽然在当事人眼里,这“能量”的积累过程可没那么曼妙。“孟导决定了大致安排之后,实际留给我的排练时间只有一个半月。”然后孟京辉给黄湘丽找了一间极大的排练厅,然而排练厅里除了厨桌一张,砧板一块,菜刀一把之外,再无其他,包括导演——“因为导演自己又去玩别的了。”于是,没有旁人,黄湘丽就操着刀对着空气念台词,念到饿了,打电话叫外卖,叫完外卖继续持刀一个人癫狂。半小时后,外卖小哥走到门口,只见一个头发凌乱张牙舞爪的女人挥舞着菜刀,吓得掉头就跑,追都追不上。

然而一个人排戏并不算什么,在黄湘丽看来,真正迈过去一道坎,是在自己第一次一个人演完一场独角戏之后。“和别的戏不一样,‘陌生女人’演出时,平常热闹的化妆间里只有我和化妆师两个人,说不忐忑肯定是假的,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一个人独自面对观众两个小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演成什么样子。不过,当我看到观众的脸时,心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如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已经演出300多场,每天晚上都要那么欢天喜地又撕心裂肺地爱一场,如何保持演出中的饱满情绪,这也是黄湘丽一直在探索和学习的。“靠能量交换,”黄湘丽说得有点玄,“导演特别逗,他曾跟我说你要像绿萝那样,在剧场里吸收浊气,释放氧气。拿北京的蜂巢剧场来说,每场有300多位观众,他们可能带着堵完车的怨气、朋友相聚的喜气等不同的气息来到这里,而我要让他们全部安静下来,进入到我的世界。后来发现演这个戏特别累,不是体力跟不上,而是因为要释放巨大的能量,所以演戏前我就是呆着,不干什么,积蓄能量。”

《你好,忧愁》剧照

最近,爱才却“不惜才”的孟京辉又有了新动作——在黄湘丽口中,孟导一直致力于“恶狠狠地开发一个演员的所有潜能”——他让黄湘丽在《一个来陌生女人的来信》之后再次尝试独角戏,这一次是把法国作家弗朗索瓦丝·萨冈的同名小说《你好,忧愁》搬上了舞台。《你好,忧愁》讲述了一个关于青春反叛的故事:女主角生性浪漫不羁,跟同为浪荡子的父亲过着随心所欲的荒唐日子,直到有一天父亲遇上了想要认真相处的结婚对象。因为不愿意改变自己自由不羁的生活方式,女孩竭力阻挠鳏居多年的父亲雷蒙和其女友安娜的婚事,并设计了一个诡计。但令她料想不到的是,这个行为最后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结局……如果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从题材上还有成为独角戏的潜质,那么《你好,忧愁》则让人很难想象如何靠一个人演完全场,不过已经“被导演一脚

踹出潜能”的黄湘丽表示,这次的改编用了戏剧的手法重新创作,“用一种诙谐和怪诞的方式将主人公复杂的心理活动放大,这种背道而驰的距离感不仅极大地增强了戏剧张力,还能让观众在忍俊不禁的同时看到生活的残酷真相。”而对于自己将再度演绎独角戏,黄湘丽亦是十分期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演绎的是女人的一生,而这次演绎的则是一个女孩儿,这是一个奇妙的体验和转换,我自己也会获得不同的能量。”

记者:虽然不孤独,但一个人演了300多场独角戏,会不会有一种不停重复自己的“疲倦”感?毕竟演来演去也就是你一个人。

黄湘丽:其实看似每一天我都在做同一件工作,是同样一部戏,说着同样的台词,在同样的剧场里面。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的每一天演出都是不一样的。之前我也是不能够领悟到这个道理。刚从大学出来演话剧就感觉每一天就是重复,今天演完了明天我再演,跟昨天一样。但是随着后来导演跟我们一次次地进行交流,我们慢慢地成长了,我发现你每一天在剧场里必须要有不一样的东西,你才是鲜活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只是在重复前一天,那你就是行尸走肉。而且慢慢的你在舞台上,你的魅力,你的能量,全部就丧失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每一天都在重复前一天,那“陌生女人”就真的只能演50场,就不会有两年了。具体来说,每一天我会在上台之前就设定一下可能今天我在剧场要和昨天有什么不一样,会有一些想法,在舞台上设置新的小的道具,这些都可以让我有新的能量迸发出来。这样其实观众每一次来都会看到不一样。到现在为止,有很多观众已经看过很多遍了,他们说我每次感觉都不一样。

记者:我发现你一直在说“能量”,我觉得你在舞台上真的就是在超负荷释放能量,那么你平时靠什么汲取和储蓄能量?

黄湘丽:人每天的精神状态、身体状态都是不一样的,演出前调整状态是最重要,也是最艰难的一部分。为了使自己可以享受舞台,白天我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从新鲜的事物中吸收能量,晚上再站在舞台上,从每天就是新鲜的了。我的另一大“充电法宝”就是去观摩和学习那些世界级的大牛演出,有一次我们在德国看奥斯特玛雅的戏,他算得上当今最牛的导演之一了,我们坐在正中间最好的位置,那场戏看得我满脸通红——因为在台上那些优秀演员面前,我不敢说自己也是演员。只有见识到真正的好演员,才知道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好。有时演戏感到疲惫了,我就想我为什么要演,我要成为我见过的那些优秀的好演员,然后内心就又充满能量了。

记者:所以这些积蓄的能量是准备释放到接下来的新作《你好,忧愁》里对么。这部作品是萨冈十几岁时写的,主角亦是个18岁的姑娘,关于18岁,你记忆最深的画面是什么?

黄湘丽:18岁,在中戏黑匣子,我站在过道看完了人生第一部话剧,演员的呼吸、汗水、眼泪离我那么近,整个剧场流动的空气都变了,那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画面。而现在演《你好,忧愁》,我觉得是特别奇特的一个经历,从一个女人演回一个女孩儿,体验到了我之前没有体验到的东西,很多青春片段都清晰起来,像做了一个梦一样,现在我每一天排练和演出都很享受,每一天都有不同的感受,这是让我很惊喜的。

黄湘丽在北京“蜂巢”的个人演唱会

记者:这是你的第二部独角戏,演独角戏会上瘾吗?

黄湘丽:“陌生女人”演了两年,这两年里我收获了很多,每一个有戏的夜晚都不同寻常,有人送我白玫瑰、蛋糕,甚至有人第五次来看这部戏……很多美好的回忆,而我也积攒了大量能量,现在觉得似乎到了可以释放的时候了,所以又做了《你好,忧愁》。其实每一部戏都是挑战,说实话每一场演出之前我也不知道最后呈现出来会是什么样,都只有见了观众才知道。而独角戏,它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当你一个人跟上千个观众进行交流对话的时候,剧场空间里的磁场都发生了变幻,就像一个魔幻空间,我很享受这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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