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果
启蒙先贤王元化
文/王果
王果凝神谛听:王元化(右)畅叙反思与启蒙的甘苦
王果诗人,著有《洪荒六记》《轭下》等多种作品集
元化先生是我尊敬的良师益友。我们同属“胡风冤案”的受害者。劫后余生,时相过从近三十年。在之前的一九四七年,我在上海中华职业教育社担任黄炎培秘书,对黄老与中共地下党合办的《展望》周刊,颇为熟悉。一九四八年秋,元化受命中共地下组织安排,到《展望》主持编务,得到黄炎培的支持。而我当时已告别黄炎培秘书岗位,去了山东和苏北老区,与元化失之交臂。
一九五五年“胡风冤案”发难前的岁月里,我对元化仅夙仰其名,无缘晤叙其人。说明这一点,意在表白我对所谓“胡风集团”及“胡风分子”戴帽穿靴的异议。就我看来,当年被“胡风冤案”株连者大都基于对胡风文艺思想的契合,这种契合程度有深有浅,时间有长有短,把思想的契合宣判为“集团和分子”,那是党同伐异的需要和欲加之罪的方便。一九五五年“胡风冤案”发难二十五年后即八十年代初,“当高贵的神祗渐行渐远/我们从地窖返回人间”(诗人木斧致王果),“胡风本人的彻底平反分三次实现:第一次撤销‘反革命’,保留‘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宗派主义’和‘政治历史问题’;第二次撤销‘政治历史问题’;第三次认为胡风文艺思想未经讨论,不宜作结论,又认为在现代文学史上,宗派问题复杂,不止一方有,亦不宜列入结论。至此,整个胡风事件才宣告结束,不过这已是他逝世以后的事了”(《胡风:三十万言书》。绿原:《关于三十万言的回忆与思考》)。
这才是真正的盖棺论定。
历史的步伐古往今来都是这样迂回曲折过来的吗?我又想到元化先生喜爱的南宋诗人杨万里,想到他另首与《桂源铺》审美意象上同一类型的七绝:
莫言下岭便无难
赚得行人错喜欢
正入万山圈子里
一山放出一山拦
一九七九年夏季,我从西北囚地来到阔别二十余年的上海,谋求平反。斯时才与元化相识。大约由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一见如故。嗣后几十年的近距离过从,受益良多,包括感悟和感动。
元化复出后勤于著述立说,每出版新书必题名落款惠赠。二○○四年面世的《清远书屋笔札》,毛笔书法,宣纸布面,上题:“王果与我相交已近二十五年,彼此相知,情谊深厚,谨以此册赠之,聊表寸心。”我有幸获得元化先生远行诀别前惠赠的最后一册著作《沉思与反思》(2007年版)。仅这个书名,就浸透思辨能量。从而有益于人们的思想自觉升华。元化先生说,他是在严格意义上使用反思一词的。他的反思完全出于个人自觉,由于思想受到生活的冲击,引发了痛定思痛的反思要求。他的反思从四十年代起经五十年代下半叶到九十年代,直面极左思潮根源和危害。这些灵魂的拷问对提升自我剖析客观意义非凡。我不是学界中人,元化逝世后,我因病身体半残,更趋孤陋寡闻。近读陆晓光教授《论王元化新世纪第四次反思》(节录)后,遐思联翩。反思的前提是真诚和勇敢,反思的对象既涉已(自我)又涉彼(客观)。一般说来,爱听好话厌闻诤言,在很大程度上是人们的共性。而反思势必涉及主客观双方的局限和时弊。元化先生以赤诚情怀和大勇气概,把生活的存在置于理性的法庭面前重新审视。
“就一九七八年迄今整整三十年改革开放的历程而言,王元化的典范意义在于,他对‘左的教条’和‘市场至上’两种偏向都提供了有特殊份量的思想成果”(陆晓光)。薪尽火传,王元化先生的道德文章,有以陆晓光教授为首的一批学人继承弘扬,为此庆幸。行文
至此,不禁萌生一种感动:像王元化这样勤于反思、诚于反思、勇于反思,执着人文关怀的思想先驱,在当代知识界,如果不是首屈一指,也是屈指可数。
元化先生倾身心投入的毕生四次反思,对我具有深切的启蒙意义:反思和启蒙是一个实质内涵的不同修辞表述。王元化研究专家夏中义教授在其撰写的《王元化“思想—学术”襟怀解读》约四万字的鸿文中,把主人公思想学术历程梳理成两个启蒙阶段:自启蒙(1956—1979年)长达二十三年;从焚琴煮鹤到凤凰涅槃的二十三年。其重大启蒙成果是《韩非论稿》。再启蒙(1990—1999年)计十年。元化坦陈:九十年代是他反思的时代,直到这时他才摆脱了依傍,抛弃了长期形成的既定观念,用自己的头脑来认识世界,考虑问题。中义教授提示:“自启蒙是王元化在立场方法层面剔骨还父,再启蒙是在观点层面削肉还母。后者比前者更具批判锋芒,在学术上展示了更开阔的思想史图景。从国学到西学,从本土到世界,王元化对卢梭《社会契约论》的解剖,实在是政治学层面对《韩非论稿》的纵深延展。”
中义教授的《王元化“思想——学术”襟怀解读》发表于《上海文学》2004年3月号。此后不久我与元化先生晤叙时,表述了我的读后感:夏中义通览精读了您的全部著作,钻进去走出来,他的解读见地精辟到位,文笔语言形象生动。元化首肯并缓慢地说:“我与中义交往不多。他花功夫写了几万字长文,不容易啊!”稍许停顿后又缓慢地说:“我不在意人们对我的泛泛赞扬,还有那些脱离实际的主观臆断,我关注的是对我的理解。中义是理解我的朋友之一。他对有些问题的解读,言他人之尚未言,点到为止,给人留下思考的空间。”
对于夏中义教授此篇《襟怀解读》鸿文,事后和迄今我都有一点挥之不去的遗憾,作者在充分论述元化先生自启蒙和再启蒙的同时,却有意疏略了八十年代主编《新启蒙》的非凡经历。窃以为,王元化斯时主编的《新启蒙》,至少代表了三十年代“一二·九”运动那一代老资格共产党人中先驱者们的思想导向,他们的声音具有不可代替的意义和作用。长期以来,启蒙一词为一些敏感症患者所忌讳。其实,启蒙就像人们每天晨起必洗脸,马路每天需清扫一样,何讳之有?从八十年代王元化主编《新启蒙论丛》的风雨沧桑中,我深切体会:当代学人中的先驱者,如何突破权势体制的石罅开拓独立思考天地,如何超越市场功利和传统说教包围守护自由思想阵地,更是戛戛乎难矣!
元化在一九九四年《自述》一文中写道:“一位友人曾从我的书中摘出这样一些句子:‘人的尊严愈是受到凌辱,人的人格意识就愈会变得坚强起来。这是施加暴虐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思想是古怪的东西。思想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思想也不是暴力可以摧毁的。’……他认为这些见解不是来源于读书,而是直接来自阅历。这话是不错的。生活经历激发了思考。”元化这里提及的“一位友人”是指王果。我很欣慰,他把我们平日倾诉的心灵相契的片断,记入他的《自述》中。两年前的一九九二年十月二十七日,元化在致我的信中云:“我欢迎你来谈谈。我的接触面虽不狭窄,但谈得来的朋友不多。我们大概都是处于文艺界之外的人物,属于一无所求那一类。你最近还在写诗么?”
“思想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思想也不是暴力可以摧毁的。”这一惊世骇俗论点提示的渊源,元化在《九十年代日记》中有所交待:“一九九三年五月三十一日,《解放日报·读书副刊》编辑查志华来索稿。我以《思辨发微》序交她,这篇序是我着力写的。序中谈到王船山知情意之说。下面我作了这样的发挥:‘思想是古怪的东西。思想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思想也不是暴力可以摧毁的。’未几,这位编者将此稿退回。”
元化先生的文字洛阳纸贵,何以退稿?从《思辨发微》序有关段落可窥其端倪:“人的尊严是不可侮的。青年时代,我从一本通俗小册子里读到伽利略的事迹,我一直记得伽利略赞地动说受到教廷审判宣告自己错误的情景。当这一切完毕以后,他怀着屈辱站起来说:‘可是地球还是动着的!’至今我一想到这事,我的心仍会感到颤栗。思想是古怪的东西,思想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思想也不是暴力可以摧毁的。”
看来,元化先生从青年时代到年逾古稀,悠悠几十年来一直念念不忘伽利略冤狱事件。七十二岁时的一九九二年二月,他写下了追怀伽利略的上引那段动情文字。伽利略于一九九二年十月三十一日蒙冤三百六十年后,获梵蒂冈教皇平反。不平常的一九九二年,伽利略——王元化,冥冥之中似有一种超越时空的神奇因缘一线相牵。天文学大师如在天国有灵,我以为,他会首先想到东方上海的学人王元化,说一声:朋友,你是我学说和信仰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