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女人而言,心灵美和颜值高不能兼得,异性和同性之爱亦不能兼得。坚持自己的初衷,成了她唯一的选择。她能成功吗?
1
那个晚上有什么特别的吗?马骁驭回忆过好几次。仲春,下雨。似乎就这么两点可说的,其他一切平常。
他躺在舒适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莫名其妙的。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自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似乎还飘了几缕梦影,但很快又意识到其实是醒着的,好像某根筋被谁拽着,不让他进入梦乡。
细思这一向并没什么烦心事,工作也还顺利,本该倒头大睡才是,怎么会失眠呢?想起最近看到的一个资料说,脑萎缩的其中一个特征就是失眠。马骁驭不禁哑然苦笑,自己才四十出头,不至于吧?而且,没成家没生子的,革命尚未成功,没道理萎缩。按联合国的规定,他还没到中年呢,还在青年的尾巴上。
应该是偶尔失眠,无须乱想。马骁驭拉开灯,打算找安定出来吃上半粒。原先他对安定很抗拒,后来听说他们学校一位九十多岁的老教授,一直是靠安定入睡的,好好的,既没糊涂也没痴呆,他也不再抗拒了,备了一小盒在床头。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那种暗夜里无边的响动,更让夜晚显得万籁俱寂。无论白天有多少烦乱,多少不公,多少悲欢,夜晚总是这样宁静,让醒着的人,很容易触到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
听见他开灯拉抽屉,老贝闻声从床下窸窸窣窣地钻了出来,抖抖毛,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有几分不解。老贝是母亲养的小狗,母亲走后就跟了他。十一年,在狗界已经是高寿了,但在马骁驭这里依然像个小孩儿。老贝最怕下雨,平时睡在马骁驭床边的沙发上,一到下雨就钻到床下去了,为此马骁驭在床下为它铺了个垫子。
马骁驭去客厅倒水,老贝也小跑着跟上,紧撵着他脚后跟,生怕跟丢了。爪子在木地板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这是他们两个共同的家。马骁驭吃了安定,站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雨哗啦啦地发出响声。春天竟然会下那么大的雨,有些让人惊骇。
他回到床边。顺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啊,竟有五个未接电话!
难怪他睡不着。看来人和手机也是有感应的,即使是静音也能唤醒他。他连忙打开看,哦,不是老爸,还好。是他的大学同学吴秋明。五个未接电话都是吴秋明的。再看时间,最后一个电话是一点十分打的,差不多就是他起来吃安定的那一刻。
怎么回事?半夜三更的给他打电话,莫非是前两天会议上的偶遇,又让她想入非非了吗?想找他煲电话粥吗?想到这一点不免有些烦躁。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正想着,电话再次响起,因为取消了静音,铃声大作,即使有哗哗的雨声也很刺耳,屏幕上跳出吴秋明三个字,一声,两声,三声。马骁驭纠结着,要不要假装依然在熟睡中没听见?这一接,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但他终于还是接了起来。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请问你是马……那个马先生吗?
马骁驭说,我是。
他估计女人念不出“骁驭”两个字,只好叫他马先生了。
我是二医院急诊室,有位女士昏倒在这里。可能是你的家人,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虽然现在电话骗局多多,但马骁驭凭直觉,相信对方真的是医院。他只是本能地求证了一下:嗯,这个电话是我同学吴秋明的,是她昏倒在你们医院了吗?
对方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一个人来医院的,到急诊室就昏倒了。医生正在抢救,我在她手机里翻到几个电话都打不通,就你的通了,你赶紧过来一下吧。是市二医院急诊室哈。
马骁驭只好说,好的,我马上过来。
马骁驭有点儿发蒙。居然遇到这样的事。虽然不是他想象中的麻烦,却是另一种麻烦。他和吴秋明毕业后几乎没联系过,仅仅因为前些天开会遇见了,才互相留了电话。也就是说,他的号码进驻吴秋明的手机不到十天,就派上了大用场。
吴秋明单身一人,他们班同学都知道,四十多岁的她始终单身。她这个单身跟马骁驭不同,马骁驭是离婚独居,她是从来没结过婚。独自一人,住在东郊的一个小区里,离市区,离她单位都很远(搞不懂她为什么选择那里)。这个二医院是离她家比较近的一家医院了,估计是半夜发病,没有救兵可搬。
马骁驭的家离二医院颇远,即使夜里不堵车也得开二十多分钟吧。但眼下别无选择,他只能去了。虽然事情来得很莫名其妙,本能却指挥着他迅速穿上外衣,拿上车钥匙。
老贝依然黏着他的脚后跟,紧跟不舍,一直跟到了门口。马骁驭蹲下来摸摸它的头说,你不能去,在家等我,外面在下雨。可是老贝不肯,大概它从来没见主人半夜三更丢下它出去过,何况还是雨天,它很紧张,一个小跑,抢先蹲到门口挡住去路。
马骁驭只好把它拎起来,放回到沙发上,厉声道,不许跟着!
老贝可怜巴巴地站在沙发上,目送他出门。
地下车库安静得像悬疑片里的案发现场,昏黄的灯光下一辆辆轿车蛰伏在车库里一动不动,车主们正在梦里神游。马骁驭打亮自己的车,电子车门发出的叽叽声尖锐地刺破了固体般的宁静,他心里忽地涌起一浪悲伤,一年前他为了母亲曾夜半奔向医院,未到天亮,母亲就撒开他的手,离去了。看着母亲平静的面庞,他当时竟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他想,妈妈终于不用再受痛苦的煎熬了。
可是他却把痛苦承接了过来,像得了后遗症似的,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医院,看到医院的标志心口就发紧。哪怕是亲友病了,他也找各种借口不去探视。如同大地震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能看到拆迁工地,一看到半倒塌的房屋心里就发慌、发闷。
今天只能去了。他平静地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将车缓缓驶出车库,驶入雨夜。
2
马骁驭和吴秋明是大学同学。
二十多年前他们进了同一所大学,在同一个系同一个班。但他们做同学时基本没什么交往,夸张一点儿说,马骁驭都没正眼看过吴秋明。不是马骁驭多么骄傲无礼,是实在顾不过来,总有一个接一个的美女遮挡住他的视线。马骁驭在大学里是风云人物,班长,校篮球队队长,文学社社长,最重要的是,他很帅,帅而高,帅而聪明,帅而有教养,是女生们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碰巧他还姓马。可是吴秋明呢?是他们班九个女生里最不好看的那个,不仅长得不好看,左脸颊靠下巴的地方,还有一道伤疤。这伤疤让她的嘴显得有点歪,把她划入了丑女子的阵营。
进入大四后,班上那几个还没女朋友的男生坐立不安了,即使是毕业后去向的迷茫也压不住青春的慌张。可是男多女少,无法平均分配,更何况马骁驭这样的家伙还多吃多占。于是其中一个男生,再三考虑后就去找吴秋明了。他感觉他有九分的把握,就好像去他们村里那个冷清的供销社买牙膏,牙膏有点儿过期还有点儿脏,但大妈说,就剩这支了。没有选择,牙膏孤零零的,也是急于让他买走的样子。这位男生早就注意到,吴秋明没有男友,她总是和班上另一个相貌平庸的女生一起,打开水,去食堂,上图书馆。就在不久前,那个女生居然被政教系一个慌张的男生给拽走了。吴秋明便独自一人在校园里行走,用那个文雅的词语来形容,就是孑然一身。
该男生在某一个晚自习时间,勇敢地前去求爱,他信心满满,甚至有点儿当救星的意思。他在图书馆外的林荫道上拦住了吴秋明,直截了当地说,做我的女朋友好吗?吴秋明看着他,面无表情,好像看着路边的悬铃木。他以为她被意外惊呆了,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声音还稍稍提高了一点儿。这回吴秋明很清楚地回答了一个字,不。男生大为惊讶。他以为吴秋明会羞怯,会感激,会不知所措,唯独没想到她会拒绝,而且拒绝得那么淡定。
Why?男生忍不住冒出语气夸张的英语,还搭了一个耸肩的动作。吴秋明用汉语回答说,抱歉,我不喜欢你。男生下不来台了,尴尬地讪笑道,没关系的,我们先做普通朋友,互相了解,增加友谊。好不好?吴秋明依然说,不。我觉得没必要。
碰壁男从尬尴转为生气,拂袖而去,一个晚自习都在郁闷,都在想不通。他不明白吴秋明哪儿来的自信?当晚,他便在他们寝室的卧谈会上吐槽吴秋明(据说现在的大学生已经没有卧谈会了,晚上都各自玩儿手机或者ipad,或者用笔记本上网,互不交谈。光是这一点,就令马骁驭十分怀旧)。他吐槽时,自然是抹去了自己被拒的那一幕,只是假作旁观者的口吻说:靠,听说咱们班那个丑女子心气还高着呢,宣称非帅哥不找。
一说丑女子,男生们马上明白是指吴秋明,哗然了:不会吧?是没人要吧?故意给自己找台阶吧?就她那样还找帅哥?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肯定是看《简·爱》看出毛病了吧,还真以为有罗切斯特在等他啊。问题是她比简·爱难看多了。
舆论一边倒,让碰壁男心理平衡了一些。他冷笑道,我也是听说的,不信你们哪个去试试?肯定会遭拒。立即有个男生说,好,我去!为了满足你们的好奇心,本人出卖一回色相。不过,他又说,她要是答应了,你们得帮我解脱哈。
该男生已经有女友了,是高中同学,爹还是高干。他因此被班上男生戏称为快婿。快婿无聊生事,趁着女友不在身边,就去找吴秋明了。但事情的结果又一次出人意料,吴秋明也断然拒绝了快婿。理由依然很简单:抱歉,我不喜欢你。
快婿毕竟有点儿思想准备,于是追问道,那你能告诉我,你的理想男生是什么样子吗?吴秋明不说话,转身要走,快婿不甘心,追上去问,难道你是要找马骁驭那样的?
这话原本有些挑衅的意味,快婿预料吴秋明会生气,不理他。但吴秋明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可以吗?
快婿说,不不,当然可以。我的意思是,你也喜欢马骁驭?
吴秋明依然淡定地看着他说,喜欢,又怎么样?
然后转身就走了。其实吴秋明回答的都是反问句。但有时候反问句就是肯定句。何况快婿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
这场风波后,班上的人都知道吴秋明暗恋马骁驭了。男生们在嘲讽了吴秋明之后,又开始起哄马骁驭,说马骁驭你真是老少通吃啊,美女丑女一网打尽啊。
马骁驭闻听此事,才去注意这个叫吴秋明的女生。当然,他肯定认识她,只是从未把她当女生好好看过。上课了,他看到她走进来,依然穿着件浅啡色的灯芯绒夹克,前面后面几乎差不多,微微低头,径直走向座位,如入无人之境。马骁驭特意查看了一下她的成绩,成绩不错,每次考试都能进入前三。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书呆子吧。
马骁驭是个有教养的人,爹妈都是大学老师,他制止了几个男生的起哄,并说大家应该尊重吴秋明,不要拿这事取笑她。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亏你们还是学心理学的,怎么一点儿体恤他人的意识都没有?”他说这话时,心里是怀着怜悯的。这么一个女孩子,一手牌只有一张主(年轻),但也和其他漂亮姑娘一样心怀高不可及的择偶标准,今后的日子一定会很辛苦的。
马骁驭的怜悯,肯定是有着优越感的怜悯。从心理学上讲,怜悯本身就是从高向下的,或者说是置身事外的,同情才相对平等,彼此类似。但对于吴秋明的处境,马骁驭哪里能感同身受?好在他还善良,还有体验别人痛苦的能力。
到毕业,马骁驭和吴秋明也没有正面“交锋”过。马骁驭假装不知道,像对待其他同学一样对待吴秋明;吴秋明呢,好像也从来没说过喜欢马骁驭这样的话,照样一个人独来独往,悄无声息地进出教室,紧紧抿着略微有些歪的嘴唇,偶尔和马骁驭照面,也没有任何表示,不要说眉目含情,连笑意都没有。
就这样毕业了,各奔东西。
3
一开车上路,马骁驭发现雨挺大,比他在窗前听到的还要大。大雨裹着风,在路灯下飘飘忽忽,是一个他似曾相识的雨夜。
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外出了。这样的夜晚,会让马骁驭心情沉重,因为母亲去世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风雨交加,他接到医院的电话,慌慌张张开车赶过去,一边开车一边通知父亲,虽然父母已离异多年。
脑袋发沉,不会是安定起作用了吧?真要命。此刻本该躺在雨夜里呼呼大睡的,却驾着车在风雨中前行。人的命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突然拐弯儿了。也许是在前两天那个会议上拐弯儿的?那天他怎么也没想到会遇见吴秋明……
马骁驭使劲儿揉脸,抓头皮,恨不能抽上一支烟。雨刮器来回扫,前路还是一片迷茫,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幸好是夜里,街上车辆稀少。
忽然,一把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雨伞,猛地打在他的车前窗上,那一瞬间马骁驭还以为撞到人了,猛踩急刹,雨伞飞到了路边,车轮却控制不住地打滑,斜到一边,撞在了路边的隔离带上,马骁驭整个人往前冲又被安全带拽回,但已是魂飞魄散。
一个女人从路边跑过来捡伞,捡起来后怯生生地站在路边,似乎等着挨骂。
马骁驭伏在方向盘上,心脏被惊得咚咚直跳,幸好是雨伞,要是人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他忍不住骂了几句。这骂的几句里,也有冲着吴秋明去的。你说这种事干吗把我给扯进去?难道在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里,你就找不出一个比我更亲近的人?碰上这样的紧急状态,按社会关系排,首先是老公,没老公是儿女,没儿女是父母兄妹,没父母兄妹是同事,实在不济,才是同学,同学也应该是比较要好的女同学。怎么也轮不着一个天远地远的男同学吧。
当然,他心里也清楚,在吴秋明看来,他们不仅仅是男女同学关系,甚至连他们班同学,都认为他们之间是有故事的。何况,电话也不是她本人打的。她一定已处于无法自控的状态了,否则以她的矜持,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
马骁驭下车,到车前看了看,车前的挡板撞了个大坑,右前灯也撞裂了。幸好轮胎什么的,都没事儿,要不这大半夜的,上哪儿去修?他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好向保险公司交代。
捡起雨伞的女人依然站在路边,那眼神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前任女友,那个挺能“作”的女友。
马骁驭冲着她发火道:大半夜的,你在马路上晃什么晃?
貌似前女友的女人也被吓到了,连连说,对不起啊,风太大了,我没拿住。他本来还想吼一句,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害死我!但雨水流进嘴里,让他闭了嘴,他挥挥手,意思是赶紧走你的吧。
女人就撑着伞,款款地走了,那步态,好像是出来散步。大半夜的,还冒雨,在大马路散什么步啊。这神经兮兮的行为,也是和自己的前女友极像的。前女友一到下雨的时候,就会提出要出去走走。有一天晚上,她也提出这个要求。马骁驭答应了,虽然很不情愿,但那时候正热恋,他还是很配合的。他们挽着胳膊,在人影稀疏的街道上走了半个小时,裤脚和胳膊都淋湿了。女友在他耳边说,我觉得爱情就是两个人一起撑一把伞,在下雨的时候相依着一起走。他听着心里发毛,不知怎么回应,如果说是的,感觉自己太矫情,这样的雨天,怎么也该待在家里,喝杯热茶。但说不是,是断然不行的,他只好轻轻吻了一下女友的脸颊,相当于女友给他发示爱微信时,他回一个动作表情。
关于爱情,人类有成千上万种表达,曾经打动过马骁驭的是塞林格的一段话:“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如果以此界定,马骁驭早就不再享有爱情了,虽然他身边的女人没有断过,但那都是性的需要,或者,生活的需要。自离婚后,他前前后后谈过的女朋友,没有30个也有20个吧。发生过肌肤之亲的,也超过10个了吧。她们让他动心,仅仅是春心,没有一个是让他想触碰又收回自己手的。眼前这位喜欢下雨天散步的,已经是其中最让他珍惜的了。马骁驭想,问题不是出在女人身上,是在他自己身上,他的心已经长了厚厚的茧,脱敏了。
前女友貌美,还脱俗,不是一般的脱俗。每每两人在一起,马骁驭请求她做顿饭或者煲回汤时,她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如果马骁驭说,我看人家那些女人……话还没出口她马上就会说,我干吗要和别人一样?我就不喜欢厨房!她宁可叫外卖,胡乱对付,然后用做饭的时间看书、听歌,甚至发呆。她说这样的人生才是她想要的人生。她从不要求他买名牌,不化妆也不烫头,穿着简朴,有时甚至过于简朴,一条牛仔裤,一件布衬衣加上一件卫衣外套,一个旧牛皮包已经发硬了,她好像对自己的美丽毫不在意,以至于马骁驭不得不主动给她买衣服,买鞋,买包。如果说她有生活欲望,那么也是按书上来的,比如“一生中要做的99件事”,做过的她就勾掉。
马骁驭最初是极喜欢的,这么清纯,这么有文艺范儿,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多么难得。问题是她并不是因为丑小鸭不打扮,她是个漂亮女人,虽然没漂亮到惊艳,却是别有韵味,很耐看,稍稍打扮下绝对是个美女。最让马骁驭欣赏的是她“腹有诗书”。聊天时,常会恰到好处地掉个书袋,令谈话趣味横生。他曾暗暗惊喜,都这个年龄了,竟然还捡了个宝。
但时间久了,他有点儿受不了。毕竟,日子是通俗的,人是要过日子的,人得通俗点儿才能把日子过下去。马骁驭承认自己是个俗人。“腹有诗书”之前要腹有大米。他们之间的最终爆发是因为大海。不是叫大海的人,就是大海,The sea。
前女友每天都说,在“一生中要做的99件事”里,她最想做的就是去海边看日出,在海边发呆,让海风吹乱头发,赤脚在沙滩上奔跑,让海浪亲吻双脚,趴在沙子上听自己的心跳,闭上眼睛让太阳覆盖全身……
感觉完全是书上抄下来的句子,语气词都没改。
马骁驭只得一次次地表态说:好,等我有假期了就带你去。
可是他的确忙,从冬忙到春,从春忙到夏。学院的现任领导还有一年就到龄了,他是候选人之一,但他的论文篇目还不够,而且他的课题还没完成。
前女友开始不高兴了,不高兴的具体表现是拒绝跟马骁驭亲热。他们在一起两三个月了,始终没有进入到男女最实质的交往,直截了当地说,始终没有做爱。马骁驭每每蠢蠢欲动时,她就打各种岔。状态最佳时,也只允许马骁驭亲吻,或抚摸。不高兴后,她连这个层次也关闭了,彻底拒签。
马骁驭在她这儿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女人来说,性和爱一定是紧密相关的,感情上的不满足一定会导致性事上的不积极。而男人是可以分开的。马骁驭终于意识到,这事比他的课题更紧迫。
有一天他咬咬牙,在网上买了两个人的往返机票,去三亚的。然后把信息发给前女友,前女友立即回复了无数个亲吻和红心,和各种手舞足蹈的动画小人儿,然后是一句“大海我来了!大海请张开你的怀抱!”马骁驭感到那种兴奋瞬间感染了他,他拿着手机都感到自己的身体发热。看来这付出很值得。接下来,马骁驭更是心满意足,到三亚的第一天晚上,和女友的关系就突飞猛进,达到顶峰了。
但核心问题并没有解决,马骁驭本人并没有看海的心情,哪怕是到了三亚也没有心情,他只是让女友每天去看海,去赤脚在沙滩上跑,去发呆,去让海风吹乱头发……总之,去做“一生中必须做的99件事”之一。他只是偶尔从窗口望望海,望望前女友的倩影,休息一下眼睛,然后就回到电脑前,要么赶论文,要么通过视频跟学生们讨论课题。他想,幸好有网络啊,还能继续工作。
哪知在返回的飞机上,前女友一直情绪不高。问她,玩儿得不开心吗?她幽幽地说,我终于明白了,你不是真的爱我。马骁驭惊诧莫名,这话从何说起?我要不爱你,能专门飞这一趟吗?前女友说,如果你真的爱我,怎么会舍得让我一个人去海边?面对无垠的大海你不知道我有多孤独?我多想靠在你的怀里面对大海,和你一起闭着眼睛晒太阳,那样才是最最幸福的。可是你却离我远远的,和电脑在一起。
马骁驭说,没有啊,我经常在窗口看你,而且,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陪在你身边的,一日三餐,还有整整一夜。
前女友依然充满忧伤地说,不,你带我来三亚,是为了应付我,是为了……达到你的……目的。并不是真的想陪我看大海。在你心里,论文比我更重要。我真的很失望,我看错你了。
马骁驭崩溃了。感觉自己花了冤枉钱,两个人的往返机票,加上酒店住宿,近两万元啊,只换来一个“应付”。
马骁驭感觉这个累,不亚于随时掏钱买名牌的那种累。照理说,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到十岁,前女友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该有代沟的。那么,是三观不同?他们之间有个“三观沟”?还是最通俗的说法,性格不合?
结局自然是分手。虽然马骁驭很有些不舍,这一位,是他离婚后谈的无数对象里时间最长感觉最好的一个。但他的确没法满足她,因为不能满足,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他几乎碰不到她的身体了,对他来说她真的变成了一个花瓶。一辈子那么长,按书上说的,这才做了不到30件事,还有60多件呢,早晚会分手的。
分手后马骁驭全力以赴埋头搞论文,搞课题,一年后如愿以偿当上了院长。这个时候,孤独涌来,欲望涌来,他需要一个女人,太需要了,于是,新一轮求偶活动开始。
4
那把飞来的伞,彻底惊醒了马骁驭,安定催生的睡意也撞成了亢奋。他开着只亮一个前灯的独眼龙车,快速赶到了医院。
医生果然在等他。上来就说,你总算来了,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来签字做手术了。马骁驭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很危险,再不手术就要穿孔了。
马骁驭松口气,说,可我不是她家属啊。我就是她同学。
一个年轻护士说,是我给你打的电话,我翻她的手机,拨了前面几个号码都没通,只有你接了电话。现在手术不能等,你就签字吧。
马骁驭无奈,只能默默地拿过单子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一个手术潜在的危险竟有那么多!光是麻药可能引发的危险就有一堆。他有些犹豫了,自己能担起这个责任吗?
他问医生,必须手术吗?医生说,必须手术,否则穿孔就完了。她已经高烧了,各项指标都亮红灯了,不做手术过不了今晚。
吴秋明这时已经醒了,穿着手术衣躺在那里,看到他连忙说,马骁驭你就签吧,拜托了,你不签我只有自己签了。
马骁驭只好签字。他来医院,不就是为了签字吗?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如同战争时期。属不可抗力范畴。
然后就坐在手术室外面等。
雨好像停了,仿佛刚才的疾风骤雨,只是为了给马骁驭深夜进医院制造一种紧张气氛。走廊上空无一人,灯光反射在光洁的地面上,散发出不同寻常的幽静。每个病房都悄无声息的,偶尔有护工进出,蹑手蹑脚的。但马骁驭知道,绝对还有很多人没有入睡,在被病痛折磨。那样的幽静,是危机四伏的幽静,让他马上想起了母亲病重的日子。
母亲是去年走的,最后那半个月,他天天跑医院,几乎24小时守着。母亲并没有手术。在查出是癌症后,母亲坚定地表示不手术,不化疗,不放疗。她看了很多资料,认定现在医学对癌症是没有办法的,所有的治疗都只是折磨,最终还是得走。她说与其在医院里被折磨到走,不如在家享受最后一段日子。马骁驭无法违背母亲,对一个什么都很明白又很固执的女教授,你无法说服她。但是,癌症的确是可怕的。到后来母亲进入了昏迷状态,马骁驭只好再送她进医院,在医院里,她依然备受折磨,常常要靠打杜冷丁止痛,直到离世。
事后马骁驭想起这个过程,常常心痛自责。因为在决定母亲治疗方案时,他很无力,很没主见,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手术好还是中医保守治疗好,只好顺从母亲。母亲离世后他时常内疚、后悔,认为自己应该说服母亲做手术的,也许手术了,可以多活几年。直到有一天,他听见一位刚经历了父亲患癌症离世的人说,从家人查出癌症那天起,你的所有决定都是错误的,怎么做都是错。因为你无法做两次选择,无法比较。他才终于放下了这个包袱。
整整一年,他活得沉重而又悲伤。父亲和母亲,在他考上大学后忽然离婚了,那时他才知道,父亲早就有了外遇,是母亲恳求他等儿子高考完再分开的。这让他对母亲充满了一种心疼的感激。他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忍下来的,每天笑脸面对他,给他做好吃的,让他安心高考。而父亲的外遇并没有因为他的学问而上档次,和普通男人一样,他就是喜欢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为了那个年轻美丽的躯体和活泼快乐的性格离开了母亲。也许人到中年的他格外需要阳光照耀,他向葵花一样义无反顾地朝着阳光而去,不管背阴处如何杂草肆意丛生。父亲再婚后,马骁驭便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给了母亲最大的安慰。即使在国外的几年,他也和母亲每天通话,每周视频。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想弥补父亲对母亲的伤害,更因为母亲还是他的朋友。所以母亲的去世,对他的打击是双重的。他不明白母亲这样一个优秀的女人,善良的女人,为什么要承受如此不堪的命运?尽管母亲去世后他的论文得了奖,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院长,内心的伤痛却无法抹去。这种伤痛无人能明白,无人能替代。他只能安慰自己,母亲走的时候是知道他要当院长的,很开心;虽然母亲始终为他的成家操心,他也不敢欺骗母亲,不敢带临时女友去见她,因为母亲能一眼看穿他……
……可是,他居然领着吴秋明去见母亲了,母亲幽默地说,这一位,不像是你的口味嘛,你们怎么会在一起?他结结巴巴地说,她生病了,我必须照顾她……
有人拍醒了马骁驭,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安定终于放倒了他,他就那么和衣躺在医院的长椅上进入了梦乡,还做了个荒唐的梦,有点儿不像他的作派。
原来是吴秋明的手术结束了。
被推出手术室的吴秋明是清醒的,虽然面色苍白,她努力笑着对马骁驭说,真不好意思,深更半夜把你给折腾到了医院。马骁驭意义不明地摇摇头,吴秋明说,你可以回去了,我没事了。马骁驭说,刚做完手术,总得有个人在身边才是,你看我给谁打个电话?吴秋明说,没事,谁也不用打。有护士呢。
马骁驭听她这么说有点儿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即使不考虑工作,老贝独自在家也让他惦记。这时吴秋明终于说了句,我叫了我表姐的,她会照顾我,你放心走吧。
马骁驭这才松口气,不过心下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早说?害我纠结半天。吴秋明似乎看穿了马骁驭的心思,解释说:我表姐要从老家赶过来,可能马上要到了,你放心吧。
马骁驭这才释然,拜托了护士,然后匆匆离开。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也算尽心尽力了。
5
大学毕业各奔东西。
马骁驭在众多美女中徘徊,到毕业也没敲定。选谁都有遗憾,放弃谁都可惜。于是只身一人出国留学,一去经年。读完博士回国,依然单身。这期间谈过数次恋爱,包括洋妞,但都没到婚嫁那一步,而且越谈越没感觉了。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选择很痛苦,太多选择也痛苦。最后,他居然是经人介绍才成家的,对方是个空姐,相貌不说了,脾气还挺好,家庭条件也很好。差不多一手牌全是主了。但奇怪得很,主多了也会输牌,仅仅两年,空姐就在飞行中有了外遇,跟别人通牌,让马骁驭输得很惨,妻子很快成了前妻。幸好他们还没有孩子。马骁驭重新成了王老五。
前妻离婚后曾打过一次电话,向他表达了歉意。但在道歉同时,也替自己作了辩解,大意是,我还是很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的,我也为此努力过。但我这样的女人,毕竟面临的诱惑太多。如果普通女人结婚后要面临三到五次的出轨诱惑,我就要面临三十到五十次。我已经抵挡住百分之九十九了,也算是为我们的感情尽力了。
马骁驭感到好笑,这纯属诡辩嘛,只要一次出轨,就无法证明你曾经抵挡住了百分之九十九。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你娶个美女回家,本身就是高危行为,就是个潜在的事故苗子,你自己也得承担相应的责任。他大度也是颓丧地说,我不怪你,怪我自己。
班上同学得知他从美国回来了,搞了一次聚会,一是说要欢迎他回来报效祖国,二是说要宰一下他这个大海龟,还有一说是给王老五开个相亲会,希望他在同学里拆散一对。同学在一起说话总是没正经的。那天留在省城的同学都来了,有十好几个。马骁驭感觉大家都混得还不错,而且除了他,都成家有孩子了,甚至都有二婚的了。对他的王老五身份,男士们羡慕嫉妒恨,好一通攻击。女生们则嘲讽他揪着青春尾巴不放,在等着下一代长大。马骁驭只好推说在国外没条件,不想找洋妞,女留学生都难看,没有一个比得过他们班女生的。这下惹祸上身了,大家都说那好,我们班正好还有个女生空着呢,你娶不娶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哦。马骁驭连连说,不要乱说哈。
其实聚会一开始他就发现吴秋明没来,想问,又怕给同学们提供更多的口实。现在听大家说吴秋明也还单着,心里不免咯噔一下,但脸上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的表情,心里也想,我又没追过她,是她自己愿意单着的。
但不管怎样,吴秋明还是在他心里占了个位置,很小很小,仿佛隐形。每当他身边一个女人离开,另一个女人没有到来时,她才会浮现出来。他就会想,她怎么样了?结婚了吗?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毕竟,那是一个喜欢他的女人。
据说当一个人得知对方喜欢自己时,本能反应就是喜欢对方。这在心理学上也是可以解释的,因为人的本质是自恋的,科学家研究表明,人一天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是在想自己。那么,对一个和自己一样成天想自己的人,怎么都会有几分好感。
以后马骁驭还参加过几次同学聚会,吴秋明都没出现,反而是班上另一个女生,一个当年喜欢过马骁驭的女生,向他展开了攻势,她几次暗示马骁驭,如果他愿意,她就离婚,因为她一直喜欢他。最初马骁驭还有几分动心,跟她约会了两次,毕竟是个漂亮女人,三十多岁风韵犹存。但两次之后马骁驭就闪开了。闪开的原因不是害怕破坏对方的婚姻,那婚姻不用他破坏已经名存实亡。而是他对那个女生本人没兴趣了。她和他在一起,总是说些很无趣很乏味的话,那些话题,让马骁驭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出她也是读过硕士读过二十年书的人。鸡毛蒜皮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被那张漂亮的嘴嚼碎了再吐出来,实在有种让人不忍直视的庸俗。大学时他们没机会接触,故无法判断她是一直如此,还是被生活浸泡成如此。马骁驭沮丧地想,哪怕每次在一起她能多说一句新鲜话,他也会多喜欢她一点。马骁驭无法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给一个这么无趣的女人。
两年前母校七十周年校庆,吴秋明终于出现了。女生们说,是他们年级主任亲自打电话请吴秋明,她才答应来的,她是年级主任的骄傲,从学业上说,她是他们这批最有出息的,读了博士,还考取了专业心理咨询师资格,另外还有好多社会头衔。
这个时候离他们毕业,已经过去十七年了。他们都是挨边儿四十或者四十出头的人了。
马骁驭跟吴秋明握手的时候,毫无悬念地发现,吴秋明老了,当然,自己在对方眼里一定也老了。毕竟他们都已迈向不惑之年。不过上了年纪的吴秋明,因为不烫头不化妆,有种书生气,反而缩小了年轻时与其他女生在容貌上的差异。加之略微长胖的缘故,嘴巴上的那道疤似乎浅了一些。当然,作为女性,她依然缺乏魅力。不过班上的同学对她都表现得格外尊重,除了他们已经成熟以外,更重要的是,吴秋明值得他们尊重。几个曾经调侃过她的男生,都恨不能将往事一笔抹去。
马骁驭做出很超脱的样子上前和她握手:嘿,你好。毕业到现在,咱们头一回见啊。
吴秋明也很大方地与他握手,说,可不是,白驹过隙啊。
马骁驭感觉她的大方不是装出来的,她的眼神和肢体动作,一点儿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暧昧,或者含羞,或者尴尬。握在他手里的那只手跟其他同学没有两样。是同学的手,不是女人的手。
是不是她结婚了?对他脱敏了?但接下来马骁驭尴尬地得知,吴秋明依然单着,全班单着的只有他和她。连那个当初追过吴秋明的碰壁男,孩子都上初中了。
马骁驭单着还好说,总算是有过短暂婚史,而且要再婚也是分分钟的事。吴秋明却是从来没结过婚,俗称老姑娘。这可不一般,这说明她拒不凑合婚姻,还说明她很专一。
同学们都很知趣,没人把他们往一起撮合,因为,吴秋明手上一张主都没了。马骁驭虽然是个王老五,前面却有“钻石”作定语。他回国后在母校当教授,带硕士,依然帅气挺拔,好多女学生暗地里爱慕他,他如果想找个小自己十几岁甚至二十岁的年轻姑娘,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只不过马骁驭给自己规定了底线,绝不和女学生发生情感瓜葛。吴秋明呢,在母校读到博士,然后在社科院做研究员。据说发表了很多论文,还出版了两本专著。这些都是同学中的佼佼者,可以说气质不俗,学养深厚。可是,哪个男人是被女人的学识打动的?
让人想不到的是,吴秋明那天还登台表演了节目,吹口琴。最初她上去的时候,很多同学的表情都是极为不解,甚至有点儿嘲笑的意味,意思是,你这不是找不自在吗?用现在的话说,你一点儿颜值都没有,怎么能在众人面前表演呢?可是等吴秋明的口琴声响起,大家的表情就变了,惊讶,赞赏,陶醉。吴秋明吹得真是非常好,不,不应该说吹,应该说演奏。她演奏了《千与千寻》《红莓花儿开》《梁祝》,还有《千里之外》。掌声非常热烈,而且是由衷的。
这其中就包含马骁驭的掌声。他暗暗惊讶,真没想到吴秋明的口琴吹得那么好,有点儿专业水平了。
王静声音很大地说,秋明,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大学里那么多次晚会你都没表演过,藏得很深呀。
吴秋明笑笑说,我也是毕业后才学的。
她笑着,脸颊泛红,也许是吹奏使然,也许是心情使然。音乐真有魔力,此刻的吴秋明,很有些楚楚动人。
同学会一直持续到晚上,晚饭的时候,吴秋明居然喝醉了。
本来喝醉是人之常事,有些人三天一大醉两天一小醉,可是放在吴秋明身上就会让人意外,因为她是一个那么有理性的人,她还是个心理咨询师,职业就是开导他人的,还能开导不了自己吗?据说吴秋明醉了后泪流不止,似乎勾起了什么伤心事。几个女同学都猜测她是因为马骁驭,毕业那么多年,重新见到马骁驭难免受刺激。睹人伤情。
事后,有个热心肠的女生,也是在学校跟她关系还不错的那个女生王静,就说要帮她介绍个对象,男方是个刚退休的公务员,年龄、经济条件都不错,妻子病逝,孩子上大学了。应该说非常合适。
还是找个伴儿吧,彼此照顾。大家都这么说。
但被吴秋明一口拒绝了,连见都不想见。
王静说,你这是干吗?非把自己搞得这么孤苦伶仃的,找个伴儿哪点儿不好?吴秋明说,我习惯了,我不想结婚。你们不用替我担心。王静说,可你才四十,后面的日子还长呢。吴秋明不说话。王静直截了当地说,莫非你还想等马骁驭?吴秋明又是那句话,不可以吗?王静说,你醒醒吧。吴秋明几乎是愤怒地说,我清醒得很。为什么我不能等他?等不等是我的自由!我妨碍谁了吗?你们为了他就要把我打发了吗?放心,我不会纠缠谁的,我还没那么厚脸皮。
马骁驭听了这段新鲜的八卦心情很复杂,既感动,也恼火。或者说恼火多于感动。因为吴秋明这样表白,他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就亏欠了她,被绑架了似的。他想,看来自己还是赶紧找个人成家吧,免得她再抱希望。且不说外貌,关键是自己对她一点儿感觉没有。又不是找课题小组搭档,他找个女学者干吗?
6
吴秋明手术三天后,马骁驭给她打了个电话。
他很想知道她手术后情况如何,毕竟是他签字画押的。其实头两天他就想打了,又怕显得过于关心,让吴秋明误会。对一个长期暗恋你的人,你不能不小心地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他便有意拖了两天。
电话打过去,吴秋明很快接了,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再有两天拆了线就可以回家了,叫他放心。马骁驭抱歉说自己这两天太忙,没来医院看她。吴秋明一迭声地说,不用不用,已经太麻烦你了。
语气里有一种毫不掩饰她现在有人照顾,不再需要他的那种轻松。这让马骁驭多少有些失落。马骁驭转念想,也好,就算自己做了一回好事,不必拖泥带水的。
不过,半个月后,马骁驭还是接到了吴秋明的电话,说她已经出院回家了,要谢谢他,请他吃个饭。马骁驭先是有种被感恩的愉悦,跟着又有了一种万一被黏糊上怎么办的担忧。
但他还是很绅士地说,我来请你吧,庆祝你康复。
吴秋明说,那怎么行?肯定是我请你。公私分明嘛。
马骁驭听出了吴秋明的潜台词,答谢宴就是答谢宴,定性了。他便不再坚持。但在商量去哪家饭店时,两人都有些拿不定主意,马骁驭提议说,要不去彩虹西餐厅?那儿环境不错。吴秋明迟疑了。这迟疑是那么明显,让马骁驭后悔提出这样的建议。因为那个场合很小资,总是恋人居多。马骁驭原先和女友去过几次。他习惯性地想到了那里,吴秋明一迟疑,他一下子意识到不妥,搞得他有想法似的。
还好,马骁驭还来不及尴尬,吴秋明就说,就在我家吧,家里自在些。好啊!马骁驭立即回应,仿佛是为了否定自己刚才那个建议。吴秋明又说,我把王静和她老公也一起叫上吧?这次生病住院也麻烦了她不少呢。
马骁驭差点儿击节赞叹:太好了!
他赞叹首先是因为家宴。作为一个单身男人,他已经有太长时间没吃过家常饭了。其次是因为邀请王静夫妇,王静也是他们班同学。这就更让他放松踏实了。他努力保持着矜持追加了一句,那就得辛苦你了哦。吴秋明说,没事,我喜欢烧菜。
马骁驭忽然想起,问,你表姐呢?
吴秋明愣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表姐呀,她回老家了。
看来她的确没有生活伴侣,生病靠表姐照顾,表姐一走就孤身一人。以马骁驭的经验,很多人虽然未婚,却始终享受已婚待遇,暗地有伴侣。比如他,在多数情况下也是有伴儿的,只是这段时间单着。
四个人的家宴,显然吴秋明并没有想趁机怎么样。可是校庆那天她为什么会喝醉呢?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什么非马骁驭不嫁,什么她这一生注定要孤独,搞得他压力顿生,生怕背负不起吴秋明的悲伤,慌忙投入到找对象的活动中。
同学聚会后,马骁驭像打歼灭战一样四处见女人,以前懒得见的都一一去见。老实说,还真不易找到合适的,他自己设定的三十岁到四十岁的这个年龄段,多数是离婚女人。离婚女人往往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他帅条件好,便顾虑重重,无法坦诚相处,甚至疑心他有生理问题(以你这么好条件怎么四十岁了还单身)。另有几个未婚的大龄女性,一个抽烟喝酒泡夜店,他无法接受;一个居然怕狗,怕到要尖叫的地步;还有一个上来就说要带母亲过来一起住,不能离开母亲。
不这么满世界找对象,他根本无法知道女性的品种如此丰富,让他一次次瞠目结舌。当然,在女性眼里估计男人也一样。马骁驭越来越感觉到,结婚这种事一定要趁年轻,年轻时糊里糊涂就结了,借着荷尔蒙汹涌多巴胺澎湃,什么样的对象也敢结成对子。一旦理性了成熟了,就左不对右也不对,越来越胆小。结婚结婚,要先昏才能结。过了昏头的年龄,太难了。
后来总算遇到一个相对合适的女人,三十三岁,长相、身高、学历这些硬件都符合他的择偶条件。从没结过婚,其原因是太挑剔,把自己挑成了老姑娘。说老姑娘,也只是沿用老旧的习俗,若要看人,完全像个小姑娘,脸庞依然有光泽,头发依然黝黑,穿着打扮更是入时。有时候是齐大腿根的短裤,有时候是拖到脚背的长裙,还喜欢背双肩包,手机背面上贴卡通画。
可往往就是这样,硬件归硬件,马骁驭跟她在一起总也没感觉,完全是为了谈对象而谈对象,不冷不热的。女子跟介绍人说她对马骁驭很满意,可每次在一起都很矜持。搞得马骁驭一想到要和她见面心里就有障碍,不知是主动好还是等待好。有两次马骁驭主动伸手,想揽一下她的腰,她敏感地闪开了。是不是因为从没结过婚,对性的事情很拒绝?马骁驭不好问,也不敢再试探。就这么不尴不尬地交往着,几个月过去了也毫无走向婚姻的迹象。
虽然在男女关系上毫无进展,经济上却突飞猛进。从送花,请吃饭,到送衣服送包,最后终于谈到了钻戒。却原来,未婚女子说,前一个男友,就是太小气,才分手的。
马骁驭有点儿不爽,虽然他明白,以他这样的年龄,哪里还有单纯建立在感情上的婚姻?所有的婚姻都包含着感情以外的因素,甚至大于感情因素。可是,你要求我大气,我是不是也该要求你大气呢?
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了此话,女子竟生气了,摔门而去,两天不接他电话。他犹豫了两天,本想挽回的,前期已经投入了那么多,自己一点儿收益没有实在冤,可是他又无法预测自己要大方到什么时候,才能从女子那儿得到回报。
他便打电话过去,试探着提出分手。女子以为他打电话来是求和的,哪知竟是分手,有点儿下不来台,就来了句赌气的话,那就祝你好运吧,关了电话。
这次求偶活动便以马骁驭的惨败而告终,他前后花了好几万,却连女子的腰都没揽过。虽然情感上并没有伤筋动骨,还是让马骁驭添堵。大约不是分手本身,而是由分手想到的自己的狼狈生活。
就在这个空当期,也就是一个月前,他又一次见到了吴秋明。
是在一个心理学会议上遇见的。
这样专业的会遇到同学是很正常的,可是马骁驭却莫名地紧张,还好吴秋明丝毫没有假公济私的意思,除了见面时打个招呼,私底下一次也没来找过他。这让马骁驭觉得,吴秋明这个人还是很有自尊的、心气很高的,因此多了一份好感。从会议名单上马骁驭发现,她已经是省心理学会的执委了。会议结束分手时,他便主动给了她电话,还客气地说了句有什么事就找我,别客气。
吴秋明把马骁驭的电话输进手机,回拨给马骁驭,马骁驭也就存下了她的号码。这是两人大学毕业二十年,头一回建立实质性的联系。
不想就发生了雨夜赶往医院的事。
7
马骁驭很费了些劲儿才找到吴秋明的家。她家在东郊一个很普通的小区里,面积不大,就立着两栋电梯公寓,间隔着一些草坪和绿化带,中间稍大些的地方,有几样常见的锻炼设施,还有孩子的滑滑梯和秋千。小路干干净净,看上去物管不错。马骁驭暗想,其实一个城市里,会有许多从未涉入却让人惬意的角落。
敲开吴秋明的家,最先冲出来迎接的居然是一条狗狗!而且那狗狗和老贝长得蛮像,棕黄色,短毛,尖耳朵,中等体型,狗狗毫不见外地往马骁驭身上扑,欢天喜地的样子。
吴秋明跟在后面连声唤:糖糖,糖糖!不许叫,回来!
马骁驭连忙说,没事没事,我喜欢狗,我也养了一条。
吴秋明还是把糖糖呵斥回去,关到了阳台上。
王静夫妇还没到,马骁驭略有些尴尬,显得自己过分积极了。他笑说,我还以为我迟到了,没想到是第一个。吴秋明笑说,你当然迟到了,迟到了十分钟。王静那家伙历来磨蹭,现在有孩子了更磨蹭。
马骁驭把带来的红酒交给吴秋明,吴秋明说,我答谢你,你还带这么贵的红酒呀。本末倒置了。
马骁驭说,同学之间,别说客气话。
吴秋明说,真的很感谢你。那天夜里你的鼎力相助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差不多是救了我一命。
马骁驭说,哪里哪里,救你的是医生,我不过是签了个字。
吴秋明说,你不签字画押,医生哪敢手术?
马骁驭心想,我是被迫签的。深更半夜的,没法推脱。
吴秋明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又说,得请你原谅,在那个时候给你打电话,那么唐突。你肯定很吃惊吧?
马骁驭说,确实有点儿意外。
吴秋明说,他们按手机上的顺序连着打了几个电话,有我单位同事的,有朋友的,有王静的,甚至还有超市送货的,大部分人都关机了,王静虽然是通的,但她静音,毕竟是半夜,接电话的概率太低。
马骁驭说,这么低的概率还被我中了,人品爆发嘛。不过事后我想,即使你有很多选择,估计我也是最佳,有车,行动方便,单身,不必请假。
吴秋明咯咯地笑,马骁驭还从来没见她这样笑过。吴秋明说,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居然在那个点儿还没睡着,才可能接到这样百年不遇的电话。
马骁驭心里动了一下,是呀,自己那天晚上莫名其妙地失眠,仿佛就是为了等这个电话似的。但他掩饰说,咳,我那天晚上刚好在赶一篇稿子,睡晚了。
吴秋明家很特别,虽然只是两室一厅,但厅很大,四壁都是书柜,中间一张大书桌,没有家家户户都摆放的凹形沙发和茶几。书桌上除了一个笔记本电脑,依然是一摞摞的书。正在看的,还没拆封的,像书店里的展柜。再细看,大多是心理学方面的书:《津巴多普通心理学》《社会心理学》《怪诞心理学》《怪诞行为学》《当经济学遇上心理学》《大脑开窍手册》《发展心理学》《人格心理学》等。最显眼的是那本基础教材《心理学与生活》,一看就是经常在看,已经蓬松了。作者是两位美国教授,一个是纽约州立大学的理查德·格里格,一个是斯坦福大学的菲利普津巴多。对他们这个领域的人来说,是无人不知的大佬。
书中间还有个大烟缸,一看就是青花瓷笔洗下嫁做的烟缸。马骁驭暗笑,吴秋明果然如同学们说的,不像个女人。唯一能看出主人性别的,是电脑旁的两盆肉肉植物。
不过马骁驭置身其中,倒是觉得亲切自在。忽然,他一眼看到了那本橘黄色的《20世纪最伟大的心理学实验》,如获至宝,连忙拿起来翻看:你在哪儿买到的?这书我一直没买到。
吴秋明说,几年前去北京出差,在书店买的。
马骁驭没好意思开口借。他想,现在恐怕没有借书看的人了吧?即使是作为追女人的手段都过时了。
吴秋明主动说,你想看就拿回去看好了,我已经看完了。
马骁驭说,我还真想借回去看看,这书不知什么原因买不到,只有电子版,我不习惯看电子版。
吴秋明说,肯定是没销路呗,出版社不想加印了。其实这样的书,不是专业人士也能看进去的,很有趣,还是宣传不够吧。你发现没有,现在的教材大多是以英美国家为主的。其他国家,比如日本、俄罗斯、澳大利亚等,都非常少。所以我最近带了两个学生在翻译一本印度学者写的心理学专著。
马骁驭说,那我可要好好拜读。听说你都出了两本专著了,也让我学习一下嘛。
吴秋明说,千万别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送你。
马骁驭说,你做心理咨询也需要看这么多理论书吗?我总觉得做心理咨询主要靠耐心,甚至靠天赋,会开导人就行。
吴秋明笑笑说,我在读博士后。
马骁驭吃了一惊,你在读博士后?现在吗?
吴秋明说,对,去年开始的。
马骁驭真有些大跌眼镜,实在是佩服得紧。
四十多岁了,还读书?他说,我可是早已读书读厌了,现在只要工作能对付,就不想碰专业书。羞愧呀。
吴秋明轻描淡写地说,我空闲时间多,不想让自己闲着。那就读一个呗。挑战自己有快感。
马骁驭想,看来读书对吴秋明来说就是个爱好,跟很多人玩儿乐器,玩儿相机,玩儿邮票,打游戏一样。据说马克思空闲时就经常解微积分来换脑子。这人和人,真是绝对不一样。
吴秋明找来一个纸袋,将马骁驭要借的书和自己写的两本书一起放了进去,然后把一杯泡好的茶递给他。马骁驭接过茶杯,在沙发上坐下,忽然感觉很熨帖,很自在,就好像把缩回在棉衣里的内衣袖子拉下来了。奇怪,这可是他头一回走近吴秋明。
糖糖在阳台上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用爪子拍门,马骁驭走过去安抚它,问道,它多大了?吴秋明说,在我家十三年了,两个月来的。马骁驭惊讶道,噢,比我家老贝还长寿。糖糖,是糖果的糖吗?吴秋明笑眯眯地说,对。这样我每天都甜甜的。
马骁驭乐了。吴秋明挺开朗啊,不像他想象中的单身女人。
王静夫妇果然在临近晚饭时才到达,进门说了一堆迟到的理由,马骁驭这才发现王静这么嘴碎,在大学里觉得她是个闷葫芦,跟吴秋明一样闷。她的丈夫,就是临到毕业前把她拽走的那位政教系男生,在一旁揭发她忘性大,车都开出一条街了,才想起忘带礼物了,又折回去拿。
王静说,就怪我们那孩子的老师,电话里啰嗦半天,说孩子中考的事。其实她是想让我帮她个忙,害得我忘了拿礼物,都准备好了,放在桌子上又忘了,那肯定要折回去啊,对吧。下次见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必须带来。
说罢她从包里拿出两条烟来放在桌子上:这是专门给我们心理大师提供的弹药。吴秋明有些意外,说干吗给我带这么好的烟呀?太贵了。王静说,人家送他的,他也不抽,顺水人情,你别当回事。吴秋明迟疑了一下,把烟放到了书桌上。
王静在她身后说,你也是,就不能穿得稍微时尚点儿?老是这一身。吴秋明说,这衣服可是新买的。王静说,看不出来。你衣服不是黑就是蓝,要么灰。我就没见你穿过暖色和花色。吴秋明说,深色遮丑嘛。
她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貌,这反倒让马骁驭佩服。他注意看了一下吴秋明的穿着,深蓝色的衬衣,灰裤子。虽然不时尚,质地却很好。马骁驭看出来了,绝对不便宜。再看王静,穿的是连衣裙,领口很低,腰部有复杂的褶皱,的确时尚。可是,如果让两个人交换着穿,一定别扭。
吴秋明把菜摆上桌,有模有样,七八个,马骁驭努力克制着,还是没能掩饰住那副馋相。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他由衷地叹了一句。王静也说,比我厨艺好多了。
吴秋明说,那得感谢你们来做客,平日里我很凑合。
马骁驭说,这么好的厨艺不展示真是极大的浪费。
吴秋明说,一个人嘛,吃饲料就行了。
马骁驭会意地说:我也经常吃饲料的。他知道此说法:一个人吃的是饲料,两个人吃的才是饭。
王静在一旁说,你们说什么呢,吃什么饲料?
吴秋明说,我们在说单身狗的生活,你不会明白的。
马骁驭忍不住大笑。没想到吴秋明这么风趣,并没有因为长期单身而变成刻板的大妈。
吴秋明拿出一瓶红酒,开红酒时,她还用一块毛巾垫着瓶口,颇有仪式感。她举起杯,首先感谢马骁驭在那个雨夜的鼎力相助,然后感谢王静那两天跑来帮她喂糖糖。
同学就是好。吴秋明用这句话规范了他们的关系。让马骁驭听着顺耳,他不再想说客套话了。王静却笑道,本来签字的应该是我,马骁驭谢谢你替我受累了,让我一觉睡到天亮。
几个人都大笑起来。
马骁驭原本存有的一点儿局促,在笑声中噼里啪啦消除了,就跟他常常玩儿的爱消除游戏一样,同样的花色相遇了,一碰四散,很有快感。
8
马骁驭事后回想,其实那天他最惊讶的,不是吴秋明在读博士后,也不是吴秋明的厨艺,而是他竟然跟吴秋明很聊得来。无论是专业,还是非专业,是学术问题,还是社会问题,甚至连狗狗都能说到一块儿去。这让马骁驭心里暗暗有些惊讶。
晚饭后王静夫妇先走了,照理说马骁驭也该一起撤的。但王静提醒他喝了酒,不能开车。马骁驭说,我只喝了那么一小杯红酒。王静说,那也不行,你还是规矩点儿,喝会儿茶再走吧。
马骁驭暗想,王静这是要帮吴秋明“撮合”吗?吃饭中间她曾两次说,吴秋明这下你知道一个人过日子有问题吧?半夜痛昏过去都找不到个人送医院,还是找个伴儿为好。吴秋明当时只是笑笑没有作答。不管她和她什么意思,马骁驭也只好留下了。他确实喝了酒的。王静可是一滴酒没沾,他老公喝了不少。
送走王静夫妇,他们俩就移师阳台。糖糖很安静地卧在吴秋明脚边,没有对马骁驭的存在表现出抗议。吴秋明家在27楼,蛮高,加上那天天气不错,少有的清爽,夕阳下一眼能看到远处的山脉。两个老同学相对而坐,喝茶,闲扯,放松而舒适。偶尔两个人还互相递烟。马骁驭原本是看不惯女人吸烟的,但不知为何,吴秋明吸烟他感觉很自然。
聊天的话题广泛到天边又深入到犄角旮旯。同学就是同学,共鸣比较多。说起大学时代,吴秋明丝毫也不回避她在大学里的形单影只,但她说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孤单,很自在,每天有那么多书可看,好幸福。有时候看到一本喜欢的书,兴奋好几天,就像是和作者有了一次深入交流。
马骁驭相信她说的是心里话,不是哪里抄来的。
吴秋明说,我很庆幸自己那几年的埋头苦读,后来工作了,时间少了,最重要的是阅读质量开始下降,注意力没那么容易集中了。全靠大学四年的海量阅读,打下学业的基础。那天看到一句话,感觉说到心里去了,那作者说,我很感谢自己年轻时的努力。我也是,很感谢自己年轻时的埋头读书。
马骁驭在这一点上是羞愧的,他四年的大部分时间,都被青春年少的快乐和浮躁占领了,学业全靠小聪明扛着。但对于吴秋明说她丝毫不感到孤单,他还是存疑的。毕竟青春年少。
他没有再追问。那应该算他们之间的雷区,如果吴秋明说感到孤单,那不是由他造成的吗?她说她丝毫不孤单,也许是不想给他压力。何况她的确做出了成绩。那次他们班同学聚会,一数,依旧做专业的只有五六个人了,做得好的大概要数吴秋明了,她不但取得了心理咨询师专业资格,还是省心理学研究会的执委,在心理学界已小有影响。马骁驭虽然也一直做本专业,但以前以教学为主,现在以行政工作为主,没有更深入的研究。
马骁驭说,现在做纯理论研究的的确不多了。我在大学里常常被问到是否做心理咨询。老实说,我都懒得解释心理学和应用心理学之间的不同。就连考我的硕士生也会问到这样的问题。我只能让他们先去读一批书,读过之后再思考一下,自己究竟是对一门研究人的心理和行为的实验科学感兴趣,还是对心理咨询帮助人解决困惑感兴趣。这是两个大方向。
然后呢,选择哪个方向的多?吴秋明问。
马骁驭说,还是选择实用性的多。人们太需要实用性的东西了,这是人的本能。你看微信圈儿就可以发现,好多心理分析已经变成通俗读物了。比如随手涂鸦,画房子和树,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个性,喜欢画上门窗的,表明心理比较开放;喜欢画上树冠和太阳的,表明内心有阳光;还有,太爱照镜子和自拍的人,都是有自恋倾向的人。有自恋倾向的人很容易得强迫症,进而抑郁症。如果所有人的性格都这么有规律的话,世界就简单了。
吴秋明说,现在的人喜欢通过一些符号来分析人窥探人,比如生辰八字、星座、属相、血型、姓名笔画,现在甚至还用手机号、身份证号,以及喜欢的颜色、喜欢的形状,五花八门的。这说明人都渴望了解自己,同时又渴望看到自己好的一面。那些星座血型属相的分析,不管是哪一种,都能在其中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优点,听到顺耳的话。
马骁驭说,是的,我经常被我的学生问到属相和星座,尤其是女生爱问。有一次我故意说错,我说我是摩羯座的,我那学生居然惊呼:老师你太像摩羯座了!我只能呵呵了。所以我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什么都能往上靠,都是些骗人的把戏而已。
吴秋明说,骗人说不上,就是娱乐吧。我不信这些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星座。
马骁驭说,怎么会?那个很容易查到。
吴秋明答非所问地说,其实不管用什么方式,都无法完全破解一个人的内心,破解所谓的命运,即使是易经。人心有道天然屏障,藏着一些任谁也无法看到的隐秘,父母、孩子、配偶,都无法看到。
马骁驭点头称是。
吴秋明说,哪怕你去听他的梦呓,你也不能听明白。因为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的内心,自己都把握不住自己的内心。
马骁驭感叹,到底是研究心理学的,看得深。他忽然想起前女友之一总喜欢说,你猜我想要什么?你猜我现在想干吗?如果马骁驭说猜不到,或者我怎么知道,她就会说,你不是学心理学的吗,怎么会猜不到我心里在想什么?马骁驭没法跟她说明白,只好敷衍说,你不是一般女人,你的心理构造特别复杂,是极少数人的那种。女友被忽悠得找不到北了,就放过他。
他把这个桥段讲给吴秋明听,吴秋明笑坏了,笑到弯腰。马骁驭发现她笑起来还是很动人的。也许任何人的笑容都是动人的,哪怕是满脸皱褶的老太太。笑容应该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如同阳光是风景最好的化妆师。只是,吴秋明这样笑的时候不多。总体上她是一个严肃的人,严肃的女性。
一说起专业,她的话很密,很兴奋:我早年参加过一个公益活动,以电信局的一个公众号为平台,通过电话疏导那些有心理困惑的人,做了五年。那个时候就经常遇到这样的问题:比如算命先生说我克夫(或者旺夫),那我该找个什么样的人?还有,人家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和我的属相血型都不符,我该不该去见?
有意思。马骁驭说,还挺不好回答吧?
吴秋明说,我只能尽量从正面去引导。当然还是有很多真正的心理困惑,你可以倾听、疏导、安抚,最终听到对方轻松愉快的声音,真的很有成就感。那个时候我发现,人们隔着电话说出自己的隐私要容易得多。中国人还不习惯找心理医生,或者说没条件找。所以我们的咨询电话填补了一大空缺。其实在我们那个公益组织里,大部分人是没有心理咨询师资格的,他们甚至不具有心理咨询的基本知识,就是一些有文化的热心公益的人。比如共青团干部、中小学老师、大学老师、医生、作家、编辑,等等。真正从事心理学研究的,只有三位。有时我明显感觉到一些打来电话的人,已经有了严重的心理疾患,而不是普通的苦恼困惑,应该去专业医院就医才是。但是我还是感觉到,我们那个心理咨询热线,对普通百姓的心理疏导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差不多跟教堂一样,每个周六开通,很多人为此等待星期六。
马骁驭一边听一边有点儿走神,难怪他们班同学都说她喜欢参加公益事业,还真是。听说大地震的时候,她天天跑灾区,为灾民和救灾部队做心理疏导。但他很愿意她说这些。即使抛开所说的内容,单是她说话的语速和语调,也挺悦耳的。
如果,马骁驭想的是如果,如果吴秋明稍微好看一些,自己会不会喜欢上她呢?作为男人喜欢女人的那种喜欢?为什么男人那么在意女人的相貌呢?是雄性动物的天性吗?
吴秋明发现他走神了,不说了。马骁驭很快发现了吴秋明的发现,连忙捡起她的话头说,这真是件非常好的事,为什么现在没有了?
吴秋明说,还是有的,只是越来越规范了,不再是公益性质了。
马骁驭忽然说,你自己呢?总会有心情很糟的时候吧?你怎么解压?是胡吃海喝?疯狂购物?还是去微信圈里喝心灵鸡汤?还是给朋友打电话倾诉?总不会是咬一根筷子吧。
吴秋明知道马骁驭指的是保罗·艾克曼的表情理论。当情绪低落高兴不起来的时候,咬住一根筷子或者铅笔,让自己假装“微笑”,就真的会体会到微笑的心情,让情绪好起来。
吴秋明说,你做心理调查啊?
马骁驭说,哪里,真心请教。
吴秋明说,咬根筷子对我来说,还不如吹口琴来得爽。
马骁驭说,还真是。那楼下的人有福了,可以免费欣赏那么好听的音乐。
马骁驭是由衷的,他想起了吴秋明在同学会上的演奏。
吴秋明说,说不定人家还觉得被打扰了呢。我一般不在阳台上吹,有时候想吹了,就到河边去吹。过过瘾,回来就安安静静地看书。老实说,胡吃海喝疯狂购物对我都不起作用。心灵鸡汤和倾诉我也不喜欢,你知道咱们学这个的,什么都明白。可是我也不想自己闷着,那不利于心理健康。对我最有效的解闷方式,还不是吹口琴,而是做事,一做事,我马上就心平气和了。
马骁驭问,做事?做什么事?
吴秋明说,公益呗。
又是公益。马骁驭说,我早听同学说,大地震的时候,你做了三个多月的公益。你这么喜欢做公益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吴秋明说,没什么特别原因,都是为自己。一是为自己心理健康需要,二是为自己专业研究需要。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不知怎么,马骁驭总感觉她还应该有其他原因,但这两点也足够说服他了,甚至让他暗暗动心,自己似乎应该参与一些公益才是。
差不多到十一点,马骁驭才告辞。
马骁驭开车出小区时,耳边隐约传来琴声。他不知道是吴秋明此刻站在阳台上吹口琴呢,还是他的幻听?
一曲《千里之外》,把他送出了大门。
9
那次家宴之后,他们又各入自己的轨道了,不但没见面,连电话都没有。
在马骁驭这里,是想继续保持以往的距离,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两个单身男女,不打算结婚没道理总在一起。不打算结婚的恋爱都是耍流氓,虽然说得有点儿过,本质没错。马骁驭不想让吴秋明误会自己。虽然他愿意和她聊天,但也就止于聊天。
至于吴秋明怎么想他就不知道了,反正她也没和他联系。
马骁驭觉得有点儿奇怪,他略感失落。如果真的如同学们所说的那样,她那么钟情于他,就该主动和他联系才是,反正有了开端。
马骁驭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等吴秋明的音讯,不免感到好笑。这是怎么了?真的是太孤单了吗?
这时,他生活里发生了一件悲催的事,让他心悸了数日——那位他曾经交往过的、让他很动心的前女友,突然自杀了。
那天马骁驭正在讲课,见手机在桌子上一闪一闪的,看也没看就关掉了。等下了课拿出手机一看,竟然是他前女友之一的电话,就是那个要做99件事的前女友。他们分手后他还没有删掉她的手机号。他正犹豫要不要打回去,一条短信又到了:
女士先生,我们悲痛地告知各位,某某女士已于昨日深夜不幸去世。根据她的遗愿,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如有希望表达心意者,请于明天上午到她的家中致哀。地址:某某街某某花园几栋几单元几号
马骁驭虽然不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通知,还是有些心惊,因为这个人是曾经与他有亲密关系的人,他们差点儿就订了终身。怎么回事?他要不要去搞清楚原委?
最终他还是去了那个某某街某某花园。女友的母亲是认识他的,见到他就控制不住地抱头痛哭,让他也无法克制地泪下。原来前女友与他分手后,又与一个男人恋爱,那个男人对她百依百顺,看大海等日出雨天出去散步,什么什么都不在话下。他做饭的时候她给他读诗,她看书的时候他给她喂苹果。她感觉幸福无比。却在某一天,忽然发现那男人是有妇之夫,孩子都三岁了,在另一个城市。这个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她无法承受,便选择了离世。是煤气自杀。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这方法的。女孩儿的妈妈有些神经质地反复念叨说,还好没有跳楼,不然更惨。女孩儿的父亲说,她迟早会离开的,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们轮番说着相同的话,目光呆滞,他们用那些话来缓解内心的疼痛。马骁驭除了耐心倾听,没有其他安抚方式。老实说,他先是松了口气的,原来和自己无关,不是自己害死的;但接着感到痛心,那么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再接着是自责,也许不和她分手就不会这样了;但跟着又庆幸,幸好分手了。就这么翻来覆去地蹂躏自己。最终还是痛苦多于庆幸。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心情郁闷,无人可说。因为他最想向其倾诉这一切的,只有吴秋明。有个晚上,他终于按捺不住,试着给吴秋明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传来悦耳的口琴曲,虽然很好听,他也没好意思让口琴曲响到结束才关电话。
之后收到一条短信,吴秋明回复说,她回老家了,乡下信号不好。
这一搁,也就搁下了。
一晃到了秋天。
马骁驭走在黄叶纷飞的校园里,莫名涌起一股人到中年的滋味儿,酸不拉唧灰不溜秋。不管日子过得如何,是单身还是有孩子长大成人,一到这个节点,中年的心情都会自动下载安装。没有了年轻时的朝气和想入非非,也还没有老年的神闲气定,万事皆空。两头不挂,欲说还休。
马骁驭暗地里自嘲了一把,忽然琴声入耳,是《梁祝》。虽然拉得不是很娴熟,依然有种动人的音韵随风飘来。也许是心境所致。他顺着琴声走过去,见一个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里,一个男生在专注地演奏小提琴。他们学校是没有音乐系的,这学生显然是业余爱好。爱好音乐会让人内心更丰富。这是吴秋明说的,她说她之所以人到中年还学吹口琴,就是想以最低的成本涉足音乐。马骁驭在这一点上又一次感到羞愧了,小时候父母为了让他学琴,买了小提琴,还买了架聂耳牌钢琴。可他至今只会弹《致爱丽丝》,小提琴则完全废弃了。
离开小提琴手,转身,却见系里那个新来的女老师款款走来。马骁驭赶紧往右一拐,插到另一条路上去。
那个老师是这个学期刚来他们系的,女博士,二十八岁,未婚。到系里的第一周,就主动约马骁驭吃饭。马骁驭稍感意外,还是去了。起初他有顾忌,一是她比自己小十几岁,怕有代沟;二是读书读到博士会不会呆?哪知见面没多久他就意识到他的顾忌都不是顾忌。真正令他退缩的居然是一个极小的细节,就是女博士的口头禅。女博士说到自己时永远都不是“我”,也不是“俺”,也不是“偶”,而是“人家”:人家不想这样嘛。人家饿了嘛。人家光顾读书没时间找对象嘛。“人家”是她的第一人称。
几个“人家”下来,马骁驭就受不了了。吃饭快要结束时,他只好透露自己已经有未婚妻了。“人家”略有愠怒,但只顿了一下,就大大方方地说:没事啦,一起吃个饭,以后多多关照人家哦。
吴秋明曾经说,越是看上去优秀的女孩儿,越会有些致命的毛病。还真是。照理说女博士聪明、漂亮、温柔(如果那种说话方式被接受的话也可以算温柔),他却无福消受。吴秋明还说,即使是两个一见钟情的人,也是由他们的文化背景决定的。
奇怪。马骁驭现在时常像想起名人语录一样想起吴秋明说过的一些话。看来吴秋明对他的影响超出了他的预料。
像吴秋明那样的女人,估计在任何男人面前都不会撒娇的。不过,这个女人的心思还真不好猜,是真的看淡一切了,还是像自己一样仍迷惑着,用冷硬的外表做保护色?她怎么就不联络了呢?她看不出自己是乐意和她一起聊天的吗?难道自己有什么话说得不妥吗?
在马骁驭的记忆里,那次深夜畅聊,他们之间只发生过一个小小的分歧。就是在说到王静夫妇的时候。
那天王静夫妇离开时,吴秋明强行把他们带来的两条好烟塞还给他们,搞得王静有些下不来台。马骁驭问她为何如此,同学之间还这么讲原则?吴秋明便告诉他,王静送她烟是有所求的,来之前就在电话里问她,是否认识刊物或者报社的编辑。说他们女儿没什么特长,麻烦她帮忙找人帮女儿修改作文拿去发表,说他们学校对发表文章的学生特别看重,中考可以加分。她当时就表示做不到,王静还是带了烟过来。
我不想做这件事,所以不想收她的烟。吴秋明说,我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思维?你看王静和她老公,吃饭的时候一直在吐槽,说他们单位领导徇私舞弊,任人唯亲,明明该他上却用了个他老乡。王静也是,骂完单位又骂孩子学校,教育腐败,老师无德。我还以为他俩是愤世嫉俗忧国忧民的主呢。没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一部分。这就是今天的新常态,一边骂不正之风一边搞不正之风。
马骁驭颇感意外,但他还是打圆场说,父母对孩子嘛,往往会不顾一切。再说现在这个社会就这样。
吴秋明说,可是你这样做,不是让孩子从小就感觉到可以通过不正常途径获得好处吗?你从小给他这样的暗示。可以不靠自己的努力去获得真实的成就,长大了还指望他靠自己奋斗吗?你自己看不惯的事,为什么还让我做?
马骁驭敷衍说,可不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吴秋明说,己所欲,也应该勿施于人。
马骁驭不由得点头赞同,虽然感觉过于尖锐。
吴秋明却有些刹不住车了:我感觉现在最糟糕的不是官员的腐败,是观念的腐败;不是空气的污染,是心灵的污染。几乎每个人都成了这个糟糕社会的土壤。不要说普通人,就是所谓的知识分子,也有很多人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想当然地看生活,顺从生活,接受生活。愤世嫉俗反而会被嘲笑。这样的平庸才是万恶之源。
马骁驭说,听你这么说,我感觉你肯定是汉娜阿伦特的追随者。
吴秋明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说,她是我的偶像,我爱她!我真希望成为她那样的女性。我连抽烟都是模仿她的。前不久我又看了一遍她的传记片,那演员还真是我想象的样子。好喜欢。
这样,他们总算把话题转到了电影上。聊了汉娜阿伦特的那部电影后,又聊到纳什的传记片《美丽心灵》,又聊到《模仿游戏》里的计算机之父图灵。吴秋明说她非常喜欢看传记片,尤其喜欢看天才的传记片。
我发现这些天才的后面都有后缀,缀上了古怪和不幸。吴秋明说,他们是孤独的,不能在尘世中找到知己,或者不能被作为大多数的凡人认同,也无法获得寻常世界里的快乐。可是因为有天才的存在,凡人才有可能被引领向上。我常常为自己能与这些非凡之人同处一个星球感到幸运。我一点儿也不否认我崇尚天才。
虽然吴秋明的论点马骁驭未必认可,但他喜欢听吴秋明谈论这样的观点,痛快,有智慧,见性情。
那样的深夜长谈,他真的想再来一次。
想归想,马骁驭还是按兵不动。
10
这个时候,又有人给马骁驭介绍对象了。
这回是间接熟人,具体说是父亲早年一个朋友的女儿。年龄也不小了,只比马骁驭小六岁,也就是说,三十五了。女人三十五相当于男人五十,虽然没人明说,但这个潜规则肯定存在于择偶界。这让她父亲焦虑不堪。有一天偶遇马骁驭的父亲,得知他的宝贝儿子竟然也单着,还是个大学教授,如获至宝,便不顾颜面地主动要求安排两个孩子见个面,也许能成就一段好姻缘。
父亲跟马骁驭说这事儿时,一点儿没有积极促成的意思,反而很抱歉,他一再解释说,他是碍于老朋友的面子才答应的,还说答应之后很后悔,他当时不该说儿子单身,应该说已经成家,这样就免去这个麻烦了。
父亲的自责让马骁驭意外,难道再次离婚让他也看破红尘了?他反过来安慰父亲说,没事儿,见个面也没啥,我去见就是了,您不必感到不安。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父亲和他的第二任妻子离婚了,那个曾让父亲非常迷恋的年轻女人,终于也老了,也进入更年期了,脾气变得乖戾,尤其在酷热难挨的时候,他们天天吵架,终于分手。
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被情绪左右还是被利益左右?到底是为了找个人一起陪伴过日子更重要,还是找个人解决性需求更重要?到底是内心世界的和谐重要,还是外部世界的如意重要?即使是做心理研究的马骁驭,也是无法洞晓。
相亲的见面地点定在锦城艺术宫。女方母亲买了两张艺术宫的票,是话剧。由此想冲淡相亲的世俗气息。看话剧前,女方提出在艺术宫旁边的星巴克见面,因为那女子说正在减肥,不能吃晚饭,提出在星巴克喝杯咖啡就去看演出。马骁驭只好陪她一起饿肚子。老实说,他对话剧不感冒,对吃饭很感冒,可是也只能如此了。
见了面,就感觉不来事儿。不是对方不漂亮,也不是没文化,而是个性太强,像个骄傲的公主,一看就是长期当家做主养成的,说一不二,不容商量。马骁驭自己也差不多是这德行,那两个人在一起,还不得针尖对麦芒?
而且,那女子对自己的外貌在乎到了极点,估计一天中一半的时间都花在打扮上,如果马骁驭也算外貌协会的,那她就是VIP会员。她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侧着头翘着下巴来了张自拍,一看就不是个过寻常日子的女人。就在喝咖啡的那会儿工夫,还去卫生间补妆。马骁驭对这样的女人可是不敢过问,他有过前车之鉴。
马骁驭暗暗寻思,这次得速战速决,一次了断。可是作为一个有教养的男人(至少在外人看来他应该是有教养的),他还是希望女人先提出拒绝,给足女人面子。
等那女子从卫生间回来,马骁驭就说,我估计你也是被迫来相亲的吧?你那么好条件哪里需要介绍?要想结婚早就结了。
女子稍微愣了一下,自负地说,可不是!给老爸个面子呗。
马骁驭正中下怀,连忙说,我也是为了孝顺父亲,那咱们就……
他预想的结束语还没说出口,女子突然来了个急转弯:不过,我也是看人的。我听我爸说了你的情况后,感觉还是值得一见。
马骁驭暗暗叫苦。
我还从没和大学老师相亲过呢。何况你还是个帅哥。女子的口吻像是在调侃,带了几分轻浮:我也奇怪像你这样的条件怎么会单着?听说你是房子车子票子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女主人了。难道这么大个钱包还让我捡着了?
女子哈哈哈笑着,马骁驭明白,她是有意把一个庸俗的问题用洒脱的语气说出来,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但这番话却令他瞬间产生了反感。心里更加确定这位不是自己的菜,应退回。
他应付道,哪里哪里,我也就是一个穷书生。
女子又说,我到现在还和父母住一起,成天听他们唠叨很烦。听说你家装修得特别高大上,那我可以直接拎包入住了?
面对再次进攻,马骁驭决定关上城门阻击了。他也用调侃的语气说,你还真幽默呢。我明白,咱们都是成年人,婚姻大事哪能让别人安排。今天顺应长辈见个面,算是有个交代,就可以了了。
女子微微有些意外,但还是放不下面子要求继续交往,她收起笑容顺着他的话说,可不是!我都拒绝好多回了,这次因为爸爸说和你父亲认识,我不好意思拒绝才来的。
马骁驭说,抱歉抱歉。
女子站起来说,那咱们就去剧场吧,边演戏边看戏。
居然还幽默了一句。
走进剧场就被嘈杂包围,看来观众还不少。看介绍,戏的主演是个当红女明星,也许很多人是冲着她来的,戏好不好无所谓。马骁驭跟在相亲女子的后面,看她袅袅婷婷地朝前走,微微抬着下巴,高挑的身材挂着一套时尚衣着,把满场的女观众比下去一半多。也难怪她傲娇自负。眼看女子走过了他们的位置,马骁驭只好出声:哎,在这儿。她回头,嫣然一笑,款款走回到马骁驭身边。马骁驭侧身,让她先进入座位,在外人看来,他们真的很般配。
铃声拉响,全场转暗。马骁驭看了眼手机,七点三十分。他暗地里掐算着,九点半演出完毕,十点多可以到家。洗个澡,十一点肯定能躺上床了,靠床上一边玩儿手游,一边看电视,舒舒服服的。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很多次如此了,去参加聚会,总是在聚会开始不到一小时就掐算着回家的时间。真的是人到中年激情消退。他在漆黑的剧场里独自苦笑。
哪知中场休息时,他竟然在卫生间拐角处遇到了吴秋明。吴秋明一个人站在那儿抽烟。
马骁驭惊喜之余有些尴尬。照理说他一个王老五,出来相亲正大光明,而且相的是女人,未婚女人,一点儿猫腻也没有,但不知道怎么他就是感觉很尴尬。吴秋明倒是落落大方地跟他打招呼,说没想到你也喜欢话剧?马骁驭只好含含糊糊地应付两句,心里纠结着要不要告诉吴秋明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真正缘由。
他没话找话地问,你一个人?
吴秋明说,一个人。我经常一个人看戏看电影,自在。你呢?
马骁驭只好说,我和一个朋友一起来的。
吴秋明很理解的样子笑笑,转身要走,马骁驭忽然说,看完戏我们一起喝一杯?
吴秋明似乎意外,但还是接受了:行。在哪儿?
马骁驭说,旁边有家星巴克。
吴秋明说,不如去酒吧。星巴克旁边有个酒吧。
于是就说好了,散场后在那里碰头。
奇怪,一旦谈妥了这个约会,后半场的戏马骁驭就看进去了,还跟着乐了两回,鼓掌两回。那女子说,你不是说不喜欢看话剧吗?马骁驭说,没想到还有点儿意思。
11
果然在剧场不远处找到了一家酒吧。
吴秋明熟门熟路地率先进入,找了一个面对窗户的长条高桌,一跃而上。马骁驭也随后在她旁边坐下。
玻璃窗外,灯光璀璨的街景如舞台一般,只是演员在不断变换,上演着多幕哑剧。马骁驭点了两罐黑啤,吴秋明要了一瓶干红。服务生刚要走,马骁驭又喊回来,加了一份儿蛋糕。
我实在是饿了。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吴秋明说,怎么没吃晚饭?马骁驭说,没。吴秋明又说,连饲料都没吃?马骁驭立即想到了那次在吴秋明家里的段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他马上止住,四下看了看,还好没人注意。
马骁驭低声道:不瞒你说,我没来过酒吧,总感觉这种地方是年轻人的天下。吴秋明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你心里不要划线,就没人给你划线。
显然吴秋明比他淡定多了。一个长期过单身生活的女人,一个相貌有缺陷的女人,肯定无数次面对他人不解的目光,早被历练出来了。就如同今天中场休息抽烟,虽然没去吸烟室,却也毫不介意地站在走廊上。
喝着酒,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彼此问了近况。一时竟无话了,一条沉默的河流在两个酒杯之间淌过。马骁驭想打破沉默,是他主动约她的,他应该主动说点儿啥。一次又一次地相亲失败,让他越发觉得,比起那些年轻貌美的女性,他更愿意和吴秋明在一起。这样说来,促使他和吴秋明在一起的,不是吴秋明本人,而是一个又一个的美女。这属于什么现象?
鬼使神差地,他就告诉了吴秋明今晚自己来看戏,其实是为了相亲。之所以没吃晚饭,就是因为那位相亲的女子要减肥。他把那个女子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流露出了不以为然,并有所克制地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机智果断。
吴秋明只是微笑,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马骁驭只好继续作主讲:我主要是不想违逆父亲。不过我父亲也是奇怪,一方面安排我相亲,一方面又一再地跟我说抱歉,搞得我还挺不适应的。因为他老人家历来意志强大。也许这说明他真的老了?你说人老了,到底是心肠越来越硬还是越来越软?有种说法是人老了,神经变得毛糙了,不易感受到爱和恨了,于是变硬;另一个说法是,人老了,神经磨细了,经不起更多的痛苦悲伤了,于是变软。你怎么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像老师一样,强行把话头递给了吴秋明。
吴秋明喝了一口酒,终于开口说,我想应该是两种都存在。偶尔十分脆弱,偶尔十分坚强。没有一条笔直的线。比如我自己,上网的时候,很不愿意打开负面新闻的链接,害怕自己看了之后半天缓不过劲儿来;人家求我帮忙时,即使我为难也说不出拒绝的话;看到伸手要钱的讨饭的,很难假装没看见。这都是心肠变软的表现。我原来不这样,我原来很坚决很理性。
马骁驭很意外,他还以为吴秋明是个女汉子呢。
吴秋明说,但另一方面,看那些煽情的电视剧,我一点儿也不会动心,更不会流泪。看到那些演员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反而很心烦。
马骁驭说,同感同感。歇斯底里本来是女性特有的毛病,你肯定知道这个词本身就源于“子宫”嘛。可是现在男人也个个歇斯底里,真让人受不了。
吴秋明说,那是古希腊的说法,现在早过时了。
马骁驭笑了,其实他只是想借用这个说法,来表明他对那样一种表演状态的厌恶,更是想用这种夸张的情绪来表达他此时内心的愉悦。终于又和吴秋明坐在一起聊天了,有种久违的亲切。吴秋明低低的略微沙哑的说话声,如同推开一扇古老而陈旧的木门的吱呀声一样悦耳,吱呀声响起后,马骁驭就走进门去。
他把前女友自杀的事,告诉了吴秋明。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他没那么郁闷了,可是一旦触及,又有些伤感。为什么好女孩儿这么脆弱?
显然这姑娘有心理疾患。吴秋明说,她如果能意识到,早些治疗调整,也许不至于走上绝路。你当时没感觉?
马骁驭说,当时只是觉得她太在意自己了,太不接地气了。身体嘛,好像比较虚弱,血压低,心动过缓。
吴秋明说,这就对了,很多心理疾病和生理疾病是关联的。体弱多病的女孩子往往敏感脆弱,敏感脆弱又更容易让身体虚弱。尤其遇到特殊事件,两者更易互相强化。我记得大地震的时候去灾区,遇到一个连队,百分之九十的战士都皮肤过敏,生牛皮癣,另外一个连队发生了集体拉肚子的情况。他们还以为是灾区不卫生造成的,我告诉他们是精神因素造成的,高度的压力、紧张和抑郁导致。是精神因素躯体化最典型的案例。我自己也一样,严重皮肤过敏,后来什么药都没吃,心理缓解后就消除了。
马骁驭说,嗯,看来是这么回事。
吴秋明说,其实每个人都会存在这样的问题。比如我脸上这道疤带给我的心理问题就是自卑,对我的长相来说是雪上加霜,只不过我因为受过教育,能理性调整,所以还比较健康。
吴秋明笑起来,有一种坦诚的自信。
吴秋明又说:从你说的情况看,这女孩子条件很不错,没什么可自卑的。但她太追求完美了。追求完美本身没什么错,问题在于你不能要求别人完美。就是我上次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也勿施于人。你要包容这个世界的种种缺陷,这样的包容正是你自身完美的一部分。
马骁驭暗地里惊讶吴秋明的表达,她总是能说到点子上,让他既赞同又钦佩。
你呢,追求完美吗?他问。
吴秋明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准确地说,我一直在超越自己,让自己比昨天更好。海明威不是说过,优于别人不算高贵,优于过去的自己才是高贵。
马骁驭说,嗯嗯,那个明星演员马修康纳德也说过,他的偶像永远是十年后的自己。
吴秋明举杯,来,为我们十年后的自己干杯。
她不等马骁驭喝,就先一饮而尽。
马骁驭发现她挺能喝的,一瓶干红很快下去一半了。不会喝多吧?那次校庆她可是喝醉了的,显然并不是个有海量的人。今天就他们两个,醉了怎么办?马骁驭略微有些担心了。毕竟,他们还只是关系微妙的同学。如果她醉了向他表白,他该怎么办?在经历了一些事情后,他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和她之间,毕竟已经有了一些感情。说感情似乎不准确,有了一些交情?也不准确。总之和过去不一样了。
担心归担心,马骁驭还是给吴秋明倒了酒。就他的感觉,她是一个能把控自己的人。
吴秋明心情很好的样子,说,我觉得跟好朋友在一起彻夜地饮酒聊天,是人生一大快事。那天你去家里我就想请你喝酒的,可惜你要开车。今天咱们痛痛快快喝一回吧。
马骁驭说,今天我也开车。
他马上又追了一句,不过可以叫代驾。一个女人都这么爽了,自己再扭捏说不过去。
吴秋明说,对,叫代驾,哪能因为一辆车,就放弃快意人生!
她举起杯跟马骁驭碰了一下:今天咱们AA吧,先说好了,免得等会儿喝糊涂了争来争去,难看。
她还真是个特别的女人。马骁驭暗自赞叹:好吧,我同意。我发现你的很多做事风格,真还挺男人的。
这句话本来是赞扬,但一说出口他有些后悔。也许对女人来说是贬义。哪个女人愿意像男人?
吴秋明却说,我本来就不像个女人。
马骁驭赶紧说,你也不像男人啊。
吴秋明说,我是杂质。
马骁驭没听懂,杂志?什么杂志?
吴秋明说,高中的时候老师讲过,化学中有一种神奇的东西,它不溶于酸,不溶于碱,不溶于盐,不溶于有机物,它水火不侵,百毒不伤,无论是在喷灯上加热,还是通上高压电,都毫发无损,它拥有最稳定最优秀的化学性质,却总是被人遗弃。它的名字叫杂质。我感觉,我就是一粒杂质。
真绝!
马骁驭不得不赞叹吴秋明的这番自我定位,超凡脱俗。如果吴秋明是杂质,自己是什么?是流水线上出来的合格产品吧?虽然没瑕疵,却也没个性,多到烂大街。可是,在旁人看来,他却是个紧俏货。标准不同,世界不同。
嗯,我想冒昧地问个问题。马骁驭借着酒劲儿,想把话题深入下去,大不了直面他和她长期回避的那个问题。他又说:当然为了公平,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吴秋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结婚吧?
马骁驭说,真不愧是学心理学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你为什么一直一个人呢?
吴秋明说,如果你问我为什么不结婚,那好回答,其实我是结过婚的,用婚姻广告上的话说,有过短暂不幸的婚史。
这个回答大出马骁驭的意料,虽然他原本没打算问这个问题。他有点儿接不上话了。
吴秋明说,但你要问我为什么一直一个人,我可以不回答吗?
马骁驭有些尴尬地笑道,当然可以不回答。不过我还是继续问,你认为婚姻最重要的是什么?
吴秋明想了想说,这个不能一概而论。不同的人不一样,不同的时期也不一样。青年时期最重要的肯定是情爱甚至是性爱。进入中年,精神沟通变得重要了,当然,经济因素也变得重要了。到了老年,身体健康变得重要了,陪伴变得重要了。
马骁驭默默听着。想,每个女人都有她最动人的时候。有的女人是在厨房忙碌时最动人,尤其是用筷子夹一点刚烧好的菜喂到孩子嘴里,目光如圣女;有的女人是在舞蹈的时候最动人,她的身体已不再属于人类,羽化成仙;有的女人是在弹琴的时候最动人,音乐带走了她的灵魂;有的女人是在读书的时候最动人(这个马骁驭深有体会,他读大学时有一次坐公交车进城,在车上遇见一个读书的女孩子,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的身上和书上,实在是太美了!马骁驭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她却始终没抬头,似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最终马骁驭坐过了站,和女孩子一起到了终点)。而吴秋明,这个女人是在谈话的时候最美丽。她在表达她独特的观点时,在若有所思时,在义愤填膺时,在自嘲时,都有一种和其他女人不一样的美丽。她的学识、性情、嗓音、手势融合在一起,有一种迷人的魅力。
头越来越晕乎,心越来越软乎。两人坐在灯光昏暗、乐曲低回的酒吧里继续聊着,喝酒,吸烟。还互相递烟,不像恋人,倒像两个兄弟。这样的经历,本是从未有过的,却让他瞬间产生了既视感。
恍惚中,马骁驭聊到了自己的母亲,聊到母亲去世带给他的伤痛。自母亲病重,马骁驭忽然醒悟了很多事情,也忽然体会到了过去不曾体验过的一些情感。对于生活一直比较平顺的马骁驭来说,母亲的去世就是重大的人生打击。但他在此重创后,一直未能得到心理释放。
当说到母亲昏迷几天,醒来连声叫他的名字时,他的眼圈红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端起酒杯掩饰。
但他忽然发现,吴秋明也和他同样悲伤,不是同情,是悲伤,不是为了安抚他而表现的悲伤,是发自内心的悲伤。因为她的眼角和嘴角都耷拉下来,法令纹也格外明显,显然她的内心被难过的情绪控制了,脸庞呈现出晦暗之色,仿佛她遭受了重大打击。这让马骁驭的心有些战栗。还没有一个女人,为他悲伤陷入如此的境地。
他试着想,如果是前妻,也许会走过来抚摸他,用肢体安慰他;如果是前女友,会说一些关于人必须承受苦难一类的话;如果是另一个前女友,也许会去给他煲个汤,暖暖他的胃。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对另一个人的伤痛感同身受。可是吴秋明,却是和他一起悲伤,一起陷入,他感觉他们在心底最深处握着手。
这一发现,让马骁驭有了一种握住现实中吴秋明那只手的冲动。那只手就放在吧台上,但他克制住了。他想起圣经中常说的“怜悯人”或“动了慈心”,英文即have compassion,意思是,“由于爱心的关怀而促成一种怜恤的感触”。那么,吴秋明此刻的怜悯究竟是怎样的?她的爱心仅仅是关怀,还是有情爱的成分?
马骁驭思绪紊乱的时候,吴秋明开口了。
她说,我特别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曾失去过最爱的人,很长一段时间沉入悲伤无法自拔。甚至,产生厌世情绪。
吴秋明捋了一下前额的头发,用手撑在额头上。
马骁驭看着她,有所期待。他想,该轮到她讲故事了。她失去了谁?父母,还是……恋人?他想知道。交换彼此的经历往往是恋爱的规定程序。交换经历,然后再交换共同的情感,再拥有共同的感情,百分之九十的恋人都如此吧?可是,吴秋明只是默默地盯着窗外,又回头盯着酒杯,喝了一口。
显然,吴秋明没有进入规定程序。
马骁驭有些意外,夹杂着失落。看来吴秋明不打算让他分享她的过去。虽然他们是同学,可他们只是同学四年,那四年之前发生的事,四年之后发生的事,他都一无所知。马骁驭只知道,吴秋明是他们县的文科状元,入校时也不过十八岁。但她表现出来的成熟(比如沉默寡言的性格和成天钻图书馆的行为),加上她毫不动人的外貌,让人觉得她比实际年龄大很多。
很久,吴秋明才把视线转向马骁驭,声音喑哑地说: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只有我们看着所爱的人死去,才知道我们有多爱他。
这句话虽然不是马骁驭期待中的话,却一下子击中了他,一瞬间他喉头哽咽,眼眶湿润。他终于克制不住地,握住了吴秋明放在吧台上的手。
12
马骁驭作出一个重要的决定:跟吴秋明结婚。
本来应该说作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但沾了“艰难”之后便有了流行语的色彩,显得不够郑重。马骁驭是很郑重的。他是在一夜未眠之后作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夜他翻来覆去的,把自己纠结成一根油条,再放到油锅里炸。外焦里也焦的时候,才终于放松下来,睡了一小会儿。早上醒来,他感觉神清气爽,纠结已打开,心情大好。
在作决定之前他认真梳理了一下这个决定的来龙去脉,确定自己最初产生想法,应该早在吴秋明的家宴上,只是他当时自己都没察觉。而后在他一次次对那些相亲女子失望的时候迅速发酵了,最终在酒吧之夜瓜熟蒂落。
他们的酒吧长谈延续到凌晨,这是马骁驭这辈子不曾有过的事。在他循规蹈矩的人生里,和男生一起长谈也不曾通宵,而且还喝着酒,还掏心掏肺。只是,当马骁驭控制不住地握住吴秋明的手后,吴秋明并没有扑进他的怀里痛哭,她抽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呜咽了好一会儿。
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要扑到男人的怀里哭泣,马骁驭想。
因为作出重要决定而有些心慌的马骁驭,把老贝从沙发上抱了起来,像举孩子那样举了三下。老贝从头顶往下受宠若惊地瞪眼看着他,不明白主人的反常源于什么。
他放下老贝,拍拍它脑袋说,以后你要乖一点儿。
他照例去卫生间做必修课。在马桶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读者》,再随手翻开一页,就读到了一段仿佛为他准备的话:哈特菲尔德的研究表明,人们接触的时间越长,越容易产生友谊或者爱情。还举了个例,一个男子追求一名女子,为此写了七百多封信,最终女子嫁给了邮递员。因为邮递员天天和女子见面,而写信的男子无论多么深情诉说,却只做了红娘。
这完全符合心理学上的那个说法,马骁驭想,人们总是喜欢对自己好的人。或者说,要想对方喜欢自己,先去喜欢对方。不过,很多恋人恐怕不认可这个说法,他们感到困惑的,恰好是在一起时间越长感情越淡漠(而不是越好)。也许这里有个时间节点?没相爱之前是接触越多越有感情,相爱之后就走向了反面。也许如吴秋明所说,心理学也回答不了所有情感问题。
抛开他人,他对吴秋明的感情,究竟是日久生情,还是同情,抑或仅仅是心理愉悦?他也无法厘清。可以肯定的是,他愿意和吴秋明在一起。每次和她聊天后都能获得一种愉悦的心情。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过这样的状态了,只有在美国读博士的时候有过。
他们在一起时,他不必担心她不高兴,或者冒犯了她。甚至见面时也不必考虑给她买什么礼物,讨她欢心。虽然吴秋明曾酒后吐真言,说自己在等马骁驭,但清醒的时候她从不涉及这个话题。这让马骁驭在放松的同时,更敬重她。他想(他不断地发现吴秋明的优点,是在为自己发现),这绝对是个理性的女人,相比较那些感性的(也是诱人的)女性,他还是更愿意和理性的女人在一起。
那么,他们这样轻松的没有冲突的关系,是基于彼此没有要求吗?他和前妻,和前女友、前前女友,彼此都是有要求的,即使是他和他的学生,彼此也是有要求的。所以冲突随时发生。而他和吴秋明,他们之间的无求无欲,是成了两人之间的润滑剂?还是绝缘体?应该是后者吧。
虽然没有来电,但他们在一起所发生的一些无关宏旨的细节,却常常令他感动。这些小感动聚集起来,能量不小。以至于让他有了和她在一起过日子的冲动。冲动又蜕变为理性的抉择。
马骁驭不得不承认,在他们交往的这段时间,吴秋明完胜。要学问有学问,还风趣幽默,还三观正确,还擅长烹饪,对了,还有专一的情感态度(从大学到现在二十多年不变心,比《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弗洛伦蒂诺还要专一,弗洛伦蒂诺虽然等了五十年,可期间女人不断,多达六十多个,只是精神上等待而已)。相比之下,吴秋明仿佛是个女神,借着一个最简陋的躯体来到了人间。他马骁驭终于在历练几十年后,看破外表的虚华,欣赏到了金子般的内心。他想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不是说没她就不能活(那是虚伪的),而是有她生活会更好。或者说,能和她一起生活是他的福气。
唯一让他感到缺憾的,是他对她始终没有产生性冲动。也许是因为吴秋明比较克制自己,总表现出理性的一面?真的进入了婚姻会不同吧?是不是没必要太看重性在婚姻中的作用?而更应当看重两人之间的精神交流?马骁驭自己也不明确。他只是明确一点,他愿意和马骁驭共度余生。
其实他们曾经谈到过婚姻,就在酒吧长谈那个夜晚。
是马骁驭先说起父母的婚姻。他说他父母的婚姻是失败的,母亲为了他委曲求全三年,直到他考上大学才和父亲分开。可是他也无法埋怨父亲,父亲有他追求幸福的权利。他只能尽可能地对母亲好,弥补母亲在情感上的巨大空洞。不料母亲却如此不幸,在儿子有能力有心情陪伴她时,离开了人世。
吴秋明没有接话,马骁驭问:你父母的婚姻怎样,他们还好吗?吴秋明说,我父母,他们谈不上什么婚姻,婚姻是一种平等的说法,他们没有,只能说,我母亲嫁给了我父亲,嫁给了我父亲的家,为吴家传宗接代。如此而已。
马骁驭虽有些意外,也觉得吴秋明说得有道理。千千万万的农村妇女,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婚姻。
吴秋明接着说,我母亲生了我们三姊妹加上一个弟弟。我知道她是为了生儿子才不得已生了我们三姊妹,所以她完全不记得我们三姊妹的生日,甚至连哪年生的都很模糊,取名字就更潦草了,大姐叫大妹,我叫小妹,妹妹叫幺妹。我现在的名字,是上学后老师改的。为此我很感谢我的老师。父亲总算还记得我们的属相,我是从属相推断出自己的年龄的,至于具体日子,母亲说,反正是收玉米的时候。
马骁驭忽然意识到,他和吴秋明的差异,不仅仅是外在,还有出身,他完全无法想象一个母亲说不出自己孩子的生日。他的母亲,不仅知道日子,还能说出是星期六,还能说出是凌晨三点。难怪吴秋明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星座。还调侃说,自己是玉米星座。吴秋明比他想的还要悲苦。这样的悲苦让他产生了心疼和内疚。
也许马骁驭的眼里流露出了深切的怜悯,吴秋明忽然说,没什么,你不用可怜我,更不要有什么负担。这是属于我的命。我说这些,仅仅是因为你问到,告诉你事实。
马骁驭在简单的洗漱早餐之后,开始考虑怎样向吴秋明告白。
这是个技术问题,却会影响到感情的表达。
马骁驭泡了杯茶,放了个碟片,是舒缓清新的有如四月田野的钢琴曲。听着钢琴曲,他想起了吴秋明的口琴声。什么时候去买张口琴的碟片回来,他想。他非常认真地坐下来,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老贝见状迅速跳上沙发,调整好姿态,把脑袋趴在他的腿上,还努力把头钻进他的手心里,要他抚摸。他们经常以这样的状态互相依偎。也许,吴秋明和糖糖也经常这样互相依偎吧?
最直接的当然是当面告白,去找她,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们结婚吧。或者,我们在一起吧。
但感觉有些困难,毕竟,他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何况,在此之前,他们并没有进入到恋爱状态。这么告白会不会突兀?虽然他知道吴秋明愿意和他在一起,可他们之前毕竟一直是以同学身份相处。
那么,先发一封电子邮件?郑重地写出来,像写情书一样,告诉她这一年来,准确地说,在他们交往几次后,她让他产生了好感,这好感使他想和她在一起生活。
会不会显得太公文化了?
还是先铺垫下吧,约她出来,适当的时候再表达。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所谓又惊又喜,惊喜交集。
于是马骁驭发了个微信给吴秋明,早上好,在做什么呢?
有几分随意,几分亲切。
吴秋明没有回复,不知在忙什么。她并不像大多数女人那样,总是看着手机(这也是她的优点之一吧),多数时间她坐在电脑前,偶尔坐在沙发上看书。再或者,走出家门,用她的话说,去做事。
马骁驭耐心等了一会儿,大概十分钟,没等到短信,却等到了吴秋明的电话。她居然直接打过来了,不过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
她说,嗨,我正想和你联系呢,我今天要去儿童村,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你不是说也想去看看吗?
马骁驭道,好啊,一起去。我今天正好没课。
吴秋明曾经跟他说起,她每周都要做的公益,就是去儿童村。她坦率地告诉马骁驭,最初去那里,是想领养一个孩子,去了后意识到,领养哪一个心里都纠结,因为每个孩子都让她心动、心疼,她索性一个都不领了,每周来看孩子们,给孩子们读书,洗头洗澡,剪指甲。已经坚持近十年。与此同时,她也正好对儿童以及青少年的认知、思维、情绪、人格和能力等,作一些调研。
于是约好,马骁驭开车到吴秋明家接上她,然后去儿童村。
13
天气晴朗,蓝天白云的,一眼望去很惬意。你眼中的世界实际是你心理的投射。吴秋明如果在旁边肯定会这样说的。马骁驭不禁莞尔一笑。
十一月了,街两边的行道树依然浓绿,只掺杂少许的黄叶,反而更有了画面感。南方的树总是在春天落叶,落叶的同时新叶就生出了,树叶们在树枝上停留的时间几乎长达三个季度。由此想,南方的树是很辛苦的。
到达小区,门口的保安照例拦住了马骁驭的车,他耐着性子报了门牌号码和户主姓名,栏杆抬了起来。他忽然感觉自己心里的那根栏杆,也是这样抬起来的,只是从栏杆下通过的,应该是吴秋明。
马骁驭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自己,感觉自己依然算得上英俊,就算减去百分之三十的夸大,也还不错。据说人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长相,要比实际的好看百分之三十。因为人照镜子的时候,大脑已经进行了自动的脑补。这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原因,当你爱ta的时候,你也会为ta的长相自动进行脑补。
好看的人总有一天会看腻,丑的人却会越看越顺眼。
吴秋明下楼,快速走来。难得地穿了件蓝色小碎花的薄棉衣,看上去是旧的。马骁驭心里一个打闪,想起了母亲。也许是注意到了马骁驭的目光,吴秋明上车后主动解释说,这件衣服会让孩子们感到亲切。
马骁驭说,你真有心。
吴秋明说,你知道那个著名的绒布妈妈实验吧?
马骁驭说,不知道。
吴秋明说,是上个世纪一个叫哈利·哈洛的心理学家做的实验,他把刚刚出生的小猴子和妈妈分开,关在笼子里用奶瓶喂养。因为当时科学界认为,婴儿的最佳成长条件就是充足的食物和干净的环境。这样喂养的小猴子果然很强壮。但他发现小猴子们总是吮手指头,发呆,神情漠然。他分析是缺少母爱的缘故,于是给小猴子做了两个假妈妈,一个是有奶的“铁皮妈妈”,一个是没有奶的“绒布妈妈”。结果哈洛惊奇地发现,小猴子只会在饿了的时候去“铁皮妈妈”那里吃奶,绝大多数时间(超过12个小时),他们都依偎在“绒布妈妈”身边。这个实验说明,母亲并不仅仅意味着有食物,还有温暖的怀抱。温暖的怀抱对小猴子来说非常重要。
马骁驭说,太有意思了。
吴秋明笑道,所以我每次去儿童村,都要一个个地挨着去拥抱那些孩子。尤其是两三岁的孩子,我会多抱他们一会儿。我给不了他们一个完整的家,至少给他们一个温暖的怀抱。我知道那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也许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何况我不仅仅是绒布妈妈,我还有温暖,有心跳,有笑容,我真心爱他们。
马骁驭忽然有了一种拥抱吴秋明的冲动。
他暗想,也许吴秋明没有意识到,这拥抱其实是彼此需要的。她作为一个女人,肯定有做母亲的天性,每周和孩子们一起待一天彼此都有益处。何况,一个长期单身的女人,也是需要拥抱的。
到了西郊,停好车,他们一起走入一条小巷。
吴秋明虽然个子矮小,步子却很大。马骁驭感觉和她走在一起速度蛮接近。进入一条小巷时,眼前出现一个旧木门。马骁驭一眼看到了门旁挂的牌子,某某市第一儿童村。
吴秋明熟门熟路地进入,孩子们正在院子里玩耍,有好几个围上来叫吴妈妈。吴秋明左揽右抱,踉跄地往里走,和迎上来的老师们一一握手,并把身后的马骁驭介绍给他们。
“这是我大学同学,现在是大学教授。他也在作儿童心理学研究,听我介绍了你们这个地方,想来看看。”
尽管吴秋明这样介绍了,老师们看马骁驭的眼光依然是暧昧的:哦,太好了。欢迎欢迎。
不过她们的笑容很真诚,从她们的笑容里可以看出,吴秋明与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像老朋友了。
后院停着一辆卡车,正在往下卸东西,有几个老师在搬运卸下来的纸箱,大一点儿的孩子也在帮忙搬。似乎是水果和食品。马骁驭也连忙过去帮忙,想免去站在那里被众老师打量的尴尬,但被老师们阻止了,她们热情地把他拉进办公室,要他喝茶。
那个下午,马骁驭也收获不小,他咨询了老师们很多关于孩子的问题,这些孩子大多是被遗弃的,和正常家庭长大的孩子,在心理上有着许多不同。马骁驭一边听一边产生了作研究课题的冲动。
马骁驭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一眼看到院子里一个场景,吴秋明挽着袖子在给几个女孩子洗头。初夏的阳光洒在院子里,让这普通的场景呈现出非一般的美丽。一个已经洗好头的女孩儿,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在一旁帮吴秋明递毛巾,吴秋明舀起一瓢水,缓慢地淋到水池边另一个女孩子的头上,阳光穿透水柱,发出宝石的光芒。
马骁驭定定地站在那里。又产生了既视感,这样的场景他在哪里见过?就仿佛见到了自己的灵魂,随时都在,却无法捕捉。他一动不敢动,害怕惊动它,打碎它。
那一刻,他动心了,再次动心了。一个人对一个人动心,肯定是一次又一次。尤其是在他们这个年龄,需要无数次的小动心,才能汇合成冲破樊篱的勇气。
他看到吴秋明拧干毛巾,给孩子擦头发,很认真,很仔细,脸上洋溢着一种光芒,这光芒让马骁驭忽然有了一种性冲动,头一回,他渴望把吴秋明拥入怀中,给她爱抚。
他走过去,帮吴秋明把用过的毛巾搓干净,一一晾到铁丝上,转过身时,看见头发湿漉漉的女孩子正趴在吴秋明的怀里,左右摇晃,半个脸埋在她怀里,半个脸沐浴在阳光下。另一个小男孩儿跑过来说,还有我,还有我,吴妈妈!吴秋明伸出另外一个胳膊搂住了他。
马骁驭拿出手机,拍下了这个画面。
而后他走到她身边,以从未有过的语调说,以后我每次都和你一起来,好不好?
那语调令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估计他的脸也微微红了。吴秋明有些困惑不解:你说什么?
马骁驭不好意思了,换了个语调说,我是说,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我也想为这些孩子做点儿什么。
吴秋明说,有啊,要不你给孩子们买口琴吧,我想教他们吹口琴。
马骁驭说,没问题。需要多少?
吴秋明说,等我统计一下吧。
马骁驭走开去,给其他孩子拍照。
14
吴秋明失踪了。
当然不是在社会意义上的失踪,只是在马骁驭这里失踪了。
从儿童村回来,马骁驭就再也联系不上她了。打电话总是关机,发短信也不回。说好三天后再去酒吧碰面的,她也没出现。这么爽约,不像是吴秋明所为。显然,她是在躲避自己。
那天从儿童村回来的路上,他向她表白。他说,我们结婚好吗?
吴秋明当时非常惊愕,马骁驭没转头也能感觉到,她甚至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啊”。马骁驭心慌了,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她重新说了一遍:我们结婚吧。他用略微轻松的口吻说,嗯,我想整个后半生都能和你聊天。
吴秋明躲开他的目光,摸出烟来点上。脸上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样子,比如惊喜,比如羞怯,比如感动。没有。只有惊愕,甚至有点儿吓到的样子。这是怎么了?她不是一直在等着他表白吗?这么多年了,她不是一直在等他吗?是事情过于突然,还是她另有其人了?
马骁驭只好结结巴巴继续表白说,这段日子的相处,让他意识到他愿意和她在一起,她就是他渴望共度余生的那个人。
“对不起,我想我们都人到中年了,没必要说那些抒情的话,所以就直截了当了。也许我太直接了?”
吴秋明依然不说话,大口地抽烟,似乎在平息自己的心情。
马骁驭有点儿沉不住气了:难道我误会你了?我一直以为……
吴秋明终于说,不、不,你没误会,我是说过,说过那样的话。但是,但是,我还是没想到……你那么优秀,你各方面都那么出色,我以为我们永远不可能。
马骁驭松口气,说,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吧。年轻时看重的一些东西慢慢退居其次了。
吴秋明还是不语。吐出的烟雾在她凝重的脸庞上飘散。有一瞬间让马骁驭觉得她是自己的判官,他紧张得不敢动。
这时有人来敲车窗,比画手势,大概意思是此处不能停车。马骁驭只得重新启动,继续向前开。
吴秋明终于说,对不起,太突然了,我需要想想。
马骁驭说,当然。这是大事。希望你相信我不是一时冲动,是经过慎重考虑过的。其实今天早上我发短信给你,就是想说这些话,我昨天想了整整一晚上。
吴秋明的持续沉默,让马骁驭说不下去了。他把她送回家,离开。离开前,他们约好三天后,再在那家酒吧见面。
那三天里,马骁驭反复梳理了自己的情感,梳理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确信自己是理性的决定,他甚至为自己找出了理论依据。美国心理学家纳撒尼尔·布兰登认为,我们之所以会持久地爱上一个人,本质上是因为你的灵魂真正地被一个人看见了,你就会爱上这个人。当你发现,别人看你的眼光跟你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己对自己的看法是一致的,并且对你的言行表现出理解,你就会有一种深深的被“看见”的感觉,就会产生爱。他和吴秋明之间,难道不就是这样吗?他们能彼此看见,彼此理解,可以会心地微笑,可以在心底深处握手。自己的判断不应该有误。
第二天早上,马骁驭忍不住给吴秋明打了电话,他感觉自己头一天有些话没说到位,应该再清楚地表达一下。而且,向一个女性求婚,自己显得太生硬,柔情不够。
结果没打通,连那个悦耳的口琴声都没听见,那个他已经听熟了的《千里之外》。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说,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想她是不是在开会什么的,不方便,就发了一条很长的微信,意思是说,他对她的感情是真诚的,绝对没有怜悯同情之类杂质,是她的优秀品质征服了他。她让他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产生了爱,这爱既有精神之爱,也有男女之爱,他渴望和她在一起共度余生。
可是一直到夜里,吴秋明也没有回复。
三天后,马骁驭按约定来到那家酒吧,一直等到凌晨,吴秋明也没有出现。他硬着头皮给王静打了个电话,王静颇有微词地说,我哪儿知道她上哪儿去了,人家是专家级的人物。他又往她的单位打了个电话,称自己是心理学会的,单位上的人说,她请假回老家了,说家里突然有急事。
家里有急事?有急事为什么不跟他说一声呢?
马骁驭去买了20个口琴,去儿童村,他跟院长说,是吴秋明让他买的。院长却说,吴秋明打电话告诉她,要出远门,这段时间暂时不能来了。
马骁驭实在按捺不住,去了吴秋明家。
走进小区,他一下就听见了琴声,口琴声,《千里之外》。他心里满是喜悦,兀自微笑。嗨,着急半天,很可能吴秋明就在家里宅着呢,她只是不想被打搅,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可是走上楼,按门铃,无人应。琴声也消失了,安静无比,连糖糖的吠声都没有。
他再打她的手机,仍是关机。
刚才那琴声从何而来?
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一个独居的女人,也会让人这样猜想。马骁驭便去小区门口问物管,物管说她外出了,把糖糖托付给了他们。马骁驭问要出去多久,物管说不清楚。
这样说来,她的失踪,是在躲避他。
马骁驭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他哪里做错了吗?无意中伤害到她了吗?左思右想,不得安宁。他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女性搞得这么不得安宁过。所谓大反转,就是这样吧。
“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而动情。”马骁驭脑子里冒出了波德莱尔的这句诗,有些酸楚。他起了个念头:坐长途车去吴秋明的老家,去那个她多次提到过的叫做古柏村五组的地方,找到她,面对面地问个清楚。
但就在这时,马骁驭收到一个快递,里面是一本书,书里有一封厚厚的信。
15
骁驭,非常抱歉,让你等了这么多天。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的回复,或者在找我,我却不知该怎么面对你。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很能把控事情方向的人,却不料最近这些日子有些失控。
骁驭,首先要谢谢你,和你的偶遇,和你之后的几次相处,都给我带来了非常多的快乐。如你所说,我们彼此能理解,能看见,我非常愿意和你一起聊天,那种默契和会意,是从未有过的。
我们之间的默契,是建立在彼此的尊重和欣赏上。但不知你是否察觉,这尊重和欣赏又让我们保持着距离。或者说,是我有意与你保持了距离。我想说你并不真的了解我,这不了解是我有意造成的。人的知情意,感知觉,都缘于人的眼耳鼻舌身,我的身不同于他人,我的感知觉就不同于他人,你不了解我的身,自然不了解我这个人。
我曾经告诉你我有过短暂的婚史,你一定奇怪我这个从来不看好婚姻的人为何会结婚?现在我告诉你,我结婚是为了一个人,离婚也是为了一个人。可这个人最终还是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离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罪孽。所以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我是个有罪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向她赎罪。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这个穷,不是说破衣烂衫吃不上饭,饭还是有得吃的,但每一碗都要算计。加上孩子多,母亲脾气暴躁。偏偏我小时候胃口好,特别能吃,母亲恨恨地骂我比猪还能吃,看不顺眼就打。有一次母亲打我的时候,我们村会计家的大女儿荷香姐正好来我们家,她连忙上前拦住母亲,把我搂进她的怀里。虽然我的脑袋已经被母亲扔过来的柴棍打出了血,血蹭到了她的衣服上,但她的怀抱让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痛了,因为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人体的温暖。自有记忆起,我就没有被母亲抱过,在我还不能站稳时母亲就把我放到了地下。我像个小狗小猫一样在地上爬、滚、摔,直到能站立。我不知道被人拥抱会如此幸福,人的怀抱会如此温暖。我就像那个睁开眼看到母鸡的小鸭子,以为母鸡就是自己的母亲。后来我一挨揍就会往荷香姐家里跑,有时候没挨揍也会找理由去。荷香姐比我大六岁,她总是像个母亲一样安抚我,拥抱我。我贪恋她的怀抱,我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因为她的怀抱终于有了一点阳光。
后来,我变得越来越依恋荷香姐,认定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是我的亲人。我时常悄悄地把好吃的拿给她,帮她做事,给她讲学校里听来的笑话。看她开心我就感到幸福。我像个影子一样跟着她,她去河边洗衣服我也去,记得有一次洗完衣服,我们就依偎着坐在河边,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天黑。
没想到幸福很快被终结。荷香姐二十岁那年,家里给她说了一门亲事,男方在我们对面那座大山里。我听说了后发疯一样大哭大闹,嗓子都哭哑了。可是穷人家的孩子眼泪是不值钱的。荷香姐也哭,她不想嫁给那个陌生男人,她舍不得离开我。可是,他父母已经收了人家的彩礼,无论荷香姐怎么悲伤,天天以泪洗面也毫无用处。穷人家的孩子不配悲伤。
我们老家有个习惯,女儿出生时会种一棵树,等女儿出嫁时就砍了那棵树,做箱子当嫁妆。那些日子我不吃不喝,成天抱着那棵树,我以为只要树在荷香姐就嫁不成。可是砍树的人来了,像提溜小鸡仔一样把我提溜到一边,我再扑上去的时候,撞到了一个人的砍刀,当时就满脸是血。我真的想一死了之,还是没有勇气。
伤好后我成了一个丑女子。除了埋头苦读,没有任何想法。我只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能把荷香姐救出来。
考上大学后,天真幼稚的我,连着给荷香姐写了几封信,却从未收到过她的回信。那年暑假,我按捺不住跑进山里去找她。她正在地里干活,面容憔悴,眼里没有一点儿光亮。她见到我忍不住大放悲声,诉说丈夫和婆家对她的种种虐待。我真的心疼万分,比自己遭罪还要难受。冲动之下我带着她逃出了婆家,逃到了县城。可是仅仅几天我们就过不下去了。我是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穷学生啊。我只好把她送回到娘家,希望她能在娘家躲避一段日子。
那几天,我跟荷香姐在一起的那几天,成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我们幸福而又痛苦,痛苦而又幸福。我终于知道,我们不只是姐妹,还是爱人。
可是我把她送回娘家后,娘家很快又把她送回了婆家。我返回校没多久,就听到了噩耗——她回到婆家后,男人变本加厉地虐待她,她受不了了,喝了农药……
是我害死了她,害死了我的爱人。我曾经跟你说,只有我们看着所爱的人死去,才知道我们有多爱他。我说的他,其实是她。
因为她,我无法再接受任何人。可是大学一毕业,父母就逼着我结婚,因为老家传出了关于我和荷香姐的种种流言,他们受不了,他们觉得丢死人了。于是我匆匆忙忙嫁给了县上一个公务员,可是结婚的当晚我就跑掉了……
我厌恶虚伪的一切,我不想背叛自己。
更何况这世上我唯一爱过的人,因我的过失死了。那么,她死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赎罪。
我曾说我喜欢超越自己,挑战自己,其实,我是在赎罪。
骁驭,我从未对人说起过这一切,这一切一直深埋在我内心的墓地中。我无权享受快乐,我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却不料你走了进来,这些天我反复想,你有权知道这一切。
我的不幸是出生在一个贫苦的没有爱没有温暖的家庭,我的幸运是父母总算给了我一个健全的大脑;我的不幸是天生其貌不扬,后天又加重了外在的缺陷,我的幸运是没有因此生就偏执的性格和阴郁的心理;我的不幸是没有女性的魅力和欲望,我的幸运是因为喜欢读书而有了读书人的魅力和欲望;我的不幸是不能和普通人那样去男欢女爱享受快乐,我的幸运是我终究找到了我自己的最爱;我的不幸是遇见了你却不能爱你,我的幸运是最终能被你欣赏和接受。
幸与不幸交织在一起,就是我的人生。我很满足这样的人生。
我跟你说过,我是杂质,我坦然接受这样的自己。
对不起,骁驭,我利用了你,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爱上我,便用你来掩盖我的不想被世人知晓的真相。我没想到事情会成为这样。我没想到我又多了一重罪孽,我只能继续赎罪了。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信是夹在一本书里的,书名是《心是孤独的猎手》,美国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所著。
原载《长江文艺》2016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吴佳燕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裘山山,女,祖籍浙江。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大中文系。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目前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小说集《白罂粟》,长篇纪实散文《遥远的天堂》等二十余部,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作品曾获得鲁迅文学奖等奖励。现居成都。
创作谈:一切都不确定
作为一个女性作者,我写过不少关于婚姻爱情的故事。《男婚女嫁》《落花时节》《到处都是寂寞的心》等等,几乎都是通过女性的情感遭遇,来探讨婚姻爱情的。婚姻不易,多为悲剧。这一篇,叙述角度却是男性,而且,故事的内核超越了异性恋。显然有一点冒险。
起初写它,是因为听到了一个颇为离奇的故事。我想就这个故事,写写人类情感的复杂和多元。但写着写着,感到困惑的东西越来越多,想探索的内容也越来越多,于是离奇的故事退居其次,分析和探讨变成了主体。爱情中到底什么最重要?是理解?是欣赏?还是性?婚姻到底是靠什么支撑的?是情感?是传宗接代?是物质条件?还是精神需求?女人到底靠什么吸引男人?是外貌?是人品?还是性格?
也许都是,也许都重要,也许一切都不确定。毕竟婚姻既是人类文明的进步,也是“人类最笨拙的发明”(周国平语)。爱情更是人类最难以琢磨和定义的情感,一篇小说是无法给出答案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呈现出其复杂性和不确定性。
可能是困惑太多吧,这篇东西我写得很吃力。从动笔到结束,差不多持续了小半年。唯一想得比较清楚的是,我想塑造一个毫无颜值却依然可爱的女人,隐秘的情感和伤痛反而让她变得更完美。我希望女人的美能源自内在。
为了多一些深入的探讨,我还有意把男女主人公设置为心理学专业的,为此临时抱佛脚,翻看了些心理学书籍和资料。但毕竟是现炒现卖,难免存在一些疏漏和错误,还请读者指出并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