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哪天生活里突然没有了这群人的存在,我们会茫然失措:他们每周几乎都会出现在你面前,有时候你期盼他们的程度比爱人更甚;他的电话你肯定会接,但他的容貌么……你甚至都记不清。是的,他们在你的电话里永远共用一个名字——快递。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李商隐《柳枝五首》
1
第一次遇到谢玲珑的时候,张南山正蹲在地上分拣包裹。分包有一点像摆地摊——他每次都忍不住这么想。可不?大大小小的包裹摊开在中国音乐学院东门口、尘土飞扬的水泥地上,只是买主业已付费,所以商品外包装才相对不那么重要,有边角破损的小方盒,也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大纸箱,更多的是千篇一律鼓鼓囊囊的灰乙烯快递袋——里面多半装的是没有包装盒的廉价衣物。
不光南山打工的网通,申通顺丰百世汇通的快递员们也都在东门各踞一块地盘,面色疲乏地守着自己的一摊,费劲辨认每个包裹上的名字电话。隔得近的有一搭没一搭聊几句——哥儿几个差不多天天中午见,早混了个脸熟——但通常没时间多聊。打完一圈电话等上三刻钟还得迅速位移到下一个定点。快递员的时间就是钱。哪家换了人,哪家待遇好,面上不说,私下都门儿清,跳来跳去也是常事。也有实在不方便,请别家快递员帮忙带一两次货的。不过带多了算呛行,一般尽量不这么干。
南山今天的件不算特别多,音乐学院的也就二三十件。他随手抄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纸盒,辨清楚了上面的电话号码,刚拨出去,等接通的工夫懒洋洋地抬起眼,猛然间一激灵:面前的姑娘怎么这么像村里的小菊?
真像。眉眼俏生生的,身形、轮廓、尖尖的下巴颏。个子比小菊高一点,但也差不太多。眼下包里铃声大作,她吃力地掏出手机,正满脸不耐,连神情都像小菊了个十足——小菊和她弟她妈说话时就这样。直到手里的电话喂喂了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会儿工夫,手机已经接通了。
是谢玲珑吗?我是网通,上午和你联系过,现在已经在东门等了。
你在哪儿?我已经到门口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眼睁睁地发现了彼此。他蹲着,主动冲站着的她一乐:你就是谢玲珑?边说边把包裹往上一递。
她嘟着嘴,懒洋洋地接过去:谢了啊。也不知道打哪儿寄来的——后半句是自言自语。
这可不知道。许是因为她长得像小菊,他陡然间活泼起来:肯定不是炸药。我们包裹都要过安检机的。
师傅还挺逗。她终于微笑起来,伸手接过他递过去的圆珠笔,左手拿定包裹,右手龙飞凤舞地在收发单上画了符,撕下来朝他—送:喏,给你。
业务怪熟练的,老收?
是啊。她看上去像是很容易搭上话的那类女生,有问必答:没事天天淘宝,恨不得剁手。
这肯定是我前天买的蜜丝佛陀①。盒子这么轻。
剁手可没用。他完全不知蜜丝佛陀是什么,但努力让自己接上话并且显得俏皮:只要还有支付宝。
师傅也好懂。她哈哈一笑,转身走开。
南山禁不住凝视着这姑娘的背影——看她一边走一边拆开包裹,取出里面的物事,再顺手把包装盒掷进最近的垃圾桶。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那是一个很好的四月天,丝竹园外杨树丝丝吐绿,正午阳光从宽枝窄叶间洒下几把碎金。她穿着透明丝袜和白裙子袅袅婷婷走在树下,像电影。
后来他每次再来音乐学院送快递都会想,不知道还会不会遇上那个像小菊的姑娘。他记得她叫谢玲珑。名字听着就有书卷气,不像小菊,一股子土腥气。
可名字再土,那也是他的初恋呢。
他第一次认识小菊那年才三岁,小菊两岁。离开李旺村那年,他二十,小菊十九。但小菊十六岁就去武汉打工了。村里面年纪差不多的小伙也都进了城,只有他高中毕业后还一直留在村里。其实他也可以走,就是性子绵,怕出门闯荡,又舍不下自家田,还惦记着得照应小菊家。她家剩一个十四岁的弟弟在读初中,她爹年纪又大,她妈身体也不行。他自家情况也差不多。两家地归他一人种,累得贼死晒得炭黑,产量还低。一直干到二十差俩月,张南山赫然发现整个李旺村走得只剩下他一个壮劳力,情形诡异。早一年进城的李刚春节前回乡,路上看见他独自一人正在田垄里拾掇没割干净的麦穗,龇牙一乐:南山你咋还在这儿!
李刚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件皱巴巴的黑西服套身上。嫩黄色马海毛的高领翻出来,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城里人的派头了。他和他同岁,就大四个月。南山笑道:刚哥从大武汉回来了!你家地全荒了。你爸最近光说肝疼,快回屋里看看。
土哩很。营儿里就你一个儿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好。
土就土。有啥办法,屋里就我一个儿了。还管小菊屋里。
阵这儿还管地做啥子!累死累活也垒不出一座金山来。你憨呀!
爹说地荒不得。荒了土地爷要怪,今后收成就一年不如一年。
放屁,封建迷信。今年跟不跟我出去?我过罢年也不回武汉了,想上北京转转。
南山又捡了几把麦穗才直起腰。起身起太快,血一下子上不去,脑袋有点发昏:不去。我才高中毕业,去首都能做啥子?
你这种老鳖衣出去还真不一定有活路。李刚笑骂,老鳖衣!
他也赔笑,垂手站在田里。他是笑自己没的出息。真要出去,还舍不得爹妈来。
然而刚初二,一个消息就刺痛了南山: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小菊在武汉果然还是找男朋友了。是孙丽小梅钱红英什么的都不奇怪,可那是小菊啊!南山从三岁一直护到十九的小菊啊!听说那男娃子也没读多少书,中专毕业。没什么好的,就是武汉本地人这一点好。听说在电脑城干活,去家乐福买东西时认识的小菊。南山去问李刚,后者吞吞吐吐了半日,总之不肯说实话:小菊就说今年不回来过年了。我临走前她专意过来找我,叫我给你说一声。
说啥子?南山明明站在那里不动,却重新感到了血涌不上头的发昏。不是说过年前票不好买,初七以后就回来吗?
李刚低头不语。南山的手不觉攥成了拳头,手心里全是汗,凉涔涔的,握紧了又全是虚空:小菊还说啥子?
她就说她不回来过年了。初七也不回。
之前知道小菊不在工厂干了去家乐福当收银员,南山已经难受了一阵子。但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爆炸性新闻,村里小姊妹进城,不想当女工的好多都干服务业。时髦妖冶一点的去发廊,手脚麻利的去饭馆端盘子,可小菊小女子从小最讨厌洗碗,也不爱给弟弟洗头。南山和她认识了足足十六年,从十五岁起开始正式确定关系,最出格也就拉拉手亲亲嘴。村里也有女娃子打娃子,但也是从外面回来打的城里人的娃子。有些男男女女夏夜里钻麦地,进谷仓,小菊从来没和南山去过。小菊把打娃子的事学给他听的样子还清清楚楚在眼前:丢死个人!那可一辈子见不了人啦。
他记得自己只愣愣地说:我们管不了人家。自己好好过吧。
小菊眨眨眼,也笑起来。他俩一个好静一个喜动,从小两家就被看作儿女亲家——可能也正因为这样才不着急办事。十八岁那年他娘还真去她家提过亲。小菊爹说,俩娃儿还小,等几年,南山去镇上搞个农转非,出去打工挣两年钱,回来盖了新房再说。没料到他还没出去,小菊上到初中就不上了,先被一群小姊妹撺掇进了城,临走时眼泪一汪:南山哥你等我。有空我就回来看你,武汉离这儿又不远,几小时火车。
几小时火车!一晃小菊都出去一年多了,一次也没回来过。一开始是进了一个纺织厂,南山打电话过去,刚开始还说想家,想他,后来就只说厂里活多,忙。他要去看她,她也叫他别去,说没地方住,城里宾馆贵。他倒还经常惦记着她屋里的地,时不时过去翻弄翻弄。现在他才猛地想起小菊爹后来看他的眼神就越来越不对,老低头躲他。
小菊心高气傲,所以不可能去发廊,更不可能去给城里人当小保姆。学历不够,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当收银员,商场越大,听说待遇越好。武汉城也没有比家乐福更大的超市了,按理说小菊其实是找到了好差使。但是这好差使也会让她认识好多人,比如她的武汉男朋友。
也就是武汉城里一个卖电脑的。
南山几宿没合眼。初五一大早就去敲李刚门。梦游一样。
六点不到,天才蒙蒙亮。哪家的公鸡似乎被他惊醒了,在根本不该打鸣的时刻,突然以无法想象的音量嘶叫起来,好像全村里就剩南山和它两个活物,有恃无恐,并不怕有人过来一刀把鸡脖割断。他敲半天敲不开门,身子软靠在门板上慢慢滑下去,盯着村里唯一一条土路死瞅。还在正月里,到处都是鞭炮残骸,黄泥巴,红纸屑,黑的,白的,碎石头。一个脏塑料袋在清晨料峭的寒风里晃晃悠悠。拾荒的老黄头还没起。南山瞪眼想了半天,才想起年前老黄头已经一跟头绊死[求]了。
好半天门才吱呀一声开了。门缝里李刚的眼珠子血红:做啥子?昨黑里跟其他几个打工回来的男娃儿喝了一黑里酒,刚上床。我爹我妈还在睡,南山娃儿你疯了?
我想通了,我跟你去。
啥子?去哪儿?
北京。我跟你去北京。
2
初十他们一大早先坐两个小时汽车到襄樊火车站,再排了半天队买到去北京的硬座。总共就仨人,南山、李刚,还有一个村里的叫小铁。小铁比他们还小两岁,也是第一次出远门,风尘仆仆一天,满脸沙土,眼仁还亮得像初生的兔。李刚逗他:城里好看吧。
小铁点头。眼紧盯着窗外,生怕错过什么好景。
李刚又问:铁娃儿你非跟着我们干啥呀?看你能的,去武汉还不行,还非去首都。
小铁总算回了脸,嘴挺硬:反正要出门,走远点算了。
南山窝在最里面,此时扑哧一笑。李刚道:南山你个闷蛋,笑啥子?
南山不语。其实他是笑自己也没比小铁高明多少,乡巴佬想法都一样——难不成都像小菊,就那么几小时火车,就把自己生死卖给了武汉城。一想到小菊心里就发空,赶紧转念也来不及了。他不知自己是恨她不自重,还是恨自己没用——南山到底是厚道人,心里骂得再狠些,也不过就是不自重。他恨小菊背叛了自己,糟蹋了他的一番情意,也糟蹋了他们过去的好日子——可怎么就算是不糟蹋,以他的见识才智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跟着自己死心塌地土里刨食,莫非就算不糟蹋了?
火车是况且况且况且地往前开。进了几个隧道,又出了几个隧道,隧道里外的颜色就一般黑了。玻璃窗影影绰绰倒映出车厢里的动静,有人泡面,有人说笑聊天,有人抠脚丫子。他早早闭了眼,横竖都睡不着,后半夜才迷迷糊糊梦见小菊对他笑:南山哥等我。一时又是爹默默望着他,不吭气。爹是最不赞同南山背井离乡的,打小就教:父母在,不远游。爹在镇上读到初中,老一辈中算识字多的,南山的名字也是他起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因为陶渊明这首诗,南山才打小认定自己和小菊是天生一对:名字都在一首诗里,不是一对是什么?然而菊花不采,一切成空。这南山最终也离开了那东篱。
妈最后那几天就光是哭。南山走前还专意去田里摸了摸那些麦子的断茬,心下茫然。从此就不用下地干活了,可是不下地又能干啥子呢?
李刚说了:有啥子干啥子。恁多人去北京城混饭,也不见得都饿死。大概非得要这样斩钉截铁,才能够真在外头硬闯出一片天地来。刚下火车南山却怕得差点喊:咋这么多人!襄樊火车站就大,北京火车站更大,大得像扔满垃圾的宇宙,人躺着,站着,坐着,走着,总算知道什么叫语文书上的人山人海。他和小铁背着行李被人群推来搡去,李刚走几步就回一次头,终于不耐烦了:你俩咋跟女的一样?被黑工头拐走了我可不管!
小铁忙堆笑跟上去。南山也加快步伐,心下却满是委屈。他俩就像不会游泳的人一下子被扔到了大海里,能勉强跟上喘口气就算不错。
刚到北京城,他们借住在老乡二宝的工棚里。二宝最爱吹自己奥运期间在鸟巢干过蜘蛛人②,奥运结束了才到的工地,也在鸟巢水立方附近。他一心让这些老乡都跟自己干:眼下到处用工荒,建筑队里一直招人,待遇也还可以,全天候干下来,周末再加两天班,差不多能有小四千——就算不管五险一金,能落袋里的钱也不少。好处都说了,没说出口的则是他们都跟着他,再凑上五六个人,他就能当二工头了。
李刚却不肯。他想好了当保安,而且目标明确:酒店保安。他当过兵,以前也在武汉酒店干过,有经验。他天天出门,把北四环附近的五星饭店连锁酒店差不多地毯式搜了个遍,一天回来满身酒气,笑嘻嘻地手里扬着一张纸。南山和小铁扑过去一看:保卫人员应聘意向表。下面落款是某某快捷酒店——还真让他给碰着了。
李刚搬出工棚,小铁羡慕得眼绿。但他个子不到一米六五,面试了几家都没戏。过半个月李刚再过来,小铁问能不能带他去那快捷酒店试试?回答只是笑笑:我们那儿最近不缺人。
一下子就是“我们那儿”了。小铁和南山都咬指咋舌,第一次知道有工做也是求之不得的福分。在二宝那儿住久了不是事——二宝占了工棚最靠里的位,尽量留出他俩能睡下的空地,本不影响,却仍架不住工友话越来越难听:瞧不起工地活,天天赖这儿干啥?也许是怨他们不请客,麻辣鸭脖鸡爪酒鬼花生也是一顿,配上啤酒香烟,吃了喝了拉了撒了也就成了自己人。偏吗事不懂。小铁年纪小想不到,南山约摸猜到一点,却不好意思张罗。就是这样没出息,他骂自己。工头还不知道他们借住的事,万一有人打小报告,二宝麻烦就大了。他心里肯定也急。
南山偶尔听见小铁夜晚辗转反侧,擤鼻子。黑暗里同时传来磨牙呼噜梦话放屁声。有人在梦里叹气不止。他自己则又和那天去找李刚的清晨一样,躺在位上眼直勾勾地瞪着黑暗,直瞪到工棚里黑暗的空气幽蓝模糊,这才昏沉睡去。小菊和爹轮番现身。不知何故,他从不梦见妈,也许是不喜欢妈永远在哭。
没几天小铁主动去找了包工头。当天上午就签了临时劳动合同,紧接着就搬走了,说是东直门那边工地更缺人。南山其实不比别人更怕吃苦,就是比别人更执拗。他想不通进城也跟种地一样卖苦力,那还进城干啥子?他甚至也不稀奇当保安。每天跟柱子—样直挺挺戳在那里,有啥劲?
一晃来京一个多月。酒店保安,饭店帮厨,家居装修,都问过。都没戏。干保安人家嫌他不像李刚当过兵,帮厨要招有经验的——没经验端盘子也最好是女的。高级酒店倒是招男侍应,但至少得是酒店方向的大专生。刷墙,木工,地板砖,这些细工他又不会。终于有一天二宝下工后和正直眼发呆的南山说:今天我们工地就彻底完工了。
怕他不懂,再补一句:明天就拆脚手架。这棚子也得拆。
南山那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他本来每天都在工地买盒饭,走远一点,工地外面也有沙县小吃,兰州拉面。他从家里带出来的钱还剩下五百,临走前爹几乎把家里的现金都给了他。但那几天他已经听二宝工友夹枪带棍说了工棚要拆的事,早知大限将至。他什么都吃不下。
二宝见他不语,焦躁起来:听见没?
听见了。南山抬起头,眼神单纯得像小兽。
抽烟不?二宝叹息着,递一支烟。
南山以前从没抽过烟。但他犹豫着接了。
不是不想带你过去……实在是新工棚又得我们自己动手盖。你又不是我们工程队的,一直带着你不是路。二宝道。
我晓得,不怨你。他闷闷地,差点被呛着,咬紧牙关死忍住咳嗽。啥本事没有,不能连抽烟都不会。
你到底想做啥子?
南山掏心窝子道:想不出。这大北京哪儿都不缺人。我除了种地又不会个啥。
二宝急了:早知这样,为啥子来北京?东挑西拣,你当北京是啥地方,养老院?有金捡?
他头埋得更深:我出来是为了小菊。
二宝静了一下。村里人都知道他俩的事。
小菊咋了?过了一会儿他按捺不住,又问。
在武汉。找别人了。
就几个字,二宝全懂了。毕竟大五岁,早出来这么些年。他一口烟吸得更凶:就为她?
就为她。
那来北京究竟想做啥子?
找个活路,活给小菊和她屋里头看。
……
话到这里又是死路。二宝几口把烟吸完,站起身,狠狠扔地上踩碎,眼睛却不再看他:我是真没办法,想帮也帮不了。要不你今黑里就走。
好。南山默默地从床底下拖出行李。原来他早就收拾好了。娘整整齐齐叠好了放进去的东西现在依然叠得整整齐齐。两双新千层底布鞋还没下过地,几身换洗衣服却都正穿反穿脏得不能再穿。工地上没法洗澡,要冲凉只能走一里多地去工地外巷子里的惠民浴室。工棚外倒有个水龙头可以洗脸漱口,但南山不敢洗衣服,怕挨工头说。来北京一个月,才总共洗过三次澡,三条内裤,四双袜子。没地方晾,只能够顺手搭在铺位上的铁丝上,枕头都滴湿一半,内裤袜子还没干。行李包里还有一包红枣,一包黑糯米,一包芝麻,让他出门在外补身体的。都是垃圾、负担、没用的身外物。他把大包一使劲抡到背上,轻声道:打扰这么久。真的蛮对不住。
二宝眼底反倒有了一层薄泪。盯他看了半日,终究没说出什么,一跺脚出了工棚。上个厕所再回来,南山人就已经不见了,行李也不见了。只剩下了红枣,糯米,芝麻。三大包,整整齐齐码在工棚角落。
3
南山人是在大街上。北四环边上,安慧桥东。这些天一直在周围找工,短时间内他迷不了路。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去哪儿落脚。北京城天海苍茫,无地容他。
不能给李刚打电话,他不会帮他——人都是这样的:救急不救穷。这道理爹没教过,他也懂。没出息的废物就活该在土里刨一辈子食——李刚大概也后悔带他出来。南山灰心丧气,走得越来越慢。天越来越黑。黄昏倏忽将至,路上汽车尾灯一盏一盏如流星曳尾而过,四周红光,黄光,蓝光,闪烁讥嘲不定。环顾四周,南山好像第一次看到霓虹灯一样目迷五色。之前只敢白天在工棚周围晃荡,没在外头待到过这么晚。来北京这么久,一个多月了仍没脚踏实地。这一刻南山才知道人在异乡,他除了自己其他什么都没有。
实在走得累了,他抱着大包坐在马路牙子上歇脚。自行车飕飕地从身边骑过去。三月北京的风还利得像钢刃。他身上的棉衣是娘在镇上赶大集时买的,八十块钱的假太空棉,一起风就跟没穿一样,立刻从里到外被打透。南山脑子空白一片,瞪眼看眼前的车水马龙,像昆虫冻僵在了马路牙子上。
那天晚上他最后睡在安慧桥东的地下人行通道里。
原本只是想躲躲风,但一下去就发现头里早睡了个老流浪汉。六十来岁,裹件颜色稀脏的军大衣,靠墙坐着,青黑的脸颊陷下去,胡子拉碴的下巴收在衣服领子里。南山觉得他很像村里拾荒的老黄头——原来老黄头转世还魂投胎到了北京城。少顷,老汉从花包袱皮里掏出一条分不出正反的黑棉被,在墙根摊平,躺下后再技巧性地向墙壁一滚,把自己完全彻底地裹进去。南山不由得震惊地盯着他看。
那老头一直装没看见他。此时裹在被筒里只剩一张瘦脸,反倒妩媚地冲南山一笑:要不要一起睡?
南山毛骨悚然地后退一步。
不中?挤挤暖和。那老头一开口就不像老黄头了。老黄头疯了半辈子,是哑巴,急了只会呀呀乱叫。
南山再退一步。
龟孙,都睡桥洞了还穷讲究。老头从被筒里直起半边身子,骂完就面向墙壁睡了。他倒是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出南山好欺。
他最后蜷在过道最远的角落里。老头占据了最温暖无风的中心地带,他待的地方离出口近,风呼呼地直往脖子里灌。深夜了,地底隧道仍有零星行人走过去,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了他一眼,眼神怜悯加嫌弃。南山紧紧闭上眼睛。听不远处老头鼾声渐起。
有汽车从头顶风驰电掣地过去。他过了好久才睡着,居然还做了梦。梦里许多双脚从自己的头顶谈笑风生地踏过去,开着大灯的汽车又迅疾向自己冲来。睁开眼,才发现地道里的灯雪亮如昼,开了一宿。老头早已不知去向。
又发了一会儿怔他才想起找自己的行李。行李和老头一起不知所终:连同夹层里最后五百块钱,那堆脏衣服。还有他娘新纳的、从来没下过地的两双千层底布鞋。
清晨雾蒙蒙的,无数透明的冰碴子悬浮在乳白色的空气里。许多人急匆匆地走过地下通道,南山慢慢从地下升上台阶,重归这真实的人间世。被恶浊的地下通道熏了一晚,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凉的新鲜空气,完全罔顾其中充满了细小的冰碴。吸久了才发现鼻黏膜刺激得生疼,嘴张不开,头痛欲裂。
他才二十岁,还很年轻。失去—切之后反倒周身轻松——因为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除了自己。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往何处去。但同时也意味着可以去任何地方。他决定沿着北四环辅路一直往西,右边就是鸟巢。此时这个建筑在路边显得那么渺小虚幻,并不比电视上更真实。而远处一个造型诡异的超高大楼则在散去的晨雾中慢慢清晰,上面的巨型LED显示屏开始播放广告。
不久之后南山将知道那高楼叫作盘古七星,而那一天他只觉得那建筑就像雾中火炬,指路明灯,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前。一直向前。
他的腰猛然间被什么撞了一下,差点跌坐在地。钝痛从脊椎寸寸升起,他恼怒回头,但见一个满是歉意的圆脸青年跨在一辆摩托车上:对不住,真对不住!
是字正腔圆的北京话。不知怎的,南山一听北京话就没那么生气了。但同时他不禁呻吟出声。
大哥,没事吧?
疼。
南山没想好到底怎样才更像一个城里人:宽宏大量,还是睚眦必报?寻思间,他禁不住又哎哟一声,佝偻着腰在马路牙子坐下揉腰。大概在地道睡了一夜,肩背受凉,容易散架。
小伙下了车。哥,要不要去看医生?
南山摇摇头。他有点茫然地对这个城里小伙子微笑着,希望这个小伙子看不出来他还没吃早饭,很饿。
要没事的话,我给您两百,先走一步?
他没想到这人出手这么大方,顿时疼痛都减轻了。居然有比他晒得更黑的城里人,瘦瘦小小,头发染成炫酷的金黄色。摩托车后架了偌大一个铁皮箱,看上去煞是沉重,怨不得刹不住车。
小伙子看他仍不出声,急了:大哥,我是真耽误不起,客户又打电话了!这么着,三百怎么样?
南山决定拦住他。你是做啥的?
我干啥关您什么事?小伙急了,再多真没了!
就问问。他说。又哎哟了声。一半是装的,怕小伙急了真动手。
小伙子看他叫疼,又怕起来:真这么疼?
你告诉我是做什么的,就让你走。南山说。
这还看不出来?您刚下火车?大哥,我就一送快递的,榨干了也就这三百!
快递?南山喃喃重复一句,这是啥?邮递员?我见过村里的邮递员,你身上的袋子不像。
那人身上的手机响起来,他条件反射般抄起电话:好好,马上就到!挂断后越发急赤白脸:实在是对不住,您拿上钱去买点跌打药,我真走啦!
南山赶紧接过钱。那小伙子跨上摩托车就走了,差点又撞上一人。他跟着摩托车前进的方向无意识地走了几步,直到连人带车都消失在视野里才停下。三张簇新的红票还攥在手里。昨晚失去的私人财产意想不到地回来了一大半。现在他可以去吃早餐了,可他舍不得拿这钱去开房间,住一晚,洗个澡,睡个舒坦觉。这念头一想都是犯罪,区区三百块,就是他在这花花世界安身立命的所有本钱。
快递员他好像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倒像是他能干的活。眼下他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他非常好奇。
以前在家倒是去过镇上的网吧。偌大一个北京城,四环边上,想找个网吧却比登天难——后来南山才明白,人人家里有网,网吧早不时兴了,除非是寄宿生偷偷溜出来打通宵游戏。走一上午,好容易在北京科技大学门口找到了个小网吧。六块钱一小时,比镇上整整贵一倍。柜台染黄头发的姑娘说要登记身份证,这也是镇上没有的规矩。他老老实实摸出身份证——还好贴身放,没和行李一块儿丢了——小心翼翼递过去。那姑娘接过就往机器槽上一搁。这就算登完了。
南山紧紧张张上了一小时网,顿觉是他人生花得最值的六块钱——总算弄清楚了送快递是怎么一回事。还记下了一个招工电话,是家叫网通的,正在线招聘。他点击了客服,没人答。有电话也够了,他一出网吧就照那号码打过去,响了没几声,一个不耐烦的男声问:请问哪儿取件?
……你们那儿还招人吗?
哪儿的人?多大了?有身份证吗?
湖北襄樊人。二十。有。
有身份证就行。不过先说好,外地的只能算临时工。
临时工和正式工啥区别?
电话里说不清,要不你先来面试。算你运气好,我们这片区年前有人刚跳槽,正缺人手。
那人语速极快地让他明早九点去亚运村附近一个大厦地下一层面试。说完挂断,没再给他问长问短的机会。
南山万没想到这一撞,竟然就此撞出一份工来。虽然还没十拿九稳,可听那人语气,多半有戏。这样想来,去宾馆住一夜也不是完全不可以。然而最终他还是舍不得花这冤枉钱——再次的宾馆也得一两百,疯啦?思来想去,还是打了个电话给李刚。
李刚在电话里笑道:快递员?南山娃儿前卫嘛。
他在话筒里嘿嘿几声。李刚上班的快捷酒店在鼓楼那边,他照他教的转了几趟公交车,路上又问人,终于踅摸过去。和正站岗的李刚闲聊几句,拿了钥匙回他宿舍洗澡。那宿舍也是快捷酒店的统一式样,只是在地下室。一间两人,正巧同屋刚回乡,留了个褥子。李刚还有一床多余的薄被,凑合一夜不成问题。
快捷酒店所有房间的墙都漆成了橙黄色,明亮,干净,让人有沐浴在阳光中的错觉。南山没提昨晚睡地下通道的事。其实昨天也可以过来的——但心情一定完全不一样。
昨天世界还对南山紧闭大门。
中午李刚回来,给他打了盒饭:南山你以后住哪儿?我听人说快递员不比保安,不安排宿舍——开口实际,大概怕他从二宝那里出来,就此讹上自己。
南山还有做梦的恍惚感:去了再说。去了再想办法。他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真有否极泰来的好运气。
李刚出去值夜班了,房间里有个小电视机,南山洗完澡,舒舒服服半躺在床上。湖南台是快乐大本营,他以前在村里最爱看的,此刻却无论如何看不进去。他发现自己满脑子还在想快递的事。到底该怎么送?就是把东西递到顾客的手里?和邮局一样,也是别人投到某处,再一一分送?想来似乎简单,可是看那小伙子神情声口,又让南山觉得有神圣庄严复杂不可解的地方。如此胡思乱想,他不免辗转半夜。
第二天六点半李刚还在沉睡,南山已经走在了去面试的路上。
公司在大厦的地下一层,刚进门还有个前台,要登记访客名。几十平方米的大厅摆了十几台电脑,都坐着人。几个人急匆匆地从玻璃门走出走进,压根儿没人注意南山已经站在那里多时。
他鼓了半天勇气,才怯怯地对前台穿黑套装的短发姑娘说:我……来应聘。
登记一下身份证,填张表。是北京人吗?短发姑娘问。
不是,湖北襄樊的。
我们这儿不是北京人可不行。外地人不识北京的路。
昨天我电话里说了……是你们叫我过来的。南山急了。
是这样的,我们这里原则上只招北京人。熟悉道路,也没语言障碍。
我会说普通话,也会看地图!他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声音发颤。又补一句:我方向感好,去别的村从来没迷过路。
那姑娘笑起来:先别整那些没用的。回头让你见见咱们片区的主管,成不?我说了可不好使。
她把“别”念成四声,“好使”念成“好死”。这一长串话不慎暴露了来处:跑不出黑吉辽。她原来也不是北京人。
谢谢谢谢。南山说,姑娘你叫啥?
拜托别叫我姑娘了成不虎了吧唧的——大名张晓燕,拂晓的晓,燕子的燕。你叫我燕子就成。蔡主管上午也出去送快递了,先等等,你。
一句先等等,就等了整整一上午。进出的人其实并不多,只是步履匆匆,平添几分紧张。客厅空地大大小小的包裹上分成几堆,每个快递员进来就直奔属于自己的那一小堆,用个黑乎乎的机器把未送包裹一个个扫过去,像超市收银员扫条形码。扫完就走。有些人走了就不见回来,也有人十点多钟就回了。他问燕子:怎么有人早回有人晚回?
回不来的路远——北京城大。燕子坐在柜台里,闲闲地答。她单眼皮,长脸,鼻梁略微有几点雀斑。她站起来上厕所时南山发现她其实个不高,坐在那里显高。
南山壮起胆子问:为啥都得用那黑匣子扫包裹?安检?
是扫码。回头客户在网上就能查自己发的货到底送出去没有,到啥地方了,全程记录。现在和你说也不懂,干几天就全明白了。
好。他憨憨地摸着后脑勺。
不过瞧你那傻样儿,也难说!燕子笑话似的撇撇嘴。
4
果然一帆风顺地就上了岗。安排他跑健翔桥、306医院一带,正好是以前二宝他们工地附近。南山暗呼庆幸——别的地方他更一抹黑。蔡主管原来是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伙,不到一米七五的敦实个头,也是东北人,说话爱拖长声调:你——有电三轮不?
啥叫电三轮?
电三轮都不知道!你在马路上没见人骑过?
三轮车还能充电?
蔡主管懒得和他掰扯了,一直把他领到门外去,指着一辆前面和三轮摩托差不多、后面装一人多高大铁皮箱的车:喏,就这玩意儿。
这不是拉人的么?
真没法和你们农村人解释个啥,费老劲。蔡主管说话间浑忘了自己也刚进城没几年:你回头自个儿琢磨吧。现在暂时没电三轮也行,至少搞辆电两轮。实在不行就自行车。一开头不计件,分派你活少,自行车也能对付两天。
老半天了南山头一次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好,自行车我会骑。
蔡主管用鼻子笑一声:送快递靠脚蹬——就是找死。
谈好了工资:底薪三千,试用期一个月,算上岗培训,不计件。一个月后,送一次件六毛,收件按行规,按邮费的百分之八提成。计件金额超过五千就封顶,除非当上小组长。听张晓燕说普通快递员最高能拿到六七千。
南山听得瞠目结舌。六七千?比二宝他们工地高了差不多一倍。就算底薪两千,也比二宝他们起薪高。没准比李刚工资还高。
李刚没估计错。快递公司就管发一个免费手机,公司买的集体号。包吃,不包住。所谓包吃,就是晚上送完快递可以回来吃个盒饭。晌午饭不包。住的话可以和公司同事合租附近一个小区的房子,每人每月三百。不到六十平方的一室一厅住六个人,上下床——正巧之前那个人走了,空出一张床位。不管怎样比二宝他们的工棚还是强得多,南山入住时感激涕零。北京原来也是能活人的——只要运气好。
他想立刻打电话把这一切都告诉二宝、小铁。按捺了半天才忍住。得先去买自行车。
燕子说北沙滩有个旧车市场,很多二手车,可以去看看。别买新车,容易丢,而且早晚得换电三轮,不划算。他言听计从地去了,找了半天却找不到那个市场。等终于找着了,天都黑了。那市场早关了门。
南山这才发现快递不是那么好干的。头一步就难。想起那年去县上高考,都说要带计算器,可他家根本没有,上课都靠心算,实在不行就和同桌借,临考一下就傻了眼。他问县里的监考老师能问旁边桌子的人借不,老师一瞪眼:想作弊啊?
他一直就觉得落榜和没有计算器不无关系。而今这巧妇无米的难题又来了。天已黑透,明天就要开工了。
回到宿舍里南山半天闷声不响。还是一个叫老张的四川人主动问起:买车了吗?老张大名张跃进,年纪是宿舍最大的,四十出头,黑脸膛上褶子密布,像庄稼汉。南山既感激且羞惭:还没买到。
那你明天咋办?宿舍里另一个叫苏小军的湖南人搭了腔,别以为送快递轻省。有电三轮都不一定管用。光靠两条腿,明天就是找死。
他不好意思说他去了北沙滩可没找到地方。一刹那所有农村人娇弱的自尊心、自卑自怜全来了。南山低头避开他们询问的脸。
小军嘎声笑起来:别和我说你找不到地儿。这样吧,我前几个月刚买了电三轮,两轮还没卖,先借你。不过先声明我那电机不大好使——有时管用,有时得靠蹬。
他和李刚一样也当过兵。南山不知道是不是当过兵都爱笑,而且笑声粗豪。倒都热心。
喏,钥匙。小军从钥匙圈里解下来两把钥匙,前后都有锁,凑合着骑。有时间去修修电机,我告诉你地方。
南山接过钥匙,嗫嚅半天,并没道谢。自打离开村,他头一次感受到陌生的好意。宿舍共俩湖南人,除了小军,另一个叫黄志忠——外加俩河南人。老一点的大家都叫他老甫,三十六七,浓眉大眼的很精神。小的叫郑强,二十出头,小个子。所有人皮肤都不白,南山就没想到城里还有脸比农民还黑的群体。
小军捉住他的眼神,和老张相视一笑:快递这活没你想象中轻省!
5
快递苦,第一是要早起。公司七点不到就开始分装了,得赶七点以前到公司打卡,按片区领件。领到的每个件都要扫描了再装包。南山第一天不知利害,一心给领导留个好印象,拼命把件往电单车上堆,堆不下了还用编织带捆好固定住,继续往高里放。还是小军走过来制止了他:少拿点儿,一开始又不计件!
没事,拿得动。
拿得动?小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能把现在装的这些送完就了不得。
等开始送,南山才知小军所言不虚,这压根儿就不是卖把子力气争表现的事儿。又不是搬家,当心点把东西囫囵送到就成。快递是零敲碎打,一个一个送到不同客户手里才算完。那些地址又都是旮旯拐角,什么大厦小区的,压根儿不知在哪条路。第一天送货,他绕来绕去又骑到了睡过一晚的地下通道附近,进去张望一眼,老头并不在。通道门口的地铁站原来叫安慧桥东,站口一个大妈正扯脖吆喝:2012年版最新北京交通图便宜卖!三块钱一张!
南山买了一张。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救星。但很快就发现无数条路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像针脚织坏了的布。他半天没找到自己身在何处。等终于找到安慧桥东,时间已经差不多九点半,还一单都没送出去。
第一单就是中国音乐学院。前路漫漫,他下意识掏出手机,电视知识竞赛一到这时就可以“场外求助”。打电话问客户?接通了他也问不清楚。向燕子求助?她要嘴快把他不认路的事报告主管,这活就彻底黄了。
都说鼻子下面有条路。清晨地铁站附近的路人行色匆匆,被拦住了却满脸不耐:不知道。借过借过。问了半个小时,也没问出这中国音乐学院到底在哪儿。南山沿着北四环一路向东,春天干燥冰凉的太阳渐渐有了热度。他抬手一抹汗,脸上一层灰土,渍得生疼。他开始恨自己往后面放太多包裹了。活像全北京的陌生冷酷不友善都搁在后头,一个都打发不出去。谁让他撒谎吹牛,说自己能干快递的活儿?
一直到中午12点,也不知道辗转问了多少人,才一点一点踅摸到科学院南里。原来就在健翔桥北,过了306医院路口往北,左转就到。这小区门口就能看见刚骑过去的鸟巢。从这个角度看,庞大壮观得更不可想象。但他一时间没认出来旁边用旧了的蓝塑料匣子就是电视里通体透亮的水立方。也没电视里那么大。
他走到了一个火炬一样的楼下面。门口的招牌写着:盘古七星。后来老甫告诉他里头有个什么日料自助,连矿泉水都是日本空运的,人均至少三千。盘古通往音乐学院的长街就叫安翔路。右边的小区叫长空院,斜对过的老小区叫丝竹园。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中国音乐学院的教工宿舍。
南山吃力地辨认着地图上那些蚊脚。第一天他连三十多个包裹的一半都没送完。他根本不可能送完。
是十天之后,蚊脚才一点点在南山心底立体起来。同时他也神奇地掌握了北方人爱说的东南西北:居然会靠太阳来辨认方向了。
头几日,每天都是一次崭新的冒险。一次次灭顶之灾又绝处逢生。如果南山懂得人是一种选择性记亿的动物,他就会明白后来每每想起最初,为何都只能留下一些模糊漫漶的片段。比如说他只记得在长空院里的那家成都小吃吃过酸辣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往长空院12栋送过几次包裹。光觉得电话号码眼熟,送货上门时开门的却永远是陌生脸孔,他记得上次在这扇门后面看到的是个年轻姑娘,结果门一开,在防盗铁门后只见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戒备的眼神。每天要送的货太多了,每天要见的人也太多。他只记得他们都不太愿意下楼,有时又压根儿不接电话。更糟糕的时候,电话不通,带出来的包裹还得原路带回去。包裹里,数猫砂和书最沉,衣服最多。偶尔也会有盒装花和点心,包装严实放在匣子里,外面会贴上特别注意的标志。他有时候会使劲闻闻那匣子,光闻见香,也猜不出来里面到底是怎样的一束花,或者什么口味的小蛋糕。
燕子说电话费能报销,可得到月底。南山欠着房租,充了一百元电话卡,用得飞快。快到月底那几天,只剩下最后五十块钱,每天除了盒饭,只能吃一个灌饼——还是在安翔路上,有家叫老胡的鸡蛋灌饼,好吃不贵,分量还大,吃两个能顶一顿正餐。这就是方圆三公里最价廉物美的土快餐了,堪称快递员与的哥的最爱。南山从此明白了为什么每天中午十一点到一点中国音乐学院门口都一堆快递员。一是中午学生下课集中取件,二是安翔路上吃饭的地儿多。特别是那家灌饼店,不光快递师傅爱去,音乐学院的学生也常来。
南山每次和学生一起排队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想象自己是冰块里的种子,正一点一点地融化在北京坚硬的土地里。全融了之后,要从那湿漉漉的土壤里长出一棵苗来——他张南山要想方设法,在这儿扎根。
在北京城扎根。
6
一个月之后,南山脸上晒脱了一层皮,屁股同样磨脱一层。借钱修好了小军电二轮的电机,还修了四回车链子。他一天天对自己分管的片区熟悉起来,每天能送出去的货越来越多。第一个月一结算,居然只扣了三百基本工资。燕子说这对新人来说是奇迹,能耐不小啊,一开始你准不识路!我第一次见就知道你没说真话。你厉害,居然混过来了。本来照道理新人至少要扣五百,蔡主管说少扣你两百。还给你多报销了五十块电话费。
她邀功似的把一沓钱向南山一扬,又塞进信封里。
南山捏过钱,先拐到仓库背后的男厕所里,才迫不及待地把信封里的钱掏出来。大部分都是新的,少数几张有点旧。先花旧票,存新钱。他想。他整个人都有点抖,背靠厕所肮脏的墙壁才能勉强止住浑身的筛糠。来北京这么久,这是头一次赚到钱,还是这么大一笔。比二宝小铁都多,也许比李刚第一个月的工资都多。
他又从头数了一遍,还是两千七百五。除掉那张五十,其余都是一百的,高中毕业后就没拿到过这么多张伟人头。有16张旧的,11张新的。他不禁遗憾地想,要是旧的只有两张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把新崭崭的两千五存个整,或者全寄回家——他靠在污迹斑斑的墙壁上咧嘴无声地笑了,想象爹妈得多吃惊:第一个月,就能寄回去两千五!差不多是之前一年从地里挣的三分之一。
这多好。北京城多好。
如果可以,现在南山最想感谢的人就是那个撞了他一下的快递小伙。他全忘了这一个月怎样铁鞋踏破地找那些收件人的。他也忘了站在楼底打电话时遭遇的占线关机空号、一次次重拨的绝望。更忘了头一个月为了打电话差点没钱吃饭。门缝里冷漠的眼睛渐次隐退,那些不管包裹多重、有无电梯,都坚持让他送货到门口的人也都从世上如露珠般消失。自动遗忘机制再次启动,一切倏而归零,眼前只有钱是真的。紧紧攥着的信封沾上了手汗,他陡然间想起什么,拿到鼻子跟前深深嗅闻一下:好香。钱有一种油墨味儿,微微发酸,比红烧肉、东坡肘子和烤羊腿加起来都香。很快它们就要付房租、吃饭,以及从邮局长脚回家了。此刻不闻,来不及了。
第二个月南山比第一个月多挣了六百——现在他一个月能拿三千三了。除掉房租吃用,他往家寄了一千。剩下的钱他请小军老张下了一次馆子:也就是成都小吃。不贵,两个菜,三瓶啤酒,总共七十八。
也是他们请过他两次,再不回请实在不好意思。
第三个月开头很顺,头三天都超额完成任务。没想到第四天骑车经过北四环辅路到安翔路的岔口时,被地上的石头卡了一下,一下子连人带车摔到地上。他在地上坐了半天才起来,第一件事不是看自己摔着了没有,是看包裹有没有事。挨个摇了摇,没听到他最害怕的玻璃碎裂声。一个个放回去,撩起裤腿才发现膝盖一片血肉模糊。这下他蹬不了车了——伤口最深处几乎见骨。本来不会摔那么重的,是箱子里的包裹太多,惯性大,整个箱子一下子全压在腿上。
更糟糕的是,那天才是第三个月的第四天。还有整整漫长的二十六天等着他。
那些天,实在疼得骑不了车的时候,南山会在尘土飞扬的马路牙子坐一会儿,看着铁箱里的包裹发呆。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大山,他跑不掉——如果南山学过哲学,他也许会想起西绪福斯每天周而复始的滚石,但他此刻只头疼怎样才能把这个月送完而不扣工资。也就是那个月,他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买电三轮——三轮毕竟稳当,再重也不会一下子翻倒。好几次,他坐在路边倒吸冷气地揉膝盖,看见骑着电三轮过去的人都想抢车。清醒过来就一身汗:自己是真疯了。
伤口结痂了又挣开,挣开又结痂。有时候出来的液体是红的,有时白,更多时候则是一种淡淡的黄,很稠,凝结了像蜜蜡,足够多了,捉一只虫子放进去,也许就凝成了琥珀——白天晚上,上午下午,真不知道时间怎么熬过去的,居然也就慢慢好了。到了月底,南山发现当月被扣了九百五。不管怎么样,到手还有两千出头。他捏着钱一直无声地笑,笑到后来才发现泪流到了下巴上——还好没摔死摔残,还能干下去。
那个月他没寄钱回家。经过这次以后,他决心要买辆电三轮了。走在路上,谁没个三长两短?三轮总比两轮安全。但南山数了数身边剩下的钱,发现哪怕下个月不吃不喝,手边也就只有两千二。他问小军:一辆电三轮多少钱?
小军说:两三千吧。
到底两千三千?
差点儿的两千多就有。好点儿的基本都要三千出头。依我说,还是买好的,也省得老修。
南山等着小军再次善解人意,说钱不够要不要借你点,但人家没吭气,他也就开不了口。向李刚借又觉得不好意思。头两个月不该寄那么多钱回家的,就挣那么仨瓜俩枣,全寄走了。
买辆孬的就买辆孬的吧。他呆立半日总算下定决心:再摔一次,膝盖多半要废。问明了小军在什么地方挑,说是安定门六铺炕那边车铺多。
也就是那天,他第一次在中国音乐学院遇到了谢玲珑。
不知怎的,那天件特别多,下午七点半才送完最后一单。因为那天遇到这个姑娘太像小菊,南山要了俩老胡灌饼,又在京客隆超市买了两瓶啤酒,坐在马路牙子上一个人开喝,喝晕乎了才发现已经九点了。
九点了还买什么电三轮?正好再攒一个月钱。他把空酒瓶哐当一下扔进垃圾桶,晃晃荡荡上了车,独自一人骑在北京初秋的街道上。电机又发动不起来了,前面老有个幻影,他想去追,追不上。
他又使劲蹬了两下,忽地哎哟一声。
伤口裂了。
7
过了十月,银杏叶一夜间全黄了。差不多小半年,小军和老张一直劝他去买车,南山老拖着,老觉得钱没攒够。一入秋,大家都开始戴口罩,系护膝,穿厚袜子。他还骑电两轮,电机坏了时常得蹬出一身汗,只好笑着和工友自嘲:也算锻炼身体。两轮拉风。
他后来一次又一次回想见到谢玲珑的那天。是初夏的中午,北京的天气不能再好,流云舒卷,灿阳如金。他乍眼望去悚然一惊,还以为是小菊——但小菊没穿过这么高的高跟鞋,不会穿玻璃丝袜,更不会穿裙摆那么大的蓬蓬纱黑裙。
自那以后,南山常常见到她。谢玲珑的件特别多,不光是网通送,也有中通速尔顺丰的。他甚至怀疑她除了取件和上课,基本窝在宿舍里不出门,所以脸才捂得那么白——小菊在村里也算白的了,但和这些女生一比仍然是黑里俏。
谢玲珑偶尔也寄件。南山主动招呼过一次,给她少算了两块钱。之后她就一直在他家寄件。这样南山和她打交道的机会更多。她看见他也会点头招呼。小菊也是这样的,待人和善——南山强行制止了自己往这个方向想。一想起小菊,南山就老了十年。
归根结底你还是个老鳖衣。有一次李刚过来看他,笑话他。挣恁多钱有啥用?在手里多捏一天是一天,对不?
南山赧然一笑,不辩,也不岔开话。
照我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南山嗯一声。
你攒再多钱还能找个城里女子?钱该花就花。不花钱没得哪个女的喜欢。老话讲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南山想起小铁说李刚最近好像在追他们酒店的服务员。怪不得买了好几件新衣。也许是为了反抗,南山说:那也不一定。
呵。李刚撇撇嘴,吹牛皮不打草稿。我擦亮眼睛等着看!他撂下话就走。南山拉住他:不是说好一起吃饭?
不吃了,一会儿还轮岗。李刚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我们保安和快递员是不好比,不自由不说,挣得也少。
其实李刚不揶揄他,南山也发现同来的几个老乡在疏远他,包括收留他那么久的二宝,知道他一个月挣四五千,眼珠子都凸出来了:这么好的活路!
南山既得意也为难。公司最近竞争对手多了,规模紧缩,不缺人。他也怕几个老乡吃不下这苦。他把头几个月的苦头掰碎揉细讲给他们听,都不信,以为他是不肯帮人。只好把裤腿卷起来,给他们看还没好的伤疤。
二宝说:这算啥子。我从三层楼脚手架上绊下来,比这个绊得狠。
小铁也说:我不怕。南山哥你带我去送快递,我不怕吃苦。
他们全体殷切地望着他,指望他像个包工头一样带着他们混新门路、新行当、新生计。南山被逼不过,只好麻着胆子去问蔡主管缺不缺人手。蔡主管一句话就顶回来:再来几个像你这样不识路的乡巴佬?你当网通是开福利院?
原封不动告诉老乡就是得罪人。他们在背后都说南山自己发财了,不管乡里乡亲死活。连南山爹都打电话来口诛笔伐:听说我娃子有本事了,不认朋友了?
南山说,哪有。我去公司问了,真不缺人。我这个工作也是自己打电话找的。他们咋不自己去应聘?
爹骂道:你个鬼娃儿,他们说你发财了眼睛长在头顶上,看来是真哩。他们还说你要娶个城里女子回来,光宗耀祖。我洗干净眼睛等着看!
娶城里女子这话也不知道是咋传出去的。后来南山想,大概还是李刚。自打上次抬杠,李刚好久都不来找他了。刚开始小铁让李刚带他去干保安,李刚说完“我们那儿不缺人”,小铁在背后也说坏话。乡下出来的就这样,一个略微混好些,就有把一帮人带出去的义务。不带就是不肯帮忙,没义气,忘本,不是东西。
夜里他觉得分外孤独,却鬼使神差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话。有本事娶个城里女子回来,光宗耀祖。他咬牙想:你们不要看不起人!
和老乡们有一阵不往来了,过了两个月实在无聊,周末还是约在一起玩。大家这次都不提让南山介绍工作的事了,他席间提了几次,都没人接话。二宝小铁们都摆手说没得事。李刚笑笑,说,现在南山是我们里头最知道北京城东南西北的人。
南山赶紧说:主要是靠地图。
小铁夸张道:南山哥你会看地图!
二宝笑道:南山读过高中,和我们初中就出来打工的不—样。
那天他们几个之外,还有一个镇上考来北京读大学的老乡,叫刘为杰。个子不高,戴眼镜,样子看上去斯斯文文。李刚介绍说,刘为杰和南山一样都是文化人,也都是“有大出息”的。
南山还没来得及谦虚,刘为杰就矜持一笑:哪里哪里。我可不会看地图。
他一笑,南山就知他没看上自己,不肯都算“文化人”。多了一个生客,二宝小铁在席上都不大开口,也不知道这高材生怎么认识李刚的。那顿点的也都是家常菜,鱼香肉丝、青椒炒肉、番茄鸡蛋汤,最好的菜是水煮鱼。叫了五瓶啤酒,李刚一个人干掉两瓶,又不停地让刘为杰,刘喝了一瓶就捂杯沿:我还有点事,不喝了不喝了。
大家留不住,纷纷起身相送。刘为杰急匆匆走了。走了半天大家才发现他没出份子钱——老乡聚餐,照规矩都是AA制。钱是不多,可平白被占了便宜,众人还是有些不舒气,看向李刚。李刚忙道:是他自己要来哩!我跟他也不熟。
二宝心直口快:这活宝你从哪儿捡的?还大学生哩。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李刚说,我在酒店当保安,他在门口卖安利。
南山说:安利我听过的,是不是外国牌子?
就是美国的,美国安利。这人老在我们酒店大堂约客户,天天来。我过去赶他才发现是老乡。他又求了我好久。我让他以后约人注意点时间,我们老板一般傍晚过来,上下午都不在。总算有个老乡是大学生,我也不晓得他这么小气。以后不喊他了。
二宝说,靠卖安利挣学费是不容易。这样的话,我也就不怨他逃单了。
李刚松口气:就说嘛!弟兄几个不至于这么小气。
那次聚会之后又被李刚夹枪带棒笑话几句,南山总算下定决心买电三轮。让小军陪他去,小军直摆手。老张悄悄给他使个眼色,背地里告诉他小军爹住院了,手术费没攒够,没心思陪他。
南山说:小军不是银行里攒了十万?
说是晚期肺癌,十万早打水漂了,还差两万缺口。老张说。问他要不要兄弟伙一起凑点钱,他说反正也凑不齐,算了。
过一会儿老张看南山不语,又说:反正我和老甫都给了八百。你看着给。
南山枕头下那张还差几百就攒够一万的银行卡陡然间成了个什么有生命的东西蠢蠢欲动起来。好几次他都想对小军说:我有钱。小军免费借他电两轮,他欠他情。可给个三五百的又实在杯水车薪。南山心底每时每刻天人交战,拼命压住给钱的冲动。梦醒后一身汗,赶紧摸向枕头底下:硬硬的钱包还在。什么叫作给?给就是永远不还了。南山妈身体也不好,给了小军救爹,以后妈有个三长两短咋办?他还没买电三轮呢。
他在公司进进出出都躲着小军。河南人郑强出了个时髦主意:现在到处都在搞微博募捐,写惨一点,放个账号到网上,就有钱。
小军苦笑道:我没微博账号,也不会写那些个煽情的话。
你去网吧注册个账号,认真搞一下。我们有账号的回头都给你转。
那些人又不认识我,凭啥捐钱?以后还都没地方还。
小军没说出口的下半句硬生生吞进去:连认识的人都不肯借钱。
到后来实在凑不够,小军终于改口说借。可一开始老张老甫豪爽的“给”已经把大家都吓破了胆。快递业流动性太大,萍踪聚散,就算真借,又怎么还?
南山最终决定给小军一千——就算向他买了那辆旧电两轮。忍不住习惯性地算:一千块钱,就是送五百个件。收件不好说,提成的,有多有少,但起码也得二三百单。一算数手就揣在兜里迟迟伸不出去,心想明天吧,明天见面一定给。第二天早上一犹豫,又和小军擦肩而过。
到头来小军也没筹够钱。但他笑脸向人惯了,进出依然挂着一点勉强恍惚的笑,以及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这些南山都看在眼里。第三天他一大早就把一千块钱数好,在手心里捏得汗湿——大不了再晚一个月买电三轮。在客厅分件时没找见小军,他特意扫描得磨磨蹭蹭——等打卡时间过了仍没见着。他问燕子,燕子说:你们一屋住,不知道小军昨天就办了辞职?
南山一惊,他辞职了?去哪儿了?
说是回老家去给他爹筹钱。下个月就要最后一次手术了,死马权当活马医,卖血也要给他爹把钱凑上。
南山呆呆地说;我还没把电两轮还他呢。
电两轮才值几个钱?燕子撇撇嘴,其实差得也不多了,听说就差八千。就这么八千,死活筹不上。一文钱愁死英雄汉啊。
那一整天南山送件都恍恍惚惚,跨在小军留下的电两轮上,云里雾里一样落不到实处。打小军电话,每次都是统一的“你好,网通送件……”号码是公司给的,一辞职公司就收回了。过两天再分配给一个新来的,谁知道给张三李四。
也问过燕子还有没有小军别的联系方式。燕子说:倒是留了身份证号,要不然你亲自去他们当地公安局问问?
南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非要找到小军做什么,但就是几宿几宿地睡不着。老甫听他夜里一直翻身,轻声问他是不是得了胃病。这一行风里来雨里去,最容易得这病。老甫人最好。他有个在这边读留守小学的小孩,老婆又没工作。家累那么重都给了小军一千块钱。南山想起这心就发紧,低声道:胃没有事。
肯定是胃痛。你等等,我给你找点胃药。老甫边说边开了台灯,窸窸窣窣从枕头边摸出一小板药:我胃早就溃疡了,说不好哪天就穿孔。你还年轻。
南山一边道谢,心底一边生出胡思乱想:万一老甫向他借钱,他借不借?
还是得趁早把钱花出去。不花钱,就得发疯。小军说过,次的电三轮两千出头就有,好点的得三千出头。好赖全看电机质量,因为送快递费电,得天天充,一般的电瓶没两年就报废了;买太次,万一老充不满,半年就玩完。这样算还是买好一点的划算。
想到这是小军的话,南山心底又难受一下。
前几天正好去中国音乐学院送件,又有谢玲珑的。这回她手里捏着电话,表情严肃。他把件递过去时,她用尖下巴颏抵住电话,在快递单子上飞快签完字,边走边说。他就听清楚两句:分配进院团要送钱。还差不少。
不知对面说了什么,谢玲珑清脆地笑起来:得了吧,你哪有钱借我?你还不是穷光蛋一个?
钱钱钱钱钱。连谢玲珑这样的姑娘都缺钱。南山想,这就是北京城。
每晚送件到晚八点,北沙滩车市早关门了。这一天南山特意下班早了俩小时。他知道六铺炕那边有一家关门最晚。从北辰到六铺炕,再从健翔桥过祁家豁子,走德外大街——这条路线他早烂熟于心,因为在心里实在走过太多次。
出奇顺利地找到了车铺。夜色里老板娘很热情:要关门了你才来!家用还是送货?
南山说:送货。一边留神看老板娘瞧不瞧得起他只是个送快递的。
送货得载重量大的,你看看爱玛这个新款,后车厢特结实,不是铝合金的,是纯钢。
他并不懂材质。不过能载重当然好。老板娘开价三千五,他吭哧了半晌,还道:两千八。
两千八?你去全北京城转转,三千能买来这款,我从此雇你进货!老板娘的调门说高就高。
那你说多少?
至少三千四。大晚上的,就没和你开价。
三千。他坚持道,凑个整。
小兄弟你走吧。
南山实在犹豫怕了,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那三千二?
三千二,也就当给你带了次货。烫乎话还没落地就被老板娘身手敏捷地接着了:开不开票?公司给报吗?
南山立刻后悔了。老板娘答应这么干脆还肯开票,肯定是亏了。他顿时想起小军在的诸般好处来。要不是他爹病了,他肯定会陪他来买车的——叫老张来也成啊,怎么就没想起叫人陪自己?被宰一百,就是五十个件。宰两百,就是一百个件。他现在算一切账,都用件数来结算。
老板娘半天没得回话,不耐烦道:还买不买?
再便宜点儿。三千。
全天下没这么讲价的!你自己报的三千二!
老板娘是北方人,说话脆亮,压得他更期期艾艾:我没带够钱。
嗬!讲好了的当放屁,你们农村都这么做买卖?
南山咬紧下唇:最多三千一。
来寻开心的还是找呲儿的?昏暗中一个男人走过来。店里此前一直没开灯,也许是停电,也许就是为了唬人方便。这男的虎背熊腰,穿一件白背心,看上去就像直接从地狱里走上来的。
老板娘往地上一呸:这小伙计讲好了价又不算数。
兄弟,到底买不买?虎背熊腰问。
南山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三千一就买。
开玩笑。虎背熊腰用力踢了那车一脚,这么好的车,三千一你给我弄一辆去。我给你打工!的确是两口子,和顾客抬杠的句式都一样。
那就再便宜五十,三千一百五。
怕了你们这些农村人了。拿去!
南山一边交钱,一边觉得三千一百五肯定还是买贵了。但有车的喜悦终于大过了被宰的沮丧。能省则省。五十块也得二十五个件送小半天呢。他打算用三轮车把电两轮运回去,却发现没法把两轮车放进车厢。刚和那两口子掰扯了那么久,他不愿意让他们发现他不会骑电三轮。他最终决定把电两轮先留在这边,慢慢地推着电三轮往回走。
夜色已深。九月底的北京已经很凉了。德外关厢两边路灯亮着,汽车尾灯就像他第一次从二宝的工地走出去,无数流星倏忽而过。最好看的还是德胜门的箭楼,飞檐挑着一角月亮,像古时候的梦。相较之下路边的店铺全体黯然失色。他紧紧地攥着电三轮的把。终于也是有车的人了。新的,纯钢后座,进口电瓶。红色车身,样式比街上任何一辆电三轮都好看。
经过牡丹园时,他忍不住跨上他的新坐骑。也不算难,上手两圈差不多就掌握了诀窍——不料一个控制不稳,他刹不住车重重摔倒在地。电三轮就着惯性往前冲,轧过了他的脚面。摔倒前时速差不多有二十,加之还有老伤,南山跌坐在地半天没动换——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新车还是在马路牙子上蹭了漆。他一阵肉痛。
正好是在一个酒店门口摔倒的,一些腿在夜色中从他身边过去。男的,女的,长的,短的,穿裤子的,穿袜子的。最多的是黑色丝袜,里面包裹的小腿有美有丑。有双小腿的形状特别好看,笔直纤细,南山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抬头看腿主人的脸,看时却愣住了。
是谢玲珑。
她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人。他第一反应是赶紧低头。
哎。在这儿。
还是被她认出来了。南山一身冷汗,太丢人了。他正准备闭上眼来个死不相认,等了半天并没有下文,只好又睁开眼,却只见谢玲珑和一个男人急匆匆地过去了。原来她招呼的不是自己。那人背影粗豪,和纤细的她走在一起说不出的不合适。但是谢玲珑照旧一路亲热地笑着。聊到兴起,男人从后面轻搂了一下她的腰,她依旧花枝乱颤,轻盈地一让,到底是避开了。像电视里的探戈。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前面的牡丹宾馆里。南山心里一紧,扶起车子站起来,痛得倒抽几口凉气。还好,他们一转身进了宾馆隔壁的辽参馆。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有走。差不多一直等到十一点,南山才看到谢玲珑和那个男人从饭馆走出来。那个男人明显喝了点酒,手很自然地搭在她肩上。她这次没躲,夜色下的路灯照出一脸倦容。他们又在路灯下聊了一会儿。南山远远看得真切,谢玲珑轻轻地把他手从自己肩上卸下来时,笑容依然很恬静。那男人又在说什么,她还是摇头。那男人转身拉她,她笑着一躲,他就走了。走好半天了,她还在向着他的背影挥手。半晌才收笑转身。
南山想过去搭句话,但不敢。他推着车,远远近近地跟着她。她走了没多久就开始打电话——他知道她的号码,早存下来了,但从没打过。
她大概是在和闺蜜说话:你猜怎么着,那王八蛋。不就是个小破歌舞团的副总吗?妈的第一次见面就想拉人上床。姐可没那么贱。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谢玲珑哭起来:没辙,还是没辙。大不了这事黄了……送钱不行……送钱还差好多呢。
南山慢慢跟在后面,保持一个刚好能听到,又不至于被她发现的距离。她果然并没有留意,哭得认认真真、伤心惨意。
两人一前一后地慢慢走,就好像两个认识的、吵了架的男女。好半天还没走过德胜门外大街。德胜门和几百年前一样,继续冷冰冰地站在原地,门洞大开,檐角挑着冰凉的月亮。照着城里城外,穷人富人,他,和她。
南山听见自己喃喃地说,别哭了。别哭了。你还差多少钱?他知道自己并没真的说出口,至少她没听见。
那声音很陌生,不太像自己的。他从来没借钱给过别人。
谢玲珑还在前面边走边哭。声音断断续续地被吹散在大风里,支离破碎的。他想走到她面前去一把搂住她,和她说,我给你钱,莫哭了。莫哭了。
谢玲珑突然立定,把南山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后来才发现谢玲珑是站在路边招手叫车。很快一辆的士就来了,她拉开车门上了车。南山怅然地望着那车远去。明天中午十二点在中国音乐学院门口,他还会见到她的。他知道。
他知道。
8
南山没想到刘为杰会单独来找他。他也许是和李刚要的南山的电话号码,说是上次认识,有缘。南山还为鄙视过人家不埋单羞愧了一下。
这次吃的还是安翔路附近的馆子,刘为杰点的麻辣香锅,要了不少鹌鹑蛋毛肚豆皮,南山无功受禄,不免局促,请客的倒是落落大方:吃啊。你不吃辣?
吃辣。南山赶紧说。
都是保康县出来的,再没有共同语言也有共同方言,说着说着就都亲亲热热讲起了家乡话。大学生素质的确高,好多用词南山都闻所未闻,什么发展愿景啦,职业规划蓝图啦。南山崇拜地听了半日,才听明白刘为杰是在问他将来想干吗。
送快递呗,还能干吗?好不容易把这一行当摸熟了,也刚识路。
胸无大志。刘为杰笑道,我是看你文化程度还行,脑子也比较活络,才这么问。李刚讲你的话我根本不信。
李刚讲我什么了?
说了你可别生气。他说你就是个老鳖衣,能送上快递就心满意足。还说你目光短浅,一辈子都是农民。我看他才是老鳖衣,保安哪上得了台面?——话说回来,快递员你干也有点屈才。现在有个真正发财的好机会,南山你要不要?
什么?
刘为杰先不答,要他顺自己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吃饭是在安翔路上长空院的渝州家厨——也不过就是家门脸稍微好点的成都小吃——从卡座看出去,正好能看见安翔路尽头的盘古七星。
看见了吗?
看见了,盘古七星,豪华大酒店。
再仔细看看?
南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大楼像个火炬。
刘为杰急了:我让你看那大屏幕!
看到了,真的好大,顶好几十个电视机吧?
不是让你看大小!你看现在在放什么广告?
南山这才反应过来:你代理的安利?
没错。刘为杰整张脸这才豁然亮堂,你看,我们安利在这么高级的七星级饭店一天到晚做广告,阔不阔气。
阔气是阔气,怪不得那么贵。南山艳羡道,我没用过。
安利的纽崔莱你听过没?
是沐浴露?
哎哟,和你说话费劲。纽崔莱是国际营养专家认证的全天然无污染营养品,现在都市里的人都亚健康……先不扯远。我刚说的发财机会,就这个。
噢,纽什么莱?
纽崔莱。我们也卖洗头水、沐浴露,但主要卖纽崔莱,卖特别好。我们销售机制是这样的,你先以六折最低价买产品,正式加入我们的团队,我再免费给你上几堂销售培训课,告诉你怎样赚第一桶金……毫不夸张地告诉你,现在我们团队里除我之外,还有一个清华学生,发展了清华很多业务。名牌大学生用脑过度,大多处于亚健康状态,特别有必要服用我们的产品……我们是老乡,给你的准入门槛低一点。先买满一千产品就成。
我没钱。南山被“销售机制”“准入门槛”这些大词儿搞得晕头转向,总算听懂了最后一句:就攒了几千块,上个月刚买了电三轮。
剩下的钱呢?都寄回家了?
嗯。
你回头给家里寄五万五十万的多好?区区几千块,要我是你,都不好意思跑趟邮局。刘为杰一拍大腿痛心疾首:你知道吗,如果你留下这些钱会怎么样?好比你留六千块,全用来买产品,我给你六折,你再八折九折卖给客户,第一个月就能挣小一万!你傻啊!
南山像听天方夜谭,嘴巴一直没合拢过:挣小一万?这账他有点算不过来。
就这还算少的!我们有个哈佛回来的教授,也加入团队了,听说他下面有十几条线,每个月能拿到至少五万!五万是什么概念!你天天没事出国玩都花不完!
南山没法想象一个月五万是什么概念。但他不想也不敢和哈佛教授比挣钱,这听上去像是外星球的事。他张着嘴呆呆地听着。
所以才攒几千就迫不及待地寄回去,李刚说得真没错,目光短浅!刘为杰总结道,你来北京做什么?就为了干个最底层的快递,寄几千回家?
和你们大学生是不能比。南山说,我也不会搞销售。
谁一开始就会?教教就会了——我看好你,形象好,又有文化,将来肯定还能带别的人。我们安利的传统就是传、帮、带。我也是觉得有缘,能帮你一把就帮你一把——你见过老师还反过来请学生的么?
这句嘬着牙花子的话南山听懂了。正好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叫来服务员,埋了单。这顿饭比他想象中要贵,九十多。小一万没挣着,小一百先出去了。他一边肉痛一边摸出钱包,刘为杰还在对面悠闲地剔着牙:你这个徒弟可以,我带了。
谢谢刘老师。南山说,不过我天天送快递,可能没时间。你不也要上学吗?
那破学早不上了——刘为杰往空中呸了下:干这行,上课管屁用。有时客户需求量大,单都跑不过来。上次没好意思和你们说,我读到大三就退学了,当时也是遇到了一个有缘人。
南山差点把钱包掉地上:不读了?你知道从我们村考一个大学生到北京的大学有好难?
刘为杰不耐烦道:上工程物理没卵用。读完本科至少还要读研,读完研最好读博,读到头了才最多能进一个鬼研究院,月工资四千多到头,猴年马月能在北京买起房?我爹妈都在广东打工,我不想他们打一辈子工,就得赶紧发财。
那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南山问,不比哈佛教授的五万,至少也得两三万吧?
刘为杰犹豫了一下:收入你就别打听了。城里人都不兴问这个——总之不少。
南山的目光不由自主滑到了他脏兮兮的西装上,不过他很快又给刘为杰找到了财不露富的新理由:肯定是怕数量太大,吓到他。他不禁对这位前大学生现销售员的衣锦夜行心生敬意。富人看来也不好当,一分一厘都得省——刘为杰这顿又没掏钱。平时也不知道吃些什么,可能业务太忙顾不上吃饭,那么黑那么瘦,不合身的西装挂在他身上晃荡,活像小孩穿大人衣。
发现他在看他,刘为杰一瞬间露出极不自在的表情来,旋即又恢复了正常:你看什么?
你这西装怎么这么大?
客户送的——我也不是没衣服,就是不好意思拒绝人家一番好意。干这一行,第一就得活络,礼貌,会做人。
南山直点头。
那你现在手头到底还剩多少?
他算了一下:交完房租,剩八九百吧。
刘为杰竭力掩饰自己的满脸失望:反正你们快递工资高,过几个月又攒出来了。到时候你千万别再寄回去了,记得给我打电话。记住,我六折供货。你买够一千,就算正式加盟我们团队。
他刚才还说快递员是这个城市的最底层。一转眼快递员工资又算高了。南山还没想明白,刘为杰就接了个电话:好的好的,我马上来,您等我!
他对南山点一下头,就来回晃荡着过于肥大的袖子和前后襟急匆匆地走了。
南山回到音乐学院门口,继续分包裹,发信息,打电话。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她了。他刚才没和刘为杰说实话:钱不是寄回家了,是打算全给谢玲珑。上月底新发的工资合在一起,总共九千七,差不多就一万了。
他当然知道刘为杰是骗他的。报纸上说了,做直销的都是骗子。他又不是从来不看电视,不上网。要骗,他宁愿只被他骗顿饭。如果没算错,谢玲珑大概还要过半个小时才出现。这段时间够他等出几身欣喜若狂的大汗,又慢慢地重新风干的。
他每次送快递给谢玲珑,都会猜测包裹里是什么。她最喜欢买衣服,偶尔也买鞋子,化妆品。老乱花钱,难怪攒不下钱。他情不自禁温柔地想,自己要是有钱了,也乐意让自己喜欢的姑娘一直花钱。
那天晚上那个什么歌舞团副总搂着她的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一刻如五雷轰顶,南山才真正弄清楚自己的心意。一天到晚老见面,早不知不觉动了情。他至少给她送过上百次快递,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她的物质生活需要,她的日常吃穿用度。有时候下午送快递送得晚,他还会看见她夜里踩着高跟鞋打车出去,也许是表演,也许是上课。每个音乐学院的学生都忙,她不算接私活多的。他不知道她找门路到底要塞多少钱。他想帮她,就像那个武汉卖电脑的男的帮小菊。
眼下南山已经跌入他最美的一个梦里了。梦中人马上就要从学校出来了。他习惯了蹲在地上分发邮件,也习惯了仰起脸看她高不可攀又美艳地站在音乐学院门口,牛仔裤,衬衣,高跟鞋。要么就是民乐旗袍,开衩直到大腿。最好看的是登台演出的天蓝塔夫绸大摆裙,裙摆露出的脚趾头洁白圆润。没有比这些时刻更不像小菊的谢玲珑了,但是他偏偏就想起了小菊。这个姑娘看上去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像整个北京城和李家湾没有关系一样。但是他知道她眼下缺钱,而他正好能借给她钱。他一直不知道怎么和城里姑娘做朋友。朋友就是互相帮助,他主动解她燃眉之急,这样至少也能当朋友了吧。她穿的每一件衣服他都觉得好看,也爱看她每次拿过快递客客气气说谢谢的礼貌样子。他更乐意的,是总算和北京城产生了一点点切身切肤的关联,一点点两相亏欠还不完的恩情。
她出来了。今天穿的是连衣裙,黑白格子,式样很大方。他本来蹲在地上分拣包裹,远远看见她,赶忙站起来,用两只手轮番拍打裤子,不好意思地冲她笑。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伴,比她还先看见他,好像指了一下他给她看。两个女孩子远远地、叽叽咕咕地笑起来。
南山害羞地低下脸,过一会儿再抬头鼓足勇气笑回去。他知道她认得他,她找他寄了好几个月的件,但她一直只叫他师傅。但很快她就会记得他叫张南山了,他要借钱给她。哪怕是“给”呢,“给”也可以,永远不还了也可以。只要他能帮上她忙。
她离他越来越近。她对他微笑了,好像是认出他来了。
他开朗地笑着,大大方方迎上去。
9
南山回到村里的那一天,正巧立梅。没回来过年,妈说冬天不冷。三九欠东风,黄梅无大雨。这就意味着这一年的梅雨季雨水不会太多,水稻欠水,也长得不会太好。爹说家里的那口井都打不出水来了,还得去河里引水。南山注意到爹没有提小菊家里的地到底咋样。他们肯定是没有帮她种。
他一路上趁着黄昏的微光察看村里人的地。大部分没有荒,稀稀拉拉的水稻和棉花间插着种在田里,但看得出来缺水。他家稻谷田也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梅雨早该下而还没下。村里面剩下的尽是老弱妇孺,没几个有力气去河里打水。瞎了眼的李二婆坐在村头大槐树的根上吱吱呀呀摇扇子。几个穿着花花绿绿的小孩子从二婆跟前飞奔过去,一个女孩子被另一条伸出去的树根绊了一跤。李二婆循着哭声过去把她扯起来:莫哭!哭啥子!李二婆已经瞎了十几年。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村里面的小娃子都没人管。有个瞎眼太婆负责照顾着就算好的。
村里人早从李刚那里风闻南山干快递员发了大财。每个月一万多,还要找个城里姑娘当女朋友。就是一点不好,不肯借老乡钱,也不肯给老乡介绍工作。小铁在工地上干了几个月,被脚手架上面掉下来的铁架子砸破了头,现在还躺在城里的医院里。之前小铁要南山带他去送快递,南山死活不肯——大概怕小铁抢他饭碗?现在小铁父母恨死南山,扬言说再见他就要扇他几巴掌。
这些南山都不知道。
和来时一样,他还是坐硬座到襄樊。把五百多块钱买了一个拉杆箱,给爹买了一瓶赖茅,又给妈买了一身贵人鸟,现金也就不剩什么了。到了襄樊第一件事,就是感觉火车站变小了。人倒是和记忆中一样多,推板车的,打地铺的,背着蛇皮袋牛仔包靠坐在候车室柱子上等车的。他没出车站,也不知道襄樊是不是和北京一样繁华热闹,一碗正宗地道的牛杂面又要多少钱。但他唯一晓得襄樊也有送快递的,他们公司在这里也有分部。
从襄樊坐了两个小时大巴才到他们村,下车的时候已经六点半,再走天就全黑了。南山想起第一次到北京去,进了隧道,又出隧道,进进出出好几次,整列车就开到彻底的黑暗里去了。刚才大巴车厢里没开灯,下车后车厢里外也是一样深沉疏朗的黑色。村里没路灯,也没月亮,夜间田垄上起了一层蓝汪汪的薄雾。南山新买的拉杆箱轮子不停地陷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泥里,根本拉不动。他索性把它提起来,却碰着了右膝盖那个旧伤疤。
那还是送快递第三个月摔的。但这也没什么。二宝说过,从脚手架摔下去,比他这个绊得狠。他张南山还算是运气好的。
南山在朦朦胧胧的雾气里又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谢玲珑!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怎么会到他们村里来?
他后来一直在音乐学院门口解释,她总不理睬。大概还是他那天太直接了些,吓着了她。他没想到她死活不肯借他的钱,还吃了好大惊吓。她的女伴比她厉害,大声问他是不是耍流氓。他也差点要哭:我借钱给她,怎么是耍流氓?
女伴说:你怎么知道她缺钱?
谢玲珑只说: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
他急得立起了眼睛:你认识的,你每个星期都给我打电话,找我发快递。你每星期都收几十个件,我每天中午都看得见你。你打电话说要找工作缺钱,我可以借给你。
女伴更凶:你是不是跟踪她了?你一个送快递的一直跟踪我们音乐学院的女生?
南山说:我没有。我就是老在这门口看见她。
谢玲珑脸色先是煞白,又涨得通红,垂着眼不敢看他。张南山见过她那么多次,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子。她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还是那个女伴不依不饶接的腔:你要借钱给她,你知道她缺多少?
南山说:我有差不多一万。都可以先借给她,还不上也没事。
女伴哈哈地笑起来:玲珑,这个活雷锋主动要求借你一、万、块、钱。把钱数咬得很重。紧接着又转向他:雷锋,你知道我们每个月出去当家教接演出能挣多少吗?你以为光你们快递工资高?我告诉你,她差十万,你借得起吗?
十万,比小军爸爸做手术还贵。南山吓了一跳。
她们仨在学校门口推搡拉扯,好多学生都渐渐停下来站在门口围观。几家送快递的也嘻嘻哈哈地围过来。中通的说:大哥你有钱不如借给我,我房子首付还差两万。顺丰的笑道:你才有一万,人家差十万,这缺口有点大。
谢玲珑又羞又恼,终于和那天晚上一样哭出声来:神经病!走开。我怎么会借你一个送快递的钱。她带着哭腔不待说完,就拉着女伴匆匆走远。
南山没追上去。准备给她的银行卡还好好揣在兜里,这也是和电视上学的:不要直接送钱,送卡。密码最好是姑娘的生日,如果不知道姑娘的生日,那么设置成自己的生日也行。他就设置成了自己的生日。卡没机会拿出去,密码更无从说起。他本来都想好了台词:密码是我生日,930516。我是金牛座,你呢?城里姑娘都喜欢说星座。他知道。
后来南山再去音乐学院门口,就再也没有见过谢玲珑。她好像整个人从学校里人间蒸发了,也不知道是毕业了还是躲着他。他不知道后来她借到十万了没有,那十万又有没有帮她找到工作。其实他要知道她差那么多,就不会自作多情了。南山压根儿不是想骚扰她,他只是以为他可以帮她。
他回来过完年还是要回北京的。继续跑几年快递,等钱攒多了,也许就能开个快递公司,这样就能把李刚二宝小铁都招进来了。小铁在医院还不知道怎样。工地不给钱,医院老说要拔管子。他和李刚去看过一次,和医生大吵一架。等有钱就好了,有钱他张南山管张小铁一辈子。南山还仔细考虑了一下到时候要不要招刘为杰进来。他人滑头些,但总归是老乡——如果肯来就还是要吧。至少刘为杰读过大学,会看手机导航。
南山后来经常痴痴地盘算未来,一个人的时候。等那女子近了,近了,他还在自顾自地微笑,满脸都是憧憬的喜色。但他陡然间注意到那不是谢玲珑常穿的黑白灰,是大红,在雾气里艳异非常。再近一点就发现原来是小菊——怎么会是小菊。她不是交了一个武汉男朋友么?他震惊地发现他早已经忘记她了。要不了多久,他大概也会忘记谢玲珑。
小菊在黑暗里就像一朵盛放的红色太阳菊,颤悠悠地走过来了,满脸羞涩,但是笑着的。
南山哥。
他呆呆地看着她。
是我,南山哥。
小菊完全变了。在暗夜里她皮肤看上去和城里姑娘差不多白,头发也烫了大波浪——可再洋气些,也只有更让他想起城里姑娘谢玲珑。她们其实没有那么像,就是轮廓有点像。他刚才糊涂了,竟没有认出来。
小菊走过来,犹豫片刻,轻轻拉住了他的两根手指:我和那个男的分手了。
这是个新鲜动作,也是城里学来的。她犹豫,大概是怕南山想起什么。
其实南山早就忘记了。和好多其他事情一起,干净彻底地忘记了。再见小菊,依然还是亲,可就只剩下亲了,像家里头的一个小姐姐,一个老妹妹。这个老妹妹的眼角已经出现了鱼尾纹,才二十岁,青春就已经过早地被城市消耗殆尽了。她的肉体变成了一具过度包装的皮囊,笑容看上去廉价且职业:南山哥,早听说你在城里发了财,咋比在村里晒得还黑?
其实他也一样。被城市消费、损耗,使用殆尽。他的肠胃被常年不规律的作息和有一顿没一顿的饮食摧毁,肝肺胸臆灌满了城市成分复杂的尾气,一到秋天就和其他快递员一起定期发作过敏性鼻炎和咽喉炎。一年内他去过不计其数的高低中档小区,却不是这城中任何一个小区的正式居民。他能把包裹准确无误地送到每一个人手里,说出他送的每一个人的名字、电话、家庭住址,但那些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电话,从哪个省哪个市哪个镇哪个村来。他们不知道张南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南山。就像小菊那些客户,也不知道她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里的菊。
立梅这一天,雨水迟迟没有下来。
而这两个曾经海誓山盟过的年轻人终于在田垄上相遇。田垄两侧是干涸的、咧开嘴的、没人理会的水稻田。而南山的眼泪却滔滔汩汩,汹涌地、不可自控地淌下,流到了田垄、稻田、土地破碎的心脏深处。小菊在那一刹那面有惭色:哥,我们结婚后去镇上开个饭馆行不行?你爹说你每个月一万多,出去这么久,至少攒了十多万,足够开饭馆了。
南山根本没来得及回答她。黑暗的最深处,那只神秘莫测的公鸡长久以来保持了最大限度的缄默,在根本不该打鸣的时刻,突然以无法想象的音量嘶叫起来,好像全村里就剩它一个活物,有恃无恐,并不怕有人过来一刀把鸡脖割断。而他居然有点喜悦地听到了自己的哭声,和鸡叫声一起,越来越响亮地回荡在村庄上方。小菊还以为他在哭她。也许他就在哭她。
① 蜜丝佛陀:美国一种彩妆的品牌,以睫毛膏著称。
② 蜘蛛人:—般指那些攀爬在城市高楼外墙上进行清洁工作的工人,利用各种安全设备及自身平衡能力待在高楼的立面,远看状若蜘蛛,故被称为蜘蛛人。
原载《十月》2016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季亚娅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文珍,女,中山大学金融本科,北京大学中文系首位“文学研究与创作”方向硕士。获2014年老舍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等。曾出版小说集《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十一味爱》。现居北京。
创作谈: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城市漫游者们
说起来也写了好多年小说了,也不可避免地会思量小说何为。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是存在的探究者。”爱尔兰小说家托宾最近在中国开的创意写作课上则说:“你未做之事,就是小说开始之处。”
这实际上说的是同一件事。所有人都默许小说家可以从虚构中得到隐秘合法的快感。哪怕是最像自叙状的小说,也隐藏了无数推倒重建的谎言,否则,也许没有小说家愿从事这一苦役。
然而为什么非要写一个快递员?也许是随着淘宝的兴起,快递正在参与构建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一个网购成瘾的人离开包裹,也许连两礼拜的正常秩序都无法维持;而收取件的我们永远在挑剔服务质量,而快递员焦心的只是时间和包裹安全。在这组永恒的矛盾中,我们与他们日日相见,单货两讫,彼此漠然。这似乎不大公平。
具体让我起了动笔之念,还是一个有阵子每天都来单位送取件的快递员小韩。他爱笑,也喜欢攀谈。有次他突然告诉我说,这两天不要叫他来取件了,因为他要回河北老家一趟。干啥去?收麦子。那大概是八月间,这句话一下子就让我从堆满书稿的办公室来到了飘着麦香的田垄。第二天、第三天……果然没来。第四天他来了,本来就黑的脸晒得更黑。在农民和快递员的双重身份之间自由切换的小韩,让我开始对快递员的生活好奇。我发现他们如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一样飘忽,又如尾生抱柱一样忠诚;给我们打电话最多的,也很可能是他们而非我们的爱人;他们还必然知道我们所不知的城市的众多另一面……为此我做过陆陆续续长达半年的田野调查,甚至跟着小韩去过单位附近的小区送件,就坐在他那辆跑起来嘎吱作响的电三轮上。
也许潜意识中,我也一直渴望如快递员们一样当这个时代的城市漫游者,迷失于特定社会发展时期的抒情诗人……然而从2011年开始动笔,这次历险犹如困身迷宫,时常找不到出口。而今它终于以不够完美的面貌呈现在这世上,而我作为一个不成熟的小说家,也因此得以驰骋在后现代和农业文明短兵相接的没有硝烟的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