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瑛诗选

2016-02-21 02:02李瑛
中国诗歌 2016年11期
关键词:经幡戈壁车队

李瑛诗选

献花

一个志愿军战士的坟墓,

隆起在靠山的路旁,

掩埋这战士的仿佛不是黄土,

而是一层层花的波浪。

这坟墓长年被花草遮掩,

这坟墓四季散发着清香;

春风拂拂,花儿迎风飘动,

大雪纷纷,花儿冒雪开放。

哪里来的这样多的花朵?

还开得那么多种多样,

哪里来这样好的花种?

一年四季永不凋黄!

这儿是一条僻静的山谷路,

这儿天天走着一位小姑娘;

她上学去,把采来的花献上一把,

她放学后,又把刚摘的花重新换上。

她不知道这牺牲者的名字,

也不晓得他倒下的年月和地方;

但她知道他是一位志愿军战士,

他献出生命正是为了她的解放。

你也不必问这孩子的名字,

她是一个普通的朝鲜姑娘;

你看她虔诚地把花捧在胸前,

那花儿就像采自她纯真的心上。

静悄悄的海上

静悄悄的海上,

一张帆在远行,

在那遥远的水天尽头,

仍然有我们的岛、我们的城。

帆在海的光洁的胸脯上滑着,

太远了,看不见动——

像南方中午堤边的蝴蝶,

那样静、那样轻。

月夜潜听

满月推起海的大潮,

满月照得大地透明;

巡逻组长说:“今夜月圆,注意潜听!”

月亮,不要照出我的影子,

风,不要出声;

祖国睡去了,枕着大海的涛声……

我们出发,伴满海明月,

我们出发,披一天繁星;

警觉的夜像万弦绷紧,

刺刀上写着战士的忠诚!

轻轻,再轻轻,

躲开月光,沿低谷潜行;

三块岩石,却有三双耳朵,

三簇野草,却有三双眼睛。

亲爱的家乡,亲爱的祖国,多少神圣的命令藏在我心中;

就是这最大的信任和叮嘱,

为我们遮住了暴雨狂风!

远村传来鸡叫,回营吧,

不要告诉炊烟,不要告诉风。

边境好恬静,但要警惕,

夜是肌肉,我们是神经!

戈壁日出

尖峭的冷风遁去,

荒原便沉淀下茫茫戈壁;

我们在拂晓骑马远行,

多么渴望一点颜色,一点温煦。

忽然地平线上喷出一道云霞,

淡青、橙黄、橘红、绀紫,

像褐色的荒碛滩头,

委弃着一片雉鸡的翎羽。

太阳醒来了——

它双手支撑大地,昂然站起,窥视一眼凝固的大海,

便拉长了我们的影子。

我们匆匆地策马前行,

迎着壮丽的一轮旭日,

哈,仿佛只需再走几步,

就要撞进它的怀里。

忽然,它好像暴怒起来,

一下子从马头前跳上我们的背脊,

接着便抛一把火给冰冷的荒滩,

然后又投出十万金矢……

于是一片燥热的尘烟,

顿时便从戈壁腾起,

干旱熏烤得人喘马嘶,

几小时便经历了四季。

从哪里飞来一片歌声,

雄浑得撼动戈壁?

是我们拜访的勘测队员正迎面走来:

“呵,只有我们最懂得战斗的美丽……”

汽车远去了

汽车远去了,

丢给我们一包邮件;

看文书飞呀跑呀,

背回来一袋子喜欢。

你的信带来家乡的草味,

他的信掠过水乡的帆;

一个个读呀念呀,

战友间还有什么秘密需要隐瞒!

这边,还有成包成包的书籍,

那边,还有成捆成捆的报卷,

谁还管这新闻已经过时,

听高声的朗读吵醒了荒滩。

呵,这轻轻的一张报纸呵,

带多少喜讯飞越万里河山;

这薄薄的一页信笺呵,

带多少温暖给战士御寒!

不要说戈壁漠漠没有一条路,

从四方扯来无数道深情的线,

是嘱托、是期望织成的信念,

擦亮了我们的刺刀尖。

汽车远去了,

丢下一道尘土,一袋邮件,

丢下一排沸腾的地窝子,

搅动了偌大的荒滩……

密西西比河暮歌

橘红、淡紫、浅青、赭黄,

火,燃烧着失事的太阳,

终于,终于没入了滔滔浊浪。

沉甸甸的密西西比的十月,

余烬闪耀,暮色苍茫,

暗了,长天;浓了,草香。

归鸟疲倦的翅膀,

覆盖着多少铿锵的交响——

纺织娘的丝弦,金铃子的铃铛。

朦胧中,一长串一长串的拖船缓缓滑过,

木材,煤炭,小儿女的梦,

赤臂水手粗犷的歌唱……

夜来了,浩浩荡荡,浩浩荡荡,

谁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涌来,什么时候来的,

淹没这一切便去睡了,钻进了船舱……

长江夕照

从上游流下来,

九千年,荒滩草莽,

流下来,滔滔阔浪,

九千年,风吹倾了

群山,吹倾了

低飞的孤鹜的翅膀,

没入苍茫。

当漩流

卷过水手隆起的肌腱和胸膛,

粼粼碎金

闪烁在酒杯里,

一切都疲倦了,

除去浪,

都找到了自己过夜的眠床。

该有一盏灯,照耀

上游——下游,

九千年,天海泱泱;

大地也微微颤动了——

多么凝重壮阔的主题和

雄浑辉煌的思想!

在江天尽头,

一个民族的一滴精壮的血,

滴进了长江。

寄居蟹

来到退潮后的沙滩上

所有的寄居蟹

惊慌地纷纷隐匿

却有一只走过来

仰着脸和我私语

在充满掠夺的世界

称呼虾或者蟹并不重要

我只想用身体

向你诠释一个定义

屈辱地活着并不难

正直地活着却不易

单靠躲避不够

必须准备自己的钳子

是的,有什么比这只巨大的钳子更重要

生活就是这样残酷与真实

睡莲

从慵懒开始

从娇羞开始

静静地睡在水的眠床上

怀满腔温柔和纯情

是一个眯着眼的形象符号

是一副甜甜的笑容

太多的思绪酝酿成梦

太多的梦描绘人生

小心,不要把它惊醒

轻轻,切莫出声

否则,它忽然睁大眼睛站起来

失去它生命里全部的美

世界将因此大哭失声

车队向前

蜿蜒,起伏,

一条线

穿过荒滩、戈壁、永冻层和雪山

没有花,没有红柳,没有人烟

只有一只鹰、一群牦牛、一堆经幡、一支车队

向前

蜿蜒,起伏,

一条线

穿过荒滩、戈壁、永冻层和雪山

没有花,没有红柳,没有人烟,没有鹰

只一群牦牛、一堆经幡、一支车队

向前

蜿蜒,起伏,

一条线

穿过永冻层和雪山

没有花,没有红柳,没有人烟,没有鹰,没有牦牛

只一堆经幡、一支车队

向前

蜿蜒,起伏,

一条线

穿过雪山

没有花,没有红柳,没有人烟,没有鹰,没有牦牛

没有经幡

只一支车队

向前

只一支车队

辗着自己的影子

越过鹰的骸骨、牦牛的弯角、玛尼堆上拂动的经幡穿过死亡,闪亮在透明的空间

我的另一个祖国

难道这就是我的祖国

大地尽头的最后一座村庄

犹如一堆风卷的枯叶

犹如史前部落的遗址

遥远却又很近

生活中直线的心电图和低血色素

把跃动的生命全部埋葬了

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

低矮的茅顶倚着坍塌的土墙

一户户相拥相挤的苦人家

家家传递的都是愁苦

日子沉重得像石头

贫穷和哑默深不可测

没有什么比这更死寂

如果不是从墙缝冒出呛人的柴烟

如果不是有狗在门前走过

如果不是墙角开着一株瘦弱的葵花

谁也不相信这是一座村庄

千年也割不断和贫困相连的脐带

没有什么比这更凄惶

走进一间黑洞洞的茅屋

一个老人独对一堆火的余烬

苦涩中,两只浑浊的眼睛

用逼人的力量拷问我

你是谁?我的心被刺穿

没有什么比这更严酷

我俯身握着他干树皮般的手

泪,扑簌簌滴在死灰上

我的心燃烧起来

我的理智却结成了冰

没有什么比这更痛苦

跨出门,忽听一片孩子的读书声

嫩绿得滴水的童声

比阳光更明亮

从哪个缝隙传来

穿透这里全部的

死寂、凄惶、严酷和痛苦

把四周的山都震动了

我窒息的肺和猝死的心脏

突然醒来,看见

他们生命的高度

远远超过乌蒙山

明天,他们踮起脚

就会看见山外辽阔的世界

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

我的艰辛中成长的祖国呵!

最后一棵胡杨

当仅有的一滴水星

经过庞大根系,流进

一条纤细的叶脉

最后一棵胡杨的心脏

便停止了跳动

和叶脉相连的我的血管

感到了这一点

但它仍然庄严地站着

落净叶子的枝杈

仍疏朗地站着

被风沙摧残的

粗糙的皮和浑身撕裂的伤口

仍然站着

它凄苦的经历、记忆和梦

仍然站着

一种倔强精神

仍然站着

让人思考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请不要为它哭泣

它以不屈的形象支撑着

地球旋转的轴

山的根和

人的脊骨

它的痛苦照亮了世界的道路

镜子

它纯净如水

只有当你看它时

它才有真实的内容

它深情地望着你

用不着把瞳仁扎进水底

就会证实

它对你的虚实光影

没有丝毫扭曲和欺骗

你看它一次

它衰老一次

你信任它

它便尊重你

甚至牵着你的血肉和骨头

甚至了解你的欢乐和痛苦

从灵魂到肉体

在我们的生活中

应该学会和它对话

因为学会坦诚比伪饰

要困难许多

一个城市的血

阳光

从十五层高的脚手架上

泻下来,穿过安全网

瀑布般喧响

一个年轻壮工

从十五层高的脚手架上

坠下来

劣质的安全网欺骗了他

一个十八岁活泼的生命砸下来

雄心勃勃的大楼颤动了一下

本来,它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本来,他的生命应高过楼体

三十分钟前,他还念叨

收工后要给妈妈寄药

二十分钟前,他的血

就凝固在工地瓦砾上

十分钟前,谁拉来一个

装水泥的纸袋子

盖在他扭曲的脸上

不让人看见

风,用一千只手

猛烈地抽打着

断裂的网绳

动荡在我们生活的头顶

变异

谁曾经说过

由野兽变成人

需经过亿万斯年

而由人变成野兽

可以只需瞬间

活泼的生命值得崇敬

但我曾见过

荣誉、财富和情欲搅动的

疯狂的舌头

纵火的眼睛

我们没有不灭的灵魂

我们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

这是可怕的

可怕的却是真实的

关于死亡

是三个黑夜的总和

是钟表的记忆,水的回声

没有什么比它更永恒

也许是宇宙中最重要的物质

也许是拯救,是谜

或什么也不是,像破碎的梦

却有乐曲的休止符认识它

却有生命史的句号认识它

没有影子,如吹过的风

所有的门都关闭了

只留下一片巨大的寂静

黑色,等于零

哦,海的潮汐,月的盈亏

万载须臾间交替着死生

须知:有的很重,有的很轻

野豆荚

这地方的名字被风刮跑了,它

是马刀剑戟迸出的火星的地方

是石子奔跑沙砾尖叫的地方

没有秋天的荒滩

斑驳的杂草丛中

竟有一棵野豆荚

褐色的草梗挑着三只

小小的毛茸茸的扁豆荚

一只是孤独

一只是死寂

一只是渴望

在地平线上瑟瑟颤动

它心头的秘密没有人知道

它怎样挣扎长大的没有人知道

泪滴和乳汁般的小豆子

给荒滩一缕成熟的气息

像苦命的惹人怜爱的小乳房

像轻轻摇响的小铃铛

坚守着自己的爱和生命的尊严

绝不轻易让风打开

直到秋天在枝头复活

到这里寻梦的人

把这苍茫大野的小豆子

带走吧,带走吧

冬天,它会酿出一坛酒

春天,它会酿出一曲歌

我们用什么哺育诗歌

用血里的铁锻打钉子

用骨头里的磷点燃油盏

用钉子和油盏

建造诗歌

当然,还要有一把苦荞米粥喂养

还须搅拌泪的辛酸、汗的盐碱

必要时,还须跑回过去的岁月

把丢失的声音找回来

当然,更须让它睁大眼睛

瞩望未来

否则,它们只能是废铁和石头

如果能把我们的诗酿成

一滴蜜、一束光或一团火

就可以以它建设新生活和

尊严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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