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媛
西西说:如何读哑文字中的夜莺,答案是通过翻译,是逐字逐句的解释。直到后来,她在住院期间重读杨牧散文,惊讶地发现作者误读的杜丽娘与金缕衣是一种另类的优美。我想是生病,让她变得宽容,能够接纳退而求其次的美。
她被切除作为女性最重要的器官,在不久后却又可以坦然相对。我实在喜欢这个女人。她有一种善愈的本领,从不抱着丧失之地自怨自艾,失去一部分的身体也像是随手掷去一件旧衣。她敞开自己,包括伤口,包括玫瑰,吸纳宇宙间一切光与暖。
这实则是一种逍遥的状态,身而为人,有太多不得已。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者离逍遥最近。
西西举例,误读光线的折射,才能看见海市蜃楼,传声筒都是误读的家伙,他们把原来的声音、文字、符号,膨胀收缩遗漏变形,可也提供了想象的空间。朋友聚会,常因误读信息,走错相约的地方,却也带来新的发现。
承认误读并不是给自我放纵与显摆的机会。而是我们需知道,圣人以不可传者死矣,流传下来的经典,陷在文字之相中,如何解读,都不再是那个时空里的原貌,如何解读都存在误读的可能。
知误读,才有接近真意的机会。经典无所谓标准答案,它以误读的方式成为一个通道,通向自我省思觉悟的地方。
逍遥乎?逍遥矣。
《逍遥游》的开篇,便是一幅好莱坞大镜头。北冥之鱼,其大不知几千里,化而成鸟,其背不知几千里。《大般涅槃经》云:一切世间出世法,无非是化。一个“化”字,道尽万物的不得已与安然之状。
人以“自由”“洒脱”“无拘束”来诠释“逍遥”,却忘了在庄子雄浑的描述里,一切众生无绝对之自由。而逍遥是生命与宇宙的本然状态。
万物轮转不休,蜩与学鸠在物之层面,与鲲鹏并无差异,只是当蜩与学鸠以若有所得之态笑之曰时,高下立判。君子之所以成为君子,小人之所以成为小人,并不是外在朝菌赋予的评判,而是自身心态使之然。
万物自身形态各有异殊,然而原本都在逍遥状之中。一旦私欲作祟,自由去矣,为身形所缚。
所有有形的生命,倘限于自身形态之中,无不是桎梏。
蜩耻笑大鹏,小年及不上大年,朝菌永不可见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们随着庄子细腻的一支笔穿梭天上人间,惊叹于文字的美,与想象的奇,却失之真意。忘了他究竟所要表达者是何。大鹏似乎是逍遥,列子似乎是逍遥,无拘无束似乎也是逍遥。
落于字相,离逍遥远矣。恰如今人都太聪慧,以至于落入自身构筑的世间。不见天地大美,古人之纯。我们建了很多房子,我们调配了很多资源,我们构筑了很多事情,我们看似很有思想很有能力,其实无不是自我设限。离自然越久,离人心越远,我们看似孜孜以求,却无不是陷在悖离天地的私欲里。
不为物困,始可心与天游。在有限的生命里,乘物游心,方才不会斤斤于细小,局促于经验和知见。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或以封,或不免于泙澼光,则是所用之异。看似智慧层面的差异,实则依然是心的自由度上取舍。
逍遥游,不是人生高处的另一所在,它能够不是人或物之外的另一境界。
逍遥游只是宇宙天行的当下,识得当下,顺得天行。心与天游,则逍遥至矣。反之,则不复得逍遥。
论语里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我辈斗胆一说,但实不敢也不能以为这就是庄周之意,只能于不断的误读之中慢慢趋近于真宰。
能够欣慰的是,安于此,也是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