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好烟月

阿列

【又惹毛陶大爷了】

庾幕在房顶等了大半夜，风吹得她人都有点傻了。长安城像是个巨大的棋盘，摆在无垠天地间，坊中房屋燃起的灯火犹如小棋子点缀其中，来往巡逻的金吾卫让她更加紧张，压低了声音问：“陶疏安，王潜真的会出现吗？”

陪着她在屋顶吹了大半夜冷风的陶疏安抬眼望了望东边：“会的。”

又等了一会儿，果然有队人马从东边入城，人虽不多，但在宵禁后冷清的街道上格外显眼。庾幕一激动，吃了几口冷风，差点咳出声来。她哆哆嗦嗦地举起弩箭，对准被众人簇拥着的骑马男子，颤颤巍巍地道：“陶疏安，等会儿逃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带上我啊！”

“不会忘。你手别抖，弩端好，别歪了。手别抖，你是不是冻出毛病了？”

陶疏安真是只聒噪的乌鸦啊，庾幕好想把弩箭对准他让他闭嘴。

她稳了稳心神，瞄准，发箭。箭镞破风而下，“咻”的一声钉在男子身后的马车上。众人受了惊，拔剑的拔剑，吆喝的吆喝，王潜抬头，正好和庾幕的眼神撞上。

庾幕愣了愣，随即愤愤地“呸”了下。她还想大声地骂两句，但陶疏安迅速地捞起她，在侍卫追来前隐入茫茫夜色中。新制的弩从屋顶滚下，差点砸到侍卫的头。

没能送王潜去地府，庾幕有些失望，先前被风吹得晕乎的脑袋这会疼了起来，一抽一抽的像是有人拿棍子在敲。她按了按额角，开口道：“陶疏安，我的头好像变木鱼了。”

陶疏安随口应了句：“你本就是榆木脑袋。”

“木鱼！是木鱼！你停一停，我头疼得厉害，好像被和尚嗒嗒嗒地敲打着……”

陶疏安只得把她放下：“怎么，方才那箭没射中王潜心口，倒射进你脑袋了？”

庾幕一边揉额一边叹息：“哎，我也不知怎么的，弩老是拿不稳，想到一箭下去王潜就要呜呼哀哉，手抖得更欢。大抵是觉得要报仇了，兴奋的。”长长地叹一口气，“没想到仇没能报成，白吃了一夜的风。”

后面并没人追来，陶疏安稍稍安心，撩袍坐在庾幕身边：“你是舍不得罢？”

庾幕望着头顶的星子，半晌才回道：“没啥舍不得的，只是头一回要杀人，紧张，毕竟我这么善良的一姑娘。算了，不报仇了，回去过安生日子罢。”

王潜曾想杀她，没成功;这次她刺杀王潜，也没成功，就当恩怨一笔勾销了罢。庾幕怅然地想，真让王潜死了，大概她一辈子都睡不好觉，自己这性子，不知该说是良善，还是胆小。

他们并肩坐在某户人家的屋顶，借着夜色，倒也没人发现。脚下是沉睡了的长安城，头顶是流转的星河，想想自己过的穷苦生活，庾幕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惆怅和矫情，从袖中摸出支筚篥，递给陶疏安：“阿郎，吹个小曲儿罢。”

陶疏安的语气不太好：“哪来的？”

“以前王潜送的。”

陶疏安手往后一扔，把筚篥丢到了不知啥地方去。庾幕听见“咚”的一声，推测筚篥应是被扔到了水缸里，霎时怒火烧起来，伸手揪住陶疏安的衣襟，恨不能扇他几巴掌：“捡回来！”

陶疏安淡淡道：“他把你害成这样子，你还如此惦记他。能不能有点出息？”

“你有出息？跟着王潜我顿顿有肉吃，你呢，让我天天嚼野菜，瘦得腰带都得多缠一圈！”

庾幕仿佛听见陶疏安的怒火烧得噼里啪啦响，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又惹毛陶大爷了。

果然，陶疏安一气之下，走了。

庾幕一个人坐在屋顶对着风流鼻涕，悔得肠子都断了好几截。

每次说到王潜，陶疏安都要生气，真是个小心眼。庾幕分析，可能是因为陶疏安功名利禄一样也没沾上，而王潜当着官住着大院子，一比较，陶疏安脆弱的自尊心就碎成渣渣。她抬袖擦了擦鼻子，王潜是个小人，可他送的筚篥是无辜的啊，值两三贯钱呢，她已经吃了半个月的野菜，脸都有些绿绿的，把那筚篥换了钱，够吃几顿荤腥。陶疏安倒好，随手给扔了，到嘴的鸡鸭就这么扑腾着飞走了。

夜风还在呼呼地吹，庾幕的头还在疼，疼得她直想到大街上打滚，可陶疏安不在，她寸步难行。腿还没废前，她的轻功连庾楼都赞叹，上房揭瓦入室行窃，庾楼的手下可是没一个抓得住她。现在就算把她扔街上，大概她也滚不动，真是连个车轱辘都比不上了。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该怎样，庾楼那么抠，肯定不愿意养着她，要不跟着陶疏安吧，跟着他一起嚼野菜总比自己一个人吃土要强。这样胡乱想着，渐渐有些犯迷糊，迷糊中似乎有人将她抱了起来。折腾了一夜的庾幕窝在对方温暖的怀中，很快就沉沉睡去。

【你今天真是慈祥】

庾幕是被庾楼的父亲捡回家的，从小被当成亲闺女养，倒也没吃太多苦。庾楼却觉得这女娃子是来吃白饭的，将来还得他倒贴嫁妆，因此俩人从小就不对眼，三天两头你揪我辫子我抓你脸蛋，僵持状态一直持续到庾楼的父亲去世，庾楼当家做主，庾幕从此被人踩在脚底下苟延残喘。陶疏安刚来那会儿，庾幕是把他当救世主看待的，但凡有他一口汤喝，都会有她一口肉吃，他来之前，抠门的庾楼恨不得家中上下二十多口人天天吃蚂蚁喝井水。

其实庾幕一直念着陶疏安时不时给肉吃的恩情。

她睁开眼看见老旧的房梁，闻见浓郁的草药味，便知自己被带回了南山的破房子。竹帘子高高地卷起来，清晨柔软暖和的日光涌进室内，跟着跑进来的还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整个屋子都热闹许多。庾幕用手勉力撑起身子，偏过头喊了声：“陶疏……咦，庾楼，你怎么在这里？”

庾楼的穿着依旧寒酸得像路边卖柴的老翁，亏他帮人治病诊金收那么高。此时他坐在榻上，一脚垂着一脚盘起，倚着几案正专心致志地看一卷书，并不搭理庾幕。庾幕以为他没听见，又喊了句：“庾楼，你在看春宫图吗？看得这么认真啊，你以前背医书要是有这态度，也不会三两日被父亲抽鞭子。”

庾楼终于抬起头来：“听说你被个纨绔子弟骗了，还让人拿毒箭射中了腿。我趁着你这两天受寒生病昏睡着，仔细帮你瞧了瞧。”

庾幕的神情瞬间凝重，微蹙着眉望他，焦急地问：“怎么样？可能治？”

“废了。”庾楼指了指她盖在被子底下的一双腿，“得锯掉。”

庾幕“哇”的一声哭起来。

先前陶疏安请了多少大夫、带着她求了多少神医，都说毒不致命，但腿难治。庾幕心里始终抱着一丝希望，难治不等于没得治，庾楼的医术她是清楚的，只要不是绝症，他都医得好，兴许这双腿能保住。如今庾楼却告诉她，腿不仅好不了，还得锯掉，锯掉了她就只剩半个人了啊，以后出门见了谁都得仰望……哦不，以后连门都出不了了，将来死了，棺材都比别人短一截！庾幕越想越伤心，最后索性趴在被子上，放开嗓子号啕大哭。

陶疏安端着药进屋时，庾楼气定神闲地看着书，而庾幕趴在床上泣不成声。他放下药上前拉起庾幕，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死死搂住腰：“陶疏安啊，庾楼要锯掉我的腿呜呜呜呜……我好命苦啊呜呜呜呜……我死了棺材要用大的，不能比别人短……陶疏安啊为什么被箭射中的不是你……陶疏安呜呜呜呜……”她哭得撕心裂肺，身子也跟着起伏，涕泪全抹在陶疏安的衣裳上，被推开时脸上倒比之前干净些。

“我还没死呢，你别哭丧。先把这药喝了。”

庾幕一边哭一边喝，中间被呛到几次，被褥上洒了好些药汁。庾楼见她消停了些，这才开口和陶疏安打招呼：“疏安兄，这些医书你哪儿得来的？”

“陶府拿的。想要？”

庾楼点点头。

“你把庾幕医好，这些书归你。”

庾楼立即将书卷起来：“我都看完了，还给你吧。”卷到一半听见陶疏安说，“我那儿还有好几帙。”

庾楼手中动作顿住，偏头对庾幕和蔼地笑道：“安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陶疏安又问：“她的腿，能好？”

“能好。”

“能不锯吗？”

“能。锯掉是一种医法，不锯也是一种医法，而且好得更快。”

原本还在抽噎的庾幕登时不抽噎了，瞪着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把手中药碗砸向庾楼。庾楼抱着几卷书，早跑到外面去了。

但无论如何，腿保住了。庾幕对陶疏安仗义相助很感激，腮边挂着泪珠子笑嘻嘻地盯着他，想说几句好话表达谢意：“陶疏安，你今天真是慈祥。”

【我想吃肉】

慈祥的陶疏安这几天都和庾幕睡一个房间，床就搭在窗边，夜里清明的月光爬进来，照着他安详的侧脸，也照着庾幕的满腹心事。树影斜斜地映在壁上，随着风鬼魅般晃动，远处偶尔传来三两狗吠，庾幕烦恼得也想爬起来叫两声附和。

庾楼给她扎了几次针，又让她泡了几次药汤，如今两腿已有了知觉，时不时会火烧般地疼，一疼她就忍不住骂人，先是骂王潜王八羔子害自己至此，然后骂庾楼存心不让她好过，医个腿简直要了命，最后还要骂陶疏安，疼到后面连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拉起被子兜住头小声地哭。陶疏安怕她闷坏了，好言好语地哄，背着她去爬山散心，又怕她夜里闹，便搬了进来。

庾幕望了望窗下，陶疏安睡得沉，从不离身的佩剑搁在枕边，剑柄上镶着的白玉在月色里泛着温润莹透的光。她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想起中午庾楼吃的缠花云梦肉，昨天吃的葱醋鸡，前天吃的奶汤锅子鱼……这么抠的人，最近却天天大鱼大肉，肯定是故意吃给自己看的！庾幕气得又翻个身，低头盯着被褥看了许久，馋得都想吃被子了。

她幽幽地叹口气，忽听得身后有人道：“腿又疼了？”

庾幕转过身，可怜兮兮地望着立在床前的陶疏安：“不疼。”

“那你不困觉，大半夜闹什么？”

庾幕幽怨地回道：“我想吃肉。”她伸手抓住陶疏安，借力坐起来，又重复一遍，“我想吃肉。陶疏安，再这样下去，我觉得自己要变成一棵野菜了。”

陶疏安扒开她的手走回自个床上：“庾楼说了，你不能吃肉。”

她一没出家，二没咽气，凭什么就不能吃肉了？庾幕心中郁结着一口不平之气，握着拳大声又嚷了遍：“我要吃肉！”可陶疏安躺回床上，侧着身子把脸背向她，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陶疏安，明明就是你没用，连碗猪肉都挣不回来。我不能吃，你就跟着我天天嚼野菜？穷就穷吧，穷也要穷得坦荡荡，别为了面子嘴硬。唉，我怎么就跟了你这么个窝囊头头，连庾楼都比你富有，我今早还瞧见他藏东西的匣子里，躺了好多金饼子……”

“那是我借他的。庾幕，你再啰唆，我拿茅草塞住你的嘴。”

庾幕毫不惧怕：“塞吧，吃了这么多天野菜我也腻了，兴许茅草味道更好呢。唉我怎么就跟了你这么个窝囊头头。想当初我在长安城中，吃过一道浑羊殁忽，大木盘里装着一只大烤羊，好几个人把它扛上来，那香味真是勾得人坐都坐不住。庖厨拿刀剖开羊肚子，里面竟然还藏了一只大烧鹅，惊讶得我直问王潜这羊是不是会生鹅，结果被人嘲笑了好一阵……哎，陶疏安你去哪儿？天还没亮呢！”

陶大爷大概又被气到，直接跳窗出走了。庾幕望着黑魆魆的屋顶，深深地叹口气，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

小心眼的陶疏安依旧不给肉吃。又熬了几天，庾幕终于受不了了，捶着食案愤怒地道：“你去外面挖个坑，快去！”

陶疏安不紧不慢地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挖坑干吗？”

“埋我啊！我要变成野菜精了！让我回归大地吧，那里才是我的归宿！”庾幕蔫蔫地趴着，一只手不停地捶食案，“这样下去我会英年早逝的啊！反正早晚要入土的，让我竖着入吧，反正我是一棵野菜啊……”捶了半天见陶疏安不理她，转而拿筷子恨恨地戳碗里的菜，“扎死庾楼，烧死庾楼，吃肉和我的腿有什么关系，小人，敢阴我……”她暗暗下定决心，等腿脚利索了，头件事就是拿野菜堵住庾楼的七窍，然后将他种到臭泥里。

可庾楼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陶疏安说他穿着新做的衣裳、怀里揣着好几个金饼子进城去北里找何都知。找都知玩可烧钱了，庾楼这只铁公鸡，也就为了女人才舍得下蛋，才会出手阔绰。然而他从未对庾幕阔绰过，大抵是因为他并没把庾幕当女人过。

“照北里的规矩，庾幕这生面孔自个儿去狎妓，不被坑才怪。他带的那些金饼子估计是有去无回了。”庾幕推测庾楼回来后一定会悔得吐血三斗，不由得开心起来，“穷寒鬼，真活该。”

陶疏安的脸色又阴下来了：“你怎么晓得北里的规矩？”想了想，皱眉不悦地问道，“王潜带你去过？”

庾幕生怕他一个不开心又丢下自己，忙拉住他的衣袖，赔着笑道：“阿郎，别误会，我是自己去的，偷偷趴屋顶趴了一宿。庾楼给我传信说你会去北里，我一气之下想去捉奸的。”

陶疏安脸色稍霁：“我去煎药，你睡一会儿，日落前庾楼也该回来了，到时候让他再看看。”

檐下的鸟回巢时庾楼也回来了，刚进门就对着庾幕左看右看，略有些吃惊：“咦，你的脸怎么青青的，跟坟头草似的？”

庾幕苦着脸，不说话。

“你还在吃野菜？”

提到这个庾幕的怒气就噌噌噌地往上冒：“你给我说清楚，我的腿和吃肉有什么关系？”

庾楼做迷茫状：“没啥关系啊！”

“那你为啥跟陶疏安说我只能吃野菜，肉末也不能碰？”

庾楼挠挠头：“我只是不想让你过好日子而已啊！怎么，陶疏安还逼着你吃素？”他同情地摸摸她的头，“真可怜，难怪瘦了，还绿了。”

庾幕是真心想把对方的腿打折。

【唉，我怎么就跟了你这么个穷寒头头】

陶疏安进山给庾幕采药时，总要往山下眺望，望见稀疏的树木掩映中那座不起眼的小屋子才安心。这日他站在山腰，远远望见一辆马车沐着曦光慢悠悠地行向自家房屋。

车轮轱辘轱辘地轧过地上还带着朝露的草叶，划下两道长长的轨迹。从马车上下来个穿翻领小袖袍的俊俏人儿，扶着车辕往篱笆内张望。庾幕在屋前铺了张席子，躺在上面晒太阳，晒着晒着又睡了过去，一只袖子覆住侧脸挡光，这会正睡得香甜。来者让家奴推开木门，自己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跪坐在庾幕身边推醒她。

庾幕的腿昨天半夜又疼起来，疼得她整宿睡不着，如今正补眠呢，忽然被人晃啊晃强行晃醒，一时反应不过来，迷离着眼看面前一身男装的远客，蒙了半日。远客笑着拿手指轻轻地戳她的额：“才几月不见，竟认不得我了？”

庾幕终于清醒过来，扑上去欲抱住对方：“嫂嫂，你怎么来……”扑到一半又跌回去，揉着腿泫然欲泣，“疼疼疼疼疼。”

庾幕的嫂嫂忙上前扶住她：“你哥哥托我将他藏了多年的药丸子带过来，想必你这腿伤不好医。当初说跟陶疏安来长安城见见世面，难道你是用腿见世面的？”

她话还没说完，从山上赶回的陶疏安已一阵风似的闯进来，推倒相拦的奴仆，一手抓住庾幕嫂嫂的肩将她扳过来，见到那艳丽的面容后明显一怔，慌忙把手撤回来，不好意思地咳了咳：“三娘子，你来了。”

温三娘是庾楼正妻，娘家有钱有势，因此在庾楼面前总能把头抬得高高的，庾幕很喜欢她，但凡能治庾楼的，庾幕都喜欢。

庾楼抓回了几尾鲜鱼，陶疏安把鱼肉切得薄薄的，连同调好的酱料端上案。他的刀功真好啊，庾幕夹起鱼片看了看，这么薄，光都能透过了，蘸一蘸调料送进嘴里，庾幕满足得快往生了。天天吃肉真幸福，她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庾楼，幸灾乐祸地想，一条鱼丝都不给你留！

温三娘一面慢慢地吃着切鲙，一面幽幽地问：“花了多少？”

“三……三十个金饼子。”

“除了北里，还去了哪儿？”

“去西市逛了逛，没花什么钱。”

“啪”的一声，温三娘重重地放下筷子：“你的好友田主事送了个歌伎给你？”

庾楼一抖：“既是送的，当然也没花钱……”

温三娘气得把碟子砸向庾楼。

庾幕高兴得多扒了几口饭。

这些事都是她举报给三娘子的，直到吃过晚饭，庾楼还在跪。陶疏安带她到外面透气，扶着她慢腾腾地散步。庾幕一瘸一拐地挪着脚，无比怀念以前飞檐走壁的日子。走累了，两人随便找块地坐下歇息，夜风又大又冷，呼啦啦地把衣袖吹得猎猎地响，陶疏安怕庾幕又被吹出病来，便脱下外袍裹住她。

夜空澄净得好像拿清泉水洗过，星子也格外亮，庾幕紧了紧衣裳，回忆起刚来长安那会儿，觉得长安的月亮特大特圆，街边的树比别的地方绿，天上飞的鸟也比其他地方的长得肥硕。她不知道陶疏安为何要千里迢迢来长安城，也懒得问，路上的翩翩少年、浓妆艳抹的妇人、往来的异族客商，可比陶疏安有趣多了，碧眼深目留着大胡子的商旅牵着骆驼，着男装的小娘子骑着大马，长安城像是庾幕从未到过的云中仙境，让她惊奇兴奋，拉着陶疏安要去逛东西市。可陶疏安把她往王家府邸一扔，再也不管她了。

王家和陶疏安有亲戚关系，对庾幕也还算客气，好吃好喝地供着。庾幕夜里总爱偷偷溜出去，她轻功了得，像只大鸟在长安各户人家的屋顶来往穿梭，认识王潜后，偶尔也会带着他。王潜是王家少子，年纪与庾幕相仿，两人很合得来，晚上庾幕悄悄带他去看长安夜景，坐在高高的阁中聊人生聊理想。

王潜很羡慕她的轻功：“你师父是谁？”

庾幕坐在栏杆上，晃着两条腿哼曲儿，闻言答道：“我没有师父。陶疏安到我家后，我缠着让他教，起先他不愿意，说我蠢钝如猪必定学不会，后来被我好学的精神感动，才答应的。不过他不让我喊师父，说太显老。”

“那你能教教我吗？”

庾幕斜了他一眼：“不行，你学不会的。”顿了顿，补充道，“你比我还蠢。”

王潜很受挫：“你是说，我比猪还蠢吗？”

这句话庾幕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为了报答庾幕带他看夜景，王潜平日有啥好玩的活动也会尽量喊上庾幕。去曲江踏青赏花，去山场间围猎，或者去同僚府上赴宴，大家吃着喝着就唱起歌来，就跳起舞来，庾幕头次见到王潜跟着主人起舞，舞完又邀请别的宾客，真是目瞪口呆，轮到她时尴尬得差点撞柱子。其实她挺给王潜丢人的，但王潜从没嫌弃过她，她一度以为，王潜是个善良可靠的好儿郎。

庾幕从往事中抽回神，偏过头问：“你当初为啥回长安？”

“我父亲病逝了。”陶疏安平静地道，“回长安奔丧的。”

庾幕“啊”了一声，伸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别难过，以后你也是要死的。”

她知道陶疏安和他父亲的感情并不好，当初他离家出走投奔庾楼，就是因为和家里闹不快，所以现在见陶疏安没半分悲痛之情，她一点也不惊讶。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母亲呢？”

“很早就去了。后来父亲又娶了名门之女。”

他似乎不愿多提，庾幕也不敢多问，转了话题问道：“你家很有钱吗？”

“嗯。”

庾幕不动声色地凑近他：“当官的？比王潜的官还大？”

“嗯。”

庾幕又凑近了些：“兄弟，苟富贵，勿相忘。”

陶疏安起身，掸掸衣上沾染的尘土：“已经断绝关系了。”说着弯腰去扶庾幕。庾幕站起来时小声嘀咕了句：“唉，我怎么就跟了你这么个穷寒头头。”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入冬没多久，庾幕的腿脚终于好了，不用人扶也能跑几步，只是没法用轻功。庾幕很沮丧，举着把匕首唬庾楼：“你是不是故意不把我医彻底了？”

庾楼望着那亮闪闪的刀刃，咽了咽口水：“你别急，别冲动。诚然，我私心是希望你再也不能使轻功，以后便没人三天两头偷我东西……哎哎哎听我说完，别动手……疏安说回去就提亲，要把你俩的事定下来，往后你是祸害不到我了，我没理由不医好你，再养段日子，你要上天捉鸟下海当鳖都没问题。”

庾幕收了匕首：“你才当鳖，你全家都当鳖。”

说完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启程南下前，庾幕让陶疏安带她回了趟长安城。夜色尚未退去，他们藏在一座废弃的高楼里，庾幕望着北边，脸上满是期待，道：“等五更三点，给你看整座城醒来的样子。”

她倚着栏杆，心想要好好再看看这座繁华的城，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了。过去不到一年的时间，她仿佛做了一场长长的、光怪陆离的梦，初见长安时的惊艳、跟着王潜声色犬马的日子，甚至受伤后的凄苦绝望，这些于她，似乎都成了最远处那盏灯火，遥遥地望见，但和她再无关系。离五更天还早，庾幕慢慢地回忆过往，想起当初听王潜说陶疏安要入赘给他家当上门女婿时，她气得传信给陶疏安约架。当夜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翻墙，却被人一脚从墙上踹了回去。

她刚爬起，刀子就架了上来，挟持她的人一句“陶疏安在哪儿”还没问完，周围忽地出现好多火把，火光中庾幕看见王潜领着群弓箭手，笑得可开心了：“陶三，可等到你了。来人，放箭。”

真是干脆利落，一句废话都不多说。陶三只顾上拿刀格开箭镞，庾幕趁机要逃，可密密麻麻的箭下雨一般落下来，她轻功再好也躲不过去，只能抽出腰间的刀暂时抵挡。陶疏安来救她时，她腿上左三右四一共插了七支箭。

幸亏陶疏安轻功好武功也高，他们逃出长安城时，身上都没添新伤。庾幕疼得几乎晕过去，尤其是陶疏安给她拔箭时，她的哭声将林间的鸟都惊飞了。

她不明白，头天晚上还和她一起吃肉说笑的王潜，怎么突然要置她于死地。陶疏安一面给她包扎一面解释说：“陶三是我三弟，因我是嫡长子，一直想杀我，抓你是为了得到我的下落。”皱眉凝神又拔出一支箭，“王潜和他是死对头。”

彼时庾幕根本没空梳理他们的关系，满腔都是对王潜的憎恨，想想这段时日来对他好得掏心掏肺，还不如掏给野狗吃呢！于是一面哭一面喊：“我要报仇，我要拿箭射穿他的手脚！”她觉得自己痛得快死了，头顶好像出现了一片光，父亲笑吟吟地来接她了，真希望他把庾楼也接走啊！

后来庾幕深入思考了一番，王潜只是想利用自己引出陶三，在府上将他当作盗贼射杀，陶家再恼也无可奈何。亏自己拿他当兄弟！庾幕怒从心中起，揪住送药来的陶疏安，愤愤道：“王潜是个小人，你还把我往他家丢，是不是想害死我？”

陶疏安白了她一眼：“谁能想到你会和个弱不禁风的纨绔子弟搅在一起。”

庾幕怒得头脑发热：“你不也爱弱不禁风的小娘子？巴巴地要给人当上门女婿。而且王潜比你好多了，我就喜欢王潜，他……”她话还没说完，陶疏安摔了药碗，气呼呼地出门去了。

庾幕的伤口结痂后，陶疏安亲自做了把弩箭给她：“要自己报仇，还是我帮你？”

“我去！”庾幕抢过弩箭，“冤有头债有主！”

可后来她发现自己下不去手，一者天性使然，二者考虑到刺杀了朝廷官员，她和陶疏安这辈子只能亡命天涯。她宁愿咽下这口气，和陶疏安过安稳日子。

这些事好像发生在几十年前那般遥远。庾幕侧过头看陶疏安，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你走了，王家小娘子怎么办？”

陶疏安疑惑地看她。

“不是说要去倒插门？”

要不是陶疏安性子好，早把她踢下楼了：“王潜的话你也信？他家八个儿子，没有女孩，我去给谁倒插门？”

庾幕心想，你愿意的话，可以给王潜倒插门啊！她不敢说出来，万一惹恼了陶大爷，又要被丢在这儿孤零零地吃风了。

“那，你是要入赘到我家里吗？”庾幕认真地问，“你那么穷，如今又没爹没娘没亲人的。”

陶疏安不说话了。

庾幕有些烦：“庾楼那么抠，养我都不情愿了，何况还要养你。可要是我嫁过去的话，咱真得天天挖野菜吃了。”默了一会儿，又自我安慰道，“不过穷也有穷的好，那些富贵人家三妻四妾不说，还要养一大堆家妓，还要逛窑子。就连庾楼，嫂嫂那么厉害，他不也是纳了两房妾，平日还时不时偷偷跑去喝花酒。你穷一点，便没钱搞这些了。”

陶疏安扳过她的身子：“我比庾楼富有，真的。以前的积蓄买些田地，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

庾幕很吃惊：“比庾楼富有？所以你也想学他纳两房妾、偷偷上青楼玩？”

陶疏安正想着要不要把她丢下楼去，北边承天门传来今早第一声鼓响，两人双双侧头去看，各条大街的报晓鼓声也渐次响起，众寺庙浑厚的钟声混杂其中，水波一样在城中荡漾开，唤醒沉睡了一夜的长安。坊门纷纷打开，钟鼓声连绵不绝，庾幕呼出一口白气，喟叹道：“多壮观啊！”

“等落了第一场雪，飞阁流丹都掩在白雪之下，登高远眺，那才叫壮观。”陶疏安看了看天色，“走吧，天快亮了。”

庾幕从陶疏安怀里探出脑袋，那些渐渐远去的、盖着黑瓦的房屋仿若一只只蹲踞着的大鸟，薄雾笼罩着刚睡醒的都城，真像是天上仙境。她问：“陶疏安，以后还来这儿吗？”

“不来了。我们回家去过安稳日子。”

“好。”

她缩回陶疏安怀中：“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往后再望一眼，别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