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
1
冬日的帝京,大雪连绵下了数日,风一起,冻得人直跺脚。
甘露殿外的内侍们瑟缩着,看着阶前等候了两个多时辰却仍站得笔直的长宁公主,她连裘衣都未披一件,明明唇都冻得乌青了,依旧一声不吭立在那里。
“唉,这长宁公主也是可怜,”远处在殿外当值的内侍交谈,“明知陛下是不会宣见的,还每日过来巴巴等着……”
“只怕早已习惯了吧,谁不知道,这些多年里,陛下眼中,向来也只有华阳公主。”
话音落,甘露殿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御前侍奉的高公公走了出来。
“阿翁……”长宁上前问,“父皇醒了?可说要见我吗?”
高公公摇了摇头:“殿下您回去吧,陛下若要见您,自然会宣召的,可别冻着自己。”
她自然知道她的父皇一向是不会见她的,多年的冷遇,这甘露殿她进去的次数不过寥寥,可这一次她听说圣躬有违,连罢早朝数日,心中担忧才日日来这儿候着。
想着,总要见见他,看到他无碍才放心。
毕竟……那是她的父亲。
2
她的父亲,当今天子,大周朝开国皇帝萧衍。
前朝覆灭前,天下祸乱四起,诸侯分崩割据,谁都没能料到那么一个马夫,最后会成为天下之主。
萧衍登基那年,长宁五岁。
她的生母,据说只是青州城里一个商贾家的女儿,萧衍攻下青州后,底下的人在城内韶龄女子中挑出姿色出众者送到他的军帐里,她的生母是其中之一。
彼时战乱,他手下的军队也不过是各地义军中微不足道的一支,性命尚朝不保夕,又怎么对哪个女子上心,便是这女子后来有了身孕,他也并未在意过,更何况,最后产下的,是个女婴。
哪怕为了生下这个孩子,那女子丢了性命……到后来,他登基为帝,手握天下,仍然连个名分都未追封给她。或许,他连她的姓名都忘了。
而就算,那是他生命里的第一个孩子,在那时,他也只是嫌弃地像抛下一个累赘一样把她扔给了路上的一户农户家里。
若非他手下将领不忍,又将襁褓里的孩子抱了回去,她恐怕不知死在乱世的哪个角落里。
长宁也知道自己的父亲不喜欢自己,一直都知道。
她出生的时候,他名不见经传,带着一支零散的军队四下奔逐,既没有后来的雄狮百万也没有后来的荣耀加身,看到她就像看到了那段最艰辛狼狈的岁月。
不像她的妹妹华阳,出生在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况且,华阳的母亲出自前朝最大的世家——弘农杨氏,因为娶了她,他得到了整个南方氏族的支持,得到了杨家麾下数万精锐的追随。
她没有任何办法,从妹妹那里争过一点恩宠,甚至没办法,让父亲的目光,有那么一瞬,停驻在自己身上。
3
第二日她依旧候在甘露殿外,看着华阳傲然从身旁经过,高公公笑着来迎。
“陛下一直在等着殿下呢,殿下不来,药都不喝……”高公公一边领着华阳入殿,一边低声道。
长宁抬起头,看着天空飘下的雪,看来今天,父皇也不会见她了……
她所居的宫殿在宫里算最偏远的了,慢慢走着,御苑里积雪还未及清扫,便留下了她深深浅浅的脚印。
寒风里,她搓了搓冻僵的手臂,身后一件裘衣盖了上来。
“知道冷了?”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自然不是她的侍女,那长长的裘衣拖到了地上,男子的样式,带着熟悉的味道。
“你今天怎么入宫了?”她不敢转身,只闷声问。
他虽是虎贲军的中郎将,负责护卫宫禁,今日却不当值。
“自然是听说有个人,日日守在陛下的殿外,想瞧瞧这人是不是被冻傻了。”他淡淡说着,将她身子扳过来,将那双冻得通红的手径直抓过来捂着。
“是华阳找你吧,”她垂了头,“恐怕……陛下,是想让你们尽快完婚了。”
话音落,两人俱是沉默。
他与华阳,虽未有明旨赐婚,可圣意谁都瞧得明白,打小,他就是她父皇给华阳选定的驸马。
谢家的嫡长子,京中最耀眼的世家少将,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父皇最疼爱的掌珠。
之所以两人的婚事一直搁置,并非是因为她这个姐姐还云英未嫁,而是因为周帝舍不得,想要将小女儿留在跟前久一些而已。
只是这一次龙体有恙,就算她父皇再不舍,也终是要为她筹备婚事了吧。
良久,他才开口:“长宁,这世上我不想做的事,没人能强迫得了。”
“你想怎么样,”她苦笑一下,“抗旨不遵?你是不怕,可谢家呢?君王之令,你要怎么违抗?”
大雪簌簌而下,明明隔得这么近,都仿佛快要看不清彼此。
她顿了一下,抬眼看他:“谢述,往后……我们不要再私下见面了吧,这于大家都不好。”
他清朗的面上闪过一丝痛色,僵着声音问:“这就是你想说的?你知不知道我听闻你日日候在甘露殿外,担忧你冷着冻着,担忧你伤心难过,牵肠挂肚就想着要来见见你……你就是想跟我说这番话?”
4
周帝的病情渐渐好转,已由危转安。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大好,竟破天荒地宣了她前去。
可就算这样,等她到了甘露殿,还是被内监告之华阳公主正在里面,让她等一等。
她淡淡一笑答好,心里却只剩苦涩,为什么……华阳在自己就不能进去呢,是怕她打搅了他们父女间温情的时光吗?
华阳出来时,见她入殿有些诧异,一声轻哼,竟带着鄙夷。
萧衍出身行伍,就算后来黄袍加身,宫妃无数,可或许是身上杀孽太重,后宫降生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夭折,最后竟只有华阳和长宁两人。
对于唯一的这位姐姐,华阳却一直厌恶得十分明显,哪怕明明一切偏宠和尊荣都在她的身上,哪怕相比之下除了公主的名头,长宁几乎一无所有。
“父皇尚未痊愈,你可不要待得太久,”华阳冷笑,“毕竟你该知道,看到你,父皇的心情不会太好。”
长宁很想忽略掉她脸上那刺眼的高傲神情,可偏偏,她太清楚这份高傲倚仗的是什么。
是那份她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纵容和偏爱。
而她其实说得没错,在长宁见到萧衍时,他的神色冷淡得近乎漠然。
长宁抬起眼,想好好将父亲的脸看清,可她发现,这张脸竟让自己有种陌生感。
怎么能不陌生呢?一年三百多日,她却只能在朝贺大典时,隔着满殿的妃嫔朝臣,远远遥望一眼自己的父亲。
简单问了她几句后,萧衍便有些乏了的样子,只让她退下。
出去时,外殿内侍正在搬一只木箱,其中一人手滑,那木箱咚的一声落地,高公公忙低声呵斥:“这里面,装的可是陛下的宝贝,你们是不要命啦?”
她的目光在那箱子上停了停,猜想着里头装的究竟是何物,心里又一嘲,里头的东西她怎么可能猜得到,因为那些都和她,没有丝毫的关系。
5
长宁被叫醒时,夜已深了,侍女告诉她,陛下急召。
明明今日面过圣,却还这时宣召,她想不通是为何,只知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确如她所料,甘露殿里灯火通明,周帝沉着脸坐着,华阳正跪坐在他脚边,伏在他膝上痛哭。
见她来,华阳的泪更汹涌,攥着周帝的衣角哭成了泪人,周帝心疼至极地拍着她的肩,轻声地哄:“不哭,父皇必为你做主。”
长宁正欲福身行礼,就见周帝冷冷的目光扫过来,沉声道:“跪下。”
她依言跪下,听着周帝质问:“朕问你,你同谢述,是否有私?”
她惊愕抬头,一时间只不住地摇头:“不……不是的。”
“胡说!”华阳厉声道,转头看向周帝,“父皇,是述哥哥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他说他不要娶我,他喜欢的人是皇姐……”
周帝起身,行至她身前:“华阳说的,是不是真的?”
“父……父皇,”她抬头,哀哀道,“不是的,求您……信我。”
可很明显,他怎会相信。
“你妹妹的东西,你也敢动心思,”周帝一字一顿道,显然是怒极,“难道这些年,朕还没教会你安分守己?”
她垂下头去,一句话都说不出了,这一刻甚至有种冲动,想问一问她的父亲,难道这些年,她还不够安分?
因为太清楚自身处境,所以自小她就强迫自己,不敢喜欢任何一样事物,不敢对任何一人上心,再想要的东西,都要逼迫自己割舍,再在乎的人,都要告诉自己放弃。华阳的东西,她甚至连羡慕都不敢有。
所以当谢述问她,说,我牵肠挂肚只想见你,你却只想对我说,今后不再相见?她也只能背过身去,强忍着答一声“是”。
有什么办法,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度过的这十多年里,她从不敢希冀过任何事物。
明知得不到也留不住的东西,就只能让自己不要在那上面倾注丝毫的情感,这是她自小,就懂得的道理。
正是她的父亲,教会她的道理。
6
长宁公主出宫的原因,少有人知,宫里一律只说是公主自请去道观中修行,为已逝的太后祈福。
离宫时轻车简行,只带了几个随身的侍女,她手扶车壁回望,落日余晖里的宫城沉默而遥远,仿佛她曾在这里留下的十数载岁月都只如梦幻泡影。
城郊的太清观,前朝时就有不少失宠妃嫔被遣送到此处,寂寥余生直到死去,长宁没想到有一日,她也会将年华掩埋于此。
可明明,她都到了这样的地步,实在想不通哪里还值得那些刺客出手。
护送她的是一队京中禁军,也没料到竟会在半路遭遇伏击,那些刺客都是高手,且数目不小,很快就近了长宁的身。
就在这时,她听到远处纷至的马蹄声。
箭矢破空,逼近她的刺客立时倒下,回头就看见一行人马赶至,最前头,是正引弦拉弓的谢述。
他飞身下马,抿唇抽剑,一时间,她周身那几人纷纷倒下。
他一步步踏近,长身染血却未见任何狼狈,只盯着她:“对不起,我来迟了。”
她怔怔看着他,正欲开口,却瞥见远处有一人执刀直直朝他而来,来不及多想,她就伸手将他推开。等谢述回神,一剑将那人劈倒时,那刀已插进了她肩头,血很快就染红了半幅衣襟。
虽然并未伤及要害,可失血太多以致昏迷不醒,周帝听闻后,终于,肯来瞧一瞧这个女儿了。
“请陛下下旨详查,找出凶手,”谢述跪地请旨,“还公主一个公道。”
其实凶手是何人又哪里用得着查,一个不受宠的公主,会成为谁的眼中钉肉中刺,谁想将她除去,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
“现下朝局不稳,何必再起波澜,让她好好养伤吧。”
谢述愕然抬头,他知道,眼前这份父亲将所有爱怜都给了另一个女儿,可他没想到对于长宁,他竟可以冷漠至此。
“陛下,她……也是您的女儿啊!”
闻言,周帝眼神晃了晃,却只偏了头去:“可她如今好好的,不是吗?谢述,朕可还没追究你怎会在此,若非担心华阳伤心,你以为朕会一再宽宥你?”
谢述沉默不语,原来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对于华阳,只因害怕她难过他就可以迁就忍耐,可对长宁,哪怕危及她性命他都可以漠然处之。
离去时,周帝终于转身道:“她若醒了你告诉她,朕也心疼她,本来也并未打算让她一直留在太清观的,只是等华阳的婚事完了再接她回宫,如今,留着养伤正好。”
7
长宁醒来时,已是傍晚,谢述睁着猩红的双目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对不起……”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你快回去吧,让陛下知道可怎么办?”她虚弱地道。
她这样子,让谢述想起初遇她时,那是七年前,她穿着单薄的外衣端着一个瓷瓶,在梅花盛开的园子里,小心翼翼将花瓣上的积雪抖入瓶内。
裙角鞋袜已被湿透,双手也冻得红肿。
他以为只是哪宫的侍女,被打发来做差事,见她年纪那样小,心生怜惜便道:“你鞋袜都湿了,快去换了再来吧,生了病可就麻烦了。”
她竟被他的声音惊得一颤,双目扑闪又垂下头去,惊慌地答了一声“好”,就吓到似的走开了。
鬼使神差地,他留了心去查。
谁知,她竟是公主。
后来,他才从她口中得知,去梅园采雪是因为得知周帝连日咳嗽,用梅花上的积雪煮药效果更佳。
“可这让宫女去就好啊!”
她看了看他,眼神微闪:“不一样的,我采下每一瓣雪时,都在心里念着祝祷的佛经……”
心没由来地一疼,本想说这番孝心陛下可会明白,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为何会对她动心,起初便是因为这些疼惜慢慢累积。
一个纯孝,一个刁蛮,为何上苍不公,将偏爱都给了后者。
“没什么好怕的了,陛下这病,怕是好不了了,长宁,我已经决定了,赌上一切,”他握住她的手,“既然上天不公,那你该得的,我来替你讨回来。”
她的脸在一瞬间煞白,整个人都发着颤,问:“你疯了?我……我什么都没有,就算是你,就算拉上整个谢家,又能改变什么?你不能因为我拖累整个谢家啊!”
谢家就算再有声望,可华阳的身后是整个杨氏,更何况,她还有最重要的筹码,就是周帝。
“杨家人将谢家当成最大的对手,两家早已水火不容,杨家左右朝局多年,外戚干政,这十多年来陛下不动声色,其实是在一点点削弱杨氏,你瞧他那么疼爱华阳,却一直不立皇太女,就是要等除去整个杨氏后才放心。”
他说的这些她自然明白,可仅凭这些,又能如何。
他拍了拍她的手,继续道:“可有一点,陛下不曾想过,华阳身上流的便是杨家的血,只要有她在,杨氏他日也会复起,而对谢家而言,只要华阳登基,就永远会被杨家压制,而你,其实才是谢家最好的选择,这一点,父亲他们自然会明白。”
“那你呢?”她偏了头去,“你也是因为这些,才决定……”
“我不能再看着你受伤了,我不能再看着你在我身前倒下,既然那些刀锋始终躲不过,那我就为你杀出一条出路来,”他揽住她,坚定道,“长宁,命运欠你的,就由我来补偿。”
8
谢述不可能一直留下陪她,他走后,她依旧浑浑噩噩的,有时夜里伤口疼得狠了,连神思都变得恍惚。
昏沉间,她感觉到有人握住她的手,还有温热的帕子为她一点一点擦汗,她睁不开眼,心中却一片安定。
“别走,谢述……”也只有在这时,才敢任性一点,不那么懂事,不那么委曲求全。
“不走,阿宁别怕,”那人低低地哄她,像哄小孩子一般,“不疼了啊,一会儿就好了,不要怕……”
谢述的声音似乎有些变了,身上有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可他的手,依旧温暖,长宁觉得自己一定流泪了,睡过去前,她轻声低喃:“谢述……我只有你了。”
她醒后,谢述却再未来过,京里传来消息,周帝再度昏迷,朝中一片大乱。
如他所言,周帝的病是好不了了。少有人知,前段时间龙体突然好转不过是用药物支撑。
而朝中早对把持朝政排除异己的杨家沸反盈天,争议储君时,为担心杨氏复起,竟有人提出立多年不受圣宠的长宁公主为储。
而这提议,竟有不少大臣附请。
帝都的冬天就要过去,长宁看着拿着信鸽的侍女锦枝走进来。
“锦枝,春天要来了呢。”她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我们的冬天,也要过去了……”
9
只是,谁都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太清观多年的清静被打破,无数火把照亮黑夜,渐近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那样明显,长宁被侍女搀扶着走出院门,就见谢述领着一队禁军飞驰而来。
“快走!”他下马奔至她的身边,拖着她走向自己的马,“华阳的人应该快到了,马上跟我回京。”
果然,他话音刚落,已有侍女跌跌撞撞跑来,疾呼:“殿下快逃,有贼众从正门攻入。”
他将她抱上马,然后立即调转马头,她所居的小院,在太清观最里侧,从后门走,就可以避开那些人。
谢述带着她疾驰,夜风擦过鬓发,他的神情一片凝重。
“陛下!”她突然惊呼起来,“是不是陛下他……”
华阳突然这样不顾一切要取她性命,一定是京中生变了。
他犹豫后开口道:“华阳指使羽林军围了甘露殿,陛下如今……生死不明。”
“她……她怎么会这么糊涂?”她低低说着。
华阳为何要这样,就算如今杨氏式微,可毕竟周帝那样宠她,只要她肯等一等,等周帝驾崩,帝位自然就是她的了。
“大概……是知道谢家决定站在你这一边了。”他语气微闪,也明白光是这样的理由不足以令她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来。
逼宫夺位,以后就是永不能抹去的污点,就算将长宁掩杀在太清观,无人能威胁她的帝位,可今后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也不会因为她的登基而沉默。
10
萧衍建立新朝后,军制大体沿袭前朝,设立羽林军,本是护卫东宫的,然而这些年储君一直未定,这支军队就充作了华阳的府兵。
谢述是虎贲军的中郎将,虎贲历来是禁军中最精锐的一支,可人数却比羽林军少了太多,且华阳围宫时,扬言奉陛下口谕,由羽林军暂代虎贲护卫甘露殿,而周帝被她围在宫里,这口谕真假难被核实,京中各营都不敢擅动。
谢述却告诉她不用担心。
等他们赶回京中,看到远处的夜色里候在城门外的北衙禁军统领,长宁才明白谢述所言不用担心是什么意思。
“我们直接入宫,救出陛下。”谢述对她道。
“慢着……”长宁低低开口。
谢述拉住缰绳,转头看她,不明白她为何叫停。
“再等等……”
“等什么?陛下现在生死不知,再等或许就……”
她却慢慢抬起头看着他,用仅有两人可闻的声音道:“正是陛下生死未知,才要等。”
愣了一会儿,谢述才明白她的意思。
如今冲进去,若陛下仍活着,那华阳自可辩解说无夺位之心,可若陛下已死,那华阳弑君杀父的罪名就无可辩驳了。
“陛下如果……驾崩,宫里有人会给我信号,那时我们再去……”
“宫里有人?这一切……都是你设的局,对不对?”他很艰难地,才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说清,他盯着她问,“从那日你被行刺起,你就料到了今日,对吗?”
长宁惊愕抬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次陛下不让查,我却还是私下去查了,”他直视着她苦笑开口,“那些人不是华阳派去的……是你,甚至……你为我挡下那一刀,也是你的安排对吗?若非亲眼看着你受伤,又怎么会激得我为你赌上一切?”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还以为,你只是为了自保……我还在心里为你开脱,我还心甘情愿做你的棋子……可是不是,其实从我遇见你那一刻起,一切就都是你设好的局……”
她沉默,能说什么呢,他说的,句句都无可辩驳。
良久,才终于开口:“我没有办法……谢述,我没有母妃,我的父皇,他眼中不曾有过我,宫人迎高踩低,我不为自己谋划,又等谁来替我谋划呢?如果没有遇到你,你看看我的生命里还能剩下什么……”
他却慢慢从怀中掏出一物,看着她道:“你猜我为何驱使得了北衙禁军?因为陛下曾给我一道旨意,若京中有变,让我带着他们去保护你……”
11
夜色沉沉,马蹄声响彻长街,宫城就在眼前,她却恨此时不能胁生双翼,直接飞到甘露殿里去。
她一定要亲口去问她的父皇,他给谢述的那道旨意,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明明,从来不曾关怀过她,他最疼爱的女儿,明明是华阳……
她设计遭到刺杀,故意让刺客刺中自己,一是为了激谢述,另一个原因,是想看他会不会因此责罚华阳。
可他没有,他不让谢述去查,因为怕牵连华阳吗?那一刻,她终于寒了心,是的,她一直在暗中谋划,除了谢家,内宫外朝都有她的人,她从来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人,多年苦心孤诣,在那一刻,她终于下定决心,就算亲眼看着她的父亲死在身前,她也要得到那至尊之位。
可就在她不停催马之时,嗖的一声响,一支焰火冲天,红光瞬间照亮天宇。
那是她安插在御前的人放出的信号——圣上驾崩。
过去的十数年,她都在恨她的父亲,可从这一刻起,她再没有父亲了。
赶到甘露殿外,里头的哀哭声就已传来,华阳已逃,此时宫门大开,高公公正含泪站在殿门口,见了她凄声呜咽:“殿下……您终于来了。”
她扑进殿内,踉踉跄跄走到龙榻前,却见榻上之人还睁着眼。
可等碰到他时才发现,他已经全身冰凉,再无生气了。
“陛下他……一直在等着你,他说您会来,一直不肯闭眼……”
她低头,就看见了榻边有口木箱,她记得这箱子,那日有内侍摔了它,高公公斥责那人,说,那是陛下的宝贝。
她走上前,手发着颤,将那箱子打开。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那里头,竟是些孩童的小玩具,一张颜色斑驳已久的风筝,一个掉了漆的拨浪鼓,一支被摩挲得花纹都不见的小木钗……
还有……她拿起周帝的手,发现了他手中握着的,那枚字迹都有些模糊的平安符。
一个多年不曾被人窥见的秘密展露在她的面前,一份沉甸甸的父爱,终于穿过时光,慢慢现出它本来的面目……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转身,赫然看见谢述的父亲,丞相谢铭手持一份明黄卷宗上前。
“殿下,陛下曾拟好传位诏书,为防华阳公主与杨氏有谋逆之心,一早将其交给了臣。”
谢铭当年是同萧衍一同起兵,一同征战,陪着他从一个马夫走到至尊之位,是他最信任的臣子。
而长宁已经猜到了那圣旨上的内容,难怪华阳会逼宫,定是知道了它的存在。
可这一切,对她而言太过震惊,她只是摇着头,不愿相信。
谢铭仿佛看穿了她心中的疑惑,缓缓开口:“殿下以为,谢家为何会站在殿下身边,仅仅是述儿的一时冲动?殿下又以为,这些年您在朝中所做的那些谋划为何都那样顺利,仅仅是因为殿下的聪慧?而之前殿下被刺,陛下为何下令不查?殿下有没有想过,他想保住的人,不是华阳殿下,而是您……”
13
萧衍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但他还不能死,他谋划这么多年,就是将杨氏一举拔除,若此时他的病情被外界知晓,朝局大乱,就功亏一篑了。
他服下太医开好的药,那能在面容上掩下他的病情。
“陛下,长宁殿下又来了,今日……见不见?”
他皱了眉,想了许久,像是做出万分艰难的决定:“不了。”
药效还未发作,他现在面上一片死灰衰败,见了,怕吓到她。
“可殿下日日都候在殿外,瞧着怪可怜的……”
他怔了一怔,终于道:“等过几日,朕面色看着好些了,再见她。”
这样想着,每一日似乎都要容易熬过一些。
见她那日,其实是有很多话的,一饮一食都想细细过问,虽然这些宫人早事无巨细地报与他知道了,可当她站在身前,却又一句话都问不出了。
有些东西,这么多年已经成习惯了。
装作冷漠,装作不在意,装了太久,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好好问她一句“近来可好”了。
真的是太久了,曾经蹒跚学步的小女孩,转眼就变成他眼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都说女儿类父,可为什么,他的阿宁偏偏长得和她母亲如出一辙。
她一走,萧衍就吩咐人把他那口箱子抬进来,他拿出旧物,一边看一边喃喃低语。
阿瑾啊,你看咱们女儿,多像你啊,像得……这些年我都不敢见她,她都这么大了,而你,也离开我这么久了……
或许是真的大限将近,这些时日他的梦里,都是阿瑾,他苍老至此,她却依旧年轻。
梦里他又回到了青州,日日从她家门前经过,她的父亲是青州有名的富商,而他,只是普通的马夫。
她父亲绝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个马夫,于是当一支义军经过青州时,他毅然抛下一切,投军从戎。
等他再度归来,义军攻下青州,他令部下四处找寻,终于再将她找到。
仿佛此生都因此圆满,他最大的愿望,其实不过是能娶她为妻而已,更令他欢喜的是,不久她就有了身孕。
可谁知,因为这个孩子,他的阿瑾丢了性命。
他抱着襁褓里的婴儿茫然无措,起初是真的恨她,甚至咬牙将她扔给路边的农户,可谢铭又将她抱了回来。
仿佛知道父亲将她抛弃,她一直在哭,哭得小脸通红,要喘不过气一般,而他,终于在那一声声哭泣中软下了心来。
他给她取名长宁,只希望,她能一世安宁。
他带着她四处征战,明明有乳母在,亦不愿假手他人。
她一岁多的时候,他就抱她坐在膝头,一边在灯下批阅战报,一边不时紧一紧她身上的毡毯。
唯有她哭了时,他才肯让乳母来抱,执掌数万兵马的将军,只有这一刻,在哭泣的女儿面前,才这样手足无措。想伸手去替她擦泪,可一见自己长满厚茧的手,又默默缩了回来。
她三岁的时候,爱玩拨浪鼓,一帐将领在商议对敌之策,她摇着拨浪鼓满室地跑,下属们敢怒不敢言,看着他,他看看女儿,却怎么也不忍斥责。
她五岁的时候,为了得到弘农杨氏的支持,他不得不迎娶杨家之女,而杨氏也为他产下一个女儿。
那一年,他已攻到了帝京,传闻京郊慈安寺的平安符最灵,他就背着她,一级级爬完千级石阶,为她求来一枚。
再后来,他登基为帝,杨氏成了皇后,杨家把持朝政,连他亦无可奈何,自此,宫中再无一个孩子出生。
后宫第一个降生的孩子“莫名”夭折之后,他就将长宁安置到最偏远的宫室,从此,再没去看过。
在杨家未除之前,他都不敢再去看她一眼。
不,有那么一次,她七八岁时,生了病,一直未好,哪怕害怕被杨氏发觉,他还是忍不住在夜里前去,守在她床前,等着她转醒。
知道她心里怨自己,其实也想过要告诉她,阿爹哪里是不爱你呢?就是太爱你,才怕会害了你,怕朝堂上那些明枪暗箭都到你面前。
“高贺,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他捏着那枚平安符喃喃问,“这么多年了,朕都没听她叫一声‘爹爹。”
“可也正因如此,殿下才能好好长到如今这年纪。”
他虚弱地笑了笑,道:“对啊,再忍忍,等朕帮她安排好一切,就可以放心地去了……”
14
“陛下驾崩前,一直念着您的名字,说……”高公公哽咽着,几度难以为继,艰难地说,“说他想最后看看您,听您叫他一声‘爹……”
长宁脑中轰然炸开,从前的种种,都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在眼前,让她无法思考。
谢铭叹着气,低声道:“其实陛下他……一直很爱您啊!”
“是他!”她喃喃低语,“那日,其实是他……”
那日太清观里,有人抱着她,替她擦汗轻声哄她,她以为那是谢述,可却记得明明是闻到了龙涎香的味道。
她转过头去,看着榻上已逝的人,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他冰冷的手,然后握住,似乎想借此将温度传递过去:“是你对不对?原来你一直都在……可为什么,等我知道这一切……你却不在了?”
风吹动纱帘,远处有钟声响起,那是昭告帝王驾崩的丧钟,它一声声地响起,代表着曾经那个君临天下的人就此离去,再不归来。
如同那份多年掩藏的父爱。
就好像,你埋怨火焰将你灼伤,可一旦它熄灭了,你才知道,原来它照亮了你整个生命。
四下一片安静,唯有夜里绵长的钟声回荡,长宁只盯着死去的父亲,仿佛想将他最后的遗容记得清晰。
许久之后,她终于俯下身去,抱住那具已经冰冷的尸身,泪雨滂沱,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