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燕

舒安

【一】

在四海升平，大庆盛世的时候，承德帝登基二十三年的除夕夜，身着暗黑龙袍的承德帝站在九重高楼之上，望着长街上的灯火，对站在身边的长公主沈妍叹道：“若无谢燕，则无大庆盛世，则无国泰民安。”他眼底映着这盛世繁华，“阿妍，你后悔吗？”

当时已经三十九岁的长公主闻言，忽然掩面而泣，那哭声淹没在歌声舞乐里，飘散在高楼的冷风里，在宫人的记忆里，长公主沈妍一生坚毅果敢，当年大庆乱世之中也能几赴战场的姑娘，从未在众人面前这样哀恸过。

大庆乱世一直持续很多年，而当时的皇上，也就是承平帝于乱世之中死得突然，临死前将皇位传给了体弱多病的三皇子沈越，三皇子临危受命，当时朝中大臣看着即便是在酷暑时节也裹得严实的三皇子，默默叹道，大庆若是交到这个羸弱少年身上，大庆国运，忧矣！

但是新帝接下来所做的事，让天下人为之惊叹，当时四处狼烟，羸弱的新帝日日坐于乾坤殿中，调派兵马，统筹大局。

与此用时，发布新律法，天下狼烟四起，群雄逐鹿，大庆今日不分尊卑，有能力者皆可为将，有志者皆可上战场。

而招兵买马，收集粮草之事，则由当时年仅十六岁的长公主沈妍全权负责。长公主与新帝并非一胞所出，兄妹之情却远胜于亲兄妹。

承德二年，夏，春陵城，长公主沈妍第一次见到后来挽救大庆的英雄谢燕。

那时城门老树下，官府正在招募新兵，沈妍不惧酷暑，在旁协助，即便战火连绵，也娇宠长大的长公主，此时此刻满头大汗，双颊通红，如同乡野丫头。

如此泱泱大国，竟要让一个姑娘在外奔波，背起救国的大任，不知道这是大庆的幸还是不幸？

沈妍暂居的地方有一潭荷花，她坐在亭子里的躺椅上，看着满池红荷出神，此时夜色静谧，漫天繁星，只能听见虫鸣蛙叫。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忽听有人大喊：“抓刺客！”

沈妍抬眼，看着亲兵提着灯笼从长廊上跑过来，上前道：“殿下，刚刚有人闯进来了。”

沈妍看了一眼满潭荷叶，刚要开口说话，水花四溅，有人竟然从满池荷花里破水而出，夜色朦胧，沈妍当时并没有看见他的样子，只是看见有人手握一枝荷花，浑身是水，踏叶而来。

饶是沈妍见过千军万马，此时此刻也被这个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的人惊得愣在那里，亲兵手中的刀剑已经将她护在中间。

她与他的第一次相见，就已经隔着兵刃，这注定不是一个好开始。

沈妍冷冷看着他，那是个少年，看起来跟她一般大，穿的衣服也不是什么名贵料子，就只是平常人家的着装，可是他的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星辰一样。

他手捧荷花，单膝跪地，朗声道：“草民谢燕，参见长公主殿下。”他说着臣服的话，却背影端正，眼尾带笑，将手中荷花高举，定定地看着沈妍。

时隔多年，沈妍再想起那个星月之夜，满池荷花鲜艳欲滴，满天星子璀璨耀眼，却都比不上眼前少年眼里绽放的光芒。

那天沈妍接过谢燕手里的荷花，问：“你为什么而来？”

谢燕起身负手道：“我为救大庆而来。”他生于乱世，长于纷争，十七岁的时候，却在大庆长公主面前主动请缨，扬言要救大庆，要救这个被战火洗礼了二十余年，已满目疮痍的大庆。

沈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凭什么？”

谢燕道：“凭我的一杆长枪，凭我的一身好武艺。”谢燕挑眉笑道，“如果殿下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将会还给殿下一个大庆盛世。”

那个时候，在场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少年的妄言，但是沈妍看着他，许久竟是笑了：“好，我答应你。”

【二】

刚刚登基不到两年的承德帝后来问过沈妍，道：“你相信他说的话？”大庆十七州，二十四城，已经有大半被诸国瓜分，大庆士兵也已经疲惫，谁会相信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够力挽狂澜？

沈妍站在高楼上望着大庆了无边际的疆土，缓缓道：“我不相信，可是，”她笑了笑，“我却不得不相信，陛下，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她叫他陛下，而不是皇兄。

承德帝沈越望着沈妍，静静道：“阿妍，如果我能看到大庆盛世来临的那天，我希望你会永远站在我身边。”

沈妍默了默，许久突兀地笑了一声：“陛下你糊涂了，永远站在你身边的应该是你的皇后，而不是我。”她好像有些疲惫，眉眼之间都带着倦意，连日在外奔波，这个十六岁的姑娘真的累了。

她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春陵城那个少年身上，她想起当日在春陵城外的老树下，她带着亲兵即将离开，谢燕坐在城楼上叫住她，沈妍在马上回头，那个穿着素白长袍的少年道：“殿下，我希望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大庆已不是今日的大庆。”

沈妍道：“我也希望，你也已不是今日的你。”

谢燕眉眼带笑：“他日我若封将，殿下会不会亲临战场为我祝贺？”

马上的姑娘眼中神色莫名，许久高声道：“你若三年封将，我定当不远千里为你庆祝！”说完挥鞭打马而去，那天她将长长的头发绾起，穿一身劲装，并不像个长公主，但是她却展示了皇族沈氏中，女子的英姿。

前面的一年多，战局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大庆的兵马依旧损失惨重，州城被敌军占领，后来又被夺回，这一些并没有给大庆子民带来半刻欢愉，更没有为冰冷的大庆皇宫带来一丝温暖。

午夜梦回，沈妍望着空荡荡的宫殿，都会恍惚以为敌军的铁蹄已经踏破大庆皇宫的宫门，已经杀到外面，她的皇兄已经被人割了脑袋挂在九重高楼上，她的殿门外已经列甲无数。

于是她会捂着眼睛，泪水就从指缝间流出来，她想，那个扬言要救大庆的人是不是已经死在战场上？她想，大庆坚持的这二十余年的卫国之战，是不是终要以灭亡来告终？

大庆所有的转机是在承德四年的深秋，就在青州外的北野战场上，大庆终于迎来了这几年中的最大的一次胜利，敌军大败，大庆兵马乘胜追击，竟然迫得敌军节节后退，北野之战成了大庆在这场长达二十几年的战争中的分割点。

史载，北野战，乃大庆国运由衰转盛的重要一战，北野战胜，之后无数战役少有败北而归之时，天不亡大庆，幸矣！

史书上记载的北野之战中，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千军万马，利箭如雨之中，有人手持一杆长枪，骑着一匹赤红色的战马，马上的人一身暗黑色的铠甲杀进敌军阵营，衣袍震裂，长枪呼啸，竟然一路长驱直入，一枪贯穿了敌军将领的胸膛！然，持枪返回之时，众人皆叹，因此人面色俊逸，年纪尚轻，二十岁不足，是个少年英雄。

捷报传回皇宫，沈妍站在大殿中，问道：“你说那人使的是什么武器？”

信使答：“是一杆长枪。”

沈妍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信使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这是此次北野之战中立功之人，请皇上与长公主过目。”

那份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就是那个少年英雄，英雄姓谢名燕。沈妍忽然泪盈双睫，望着龙椅上的承德帝，道：“陛下，大庆有转机了。”然后沈妍掩面而泣，承德帝神色动容，他知沈妍哭的是，大庆经过此战，已经活过来了。

之前的大庆已经因为连连失败昏死过去，不管大庆结局怎样，终归从现在开始有一段时间，大庆子民心里终于升起希望了。

【三】

谢燕因北野之战一战成名，之后连胜三战，威名赫赫，震惊天下。

那年深冬，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双方因为粮草不足，兵马疲累，暂停休战，沈妍就是在大雪飘飘的时节来到庆军驻扎的天鞍山。

她来履行自己两年前的承诺，她骑一匹枣红色的胭脂马，身上狐裘的兜帽遮住了半张脸，那个时候，谢燕已经是一个少年将军。

庆军相迎，沈妍坐在马上，看见有人一身暗黑长袍缓缓向自己走过来，雪花落满街头，他跪地道：“末将谢燕，参见长公主殿下。”

声音朗朗，是与当年在春陵城殊无二致的身姿，与当年殊无二致的话，只是从草民变成了末将。

沈妍在冷风中道：“当日我答应过将军，封将之时，我定会不远千里来为将军祝贺。”她从马鞍上拿出两坛烈酒，起初被狐裘遮住，谢燕竟然没有发现，沈妍挑眉笑道，“当年谢将军曾说，祝贺之时若无烈酒，一切皆无意，所以我特地带了酒来。”

谢燕道：“三军皆在，谢燕怎可一人独饮？”

沈妍回头指着后面的马车，道：“在场将士皆是大庆的好男儿，皆是大庆的功臣，所有马车上的酒，三军畅饮！”她的声音淹没在凛冽的风雪里，这一路上她让亲兵护着那些酒，费了不知多大的功夫。

那晚，天鞍山上燃起了篝火，大雪压顶，也挡不住将士们的激情。

沈妍坐在帐中，握着酒杯笑看着帐外，谢燕掀帐走进来，沈妍看着她，许是酒喝得多了，脸颊微红，眉眼竟然都带着笑，她说：“谢燕，你给了大庆希望。”

谢燕坐在她饮酒的案前，闻言回头看她：“那你呢？我有没有给你希望？”

沈妍眼神迷离，看着帐外飘进来的细雪，许久伏在案上，答非所问：“当年在春陵城，你为什么不按规矩在城门报名当兵，而是要来找我给你一个机会？”她从臂弯中抬起一双如水的眼眸静静看着他。

谢燕拿过案上的酒，道：“殿下可知我在上战场之前是做什么行当的？”

沈妍不答，谢燕继续道：“我是一个贼，长枪只是我的武器，而我最擅长的是轻功。”他眼尾带着笑，“当年我其实是想去偷殿下的宝物，可是到了之后我才发现，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即使是一个公主，她所拥有的东西，也并不足以打动我。”

他说得极为认真，沈妍慢慢道：“那你自动请缨，是想要权势金银？是想要大庆的宝物？”她好像是笑了一笑，“谢燕，我不相信。”

她不相信一个十七岁上战场，十九岁封将的少年英雄，会拘泥于权势财富，会拘泥于世俗，她不相信一个跟她说要救大庆的人，目的竟然这样令人齿寒。

谢燕慢慢靠近沈妍，带着酒气道：“那我说，我是不忍心泱泱大庆，由一个姑娘在外奔波招兵买马，殿下会相信吗？”

沈妍不相信，那天晚上谢燕说的所有话，沈妍都不相信，她宁肯相信谢燕一生抱负就是保卫家国，宁肯相信谢燕上战场就是为了大庆，那样他才是她心里的英雄！

可是，恰好相反，谢燕那天晚上所说的全部都是实话，他是一个小偷，尽管他是劫富济贫，也并不能改变他曾经是一个贼的事实。

可是到了后来他渐渐发现，要想救穷困百姓，他所做的改变不了根本问题，于是他上了战场，要夺回大庆江山，要建立大庆盛世。

他见到沈妍的那一刻，深觉一个姑娘背负的太多，他作为大庆的子民，没有不担一份责任的道理，于是他来了，乱世纷争，他想要做它的终结者。

【四】

沈妍在天鞍山一直待到来年的初春，方才返回帝京。

后来回想起来，天鞍深冬，那已是沈妍与谢燕待在一起最久的时光，也是她与谢燕一起最快乐的时候。

一时兴起了，沈妍就跟着谢燕去深山里打猎，她只知道谢燕枪法不错，却不知道他的箭术也是顶好的，他们所得的猎物拿下来就分给将士们。

有一次，谢燕猎得一只小狐狸，通体赤红，是罕见的红狐。他将它抱回营帐，逗了一会儿，叫来外面的守卫道：“将这只小狐狸送到殿下的营帐，请她赐名。”

守卫送来狐狸的时候，沈妍正在帐中看书，听到来意愣了愣，将小狐狸抱在怀里，沉吟许久道：“就叫莫离吧。”

谢燕站在帐外的风雪里，闻言抬了抬眼，眼神迷茫，莫离莫离，愿天下所有至亲至爱都不分离吗？

古往今来，不管是什么样的战争，受苦的永远都是平民百姓，受难的永远是战场杀敌的将士们，妻离子散，国破家亡，有多少人曾被迫分离？又有多少人战死沙场回不去故乡？

沈妍的愿望在太平盛世，已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可若是在战争年岁，这却成为许许多多人心里的奢望。

天鞍山山底下有一座小城，经战火洗礼，现如今已是座空城，城外有一池枯萎的荷叶，谢燕带着沈妍和将士们下塘挖藕。

冬天的泥水冷得要命，沾到身上黏答答的更加难受，沈妍长在皇宫，从来没有挽起裤角下泥过，她站在池塘边的那棵光秃秃的大树下，看着谢燕领着将士们在泥水里挖藕。

谢燕挽着袖子将才挖到的藕拿起来给沈妍看：“殿下，你看这里的藕很大，你要不要下来？”

沈妍好像没有料到他会问她这样一句话，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就在她怔愣之间，将士们开始欢呼，原来是在冬日的池塘里摸到了一条大肥鱼，顿时将士们放弃挖藕，开始摸起鱼来。

谢燕提着鱼上岸，坐在沈妍前面的草地上，抬头道：“晚上殿下有鱼藕汤喝了。”

沈妍看着他，许久点了点头。谢燕道：“我陪殿下去骑马吧。”说完也不等沈妍开口，就将鱼抛到岸上，翻身上了马，他在马上向沈妍伸手，当时冷风呼啸，沈妍裹着白色的狐裘，她并不能算是个很漂亮的女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谢燕觉得那年深冬，池塘边的沈妍很漂亮。

那天他们在天鞍山的雪道上跑过，走过很远的路，最后站在山顶上，谢燕望着山底驻扎的营帐，问：“殿下，你为什么来天鞍山？”

沈妍道：“将士在外保家卫国，征战沙场，我总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谢燕牵着马道：“就这样？没有其他？”

沈妍看着他，静静道：“没有。”她笑了笑，“即便是为了将军而来，那也不过是因为你是在为大庆战斗。”

谢燕无所谓地笑了笑，他说：“殿下我有点冷，你能不能抱抱我？”

沈妍闻言袖下的手指收了收，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伸手，她的手指很长很纤细，但很苍白，她紧紧抱住谢燕，哑着嗓子道：“你说你要还我一个大庆盛世，你要说到做到。”

谢燕拍了拍她的头顶，缓缓道：“我会的。”

沈妍离开的时候，谢燕将那只红狐托给她：“在外行军，不太方便，殿下替我养着吧。”

沈妍在马上点头，然后打马而去。就跟当年在春陵城一样，走得果断而洒脱，沈妍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姑娘，可是她在马上，在天鞍山的春风里，笑得恬静而美好，如同春花灿烂。

【五】

一年以后，谢燕之名，已是战场上战无不胜的神话，他不光成为沈妍心中的英雄，更成为天下人心中的英雄。承德六年，谢燕也终于迫得敌军休战半年，他终于凯旋，回到大庆的都城棉城。

承德帝携文武百官在城外相迎，棉城百姓更是夹道相迎，那是君臣的第一次相见，皇上沈越比谢燕想象中更加瘦弱，他跪地叩首道：“末将谢燕参见皇上。”

沈越坐在銮舆上，脸色苍白，缓缓道：“将军平身。”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威严感，又或许是特地隐去了作为帝王的威严，只是语声很清贵，就跟他的人一样，这或许就是皇家特有的气质。

但是他的眼神让谢燕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带着某种敌意。但谢燕终究还是不能揣测君心，也揣测不了君心，帝王之心，最是善变。

沈越在宫中设宴，百官齐聚，歌声舞乐，觥筹交错。

就在谢燕醉眼迷蒙的时候，有一只小红狐竟然穿过一众舞姬跳到谢燕的桌子上，在众舞姬的惊叫声中，谢燕却抱起红狐，笑着道：“莫离。”

众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沈越身边的太监却懂得察言观色，示意舞姬继续。

谢燕逗弄着怀里的红狐，不一会儿它却窜了出去，谢燕跟了上去，就在殿外，他看见了沈妍，红狐跳到沈妍身上，她在灯火下回头，道：“我原以为一年时间，莫离怕是认不出你来了，没想到它还是记得你的。”

谢燕笑道：“都说狐狸奸诈狡猾，我们的莫离却乖巧可爱。”

沈妍闻言低眉瞧着莫离，慢慢道：“野兽再凶猛被关在笼子里了，也不得不收起爪牙。”她笑了一笑，“若是莫离待在天鞍的深山里，也不会像今天这般乖巧可爱。”

她慢慢顺着殿外长廊下一排一排的宫灯走，慢声道：“谢燕，你说这是一只狐狸的幸还是不幸？”

谢燕默了默，没有说话，长廊尽头往下望去，就是进宫的宫门，沈妍偏头道：“皇兄赐给你的宅子，是我替你选的，待会儿宴会结束，会有人引你前去。”她将红狐递给谢燕，“你回京要待半年，你将它带回去养一段时间吧。”

谢燕没有说话，伸手接过莫离，眼尾带起一丝笑意，他的缙云长袍在夜晚的凉风里缓缓扬起。

沈妍的手指搭在长廊的栏杆上，轻轻敲了两下，许久偏头笑道：“城里有家小酒馆里的酒不错，改天我带你去。”她抚了抚鬓角被风吹散的头发，“我要回去了。”

谢燕点头，跟着她一起走回宴会的大殿。沈妍却在拐角处撞见了沈越，她愣了愣，沈越的表情在朦胧的灯火下看不真切，只是听见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你为什么亲自给他选宅子？为什么非得选有荷花池的？”

沈妍低着头，许久道：“你想知道什么？你又想要问什么？”此时此刻，沈妍冷漠得可怕，她看着沈越，许久叹气，“皇兄，你不要忘了，我只是你的皇妹。”

沈越低声道：“你知道，我们并不是。”

“在我心里，你就是！”沈妍截断他的话，“在天下人心里我们就是兄妹，所以陛下，我们之间不可能会有其他关系。”

沈越和沈妍，可以是君臣，可以是兄妹，甚至可以是敌人，却唯独不能是恋人，这一点，沈妍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

谢燕的宅子距离皇宫很近，就在宫门外的街道上，那该是当今皇上给大庆英雄征战沙场的赏赐。

沈妍几天后带谢燕去酒馆喝酒，她并不是很喜欢喝酒，每次只是握着酒杯，静静地看。那天下雨，沈妍坐在二楼的栏杆旁，道：“谢燕，你此次得胜归来，可有回故乡看看家中父母？乡中亲邻？”

谢燕道：“路过双亲的坟墓，有下跪祭奠。”

沈妍望着他：“抱歉，我。”

谢燕微微摇头道：“战争年代罢了。”他看着街道上撑着伞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嬉笑的孩童，看着垂暮的老人，他的声音伴着雨声，他说，“我只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换大庆盛世，国泰民安。”

那天沈妍就知道，谢燕就是那个来结束乱世纷争的英雄，他会带给大庆和平，会带给所有人希望。

谢燕回来的几个月时间里，沈妍带着他走过大街小巷，看过声色犬马，看过繁花似锦。

只可惜，说好半年时间的休战，敌军提前一月发起战乱，谢燕只好又再次披甲上阵，出征之时，许多年轻姑娘来送她们的英雄出征，只可惜那么多的姑娘中，谢燕并没有看见沈妍。

他坐在战马上，看着出城的宫门，许久方才离开。

【六】

事实上，谢燕出征的那天，沈妍去了，她抱着莫离站在城外的大树后，狐狸嗷嗷，沈妍眉眼沉静，只是如水的眼眸里有淡淡的伤感，那伤感源于何处，那个时候的沈妍并不是太清楚，等她清楚的时候，已是一年多以后。

一年多以后，是在沧州的渝水河，因为另一位将军的部署失误，导致谢燕带领的三万大军遭受敌军的埋伏，几乎全军覆灭，而传言谢燕死于渝水之战。

消息传回京城，传回沈妍耳中的时候，她跨马奔出皇宫，就在离宫门几米处，沈越踉跄而至，他穿着一身薄衫，是刚从温暖的暖殿里跑出来，就那样拦在沈妍的坐骑前。

沈妍看着他，没有说话，沈越问：“你去哪里？你要去沧州，你要去找谢燕，是不是？！”

沈妍道：“他是大庆的英雄，我必须去救他！”

沈越推开宫人的搀扶，喝道：“他死了！”

“他不会死！”沈妍答得迅速，似乎是意识到对于沈越这语气重了些，她缓缓道，“皇兄，他是在为大庆战斗，他就是死，我也得将他带回来！”

她看了沈越一眼，然后毅然决然打马而去，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只身一人赶往沧州，她在马上，在风中流着泪想，那个少年英雄，曾经那样威名赫赫，战功累累，他不会就这样轻易死去，绝对不会！

她没有看见身后沈越哀戚的眼神，没有看见沈越呕出一口血。

等沈妍赶到沧州的时候，士兵告诉她，并没有找到谢燕的尸骨，只找到谢燕上阵杀敌的那杆长枪，她厉声喝道：“没有找到尸骨就敢断言谢将军已死，这是谁教你们的！去找，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出来！”

谁都知道，若是谢燕没有死，那么几天时间已经过去，他早就该自己回营帐，只有沈妍一个人执着，执着地想要抓住什么。

他们沿着渝水河边一直找到水源下流的峡谷，都没有找到谢燕，沈妍不眠不休找了几天几夜，几乎快要崩溃，士兵劝道：“殿下，谢将军他真的去了。”

沈妍眼神茫茫地看着他，忽然掩面，只一句：“谢燕。”便泣不成声。

几天后，沈妍终于放弃寻找谢燕的尸骨，命人为谢燕建立衣冠冢，她一身素袍坐在谢燕的营帐，用手帕细细擦拭谢燕的长枪，许久终于恸哭出声，她素来都是冷淡沉静的，此时此刻却难过得不像样子。

她的英雄死了，天下人心中的英雄死了，而现如今，大庆的英雄却只能成为天地之间无处葬身的枯骨，她怎么会不难过呢？

而以后的岁月，她想要祭奠他，却仅仅只能凭借这一杆长枪。

她伏案恸哭，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有人掀开营帐走了进来，他站在她面前，许久开口：“殿下，我回来了。”

沈妍猛然抬头，她望着他，过了会儿她起身紧紧搂住谢燕的脖子，她说：“谢燕，我知道你会回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的英雄怎么会就这样轻易死了呢？”

谢燕见到这样的沈妍，却是似笑非笑道：“怎么？殿下舍不得我死吗？”

沈妍将脸埋在谢燕的胸膛里，许久哽着嗓子道：“谢燕，大庆需要你，你不能死，你得好好活着。”

谢燕细细端详她的表情，许久道：“我本以为，你千里奔波赶往战场，是因为你需要我，而非大庆需要我。”他低低问了一句，郑重道，“沈妍，你需要我吗？”他眼神灼灼，静静看着沈妍，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不是殿下。

沈妍低着眉眼，沉声道：“沈氏一族就代表大庆，大庆与沈氏是一体的，所以谢燕，大庆需要你，就是我需要你。”她看着他，眼神冷静，“在皇族沈氏里，我们的命从来都不属于自己，我们的心也从来都不属于自己。”

谢燕沉吟许久后，低低叹道：“沈妍，什么时候你才能做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沈妍默然道：“大庆盛世来临的时候，谢燕，我或许就能如你所愿了。”她笑了笑，可是那笑没有半分到达眼底，看上去一点都不漂亮。

【七】

渝水之战的失踪，谢燕只是混进敌军营帐刺探军情，就在他归来的那天晚上，他就已经带领将士们，攻进敌军的军营。夜凉如水，敌军军营却是烈火熊熊。

沈妍骑着马站在山丘上，看着战士们欢呼着归来，黎明的太阳即将升起，她的身影成了黎明里一道模糊的剪影。她该离开了，她刚到沧州，皇宫的书信已经跟着来了，沈越病情加重，她不得不回去了。

等到谢燕驾马而来的时候，沈妍已经走了，他只能看见她在马上的风姿，她的一身素白衣裙被风吹得猎猎飞扬，他坐在马上，忽然觉得，他的胜利如果沈妍没有看见，那该是他的遗憾。

他回营的时候，留守的士兵将沈妍留下的信呈给了谢燕，信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谢燕看了却笑出声来。

信上写：沈妍于大庆京都，待君凯旋。落款一个妍字。沈妍写的字真好，该是大庆皇族女子特有的秀丽与傲然。

沈妍回宫之后，去看沈越，沈越向来体弱多病，这次沈妍见他的时候，却发现他更加清瘦，她叫他：“皇兄。”

沈越瞧着她，缓缓道：“阿妍，你喜欢上谢燕了？”他很直接，直接得令沈妍恐惧，她看着他，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慌，她讷讷说不出话，沈越却忽然伸手紧紧抱住她，他很瘦，硌得沈妍很疼，沈越道：“阿妍，你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我真的只有你了。”

沈妍本来想说你还有大庆江山，你还有你的皇后，可她说不出口，她知道她说不出口。

沈妍与沈越的关系是大庆皇宫的一桩鲜为人知的秘闻，沈妍并不是皇室血脉，她母妃当年是被先皇强势带入宫中，而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有了身孕。

从小到大，皇宫里只有沈越一个人待她好，其他人都嘲笑她母妃的卑贱，她十一岁那年，母妃去世的时候，曾经告诉她，并非先皇骨血，要她日后一定要离开大庆宫墙。

知道这件事的，还有当时的三皇子沈越，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沈越对于沈妍的情感慢慢从兄妹之情转变为儿女之情。

他爱她，却也知道，这份爱永远不能被公之于众。

渝水之战后，谢燕历时三年之久，终于将大庆丢失的疆土全部收复回来，他用伤痕累累的身体终于换回大庆的和平，敌军也疲惫不堪，双方都不想再打战了。

谢燕最终还是做了这场二十余年乱世纷争的终结者，他终于为沈妍换回一个和平大庆，可是最后一战中的谢燕肯定想不到，他会死在这一战中。

三年来一封封的捷报传回皇宫，直到最后两战的时候，沈越召来了沈妍，递给她一把长剑，沉声道：“这是皇室收复大庆疆土的最后两战，阿妍，我不希望谢燕活着回来。”

沈妍凄凄道：“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沈越厉声，许是用了大力气，用力咳嗽，“你是希望谢燕成为死在战场上的英雄，还是希望他死在高墙之内，温柔之乡？”

沈妍流着泪说不出话，沈越继续道：“我不要他回来，皇族沈氏也不希望他回来，阿妍，你明白吗？”

沈妍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轻声开口：“大庆皇宫埋葬了多少女子的青春和尸骨，我原以为我会有什么不一样。”她突兀地笑了一声，“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是不是？”

帝王之爱，向来都要带着旁人的鲜血，古往今来从未变过。

第二天，沈妍跨马奔赴战场，上一次她想去救谢燕的命，这一次却是去要他的命，这是天底下最为讽刺的事情。

【尾声】

所以，谢燕死在了收复疆土的最后一战中，就在他在战场杀敌的时候，沈妍一身白衣一骑红马提剑来到青寒山的战场。

他在万马奔腾中冲着沈妍笑，他想，这个姑娘千里跋涉，从歌舞升平的皇城来到死尸遍地的修罗场，来与他共战沙场，不愧是他喜欢的姑娘，等他回去他一定要娶她。

沈妍的泪从眼眶里掉下来，在混乱的战场上，沈妍与谢燕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她的剑刺穿了谢燕的胸膛，没有人看见，更没有人看见谢燕眼角滑落的泪水。可是即便他在掉落马匹的那一刻，他也没有放弃要收复大庆的疆土。

最后终于力竭，沈妍抱着他，哭出声来，谢燕断断续续地问为什么，沈妍哭得更凶：“谢燕，你是我心中的英雄，也是天下人心中的英雄，但你不能活着回去，皇兄不要你活下去，那你就得死，你必须死！”

你是我的英雄，但你不能做一个活着的英雄，那是谢燕一生听过最可笑的话。

沈妍有没有爱过谢燕，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去杀谢燕，不仅是因为沈越在爱情中容不下他，更因为在庙堂之上沈越也容不下他，他可以是战场上的英雄，却不能成为大庆京都里的功臣，沈越登基于乱世，不曾亲临战场，不曾有顶大的作为，在他还没有成为大庆的功臣之前，没有人可以做大庆活着的功臣。

古往今来，皇室向来容不得功高盖主的人，这是帝王之道。

史载，英雄谢燕死于青寒之战，青寒战乃大庆收复疆土的最后一战，谢燕灵柩运回京都之时，举国哀悼，皇帝以百官最高仪式将其下葬。

那座将军府邸，它的主人住了不过短短数月，就战死沙场，那只小红狐也在他死后的第六年失踪了。

沈妍回京后大病一场，病中她时时能够看见谢燕，是谢燕在春陵城的模样，手持一枝荷花，踏叶而来，醒后却常常恸哭出声，因她知道谢燕死了，他没有死在敌军的刀剑下，而是死在她的手里，那成为她日后漫长岁月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