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晓燕
(西安交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49)
中国农村文化在城市化背景下面临的困境思考
樊晓燕
(西安交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49)
中国快速的城市化造成了大量乡村的消失和农村居民“进城”,城市化对农村居民带来了严峻的现实挑战和观念冲击,突出表现为农村衰落带来的文化生存的焦虑;不彻底的城市化及过分改造导致文化传承的困境和冲突,源于宏观战略层面上的经济发展对文化构建的替换,中观层面上对现代化和城市化的片面理解,微观操作层面上的公共文化供给的缺失;文化的养成传承是一个积累和渐进的过程,文化困境的破解和共同价值理念的塑造是要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乡村文化保护模式,应寻求现代性起点上的城乡文化融合,发挥农村居民文化需求主体的作用。
中国城镇化;农村文化;文化困境;乡土文化;民俗文化
2011年,中国内地城市化率达到了51.3%,城镇人口首次超过农村人口,同时城市化快速加剧使大量村落消失。农村居民在进入新的经济交往、社会生活的过程中不仅面临着经济来源、交往方式、生活习惯等诸多方面的挑战,更要承受前所未有的心理冲击。他们既要面对原有生活场景消失的痛苦,更要承受新生活的阵痛和不适。这种文化和心理层面的变化反过来又会影响其经济和社会交往模式的重构。中国城市化过程中农村居民面临着三种不同情境下的文化困境。首先,大量青壮年劳动力进城,农村逐步空心化,经济衰败,原有社会秩序和管理规范失效,文化的生存失去了依附的载体。其次,城市周边农村居民在城市扩张中失去了土地,通过户籍转换成为城市居民,仍然无法完全认同城市文化。大量的农民工在经济来源、职业特征、生活方式等方面越来越适应城市生活,却无法成为真正的“城里人”。最后,乡土文化和民俗文化被逐渐忽视,出现了退化和断层的严重危机[1]。农村文化的困境折射出转型期中国在文化生存、认同和延续中面临的难题。由于我国城市化的快速推进,文明的演进和诸多经济、社会问题交织在一起,因而局面更加错综复杂。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现代化的社会转型不仅要实现以物质条件的改善为核心的经济起飞,还要解决以思想解放和道德重塑为核心的制度创新与文化转型。当经济发展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中国人迫切的生存困境之后,制度创新和文化转型问题就日益凸显出来,并成为制约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因此,文化不再仅仅作为经济发展的被动接受者,而逐渐显示出它自身的独立要求和内在发展逻辑。2012年,中共中央在十八大报告中提出:“文化是民族的血脉,是人民的精神家园。”“建设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社会主义文化。”[2]乡村文明是中华文明史的主体,在新型城镇化的背景下,中国社会要实现“五位一体”的战略格局,无法回避农村文化建设这一兼具历史重任和鲜明时代特征的关键问题。本文试图通过对中国城市化背景下农村文化困境状况的考察,指出这些状况既是同时并存的普遍现象,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农村文化困境时间上的纵向演进路径。城市化这个中国未来经济发展和制度创新的载体把文化转型的迫切性以新的形式呈现出来,使我们不得不反思当下最剧烈的文化转型,即乡村文化在城市化的背景下何去何从的问题。
中国城市化背景下的农村文化困境实质是现代化过程中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的碰撞和交锋。国内学界在此问题上形成了三种主要的分析思路。传统文化价值论认为,传统文化可以挽救精神空虚、价值观扭曲、人际关系冷漠等西方文明病和城市病[3]。现代文化优势论认为,西方文化和市场经济的成功结合已经证明了顺应现代化的趋势就必须放弃传统文化。更多学者赞同中国的现代化就是试图在两种文化中达成一种平衡[4],把城市化背景下的农村文化困境看做是近代中西文化碰撞的延续[5]。具体到城市化的实践,学者们又不得不承认,当下中国的城市化席卷一切,城市是强势的一方,乡村是弱势的一方。蒋福明对“村改居”的社区文化及其困境进行了探讨,把文化的重塑和再造看作是城市化过程的重要组成部分[6]。曹峰认为,农民工在城市的文化适应是该群体城市化必经的文化心理的范式转换[7]。梅联华提出,由于城市化对文化遗产造成极大的破坏,所以文化遗产保护问题是非常迫切[8]的急待解决的问题。陈超回顾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创作视野中的城市化过程中的文化冲突,认为文学对城乡景观和社会文化的演绎始终存在着两条交互发展的路径,由此催生出一种对现代生活秩序不断消解与重构的话语张力[9]。外文文献中关于农村文化建设的研究主要是农村社区与文化认同方面的研究,20世纪20年代以来国外出现了一些关于中国农村社区研究的经典文献[10]。近期,国外关于中国文化建设特别是城市化过程中农村文化建设的文献相对较少,但仍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借鉴。盖贝托夫(T. Gabitov)等认为,可持续发展不仅要考虑经济效益和环境保护,还要优先考虑文化的可持续性[11]。乔治·朱迪(Jodie George)指出,关于文化价值的重要性在世界上不少地区被研究和验证,在澳大利亚关注音乐、食物和艺术的文化类节日对农村社区意味着重要的社会和经济机会[12]。夏光(Guang Xia)从历史和比较的视角对中国文化进行了分析,认为必须消除将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的误解,改变近代以来文化发展中欧洲和西方为中心的状况[13]。莫斯·罗杰(Roger Moser)等从一位德国工程师的视角透视了中国文化的十个标准[14]。赖安(Ryand)等研究了拥有世界文化遗产碉楼的中国南方开平地区如何在保持农业的基础上发展旅游业的文化保护模式[15]。
从目前现有研究来看,中文文献从新农村建设、区域发展、乡风文明、农民文化教育等视角出发讨论农村文化发展的内容较多;而在现代化的背景下,研究城市化和农村文化变迁的关系,从经济发展战略转变中文化的核心价值和现代化条件下农村居民作为文化需求主体的研究较少。外文文献的研究理论框架更成熟,但是对于中国文化变迁中城乡的碰撞、经济与文化的互动关系关注不足。本文试图从一个变动中的视角观察农村文化,认为农村文化的发展既不是简单地模仿和移植城市文化,也不是固守传统和拒绝城市化;而是如何在不可逆转的城市化过程中主动地迎接挑战,发掘乡村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价值,探索符合中国文化特点和实际的农村文化发展路径。
(一)农村的衰落——文化生存的焦虑
村庄是传统中国农村社会生活的基本单位,也是以血缘、地缘为纽带形成的一个自治共同体,这个自治共同体通过道德伦理、宗族家规、乡村传统等维系着村庄的秩序[16]。市场化改革使村庄社区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有的社会整合功能在市场化改革之后重要性急剧下降[17],以市场为导向的利益驱动机制带来了村庄成员的原子化和组织归属感日益丧失。
农村的衰落首先源于来自城市的“拉力”。2002年以来,我国城乡收入比一直维持在“3”以上[18]。即使在现代化水平和机械化程度较高的农村,与城市相比,农业劳动环境依然恶劣,劳动条件仍然艰苦。随着经济发展和农业经营的多样化,农民群体在就业方式和收入结构方面逐渐分化,越来越多经济条件优越的家庭选择离开农村在城镇购房,追求更便捷、更丰富的城市生活。农村土地流转、撂荒和房屋闲置现象日益普遍。根据我们对陕西某地的调查,农村生产和社会生活的骨干主要是50岁以上的劳动力,40岁以下的劳动力基本都是外出务工,只在春节期间短暂返乡。原来非常热闹的红白喜事由于找不到帮忙的人,大多数改在乡镇的酒店举行,形式也越来越与城市趋同,失去了乡土特色。
农村基本公共服务和设施空心化是青壮年劳动力外流的“推力”。近年来,国家加大了农村基础设施的投入力度,但仍存在很多问题。如农家书屋、“文化大院”等文化娱乐设施和场所资源不足,健身场所匮乏,部分农村的电视信号、网络服务,购物便利程度满足不了基本需求[19]。基础教育、医疗、道路等生活设施保障不足。特别是环境污染问题日益突出,农村的垃圾倾倒、收集和处理处于无序状态,有的时候农村还成了城市建筑垃圾和渣土的抛洒地。排水设施缺失,每逢下雨就出现积水,洁净的饮用水得不到保证,很多的青壮年劳动力抱着逃离农村的心态外出务工。这些现象自20世纪90年代末就已经存在。2001年,全国的一场对农村中小学重新布局的“撤点并校”,加剧了这种以追逐优质教育资源为主要目的的迁移。根据教育部公布的统计数据,1997年到2010年的14年间,全国减少小学37万多所,其中农村小学减少30多万所,占全国小学总减少量的81.3%[20]。
随着农村外出务工、经商人口的增加,“新生代农民逐渐丧失了对农村传统文化的认同,特别是城市的急遽扩张和新生代农民向城市的单向流动,使农村传统文化缺乏内生力量,得不到内在更新。”[21]农村留下的多是失去劳动能力的老龄人口和不能随父母进城的“留守儿童”,这两类人口不是生产型人口,更无法进行文化的创造和再生。根据全国妇联2013年发布的《中国农村留守儿童、城乡流动儿童状况研究报告》,中国农村留守儿童数量超过6 000万,46.74%农村留守儿童的父母都外出[22]。2013年,民政部有关负责人表示,我国农村留守老人数量已近5 000万,失能无靠等问题突出[23]。农村的经济、社会功能的退化必然导致原有文化如何生存的焦虑,依附于一定社会生产的农村传统文化成将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现阶段我国文化市场经营单位主要集中在城市和县城,农村规模偏小。2012年,农村的文化市场经营单位个数占全国的21.4%,从业人员占全国的11.7%,营业收人和利润总额分别占全国的6.2%和7.4%[24]。这与庞大的农村总人口不相匹配。
(二)半城市化——文化冲突的焦虑
文化认同和文化冲突是文化困境的一体两面,过快的城市化造成了两种特殊的城市居民。一是城郊附近的失地农民,一是在城乡间往返的农民工。“村改居”的大规模推行使农民不得不接受当下外部环境“强加”给他们的城市化,但从根本上来说他们仍保留着浓重的乡土“文化习性”,这种身份的转变和生活空间的转换,在他们慢慢淡忘和疏远了原有的乡村文化,尚未融入新的城市文化的条件下,导致文化认同的断裂。这些人陷入文化“他者”的迷茫和无根的“精神乡愁”之中,带来他们所在社区文化的冲突和基本价值取向的割裂。那些不能适应新环境、构建新关系的居民,无法获得对新的生活共同体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这些问题常常因城市化带来的物质生活水平的改善而被忽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土地升值带给他们的巨额财富反过来成了某些人人生轨迹发生转变的负面推力。我们在深圳市和西安市进行的调查显示,村改居过程中经常出现的问题有:家庭成员因为拆迁补偿款矛盾冲突激化,在老人赡养等问题上互相推诿;原有村民缺乏必要的知识技能,又无心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导致无所事事,在空虚中参与到赌博等不健康的娱乐活动中,最终难以自拔;较低的文化素质和教育水平,使他们对于一时间降临的财富不知如何处置,或挥霍浪费、或上当受骗,致投资失败。
如果说“村改居”的城市居民住在城市,还对农村有心理上的留恋和依赖,那么农民工这类在统计口径上的“常住人口”则是更适应城市的生活,却没有真正地在城市“定居”下来。特别是“新生代农民工”*2010年1月31日,国务院发布2010年中央一号文件《关于加大统筹城乡发展力度进一步夯实农业农村发展基础的若干意见》,首次使用了“新生代农民工”的提法,主要指农民工中的80后、90后。,由于他们早早脱离农村和农业劳动,对农村生活已经日益疏远,在价值观念和生活追求方面向城市居民看齐。但是由于种种制度障碍,并未被城市完全接纳。我们对深圳和苏州两市部分农民工的问卷表明,关于未来的打算,新生代农民工选择留在打工的城市、返回家乡城镇生活、返回农村从事非农业生产的人数合计96.5%,而选择回乡务农的人数只有3.5%*苏州市有效问卷696份,有效率92.8%,深圳市有效问卷1 623份,有效率为91.08%。。因而,作为城乡文明冲突的承受者,新生代农民工的精神文化生活反映了该群体生活方式从传统性向现代性、同质性向异质性、单调性向多样性、封闭型向开放型、保守型向进取型转变的过程。他们不仅要面对来自城乡两种文化的冲击,还要面对代际文化冲突,农村家庭在择偶、消费方式方面给他们施加的压力。这种压力会转化为现实的困境,包括未来个人迁移决策、婚姻问题、老人赡养和孩子教育等现实问题。有关研究表明:农民工文化生活总体处于贫乏状态,具有文化生活单调,娱乐方式单一;闲暇生活层次低,发展型闲暇活动不足;文化消费支出偏低,有偿文化消费意愿不强;公共文化设施的利用率低,文化活动参与度不高等基本特征[25]。这种文化生活上的贫困背后是精神的贫困,而且有可能加剧城乡间的认知隔膜,延缓农民工融入城市的进程。
(三)过度改造——文化传承的焦虑
文化是社会生活的产物,无论何种文化都是在一定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中孕育出来的。因此,文化不可能脱离它生成的环境。 而这种环境是处在不断地变化当中的,环境的变化或缓或急,文化一旦形成就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只有那些面对环境变化有效应对的文化才有可能延续下来。在人类历史上,至今仍然保持旺盛生命力的文化都曾经经历无数次重大的挑战。中国文化能否延续并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也取决于这种文化能否有效地应对时代和环境赋予的挑战。这种应战在当下中国农村表现为传统文化努力地顽强地寻求生存空间和传承方式,新农村建设及一系列“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做法,就是在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主题中尝试为文化的延续寻找一条路径。但实践的成果并不乐观,有些时候,以文化之名实施的所谓保护反而以毁灭性的改造破坏了农村文化最后的生存土壤。
首先,新农村在建设中开发商打着文化保护旗帜的“商业性开发”,展开对乡村文化的泯灭。轰轰轰烈的城市建设一步步地蚕食着乡村,把耕地变成高楼,把农民变成居住在高楼上的社区居民。过分强调土地利用效率和生活便利程度的提高,忽略了人们的生活不仅有物质内容还有精神属性的特征。一个区域的文明程度应该是多维的,包括经济指标,也离不开居民的文化素养、生活满意度、休闲娱乐等内容。而现在它被简化为了一个指标——城市化水平。一些地区主要依赖行政手段推动的新农村建设直接造成很多中国民间艺术的衰败和民俗文化的消亡。有些地区用统一式样、统一颜色的民居代替了具有地方特色的传统民居,以形式上的整洁一致取消了多样的民俗文化和建筑艺术。相对高歌猛进的城市化,安静的乡村为民间文化的存在和延续提供了宝贵的空间。随着城市化的推进,原有的平衡被打破了,城市化把新的要求强加于乡村,用功利化的标准改造乡村。村落中的民间文化能否保留不是取决于它自身的审美和艺术价值,而代之以经济价值和获利能力。作为文化载体的民俗活动原有的凝聚人心、交流思想、融洽人际关系的社会功能被忽视了,民俗活动的舞台和其他表演空间随着村落的消失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我们在陕西部分农村进行的调查显示,秦腔、面花制作技艺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农村日渐凋零,掌握和喜爱这些文化遗产的多以60岁以上的老年人为主。
其次,是乡村文化在传承的过程中,人们发现越来越多的商机,这种可能的商业利益本是可以服务于乡土文化的保护。一旦这种商机被扭曲,甚至凌驾于文化之上,附属于文化传承的商业打造就有可能破坏文化本身的朴素内涵,以商业为主导的建设可能损害保护,物质形式的保护可能有悖于精神层面的文化本意。离开了文化传承和内在精神,技术理性至上的发展观念就有可能导致文化的同化和千村一面、千城一面的结果,特色鲜明、淳朴宁静的乡土文化逐渐被解构、其发展的连续性断裂、甚至慢慢消失。这种商业改造也可能表现为手工劳动被机器生产取代、精致的工艺品被廉价的批量生产挤占、流传下来的只剩下某些文化作品的工艺流程和技术标准,其所承载的文化理念和意蕴逐渐被人们淡忘。
(一)总体战略——经济发展对文化构建的替换
近代中国屈辱的历史和惨痛的记忆,强化了“落后就要挨打”的民族记忆,而这个落后既包括物质层面的坚船利炮和制造这种物质实体的能力和技术的缺失,也包括人们普遍认为的拖累了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传统文化。于是,每一次中国巨大的社会变革都蕴含着如何以更好的制度创新和文化重塑来服务于经济发展的内在逻辑。换言之,每一次社会经济的变革都以对文化的巨大破坏为代价。进入20世纪以来,中国人先后面对了三种历史叙事模式。胡适、鲁迅和陈独秀的“新文化叙事”以“打倒孔家店”的激越口号,表达了彻底否定历史传统的坚定信念。之后以民族救亡为主题的历次革命,接过“新文化运动”的火把,将其变成更为彻底的“断裂式进化”,并通过若干次严厉的思想整肃,尤其是“文革”的“大批判”,在进行现代化建设的过程中我们对自身历史和传统文化的认识否定多于肯定。改革开放以来的财经叙事,把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和强盛国力的时代任务确定为中国现代化征程中不可回避的问题,但文化传统的断裂状态并未因此得到修复。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战略下,文化的发展退居到次要和附属的地位。经济发展对文化建构的僭越和替换,进一步加剧了“文革”以来的文化退化态势。
农村是我国传统文明的发源地,乡村文化以土地和血缘关系为基础,讲究人际交往中的差序格局,形成了以家族和宗族为纽带的柔性乡村治理规则,重人情轻利益,崇节俭轻享乐,在城市化的背景下这些观念逐渐受到挑战。农村作为社会的组成部分,不可能摆脱市场经济的冲击和影响。原有的土地上建起厂房的同时,新的价值理念和社会运行规则也逐渐渗透到农村生活中。法律意识动摇了宗族观念,外来文化挑战了传统精神,物质利益至上代替了守望相助,世代相传的价值观念和规则体系逐渐失去了影响力。特别是在物质尚不富足的时候,对经济利益的强烈渴望驱使人们忘记和践踏传统,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地方经济增长的政绩驱动将各级地方政府裹挟其中,于是大江南北掀起经济热潮的时候,文化被淡忘了。人们想当然的以为,有了钱,就有了一切;经济发展了,文化素质必然提高。时至今日,当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国人却屡屡因为在海外的不文明行为受到抨击的时候,我们忽然会缅怀我们曾是“礼仪之邦”的岁月。
(二)具体模式——现代化内涵的片面理解
现代化在人类社会从互惠共同体转变到法理社会的过程中造成了异常强烈的社会疏远,大量个体在此过程中经历了或经历着文化价值瓦解与重构的艰难选择,中国农村文化也不例外。怎样看待与城市文化之间的关系是农村文化实现现代化不能回避的挑战,因为城市化包含在现代化之中。中国的发展离不开城乡流动创造的 “人口红利”,农民作为现代化建设的参与者,体会到城市生产和生活与农村的巨大差异,进而把进入城市作为人生的阶段性目标,本身无可厚非。但城市文化所具有的侵略性和扩张性,借助于大众媒体的渲染,把城市文化变为先进的代名词,而把乡村文化等同于落后文化,并席卷了农村文化的阵地。
所谓的现代化是指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过程,这个过程本身是连续的、动态的和整体性的。但社会各组成要素的变化不是同步的,经济、政治的变化明显而剧烈,文化的变化深刻而缓慢。文化与人类的认知特点、思维模式、价值取向、人生目标、情感诉求等密切相关,不是一夕之间塑造完成,一旦形成就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因此,经济的现代化手段和方式不适用于文化的发展。因受到各种现实和历史因素的制约,我国在城市化过程中,过于重视物质层面的城市化,即资源利用效率和规模经济效应,忽视人的城市化,使农村文化建设陷入“贫困”和“滞后”的双重困境[26],使城市化演变为城市强势文化的入侵和农村文化节节败退、无力应对而日渐边缘化、弱势化[27]。
农村和城市文化各自具有特定的存在条件和环境,现代化的发展应该是城乡文化融合的过程。农村城市化是各国经验证明了的现代化必由之路,城市化水平是衡量一个国家现代化程度的标志之一。目前,中国农村文化困境加剧的原因不是城市化本身,而是源于地方政府财政驱动下对城市化的过分热情。把农村文化的繁荣与场馆建设、财政投入等硬件指标联系起来,对农村居民的需求和文化资源的配置效率关注不够;将丰富的现代化简单等同于城市化,把农村的现代化看成是对城市文化模式的嫁接,多少有一些盲目性。结果造成了资源的浪费和农村文化生活的空白。更有甚者一些不健康的文化传播形式趁机进入农村,对农村文化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三)操作层面——公共文化供给不足
农村剩余劳动力向城市流动是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原因,在繁荣城市的同时也改善了农村家庭物质条件。带来的问题是青壮年离开农村和土地,农村的生活主体以妇女、儿童、老人为主,农村公共文化供给与青壮年缺少互为因果。从表面看,我国劳动年龄人口的流出降低了农村文化的活力;反过来,公共文化供给的不足也加剧了人口流出。
农村公共文化供给不足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文化传播和文化教育功能的不断弱化。从城乡的师生比、教师学历、职称等数据来看,乡村明显处于劣势。文化是人们在生产和生活中创造出来的,逐渐获得了相对独立的地位,文化使人类不仅“生存”,而且“生活”。文化这种独特的人类存在方式通过塑造和传播特定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而延续自身。现代科技给人们提供了越来越多的大众传播媒介和渠道,但经过筛选的传播内容更多地集中于城市生产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对农村生活场景和农民的需求关注不够。关注农村生活的优秀作品和节目匮乏,传播农村信息和文化的媒体数量少得可怜,面向农村居民的传播内容更倾向于宣传和引导城市文化的优越性。同时,受城镇化和市场化的影响,农村年轻人更向往城市化的文化生活和娱乐生活,对农村乡土文化和传统习俗日渐疏离,不愿意学习和继承那些不能很快带来经济回报的传统艺术和工艺,造成乡土文化无法传承。由于经费短缺、师资队伍不稳定、硬件设施老化、教学质量不理想等原因,加上应试教育在城乡间人为制造的鸿沟,追求物质利益和短期效益、读书无用论等论调在乡村泛滥,乡村学校无法以文化传承与教育功能与之抗衡,面临发展的困境。
(一)文化扬弃的模式探索
“在全球化语境下,世界不会出现一种单一的普世文化,而将是多种不同的民族文化同时并存。”[28]如果说早期资本主义大国的崛起书写了欧洲的传奇,美国自由市场经济的成功延续了这种模式,东亚模式的出现则证明了不同文化实现现代化路径的多种可能性。与市场主导的欧美发展模式不同,东亚模式的特点是政府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这与该地区浓厚的儒家文化密不可分。如果说日本、韩国经济的腾飞证明了东亚文化与市场经济的兼容性,中国模式受到的广泛关注则是因为它打破了资本主义才能实现现代化的神话,进一步证明了文化和经济发展可以借鉴经验,但不能复制模式。因此,我国要增强中国农村的文化软实力,就必须大胆借鉴国外农村文化建设的经验。从阿尔蒙德的公民文化理论、罗吉斯的农村教育观点,到韩国的“新乡村运动”、日本的“造村运动”,中国农村文化建设在夯实理论基础和汲取实践经验方面都可以学习和借鉴,但这种借鉴绝不是移植和拷贝。
我国一些地区进行的特色文化保护模式的探索及积累的经验,其实就是在文化传承和现代性的结合中寻找一条可行之路。如影响比较大的杨家埠模式、户县年画模式和部分区域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为契机进行的探索,无一不显示传统文化强大的生命力,将传统文化保护与现代产业运作结合起来的可能性,从实践的层面上回答传统文化同样可以具有开放、发展和多元的特征,每一个国家都可以在城市化的过程中选择多样的文化发展之路。城市和乡村不是一种简单的二元对立关系,而是一种在文化、环境、景观和生活方式方面的有益互补。“看得见的乡愁”不应该以农村的落后和日益边缘化为代价。
(二)现代性起点上的文化融合
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同志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指出“文艺不能在市场大潮中迷失方向”,并提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可见现代性社会及其精神生活的重构,以物质生活条件的极大改善为基础,更离不开特定社会制度的创新与核心价值体系的建设[29]。社会转型带来了社会生活方式的变迁,从传统走向现代、从农业文明走向工业文明,文化由一元走向多样的过程中关键要使人们的行为目标与行为方式真正实现向现代的全面转化[30]。
“中国农村的历史和现实决定了农民不可能从整体上转移到都市当市民,也不可能变成发达国家那样的农场主和农业工人。”[31]中国除了2.6亿流动的农民工之外,乡村仍然是大多数农民安身立命的地方,城市化不仅是“土地的城市化”,更应该是“人口的城市化”,即农村居民的人格转型和文化转型。而文化的养成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文化的转换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从习以为常的乡村文化向陌生的城市文化的跳跃式转换对于原来的农村居民是一个巨大的现实挑战和观念冲击。现有的城市化注重的是生产方式和居住方式等物质层面的城市化,对价值理念、心理需求等精神层面的城市化重视不够,导致一系列的社会问题:道德观念的淡薄、约束机制的弱化、进而影响到多元养老体制的构建中家庭责任的实现和老年人口真正的“老有所依”。在实现了地域、职业、身份的转换以后,对城市的文化适应是进城农民完成城市化的最后一个步骤。要使农民真正融入城市,完成城市化进程,就必须通过改革来消除农民融入城市的体制、机制与政策障碍,帮助农民从经济和社会两个层面融入城市。
(三)确立农村居民的文化主体地位
传统与现代性的矛盾,是现代化运动过程中不可避免的。越是在中国这种传统文化深厚的国家,这种冲突就越突出、越持久。现代化在经济上造成了中国的城乡二元结构,在文化上同样造成了城乡二元结构。简单地用城市代替农村,表面看是消除了矛盾,同时也消除了文化的多样性和文化的创造性。伴随国家政治经济体制的改革和乡村社会基础结构的转型,中国农村公共文化建设模式也在转型。要真正实现农民的文化发展权利,就必须继续推动农村公共文化建设模式的转变,由政府主导向多元参与式治理模式转变。把单向度的现代化转变为共融性的制度设计,把行政力量主导的城乡简单对立转变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引领下的多化和谐共存。
农村多元文化最后的落实者必须是农村居民,具体来说就是在村民自治制度和文化建设中落实农民的主体地位,以程序和制度规范文化的建设。不论是长期稳定的农业社会,还是中国现代化过程中农村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更多是作为既定制度和政策的接受者、具体方针的执行者。当下中国农村文化建设的任务就是把由上至下的制度安排和基层农民的利益诉求结合起来,而这种利益诉求依赖于农村多元参与式治理机制的构建。通过以农民为核心,包括媒体、乡村精英、村官、基层政府等群体的多元主体的共同努力,不仅能弥补基层政府公共文化服务能力不足的问题,也能更好地实现农民的文化权利,调动农民的积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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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冯 蓉)
Reflection on Plight of Rural Culture in the Context of Urbanization of China
FAN Xiaoyan
(School of Marxism,Xi′an Jiaotong University,Xi′an 710049,China)
Rapid urbanization of China has brought about the disappearance of a large number of rural communities and the rush to cities of numerous rural residents. However, the real urbanization doesn′t merely mean household register, civilization should also be taken into account. The paper indicates that urbanization in China has affected the original rural residents severely both in reality and in notions, which outstandingly show on cultural survival anxiety caused by decline of rural areas , culture conflicts with halfway urbanization and problems of cultural inheritance because of excessive transformation. The main reasons for those problems are substitution of economic construction for culture construction at macro level, partial opinion of urbanization and modernization on the middle level and lack of public culture supply at the micro level. Cultural cultiv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is a gradual process of accumulation. In order to resolve the predicaments of culture and form common values, rural residents should become the subject of culture to realize cultural integration between urban and rural areas based on modernity and to find various protection models of traditional culture.
urbanization of China; rural culture; plight of culture; folk culture; culture vernacular
10.15896/j.xjtuskxb.201602009
2015-10-26
陕西省软科学项目(2014KRM53-01);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1D035);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
樊晓燕(1974- ),女,西安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C915
A
1008-245X(2016)02-005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