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燕,周恩毅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 思想政治理论教学研究院,陕西 西安 710055)
迟子建一直执着于人性温暖美好的一面,她笔下的温情克服了生存的种种困境与灾难,引发人们对生存意义的深层次的思考。她的作品在充满温婉浪漫气息的同时也有苍凉凄婉之感。《白雪乌鸦》通过对鼠疫肆虐下傅家甸的底层民众日常生活的描写,揭示了人生的苦难与残忍,用温情的力量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光辉。作品里既有讴歌也有鞭挞,既有屈服于人生的无奈忍让也有对生命的积极抗争。
迟子建以人物亲历的事件,缩影一个朝代的落魄。每个人物都是那样的庸凡普通,但每个人物又有各自特殊的曲折事例。“动笔之前,我不止一次来到哈尔滨的道外区,也就是过去的傅家甸,想把自己还原为那个时代的人。在我眼里,虽然鼠疫已经过去一百年了,但一个地区的生活习俗,总如静水深流,会以某种微妙的方式沿袭下来”[1]259。迟子建在傅家甸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用文字复原了那个时代,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鼠疫中的人性之善恶,对傅家甸百姓在面对灾难时的生理和心理表现、生活环境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述。作品中不但有对死的无奈和惋惜,更有对生的希望与美好的情愫。
人之初,性本善。然而,在现实的利益、灾难面前,人性也会变得丑恶。自私贪婪的周耀庭,作为禁烟所的成员,周耀庭在抓住假扮乞丐的烟土贩子时,没有秉公执法,而想着鼠疫后将烟土拿到妓馆讨点银子花,为了顾维慈手中的一个龟形银盒去查封善济药房,又因好色被药房老板打掉一颗门牙,捆着手脚、露着半截惨白的腰像垃圾一样的扔到了大街上。作为儿子,母亲去世时不回家吊唁,在禁烟所的房子被征用后迫不得已才回家。他对父亲周济、哥哥周耀祖和侄子喜岁的死是“鄙视”的,在他看来,最珍贵的就是自己的性命和银子。人性中的自私、贪欲在周耀庭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像是深埋于他心底的炸弹,给一个“导火索”就会引燃,造成损人不利己的结果。迟子建在一次访谈中说:“我从没有见过狰狞的鬼,却见过狰狞的人,我想世界上没有彻头彻尾的恶人,他总有善良的一面在不经意中被挖掘出来”[2]239。迟子建对翟役生的人物塑造即是如此。他十几岁进宫做了太监,本以为可以熬出个模样,出人头地,不料却被李太监当作猫让他抓老鼠来讨好上司,后又因感情遭李太监嫉妒陷害被打折了一条腿逐出宫。父母被火烧死,妹妹被卖到妓院,命运的坎坷让他弯下了腰。幸而有金兰的安慰,把他当做男人一样看待,给了他心理的慰藉。然而金兰也在鼠疫中离开了他,“翟役生的腰,就像被大雪压弯的树,又佝偻下来了……他摇着头,呼唤着金兰的名字,眼里泪光闪闪”[3]101。在自己爱恨交织的世界里,在长期的压抑、不被尊重的生活状态下,翟役生盼望着死亡,盼望着人类灭绝,对生活的彻底绝望,让他认为天下是坏人的,好人永没有舒心的日子,他以无赖的姿态轻贱着这个世界。对于翟役生的人物性格特征,迟子建用一种人文关怀的温情的批判力量对待他人性中“恶”的一面,给予他更多的宽恕,让翟役生的身上留存了一些善良的东西。
“中国的老百姓大多数人都是处在这么一种尴尬的状态中:既不是大恶也不是大善,他们都是有缺点的好人,生活的有喜有忧,他们没有权也没有势,彻底没有资本,他不可能做一个完全的善人或恶人,只能用小聪明小心眼小把戏以不正当的手段去为自己谋取利益”[4]。纪永和,作为经营粮栈的商人,“唯利是图”可以说是他的代名词。他无耻、奸诈、自私贪婪、视财如命,不惜重金从青云书馆赎出翟芳桂后仍逼着她接客,从未把她当做自己的妻子看待,动辄恶语相向、拳打脚踢。在利益面前不顾礼仪道德,甚至为了囤积大豆在鼠疫后卖个好价钱,和义泰号掌柜贺威签订了“典妻”的合约。纪永和人性中恶的一面在鼠疫中得到了全面的展示,他也因鼠疫的侵害失去了生命,自私、贪婪在这里就毫无意义与价值。然而迟子建对他的恶行还是抱以宽容的态度,用温情的语言描写了纪永和死之前的生命状态以及对生的渴望,表达了对人性之恶的温情关怀,温柔而坚定地表达了自己对生命的关爱、对生活的希望:“他的枕头底下的两颗一红一黄的豆子,像一双未惹尘埃的眼睛,那么的明媚和纯净”[3]157。
在迟子建的作品中,没有极善之人,也没有极恶之人,她擅长用恶与丑来反衬真善美。赶车为生,忠厚老实的三辅炕客栈的老板王春申,家有一妻一妾,她们断了王春申的财路并光明正大的在客栈同他人偷情。因此,王春申对于家庭的情感是冷漠的、麻木的。鼠疫的到来让妻子吴芬的情人巴音去世,王春申并没有像平素一样厌恶巴音,反倒表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怜惜和心疼。在吴芬染上鼠疫去世后,他的心里念及的是吴芬对他的好。对于吴芬和巴音,王春申表现出了人性的善良和宽容。知道鼠疫是巴音从满洲里带到傅家甸的,最惊恐的莫过于王春申了,但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好心帮他给吴芬送葬的周耀祖和张小前,还有他心爱的黑马。作为一个普通的底层劳动者,王春申有着超脱世俗的思想境界,他用自己的宽厚和善良捍卫了生命的尊严。对于妾金兰,他的感情由生前的厌恶变为死后的谅解。他也十分憎恨金兰的情人翟役生,若他没有去防疫卫生局报告,金兰和儿子继宝就不会死。但当他看见落魄的翟役生时亦原谅了他,与他把酒言和。从王春申身上,我们可以看出面对灾难、不幸时,小人物选择用平和之心直面灾难带来的痛苦,顽强而坚韧地活着。他对演员谢尼科娃的情感,对黑马的疼惜,对金兰、翟役生的厌恶和谅解,对继英生世的接受,都展现了平凡生活中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他们坚韧、顽强、热爱生活,再大的灾难也不能将人性中美好的东西毁灭,即便是绝望,也有生的意义和希望。
“宁折不弯”之人傅百川和秦八碗,他们分别是鼠疫中“仁”与“孝”的代表。从道义上讲,作为商人,傅百川并没有乘机哄抬物价,而是主动降价百分之二十,雇人做口罩给大家,并且熬制中药免费发放,积极为抑制疫情出钱出力。从情感上看,作为丈夫,为了不刺激疯癫的妻子苏秀兰,他决定不再讨女人,对于于晴秀的情感也是止于心底的关怀。对于现实生活的痛苦和损失,傅百川仍能淡然地接受且以一种超然的忍耐面对生活的不幸,平和从容地对待灾难。孝子秦八碗和母亲逃难到傅家甸,因鼠疫的爆发不能将去世的母亲送回老家安葬,自行剖腹随母亲而去。在鼠疫的扩张蔓延中,人们生活艰难,死亡无处不在,面对残酷的现实,大多数人都渴望继续活下去。秦八碗的死亡令人哀叹之余感到深深地惋惜,即使是灾难也无法让秦八碗心中的信仰、对母亲的孝顺改变,他用生命践行和遵守了人生存在的意义。
生与死的话题始终贯穿文学,每个对人生命有着深刻思考和独特见解的作家,通过作品将他对生与死的看法诉诸字里行间。迟子建的小说在反映百姓日常生活的同时,加入了她对生活的思考、对生与死的体验与感悟,她用温情的语言写出了对生死、对人性的认识。
“在疾病和天灾面前,中国百姓的隐忍、坚韧,没人能忽视它。一个个个体的坚韧,构成群体的坚韧。灾难是人性的试金石。我试图用文学的手段,把置身灾难之中的中国人的活力,死亡阴影下的不屈,对温暖、对生存永恒的渴望呈现出来”[5]。迟子建的作品中,有许多对死亡的描述,在《亲亲土豆》、《树下》、《一匹马两个人》、《雾月牛栏》等作品中,她对死亡的描述不是恐怖与绝望的,而是充满温情的。如在《亲亲土豆》中,以种土豆为生的农民夫妻秦山与李爱杰,丈夫秦山得了癌症要到哈尔滨求医,因无钱医治又得为妻子今后的生活考虑,秦山瞒着妻子离开医院回家进行保守治疗,不久病逝家中。在小说的最后,一颗土豆从山坡滚下来到李爱杰的脚下,丈夫与妻子的朴素感情得到了升华。在《白雪乌鸦》中,爱傅家甸爱的最瓷实的周济一家,在鼠疫爆发期间,将自家的点心铺子改为厨房为防疫站做饭送饭,虽然处境危险,但他们的心境却是明朗的。在周济的孙子喜岁眼里,“埠头区是刀马旦,热闹华丽,一亮相就能博得满堂彩;新城区呢,是唱悲戏的生角,安闲气派,韵味十足,却有股说不出的忧伤。而陈旧凌乱又有点肮脏的埠家甸,就是鼻梁上涂了白的丑角,自在舒适,让人欢喜”[3]26。他喜欢丑角,因为丑角能给人带来欢乐。他用儿童单纯善良的视角看待灾难,碰到出殡的和街头的死人,他不敢靠前,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与翟役生的欢欣鼓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越来越多的死亡让他渐渐成长,向往生命、向往自由。后来送灶神时,喜岁因去火车上找干草上了防疫站的车厢,回家后周耀祖留了个心眼让他和自己睡在伙房,可第二天一早,周济发现他们时,他们已经病得不轻了。为了不让媳妇于晴秀和孙女喜珠染上鼠疫,周济将门反锁了,祖孙三代去了另一个世界。在生与死之间,他们选择用死亡来保护亲情。在这里,迟子建用温情的笔触关照“死亡”,以此来展现人性中的美好特质:温暖与关爱。
迟子建在《白雪乌鸦》中不但写出了灾难给人们带来的恐惧与绝望,更是用温情的笔触写出了人们对生的希望。文中王春申加入抬埋队后,天天送死人出城,看着坟场排成溜的棺材,怕自己哪天也成了其中一份子,那就再也不能吃饭了,只有拼命地吃东西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刺骨的寒风,廉价的棺材,草席裹着的尸体,暴露在天光下死者的脸,”[3]26都让人觉得触目惊心,而坟场上一溜的“多米诺骨牌”似的棺材更让人绝望。“先前在坟场上空飞翔的麻雀,一只都不见了,可是有几只乌鸦,却无所畏惧地下来了。它们落在坟场上身披黑衣,端端立着,好像要为这些无辜的死者,做最后的守灵人”[3]221。在这里,迟子建不是单纯地叙述灾难,而是通过这样的硬冷透视生的坚韧,显示生命力的顽强。“我要拨开那累累的白骨,探寻深处哪怕磷火般的微光,将那些死亡阴影笼罩下的生机,勾勒出来”[1]259。她“忧伤而不绝望”地书写死亡,用温情的笔触写出人们对温情的渴望,展现人性的美好与温暖,即使是描写苦难与死亡,也不会让人感到彻底的冰冷与绝望,而是给予人们灾后重生的希望。
在创作中,迟子建以女性的视角细腻地向我们展示了人性在面对灾难时所表现的坚韧。本书中命运最苦的算是翟芳桂了,她的生活史可以说是一部“灾难史”。一个夏日夜晚,信奉基督教的父母亲被义和团放火烧死在家中,她因出门去河边洗头逃过此劫,却被邻家开油坊的张二郎强奸逼婚,张二郎遭意外死后又被张三郎赶出家门,到长春投奔亲戚却被骗卖到青云书馆做了妓女。然而在受尽种种不幸与摧残之后,她仍以平和之心面对生活。“她的天下,是靠温顺打出来的。一旦想明白了自己这一生不会有太好的日子了,翟芳桂也就安静下来了”[3]15。她坦然面对命运带来的种种不公,接受了严峻的现实,将人生的哀痛看成平常普通的生活,把生的不幸转化为活的力量,继续生活。翟芳桂对爱情仍是充满渴望的,她钟情于年画中的门神,每年都会买一张放在枕畔以求心安。常想要是跟了门神一样的男人,即使做门槛被踏也心甘情愿,她把少女美好的情感寄托在了门神身上。而鼠疫让翟芳桂的命运得到了彻底的改变:欺负她的纪永和死了,她成了粮栈的主人,糖果店老板陈雪卿死之前将儿子和糖果铺子都交给了她,她也得到了自己的爱情,将要成为忠厚老实的鞋铺老板罗扎耶夫的妻子。所有的不幸与苦难都成为了过去,她同时得到了物质与精神的青睐,过上了普通平凡的日常百姓生活。
开点心铺子的于晴秀是一个有才有德、眉目清秀的女性。鼠疫爆发后,她将点心铺子改为厨房为防疫站的人做饭,挺着大肚子赶制口罩,为抑制疫情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鼠疫让她的公公周济、丈夫周耀祖、儿子喜岁失去了生命,留下她和女儿喜珠承受苦痛。她并没有被打倒,而是用普通人少有的超然,从容、坚强地活着。她的肚子里孕育着周家的另一个小生命,一个喜岁死了,另一个“喜岁”诞生了,生命就这样延续了下去。于晴秀一个人操持点心铺子,照顾一双年幼的儿女,还收留了同样失去亲人、无依无靠的胖嫂,胖嫂也在她生产之后尽心尽力地照顾。于晴秀用自己的坚韧撑起了整个家,她以女性的柔美、母爱的伟大延续生命、肩负起了命运中的磨难和不幸,她以宽容的方式、乐观积极的态度对待灾难。春回大地时鼠疫结束了,她才在酒后敞开心扉大哭了一场。评论家谢有顺说:“适应的生活、美好的人性、朴素的情感、对艺术与美的敬诚等,而这些恰恰是支撑人活下去的动力”[6]。灾难带给了人死亡与苦痛,却也让活着的人更加珍惜生命,相互依偎,互相扶持,在彼此的不幸中解救对方,得到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迟子建在平凡人身上寻找着温情与美好,诠释了她们生的价值和意义。从另一个角度看,于晴秀的人物塑造或许就是迟子建自己,她在于晴秀身上寄寓了她死去丈夫的悲痛,也展现了她对死亡,对生命的认识和理解。
《白雪乌鸦》以“鼠疫”作为“外壳”,内在地描绘了普通百姓“非常态”的日常生活。迟子建在温情地批判人性中的恶与丑、描写人生不幸与悲哀的同时,更加注重对人性真、善、美的挖掘和探索,努力寻找一种力量,让人性在精神世界获得抚慰和情感的引渡。在迟子建笔下,人性中的善良与美好战胜了自私与贪婪,她用充满温馨和温情的话语来诠释人生的苦难,书写人性的坚韧,把灾难中的中国人的不屈不挠,对温暖、对生存永恒的渴望呈现了出来,从不同的维度体现了一个作家的人文关怀。
[1]迟子建.白雪乌鸦《珍珠(后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2]张清华,毕文君,王世强,等.中国新时期女性文学研究资料[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3]迟子建.白雪乌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4]迟子建,阿成,张英.温情的力量[J].作家,1999(3):49.
[5]李卿.小人物的故事,普通人的坚韧[N].乌鲁木齐晚报,2010-10-25(4).
[6]谢有顺.忧伤而不绝望的写作——我读迟子建的小说[J].当代作家评论,1996(1):6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