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丽
(绵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四川 绵阳 621000)
《〈吴虞文录〉序》:误读与重释——以“‘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之说为中心
杨华丽
(绵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四川 绵阳 621000)
[摘要]“‘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是胡适在《〈吴虞文录〉序》中对吴虞的评价。这一称号不仅与吴虞在现代思想史、文化史上的地位密切相关,而且一直被认为是“五四”时期所谓的“口号”——“打倒孔家店”的最初表述。然而,胡适的言说从一开始就被误解与误用,不仅阻碍了学界有效地认知吴虞,也不利于我们有效清理“打倒孔家店”这个谬传的“口号”与胡适、吴虞的关系。因此,重返序言诞生的历史语境,探究“‘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评说的真实含义,就显得尤为重要。事实上,胡适赋予吴虞的这个称号,与“中国思想界的一个清道夫”一样恰切,同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经典言说。学界不应再把胡适或吴虞误指为“打倒孔家店”这个“口号”的提出者。
[关键词]胡适;吴虞;《〈吴虞文录〉序》;“打倒孔家店”
“蜀中名宿”①陈独秀回复吴虞来信时所言。见《新青年》第2卷第5号“通信”栏第4页。“西蜀大儒”[1]“中国思想界的一个清道夫”以及“‘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2],均是吴虞因其反孔非儒实绩而获得的称号。其中,“‘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这一称号,不仅与吴虞在现代思想史、文化史上的地位密切相关,更是后来谬传的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口号——“打倒孔家店”的直接源头。然而,因未充分重视胡适此说的真实含义而出现的诸多误解与误引,致使学人们对吴虞、胡适与“打孔家店”之关系存在错误认知,也对学界探究“打倒孔家店”口号的缘起问题形成了潜在阻力。基于此,重返《〈吴虞文录〉序》诞生的历史语境,厘清该说的真实含义,就显得异常重要。
一
民国初期有两次试图将孔教立为国教的运动:1913年~1914年为第一次,主要围绕“天坛宪法草案”的制定而展开;1916年~1917年为第二次,主要围绕第一届国会制宪问题而展开。第一次运动中持批评意见的重要杂志是《甲寅》月刊,第二次运动中持批评意见的重要杂志则是《新青年》。如果说《甲寅》月刊登载的批驳之文隶属于章士钊的思想与言说系统尚有一定局限的话,那么,在1916年9月至1917年8月期间发行的《新青年》(第2卷第1号至第3卷第6号)上,陈独秀、吴虞等边缘知识分子则通过写作论文和回复信件等方式,对洪宪帝制背景下尊孔读经、定孔教为国教的思想潮流进行了集中的批判,从而开启了民国思想史上更为澎湃的反孔非儒潮流。《新青年》、陈独秀在现代思想史、文化史上的地位与意义,由此得以初步奠基,而吴虞也因为在《新青年》上接连发表了6篇论文,才真正走上了反孔非儒的第一线。仅就此期的反孔非儒而言,吴虞与《新青年》的意义是相互生成的:对吴虞来说,《新青年》是他历经十余年的反孔探索而找到的一个重要舞台;对《新青年》来说,吴虞与陈独秀的反孔非儒之文,在时间以及思想上都正好形成了互补关系。因而,吴虞是此期中国思想界的又一个清道夫,在反孔非儒的时代潮流中,具有较为重要的地位[3]。
事实上,正是因为吴虞在《新青年》上发表一系列反孔非儒的文章而带来的“蜀中名宿”等声名,加上其弟吴君毅的斡旋、沈尹默的力荐,*1921年6月24日吴虞在日记中说:“留玄同午饭,饭后复言北大聘予,主动者为沈尹默,初拟聘予及易白沙,白沙病未来。尹默因国文系思想均腐旧,故主张聘予二人也。”选自中国革命博物馆整理的《吴虞日记》上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08页。1921年初,吴虞被北大聘为教授。自2月14日收到吴君毅转寄来的北大聘书至4月6日离开成都赴京期间,吴虞为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做了一系列准备。这其中既包括他尽力了解北大的新旧派别及处世原则这一举动,也包括他把此前的重要文章汇编成集并仔细校对这一举措。对此,他的日记中有两条直接记录:3月1日夜,开始圈校该文录;3月2日早饭后,继续圈校文录,晚上,终于“圈校《文录》毕”[4]。1921年5月7日,历经旅途奔波的吴虞抵达北大。
抵京后,吴虞开始和北大同仁频繁聚会。从其日记可知,正是与胡适的交往,直接导致了《〈吴虞文录〉序》的迅疾面世:5月10日,他与胡适第一次在中央公园见面;5月11日,他拜访胡适,送给胡适一本《费密遗书》;5月14日,马幼渔请他吃饭,同去的有胡适等北大同仁;5月19日,他发信邀请胡适、马幼渔等人于星期六在南园饭庄晚餐;5月21日,在南园饭庄,“适之言作《费密学说》一篇三千余字,将来当入哲学史”[5];5月22日,他在与胡适相聚时邂逅了亚东图书馆的汪原放,“午后六时,过中央公园长美轩,赴马夷初之约。晤陈伯弢、马叔平、马幼渔、胡适之、谭仲奎、李翼廷、钱玄同、汪原放诸人。原放为亚东图书馆主人,即印《水浒》《儒林外史》者也。予因言欲印文稿事。适之约明日午前过渠一谈”[6];5月23日,胡适答应为吴虞编著的《爱智庐文录》作序:“又陵来谈,他把他的《爱智庐文录》二卷的抄本给我看,要我做序。他是近年攻击孔教最有力的人,《文录》中这一类的文章最多。我允为作一序。”[7]等到6月16日,那篇著名的序言就从胡适笔下诞生了。
在那篇不长的序言中,胡适论及了4个层面:首先,他通过北京街头常见的清道夫形象,对吴虞所做的工作及其反响进行了形象化描述,称他为“中国思想界的一个清道夫”;其次,承接着“一个清道夫”的说法,胡适引入了另外一个攻击孔教甚力的清道夫——陈独秀,在对比中论述了两者的相异处,指出了吴虞反孔非儒的独特方法及该方法生成的内在逻辑;再次,胡适关注到了卫道者常见的辩护之策——区分前后儒,从而为孔子辩护。在引用陈独秀对这种遁词的质疑之语后,胡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个道理最明显:何以那种种吃人的礼教制度都不挂别的招牌,偏爱挂孔老先生的招牌呢?正因为二千年吃人的礼教法制都挂着孔丘的招牌,故这块孔丘的招牌——无论是老店,是冒牌——不能不拿下来,搥碎,烧去!”这无疑在为陈独秀、吴虞辩护,在为反孔非儒的合法性辩护。最后,胡适笔锋一转,对吴虞做了一个总介绍:“我给各位中国少年介绍这位‘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又陵先生!”至此,“‘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的称号以及“打孔家店”的说法出现。这两个与中国现代思想史、文化史关系甚深的说法,也由此开始了漫长的衍变历程。
二
对于这个漫长衍变历程的考察,我们需要关注以下4个层面。
胡适在序言里赠予吴虞的称号其实有两个:一是“中国思想界的一个清道夫”,二是“‘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前者强调了吴虞的反孔非儒在中国思想界据有的地位,后者凸显了吴虞的反孔非儒在四川省的独树一帜。显然,前者指涉更广,也更为崇高。在胡适送来序言的当天,吴虞在日记中关注的也正是前者:“十一时,胡适之来,交还予《文录》一本,为予作《〈吴虞文录〉序》一首,谓予为中国思想界之清道夫。”[8]很明显,作为序言的第一个读者,吴虞并未重视“‘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这个称号。而从其日记来看,他并未能理解胡适使用“一个”来限制“清道夫”的特殊意义,而是径自对胡适之语进行了第一次“篡改”。这种有意无意间进行的“篡改”,显然偏离了胡适的本意,而将他自己在现代思想史上的价值进行了第一次拔高。
饶有意味的是,随着胡适之序依次在《晨报副镌》《民国日报·觉悟》《时事新报·学灯》《四川日刊》*参见吴虞1921年6月21日、6月27日、8月2日、8月4日日记。中国革命博物馆整理、荣孟源审校的《吴虞日记》下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等报刊发表以及收录该序的《吴虞文录》和《胡适文存》先后印行并广为流布,吴虞认可的“中国思想界之清道夫”一语,往往成为佐证,甚或被忽略,而“孔家店”“打孔家店”这些断章取义的言辞,却很快在知识界流传开来。
“我昨秋在我们《支那学》上介绍中国的文学革命,继之拟做一个思想革命的介绍文。……于此役,先生在破坏礼教迷信军阵头恶战甚力。……如今先生的《文录》出版了,我……必定要做一篇小文,把先生的高论介绍日本的支那学界,使他们也知道中国有这位‘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胡适之先生说得好)吴又陵先生”[9]。这段话出自日本著名的中国文学艺术研究者青木正儿,时间是1921年11月13日,离《吴虞文录》的出版时间——1921年10月——仅1个月左右。故而青木正儿在此信中所言,乃是对文录较早的评价。但他在称许胡适之先生“说得好”时,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去掉了“四川省”。同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吴虞对青木正儿的评价照单全收。在其后来的日记中,他也频频拈出“只手打孔家店”“打孔家店”,作为对自我反孔非儒的价值认定。*比如吴虞在1927年3月7日的日记中,在引用了《新四川日刊》之“湖北停止祀孔”的新闻后,说的是“予之反对孔教,受重大之牺牲,不意‘只手打孔家店’之《文录》出版仅五年,竟亲见孔教之打倒。诚快事也”。见中国革命博物馆整理的《吴虞日记》下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47页。显然,去掉“四川省”的行为,客观上拔高了吴虞在反孔非儒运动中的地位,也显示出他们并未理解胡适言说的深意所在这一事实。
在后来的诸多征引中,忽略了“四川省”或该说法中引号所在位置的例子,不胜枚举。“‘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以及“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引用。而将“倒”字加入“打孔家店”,诸如“四川省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之类言辞,更使我们一头雾水。甚至有忽略“四川省”的限定性功能而纠结于“只手”是否准确的情况:“胡适在序中用了一些文学性的说法……结尾时又说,吴虞是‘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其中没有‘倒’字。这是文学性的说法。因为,如果严格地说起来,第一个批孔的是易白沙,批孔最尖锐的还是陈独秀,决不是吴虞‘只手’,胡适当时写序是说好话。”[10]
1.“‘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打孔家店的老英雄”这两种表述常被用以指称吴虞本人。然而在吴虞同时代人的眼里,同样的表述,其感情却并非都指向赞扬。比如,在引发“艳体诗”事件的第一篇文章《介绍“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底近著》中,作者又辰就以暗讽语气介绍了署名“吴吾”的艳体诗,又通过老乡之口点出“吴吾”即“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从而让读过胡适所写序言之人,都知道艳体诗作者即原本反孔非儒的吴虞。打上引号的“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在此就成为一种无声的讽刺。而在署名XY的《孔家店里的老伙计》*《介绍“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底近著》《孔家店里的老伙计》分见于1924年4月9日、29日的《晨报副镌》。一文的开头,出现了这样的言辞:“‘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做了二十七首臭肉麻的歪诗,忽被又辰君发?写了几句‘冷嘲’的介绍话,把它登在四月九日的《晨报副刊》上,拆穿该‘老英雄’(?)欺世盗名的西洋镜。”显然,这里的“打孔家店的老英雄”“老英雄”依然指向吴虞,但它们后面紧跟的问号,则体现了XY对吴虞这两个称号的质疑。
2.“打孔家店”“孔家店”这些从“‘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中进一步抽离出来的用词,其含义和适用对象有了更大的扩展空间。1923年6月,顾福桢在演讲中就劝听众务必要把那些研究孔教的内行人的书“熟读深思,身体力行,二三十年之后,再加批判,不要一见孔家店就打,一遇孔家店里人就骂”[11]。顾福桢的言论表明,此时“打孔家店”这一说法已有由胡适对吴虞的个别评价扩大至新文化运动先驱的趋向,并且在一定意义上可以与传统文化互换。而这与胡适所言的“孔家店”已经有所不同。1924年田楚侨在《时事新报·学灯》上发表的《中国文化之商榷》一文中,又有“不管严又陵怎样打孔家店,吴稚晖怎样箴洋八股”*这一说法受到Z.M的奚落,参见Z.M:《百草中之一株》,《晨报副镌》1924年3月28日。之说。很显然,将“打孔家店”用在尊孔卫教的严复身上是一种失误,而这种误用多半缘于吴又陵(吴虞)与严又陵(严复)的相似。此后,“打孔家店”的主体,或被指认为新文化先驱,或被指认为《新青年》,甚或被指认为陈独秀、胡适、周作人、李大钊等,不一而足。而被“打”的这个“孔家店”的内涵,在不同的表述中也指向不同,有指向孔子、儒家或儒学、孔教,也有不少指向了中国传统文化。真可谓众说纷纭。
“专打孔家店”一词,首出于梁启超1922年3月4日在北大所做题为《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公开演讲,其间梁启超论及了胡适该书对孔子批评的不当。他说:“我相信胡先生不是轻薄人,但时髦气未免重些,有时投合社会浅薄心理顺嘴多说句把俏皮话……我还记得《胡适文存》里头有一篇说什么‘专打孔家店’的话,我以为这种闲言语以少讲为是。”[12]显然,梁启超并未准确地“记得”胡适在《〈吴虞文录〉序》中的具体言说,而径自改造为“专打孔家店”,并将之作为胡适好说俏皮话、好讲闲言语而不尊重古人,尤其是孔子的例证。尽管梁启超并未提及胡适提出了“专打孔家店”,但也未明说此语乃胡适对吴虞的个人评价。这种表意的含混,使得不明就里者多将该语与胡适联系起来。
几年后,梁启超去清华大学做题为《儒家哲学》的讲演时,亦曾两次提及“专打孔家店”。“不过近来有许多新奇偏激的议论,在社会上渐渐有了势力;所以一般人对于儒家哲学,异常怀疑;青年脑筋中,充满了一种反常的思想。如所谓:‘专打孔家店’,‘线装书应当抛在茅坑里三千年’,等等;此种议论,原来可比得一种剧烈性的药品……诚然儒家以外,还有其他各家;儒家哲学,不算中国文化全体;但是若把儒家抽去,中国文化,恐怕没有多少东西了。中国民族之所以存在,因为中国文化存在;而中国文化,离不了儒家;如果要专打孔家店,要把线装书抛在茅坑里三千年,除非认过去现在的中国人完全没有受过文化的洗礼,这话我们肯甘心吗”[13]。梁启超此时把“专打孔家店”与“线装书应当抛在茅坑里三千年”并列为“许多新奇偏激的议论”的代表,将之指认为“剧烈性的药品”。遗憾的是,与1922年时含混了胡适之语类似,此时的他也误记了吴稚晖的言论,并严重忽略了胡适、吴稚晖既有言说的语境,从而扭曲了其言辞的本意。
此后,还有一些论者也在言说中采用了“专打孔家店”之说,如顾福桢、李殿卿、陆懋德、吴宓、柳诒徵、陈公博、胡时三、许德珩、蒋伯潜等。*顾福桢在《孔教粗谈》(《昌明孔教经世报》第2卷第4号,1923年5月)中说:“那些专打孔家店的青年不肯虚心平气读儒书,是不消说了,至于饱读儒书的老先生们偏又失掉孔子宗旨,抱定自了汉主义。”李殿卿在《敬告专打孔家店者》(《爱国报》1924年第17期)中说:“前阅某报,载某君之言曰,专打孔家店一语,未尝不废书喟然叹息。何则?某君之意,以为孔家店之陈列品,皆太古之腐败物,二十世纪之时代,无有存立之地步,既不适于现代之潮流,又阻碍人民之进取,学术之发达。”陆懋德在《中国今日之思想界》(《清华周刊》1925年第24卷第2期)中说:“民国六年以后,陈独秀胡适之主讲北大,排斥孔教不遗余力。陈氏有‘孔教都和现在社会人心不合’之说。胡氏有‘专打孔家店’之说。”吴宓在《孔子之价值及孔教之精义》(《大公报》1927年9月22日)中说:“自新潮澎湃,孔子乃为攻击之目标。学者以专打孔家店为号召,侮之曰孔老二。用其轻薄尖刻之笔,备致诋祺。盲从之少年,习焉不察,遂共以孔子为迂腐陈旧之偶像,礼教流毒之罪人,以谩孔为当然,视尊圣如狂病。”柳诒徵在《孔学管见》(《国风半月刊》1932年第3号)中说:“近年有所谓专打孔家店呵斥孔老头子者,固无损于孔子毫末,实则自襮其陋劣。”陈公博在《纪念孔子平议》(《民族》杂志第2卷第10期,1934年10月1日)、胡时三在《感念至圣孔子之辞——为民国二十四年孔子诞辰作》(《国光杂志》第8期,1935年8月6日)中引用此说。许德珩在《吊吾师蔡孑民先生》(重庆《中央日报》1940年3月24日)中说蔡元培带了“学术研究自由”的口号去北大,“在这种自由研究的旗帜之下,尊孔的老牌学者、拖辫子的辜鸿铭先生,小学家、词章家的刘申叔先生、黄季刚先生,与那‘专打孔家店’的新派学者陈独秀、胡适之、钱玄同先生以及社会主义者的李大钊先生,可以一炉而冶。”蒋伯潜在其编纂的《诸子学纂要》(正中书局1947年,第28页)中说:“尤其是民八‘五四’以来,学者一反从前的态度,以攻击孔子为能,如吴虞,便以‘专打孔家店’自命。”从其具体言说来看,他们将“专打孔家店”的主体或锁定为青年,或锁定为学者,或锁定为胡适、钱玄同、吴虞,等等。但对“专打孔家店”的价值评判,除了许德珩之外,都持反对态度。
关于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这一口号的提出者,论者或认为是胡适,或认为是吴虞,或认为是新文化运动先驱。*据查考,从1940年到1989年,认为“打倒孔家店”一语出自《吴虞文录·序》的就有21例,并由此而误认为“打倒孔家店”是胡适提出的,有17例;误以为是吴虞提出的有4例;误认为胡适、吴虞共同提出的有1例。参见宋仲福:《关于“打倒孔家店”的历史考察》,《孔子研究》1992年第2期。认定为新文化运动先驱者,多以之为既定事实而直接指陈,故此处不加关注。而认定为胡适或吴虞者,则多出于对《〈吴虞文录〉序》的改造式理解。如何键所说:“自胡适之倡导所谓新文化运动,提出打倒孔家店口号,煽惑无知青年,而共产党乘之,毁纲灭纪,率兽食人,民族美德,始扫地荡尽。”[14]周策纵指出:“胡适在给《吴虞文录》写的序言中称吴是‘四川省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主要由于吴的努力,‘打倒孔家店’成了中国知识分子中一个十分流行的口号。”[15]王琨则认为,“‘打倒孔家店’这句话虽然是胡适说的,但它是从陈独秀的观点中推演出来以表达吴虞的反孔逻辑的。因此我们可以说,‘打倒孔家店’的不是胡适,而是吴虞和陈独秀。”[16]以上论说均关涉胡适所写《〈吴虞文录〉序》,但每一例都没有准确援引胡适原文。至于“加以吴虞本人是五四时期提出‘打倒孔家店’的著名斗士”[17],“无需过多责怪书生吴虞老先生‘打倒孔家店’;孔家店何曾不欲把现代化扼杀在摇篮里”[18],“承认孔子在历史上有其价值,这是新文化运动时期绝大多数批孔者的共同观点。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吴虞”[19],“自从吴虞在五四运动中提出打倒‘孔家店’,鲁迅呐喊出推翻吃人的旧礼教,也已经70年了”[20],等等言说,更是对语出之原文的误读。
通过上述4个层面的梳理,我们发现,胡适当年对吴虞“‘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的评价,一经产生就被吴虞及其同时代人以至后来的阐释者不断误读、误用。这妨碍了我们准确读解胡适眼中的吴虞以及有效清理“打倒孔家店”这个谬传的“口号”与胡适、吴虞的关系。
三
面对前述诸多生产出来的话语,笔者以为,只有回到《〈吴虞文录〉序》,才能深刻地理解胡适的深意,并有效清理“打倒孔家店”这个谬传的“口号”与胡适、吴虞的关系问题。
首先,如前文所述,胡适在序言中论及了4个层面。第一层是“起”,其形象化描述在于引出吴虞是“中国思想界的一个清道夫”这一说法;第二层是“承”,由“一个清道夫”而引入了其他清道夫,尤其是其中之一的陈独秀,并对吴虞这个清道夫的独特性做细致分析;第三层是“转”,论析吴虞清道后引发的反对者的辩护策略——区分前后儒,并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在客观上体现出了“打孔家店”运动的团体性质;第四层是“合”,由前面所言“一个清道夫”“成都”“攻击孔教最有力”等,自然引出了“我给各位中国少年介绍这位‘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又陵先生”。可见,胡适的运思和行文逻辑清晰而严密。
其次,关于“老英雄”之“老”,有学人曾指出,“说他‘老’,是因为吴虞比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陈独秀还大7岁,比李大钊更大17岁,已近‘知天命’之年”[21]。落实到胡适,吴虞比胡适大19岁,更称得上“老”了。不过,“老”字在通常的表述中还是一种尊称,当年的编辑范皕诲就曾在刊发吴虞之文后的“识记”中说:“先生旧学宏深,新知超轶。蜀中多奇才,此‘老’其选矣。”*吴虞1918年7月13日日记,见中国革命博物馆整理的《吴虞日记》上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01页。按,“范丽诲”应为“范皕诲”。而胡适写作序言时,刚与名气甚大的吴虞见面,对吴虞反孔非儒所取得的实绩,自是钦佩的,故用一“老”字表示敬意也理所当然。更主要的是,胡适隆重推出“老英雄”是为了“各位中国少年”。显然,一“少”一“老”,不仅对仗工整,而且标识出其“老”而攻击孔教甚力的行为,无疑意在唤起“少”年们起而反孔非儒,是一种激发“少”年们斗志的有意号召。
再次,“老英雄”之“英雄”一词,与“只手”“打孔家店”两词放在一起,容易让人联想到梁山“英雄”好汉、武松“打”虎、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以及“三打祝家庄”之类水浒因素。周策纵就曾指出:“胡的评语隐喻中国小说《水浒》中的一个打斗故事,据说胡写这篇序言时正在研究这部小说。”[22]对于这一问题,通过《胡适日记》《吴虞日记》以及时人的相关言说,可以做一个较为明晰的解答。
胡适对《水浒传》的接触,可追溯到他8岁读私塾时。因偶然看到了《水浒传》残本,读后极有兴趣,继而觅求完本,并且得到了《三国志演义》,以后他便到处去借小说。*参见耿云志的《胡适年谱》,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7页。1920年7月27日,胡适完成《〈水浒传〉考证》一文;1921年5月19日至31日的胡适日记中均有关于《水浒》的记录;1921年6月1日至4日、8日至9日、11日及13日的日记中,均有做《水浒》考证的跋的相关记录。*参见曹伯言整理的《胡适日记全编·3》(1919-192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66页~267页、281页、286页、289页~312页。吴虞曾在1921年6月5日访问过胡适,并在日记中说:“适之因作《跋水浒考证》付印,故予文序尚未作。”[23]根据胡适日记,1921年6月11日其关于《水浒》研究的初稿写成;6月13日《〈水浒传〉后考》修改完毕,“加上三段,付原放带回去付印”,了结了此事;6月16日从《水浒》研究中抽身后写就了《〈吴虞文录〉序》,并在日记中全文照录该序言内容;*参见曹伯言整理的《胡适日记全编·3》(1919-192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17页~321页。6月17日送还吴虞的文录。可见,《〈吴虞文录〉序》的确作于胡适研究《水浒》告一段落之际。有学者甚至推测:“一写到‘老店’这儿,胡适偶然瞥见了案头正翻开着的《水浒》,《水浒》里有毛家庄,蒋家店,祝家店等,孔子儒家不也可以称为‘孔家店’吗?于是在文末,他把吴虞称誉为‘四川省打孔家店老英雄’。”*小田、季进的《胡适传》,团结出版社,1999年,第88页。此处所言的“四川省打孔家店老英雄”,又是误引。这种场景当然已无从确证,但“孔家店”之说与《水浒传》以及胡适的水浒研究存在关联,应无大偏差。再佐以浭生所言“孔家店”“本是由‘吾家博士’看水浒高兴时,擅替二先生开的”[24]以及吴虞自谓“我的文录……胡适之先生为撰序。介绍付印。时适之先生方阅《水浒》。故有打孔家店之戏言”[25],则“孔家店”与水浒的关系似可以坐实。与之相关的“英雄”“只手”之说,也就不难理解了。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尽管与《水浒传》、胡适的《水浒》研究之间存有关联,但“‘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这一形象性说法并非纯属“戏言”,其中或许有“亲切地开玩笑”[26]的性质,然并非纯属开玩笑。这不仅因为胡适当时对自己的署名文字非常负责,曾有不愿“替烂污书籍作序题笺”*胡适在1921年5月19日日记中记录了关于“苏梅事件”的一些信息。他说:“我生平对于社会上滥用名字的行为,最为痛恨。社会既肯信任我们的话,我们应该因此更尊重社会的信任,决不该滥用我们的名字替滑头医生上匾,替烂污书籍作序题笺,替无赖少年作辩护。”并说:“我……立誓不徇情面,不说违心的应酬话。我有时或不能完全做到这步地位,但我希望总不致十分对不住我这位师友。”见曹伯言整理的《胡适日记全编·3》(1919-192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67页~268页、269页。的自陈,更是因为在表面的戏言或玩笑间,其实表达了他独特的真意,而这真意至少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胡适等人把反孔非儒,乃至新文化运动当成是一场革命。既然是革命,就存在“打”与“被打”之战和英雄。陈独秀就曾说“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为之前驱”[27],要“攻破……与近世文明社会绝不相容……纲常阶级说”[28];1920年3月21日,吴虞在致胡适的信中也说“成都风气闭塞,顽陋任事。弟二十年中与之宣战,备受艰苦”[29];胡适评价吴稚晖时说“吴先生……今年六十三岁了,但在思想界里他仍是一个打先锋的少年”[30];青木正儿认为吴虞“在破坏礼教迷信军阵头恶战甚力”[31];郑振铎在总结新文学第一个10年的成绩时说:“他们的言论和主张,是一步步地随了反对者们的突起而更为进步,更为坚定;他们扎硬寨,打死战,一点也不肯表示退让。他们是不妥协的!”[32]此类言说不胜枚举。可见,无论是时人的书信、论文,还是历史回顾,无论是自我定位、相互之间的认知,还是他者(研究者)的透视,都频频透出革命与战斗气息,而这些都和“打孔家店”运动中的“打”本身密切吻合。故而,胡适用“打孔家店”来指称他们所致力的运动,指称吴虞的行为,既符合既有的表述逻辑,也吻合于他们的现实实践本身。
第二,“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这一表述,揭示了吴虞在登上北京这个舞台前的真实处境以及胡适所认定的吴虞之独特价值所在。在走上《新青年》这个“舞台”之前,吴虞已进行了十余年的艰辛探索。在其反孔非儒思想的萌芽期(1900年~1909年),这位“成都言新学之最先者”[32]被认为有乖时俗,他的《宋元学案粹语》也因“例言”援引了李贽之言而被赵启霖查禁;步入反孔非儒思想的初成期(1910年~1912年),由于与其父的家庭冲突,吴虞被徐炯等成都教育界中的尊孔派逐出教育界,并因写作反对儒教及家族制度的文章而成为清政府下令逮捕的对象,直至辛亥革命成功;在其反孔非儒思想的正式形成期(1913年~1917年),成都《醒群报》因刊载了他的笔记稿而被内务部朱启钤下令封禁,以致成都报刊都不敢再登载其反孔非儒之作:吴虞的《儒家重礼之作用》《儒家主张阶级制度之害》《儒家大同之义本于老子说》虽作于1915年10月12日之前,《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更早在1915年7月26日前就已经完成,但无论是当时思想最为激进的《进步》杂志,还是《甲寅》杂志,都没有发表这些文章。*吴虞在1915年7月26日日记中说:“饭后桓女抄余所作《家族制度与专制主义之关系》文一首,凡四篇半二千余字,令王嫂交邮局与进步杂志社寄去。”1915年10月12日日记中说:“发甲寅杂志社函,计寄:《儒家重礼之作用》一首,《儒家主张阶级制度之害》一首,《儒家大同之说本于老子》一首,五言律诗五首,凡十一纸。”1916年正月初六日记中说:“发范丽(应为“皕”,引者注)诲信,寄《儒家主张阶级制度之害》一首。”(参见中国革命博物馆整理的《吴虞日记》上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00页、221页、235页)。最终,无论是《进步》,还是《甲寅》,都没有发表他寄去的这些文章。所以,在那些年头,偏处四川的吴虞的确就是一个异质性存在。
这种异质性表明,在当时的四川,吴虞就是一个独战多数的反孔非儒战士。基于此我们才会理解,为何吴虞会因《公论日报》上孙中山的“孔教批”及“如是我闻”一段文字而发出“反对孔丘,实获我心。四川反对孔子,殆自余倡之也”[34]的感慨,我们也才会理解,为何吴虞1920年致信胡适时还在说“成都风气闭塞,顽陋任事。弟二十年中与之宣战,备受艰苦”。*③④⑤摘自中国革命博物馆整理的《吴虞日记》上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我们也才会认同于其他人对吴虞的评价:柳亚子说他“博通古今中外之学,其言非孔,自王充、李卓吾以来,一人而已”;③其弟吴君毅在信中称赞他“积学多年,每为四川开新风气”;④范皕诲在识记中赞誉他“蜀中多奇才,此‘老’其选矣”。⑤胡适在致吴虞的第一封信中,就肯定了他廿年来日与恶社会宣战的不易,在初次见到吴虞后他写道:“这人是十年前的激烈分子,在成都不为人所容。”*胡适1921年5月10日日记,参见曹伯言整理的《胡适日记全编·3》(1919-192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50页。可见,正是“四川”的文化困境,造就了吴虞“只手”打孔家店的孤独,同时也彰显了吴虞“只手打孔家店”的价值所在。胡适在序言之末称吴虞为“‘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也正是这一思想路径的结果。它一方面体现了胡适对吴虞的价值判断——吴虞是身处四川这偏僻之地而独战于被神圣化的孔子,乃至儒教的斗士,另一方面则体现了胡适对当时反孔非儒阵营的整体判断——吴虞已经从“四川”走向北京,清道夫也已经不只他一个,而那些“中国少年”是将接受这种影响的新生力量。所以,胡适的序言看似简单,其实深意自存其间。
结语
在考察中国现代文化与传统的关系时,五四“打孔家店”运动历来是我们言说的起点,吴虞、陈独秀,《新青年》《独秀文存》《胡适文存》与《吴虞文录》也是我们论述的重点。照理说,近百年中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所取得的丰厚成果,早已未留给我们任何可以质疑的空间。然而遗憾的是,当面对中国现代文化断裂了传统之说而试图从根源处去考察现代/传统的关系时,我们发现,“打倒孔家店”乃“五四”时期提出的口号这一常识性判断,其实并不那么不言自明。而当我们去追溯“打倒孔家店”这一口号的原初意义,进而关注到胡适为《吴虞文录》所做的序言时,我们同样遗憾地发现,对“‘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这一称号的误引、误读,几乎自其出现之日起就已经出现。那些误读、误用以及那些有意或无意的涂抹,当然显示出胡适这一言说——尤其是其中的“打孔家店”——因形象性而具有的巨大阐释空间,然而当我们重返胡适的言说语境,重温吴虞反孔非儒的艰辛历程,就会发现胡适所言的“‘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其实与“中国思想界的一个清道夫”一样恰切,同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经典言说。一旦去掉“四川省”或“一个”的限制,去掉引号或将引号放错地方,我们就至少部分扭曲了胡适的本意,也无助于理解他眼中吴虞的地位。而当我们准确引用、理解这个称号后,我们就会明白,所有将“打倒孔家店”这个“口号”的提出者指认为胡适或吴虞的言说都不足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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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晓丽责任校对李晓丽)
[作者简介]杨华丽(1976—),女,四川武胜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中国小说家庭伦理叙事的现代转型研究(1898-1927)”(项目编号:14XZW022)
[收稿日期]2015-11-18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140(2016)01-008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