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鹿
(序)
“皇家宝库,通天阁?”听到这个消息,司空有些吃惊。
“是。”高大的男人肯定地点头。
“这个恐怕……”
“怎么?害怕了?”
“害怕倒不至于,就是……”司空沉吟。
男人打断她:“我们在做的,是怎样的事业?”
“是拯救天下苍生的事业。”司空低声答。
“这样的事业,能唯唯诺诺,裹足不前吗?”男人追问。
司空只得摇头:“不能。要成大事,就要有大担当,有为之付出的觉悟和心胸……我懂了。”她一顿,叹了口气,“您放心,我会去的。”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很好。那么,我这就去帮你放出‘盗窃预告。”说罢转身,走进浓浓的夜幕里。
司空沉默地望着他渐渐淡去的背影。一个“别”字,在舌尖上打了几个滚,终于没有蹦出口。
“还真是,没法拒绝呢。”
(一)通天阁
京城。
通天阁。
风过。
司空手一松,像一片被吹落的黄叶,慢悠悠地在半空横打一晃,飘落在地,脚下立刻传来温凉的触感:木质,被打磨得很精细,带着几乎令人感觉不到的弹性——一切都与情报相符。
这么看来,她的确已经安然地站在通天阁里了。
这里就是皇家最大的宝库,全国最珍贵的宝物都在眼前,触手可及。
司空勾起嘴角。
夜行衣包裹的她,全然不像几天前接任务时那个犹豫惶惑的柔弱少女。她的眼睛锐利似鹰,身姿轻盈如羽,隐在角落里,表情镇定而坚毅,犹如一块沉默的黑铁——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格外匹配江湖给她的称号:盗圣。
偷王之王,但就算是她,面对阁外密密麻麻的巡查和阁内耀目的珠光构成的“皇家气派”,也不能不心跳加快。
“不慌张,不托大,仔细谨慎。”司空悄声对自己呢喃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面前的墙壁。
和地板一样,墙壁的木板也有种若有似无的弹性。根据情报,这弹性中隐藏着最凶险的机关,只要压力一变,立刻触发,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射出针状暗器,三秒之内,能发射足足六十发,无论怎样的高手,都会立刻被打成刺猬乃至筛子——江湖人称“盗贼毁灭者”。
从手感看,这的确是近乎完美的设计。
难怪这一次,六扇门鹤顶组组长、那个名叫相和的家伙一反常态,竟在司空的“盗窃预告”发出之后,大言不惭地表示“这次一定押着司空到金銮殿上认罪”。
司空放开手,侧耳倾听。
半晌,松了口气。
“呵呵。”她发出一声冷笑,“把胜负赌在机关,没有后手了?机关固然是好机关,只可惜,机关永远只能对付‘预计内的情况,而人,永远有超越‘预计的潜力——很抱歉,相和君,这一次,你大概‘又见不到我了。”司空习惯性地嘟囔着,不由自主地在“又”字上加重读音。
半年来,她在京城的月色下横行,每一个高门大户中都留下她来去自由的身影。失窃的物品,换算成银子,足够半个国家的农民花用一年。
她从不隐蔽自己的行踪,每次犯案之前,都提前预告,地点细致到房间,时间精确到刻。
即便这样,号称“六扇门中缉贼最强”的相和硬是没有碰到过她的衣角——甚至,连她的模样都没有见过。
“徒有虚名的无能之辈。”司空嘟囔着摇摇头,向前飘去,身法奇诡,宛若鬼魅。
轻功,是她的看家本领。江湖人称“疾如电、轻如风、玄如影,上树枝不摇,过雪地无痕”——绝大多数未曾有幸亲见的人,只把那当作说书艺人吸引听众的夸张。可只要交过手,便会知道,司空的轻功之高妙,远在说书艺人的想象力与言辞之上。
触发型的机关对于她都形同虚设:因为,无论多么凶险的机关,只要不能触发,就没有用。
“就靠雕虫小技?未免太看不起我——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妄图抓我,却连我吃饭的本事都摸不透,也难怪这半年你只能焦头烂额——这样的人,竟能站上‘六扇门的高位……”
司空连续踏过几块地砖,脚步越来越沉,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放松,声音也渐渐变大。
她知道,这通天阁中不可能有别人。机关不认人。整个江湖中,没有另外一个人,能有她这样近乎与常识世界规则背离的轻功——所以,这些机关,非但不能对她构成威胁,反而成为隔离门外护卫的屏障。
“……我看这六扇门迟早要完。”终于穿过漫长凶险的走道,走进塞满宝物的内室。司空站定,环视室内琳琅满目的珠宝,长出一口气,舒展眉头,讥诮地下了判断。
“谁说不是呢?”
从不可能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叹息的附和。
司空一愣,随即大骇。
跃起,转身,抽出袖剑,向声音来源处横刺过去——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不过眨眼之间,江湖中能躲过的不超十人!
可这一次,剑尖却不像想象中那样扎进人柔软的身体,而是“哧”的一声,陷入木料之中……
司空心下大惊。
猛抽出剑,正想出手,却又定住:运招便要用力。周围全是一触即发的机关,没有目标之前,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请不要惊慌,在下只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这里从来没人来,我好久都没和人说话了,你能陪我说说话吗?”声音悠悠地从四面八方传来——以司空的敏锐,竟判断不出声源在哪里……
“你先出来。”司空冷冷地说。
“那你别动手?”
“好。”司空略一点头,手中的剑却握得更紧了。
不多时,角落里沁出一个浅浅的人影:纤长而挺拔,像是月色下蒙眬的精灵,全身上下仿佛都笼着一层淡淡的尘——灰白头发,浅灰布衣,连瞳孔都是灰蒙蒙的……
“你瞎……那个看不见?”司空问,声音依旧带着提防的感觉,但却柔和起来。
“啊,抱歉。”灰色的人微微一笑,“我叫阿离,你就是传说中的‘盗王之王司空大人吗?”
司空犹豫片刻,朗声答:“是我。”
“半月之前就听说你要来。”阿离的笑容更深,“我特地调低了机关的灵敏度——可惜,看上去你并不需要。”
“你是?”
“啊,忘了自我介绍。”阿离挠了挠头,偏着脑袋的样子天真而单纯,“我是通天阁的看管人。”
司空从未见过这样孩子气的成人,不禁瞪大了眼,片刻才回过神来:“看管人?”她微微蹙起眉,“从没听说……”
“这是自然的。”阿离的唇角带着温软的笑,附和着点头,“像我这样的蝼蚁,怎么配把名字和伟大的通天阁联系在一起?只是,机栝、齿轮、关闩到底都是死物,没有人上润滑油,被触发之后,也不会自己复位呢。”
“的确。”
“我师父就是这通天阁的监造。只有我和他知道这通天阁机关的秘诀。通天阁落成那天,就是他的忌日。而我,则被废去双眼,困在这阁中,负责机关的维护、整修……”阿离不动声色地说下去,可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显僵硬。
司空停住了。
这不过是常见的皇家法度,兔死狗烹。从干将莫邪铸剑起,为君王们行事的工匠们就难免要面对这样的命运——司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感慨。
大概因为她只有十六岁,虽然武艺超群,心里到底是个半大孩子;也或者,因为阿离的声线太醇美,表情也动人。
“惨。”她叹口气,沉默片刻,苦恼地挠着头开口说道,“如果我拿走这里的东西,你会被处罚吗?”
“不会。”阿离的面容曲线很快恢复柔和,“这里几乎不来人。我不报失,没人会发现失窃。”
“然而……我的盗窃预告,京城之内人尽皆知,恐怕……”
“无妨。”阿离的笑容更深了,“刑部之中,没有人真敢踩进这机关密布的通天阁。”
“也是。”司空点头,心想这位自称“从不与外界接触”的盲人,还真会讲道理。
“跟我来。”阿离转身,缓缓踩着奇怪的步伐,向甬道深处走去,“这里是外围,只放些普通金银,我带你到真正藏宝的地方去。”
“为什么要帮我?”司空没有动,握住剑,审慎地问。
“如果有人杀死你的师父,弄瞎了你的眼睛,把你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从此亲朋永隔、骨肉分离,你会想为他卖命吗?”
“……不。”司空点点头,放开剑,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这时,阿离猛地回身!
司空的剑“嗖”地架上他的颈——蹭出一丝浅浅的血痕。
“呃。”阿离一愣,随即,重新露出没有半点防卫的笑容,“别慌,我只是想问问,你明天还来吗?”
“嗯……看情况。”司空的手没有动,声音很僵硬。
“尽量来吧?好吗?”阿离几乎是在恳求,“我会调低机关的敏感度……虽然你并不需要,但是……这里太久没有人来了,我真想和人说说话……”
他灰蒙蒙没有焦距的眼眶里,似乎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
司空的心微微一抽:“我试试。”
(二)阿离与相和
有了阿离的帮助,一切过分地顺利。
小树般的珊瑚、鹌鹑蛋大的珍珠、叫不出名字的各色宝石……各种能在市场上迅速置换成黄金白银的宝贝被妥善地打成包,送出通天阁——预想中艰难的夜晚,凭空多出整段剩余的时间。
于是聊天。
阿离大概真是憋得太久,根本没有“保护隐私”的概念,以“想我还能看到的时候”开头,各种有趣的、奇异的、丢人的、尴尬的往事,炒豆子似的往外倒。说得最多的,是埋骨通天阁下的师父:传奇工匠、发明之王、设计圣手,监造国内无数高难度工程……
“我是他的关门弟子,也是他最得意的徒弟。”说这话时,阿离的下巴微微抬起,整个脸上都洋溢着自豪,连灰蒙蒙的眼睛都闪闪发光。
司空无法抵御这样的感染。
不只因为阿离的动作表情简直活色生香,更因为,他的人生几乎与她自己一模一样……
“我的师父也是超级大牛。不过他是混江湖的……”第三天入夜,在通天阁顶习习凉风中,司空终于打开心扉。
她是孤儿。五岁之前仿佛是一片空白。人生最开始的记忆,是师父带着她,在屋顶的上空飞翔……
“‘司空是我的名字,也是师父的名字,‘专司妙手空空的意思——没错,我们就是这样的门派。只要不被捉到就风光无限,一旦被碰到衣角……嘿……”她的唇角微微勾起,那是一个长期没有哭过的人在感到痛苦时下意识的笑容。
她想起那个无月的漆黑夜晚,在乌鸦短促而嘶哑的叫声中,数不清的黑衣人破窗而入……
师父猛地跳起,抓起她塞进衣橱!那是师父在世界上最后一个动作。随即,利剑从四面八方飞来,洞穿了他。
赶来支援的师兄师姐,一个接一个倒下。
房间里很快充满黏稠的血腥味。
司空想吐。
眼泪像早春初融的泉艰涩地奔涌而出,视线一片模糊。司空强迫自己睁大眼睛,不想漏过一个破坏她的世界的凶手——可眼皮却因为恐惧,不听控制地颤抖……
“一、二……五、七……”凶手们开始计算战果。
“少一个!应该还有一个小的!”他们很快发现异常,在屋里搜索起来。翻过起床,掀开柜子,逼到衣橱边。
“在这里!”
明晃晃的锋刃,穿过衣橱门狭窄的缝隙,钉在司空身边的壁板上!司空侧身一避,发出“咚咚”的声响……
“真在这!”
“我听到声音了!”
脚步声噼里啪啦地奔来。
司空绝望地闭上眼。
然而,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中刺穿的疼痛。
柜门“哗啦”一声打开。
她忐忑地睁开眼——
“我以为,这下又是孤儿了。还好,并不是。”司空又勾起嘴角。这次,是一个真实的、纯粹的、干净得像水晶的笑容。
——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是个男人。高大、英俊,肩膀宽得像是能承载整个世界。
乐师。
乐师是一个名人。
他武艺超群、急公好义、声名远播。他建立起落难侠客互助的组织“外道”,不过五年,就直逼武林盟,成为江湖第二大势力。从繁华闹市大饭店,到偏僻乡村的小酒肆,带刀的儿郎们口中,总流传着他的故事。传说中,他会出现在每一个弱者的困境里——正如他天神下凡一般出现在司空面前。
“我是你师父的朋友,对不起,来迟了。”这是乐师对司空说的第一句话。
司空紧张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向衣橱外一望:地上的黑衣人已与师父和同门们混在一起,他们的血交融在一起,在地上汇成一个黑红色的小洼。
司空又想吐。
乐师伸过手来,温暖而干燥的手掌挡住她的眼睛,有力的手臂环腰一抱,把她带离那个人间地狱。
“难怪你对他忠心耿耿。”阿离说,“心甘情愿为他不辞辛劳。”
他早已从司空之前的叙述中知道,乐师就是司空来通天阁的理由——也是她这整整半年,在京城中不断奔波往复的理由。
司空的脸“腾”地烧起来,就算明知阿离看不到,还是忍不住抬手捂住绯红的两颊:“不、不是啦……”
“哦?”阿离笑得暧昧。
“不只是为他,呸呸,并不为他,而是为他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嘛……”司空语无伦次地慌忙辩解。
“是什么?”
“改变这江湖,乃至整个天下!”
“这样啊!”阿离收敛笑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真好!如果也有这样一个人,能带我离开这里,让我看到希望,就好了。”
他抬起头,望向结构复杂的天花板,又仿佛穿过那些繁冗的机关,望见无尽的远方……
司空蹙起眉。
片刻,司空也随着叹了口气:对于阿离,这人人向往的通天阁宝库,又何异于一个金色的牢笼?
她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有说出话来,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微弱的夜光中,她看到他转过来的瞳仁散射出银灰色的薄雾。
三天后。
“明天你就不来了吧?”阿离把仓库里最后一斛夜明珠递给司空,“这里已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是的。”
阿离低头沉吟,仿佛还想说什么,但终于只是轻轻一笑:“那么,再见了。”
“不再见。”
“也是……”阿离蚊子般轻不可闻地叹息着,“不会再见了。”
“不,”司空向阿离的腰间伸出手——阿离只觉得身体一轻——两人一起飞出的通天阁,“我的意思是,我们不用告别,因为,我要带你一起走。”
“可这样的话,你……”阿离慌了,胡乱摇摆着手脚。
“嘘,别说话,别动。”司空提着气,尽力让自己跑得快一些,顾不上消去脚尖擦过瓦片的“沙沙”声。
她从来没有带着人在夜幕中穿梭,这比想象中困难得多。
“要轻,要快,万一被发现就……”
“不会的。”阿离打断她,果决而有力。
“嗯?”
“这附近的守卫,都被我遣开了。”
“咦?”司空一愣。
——只是不到半秒的空白。
阿离的掌已经轻轻地击中她的后背:“因为我说过要亲手捉拿你——重新介绍一下,我的真名叫相和,六扇门负责大案的刑部内廷下辖鹤顶组组长。”
司空一言不发地倒下了。
这才终于发现,或许,相和这个对手,对她的长处和弱点都了如指掌。
落在瓦上时,她看到相和正快速地除去瞳上的伪装,视线中最后一个影像,是相和的眼睛:清亮的,乌黑的眼睛。
(三)司空的狱中
睁开眼,司空发现自己身在狱中。
相和站在狱门外,兴致勃勃地抬起手:“哟,你终于醒了。”一脸的愉快和期待。
无数脏话在司空舌尖一滚而过。可对着相和笑得弯弯的眼睛,怎么也蹦不出口,最终只鄙夷地说:“只会这些蝇营狗苟的伎俩?有你这样的捕快,简直是六扇门的羞耻。”
相和不以为然:“黑猫白猫,捉得到老鼠就是好猫。不动一兵一卒就将名镇京师的巨盗捉拿归案,无论在哪个年代,都足以成为在六扇门中的荣耀啦。”
“下作!”司空尽力稳定面部的表情,却没有藏住语气中的愤然,“若不是我看走眼错信了你……”
“这就是问题所在。”相和悠悠地插嘴道,“你,为什么要信任我?”
“这……”司空语塞。
“之前你听说过通天阁有看管人吗?”相和追问。
“没有。”司空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那忽然出现个看管人,你不觉得奇怪吗?一点戒心都没有?从那夜算起,截止今日,我们也才认识不足两周,可你已把师承、过往、行动目的,全都亲口告诉我了……”相和说着,嘴角边挂着一抹戏谑的微笑,“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阿离”看上去太过安全,让人提不起戒心?
因为那伪装妥帖的“残疾”令人同情?
又或者,单纯因为太久没有人像阿离那样,细致亲切地与她促膝而谈?
——司空张口结舌,脸一阵火辣辣地红,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你轻信。”相和断言。
无法反驳。
“你能轻易相信我,”相和飞快地接着说,“也便能轻易相信别人——比如,乐师。”
司空一跳三尺高:“乐师和你不一样!”
“哦?”相和眉梢一挑,“当时乐师为什么恰巧出现在你面前?”
“我师父写信向他求救!”
“作为你师父最亲密的弟子,你知道这件事吗?”
“唔……”
“在这之前,你听师父提起过这个‘好友吗?”
“呃……”
“在现场,你检查过黑衣人的‘尸体吗?他们真的死了吗?”
“这……”
“一切都是乐师设下的圈套:先让黑衣人扫平你的门派,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一举成为你心中的英雄,让你死心塌地——这样的剧情,不也说得通?”相和总结道。
司空的瞳孔中有一瞬茫然。
随即果决而猛烈地摇头:“不,乐师不是这样的人!何况,让我死心塌地有什么用?值得这样大费周章?”
“你这样说,吾等‘六扇门的耻辱可真无地自容了,‘盗圣大人。”相和作崇拜状,揶揄道,“只要你心念一动,普天之下的珍奇莫不在掌中——这样的人还不算‘有用,那天下就没有得用之人了。”
司空心下慨叹——她一贯以为自己自视甚高,不想,相和只用两三句话,就把她夸得飘飘然,不忍反驳。
“别的不说,单说去通天阁之前一个月,你经手的各类宝物折合成银两,没有上万,也有七八千吧?”相和追问,他不说“偷”,只说“经手”。
司空简直无法抵抗,一五一十地回答:“八千五百多两吧,零头不记得了。”
“你自己留多少?”
“食宿之外,一分不留。”
相和挑眉,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不说话。
“不。”司空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乐师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是贪。他要钱,只是为了救助没有家的孤儿,拯救这腐朽的江湖……”
“你见过那些孤儿吗?”相和打断她。
“当然。”司空理直气壮,“他们被照顾得很好,有……”
“见过几次?”相和追问。
司空一愣,声音低下去:“……一次。”
“只有一次啊?”相和意有所指地拖长了尾音。
“我、我很忙的……”司空辩解——但并没有什么说服力,连她自己都觉得声音听上去有些动摇。
“请问你知不知道,你为之忙碌的是什么样的孤儿,何以一个月需要花掉八千五百多银两?”
“那不只是一个月的费用吧。再者,孤儿的数量很多。而且……那个……”
“也就是说,你并不清楚?”这是个带肯定意味的疑问句。
司空不能反驳。
“咔嚓”一声,相和把关押司空的牢门打开:“出来吧,我们一起去看看,一个月花掉八千五百多两的孤儿,究竟是什么样子。”
司空立在原地不敢迈步:“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相和伸出手,把她拽出来。
司空一皱眉,用力甩掉他的手,转身回到牢笼里。
“这样吧,”相和钻进牢内,笑眯眯地弯下腰,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们打个赌。若乐师真如你所说,只为了救助孤儿、改变这肮脏的世界,我就放你走,你以前偷的和以后将会偷的,总之算在你名下的遗失物品,一概不追究……”
“呵,”司空讥笑,“以你的轻功,真不知能如何追究。”
“我轻功是差,但我演技好啊。”相和摇头摆尾地笑着,指着面前的铁栏,“要不,现在怎么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我为堂上客,你为阶下囚呢?”
司空面色一沉,眉间微蹙:“既然要赌,不如赌大一点。”
“哦?”相和立刻来了兴致,“怎么赌法?”
“若你输了,便来外道做苦役。”
“妥。那你输了呢?”
“我相信乐师,我不会输的。”司空猛地起身。
“赌不是这样打的……”
“若我输了,”司空充满自信地打断他,“之前的赃物一并退还。”
“这是你本该做的。”
“还给你打下手,一辈子帮你捉贼。”
“成交。”
于是相和有了新身份:司空刚收的徒弟。由司空介绍,去向大佬乐师拜码头。
“有个问题。”马车碌碌地向乐师所在的“外道”总部驶去,车内的司空忽然发现这个计划的逻辑漏洞,“我已被鹤顶组捉拿,投入天牢,怎么向乐老大和大家解释,我不但没有被拉去五道口斩首示众,反而还耀武扬威地带着新收的小弟荣归故里?”
“你没有被捉拿。”
相和淡淡地说——虽然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友善,但司空还是从其中读出“你当我傻吗?”的讥讽。
“诶?”
“你不记得了?那天抓捕之前我已支开所有守卫。”相和面露得色,“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所以,在外人眼中,你依旧是把六扇门耍得团团转的‘盗圣。”
——事实上却是盗圣“被”六扇门耍得团团转。
司空腹诽着,冷冷地开口:“也就是说,你没有任何后援。”
“没有呢。”相和双手一摊。
“就不怕我一落地,就翻脸不认人,捆你去向乐师请赏?”司空眉梢一挑,恶狠狠地问。
“不怕。”相和笑得一团和气,“一来,你这样关键位置上的人,没有必要这样讨好老大;二来,虽然你轻信,但毕竟不是盲从的人——比起我,你自己更想要那个真相。”
“哼。”司空不置可否,抬手叩了叩扣马车的顶棚,车子应声而停。
“到了。”司空推开门,比了个“请”的姿势,“记住,谨言慎行。”
(四)相和的狱中
一切比计划中更加顺利。
司空的脸就是万能通行证。跟在她身边,相和根本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介绍。他们在乐师组织的腹地通行无阻,内部布局一览无余。
看上去,这的确是个标准的孤儿收养处。
两百多个孩子,按年龄分组,妥善地安置在十多间大房中,配有食堂、私塾、习武场……看上去,一切井然有序,合法合理。
“此处乃‘外道总部,办公机构相对多些。其他分部设施更好,孩子也更多。”前来“导游”的外道工作人员如是说。
“如何?”司空问相和,有些得意,“是不是规整有序,安分随常?”
“很好,很有序,很安分。”相和意味深长地点头,“一切都很安分。”
最安分的,莫过于乐师本人。
他的身材高挑细瘦,背有些微曲——仿佛专为与身量短小的普罗大众打成一片似的,从视野外一路小跑而来,长袍广袖,宛若一面招展的旗。到近前,已是满额细汗,晶莹地沿着柔顺的下垂眉眼挂下来,像在忠厚的面孔中,藏不住洋溢而出的热情。
“司空君?你什么时候回的?怎么不提早说一声?我派车去接你呀!”乐师随即注意到司空身边的相和,“这位是?”
乐师口中一边问着,右手已经友善地作握手状伸了出去。
“我是……”相和连忙整理说辞,“司空大人新收的徒弟……”
“不。”司空冷冷地打断他,双臂一抬,只听“哗啦”一声,一条粗壮黝黑的铁索从背后将相和锁了个结结实实。
“他是六扇门内廷鹤顶组的组长相和。”她对乐师一扬眉,“说到做到,你看,我不但把通天阁搬回来,而且,把这狂妄放言不用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就能制裁我的小子抓回来了。”
相和眉间一凛:“你!”
“相和君,”司空脸上的天真和迟钝一扫而空,露出狡黠的带着小虎牙的笑容,“愿赌服输哦。我只是与第一次见面的人谈谈过往,就被你讥嘲‘太过轻信;那么,你跟着第一次见面的人深入敌群,又算什么呢?”一面说,一面向乐师伸出手。
乐师眉梢一挑,从怀里掏出“外道”的总执令令牌:“愿赌服输,令牌给你,本月我暂且金盆洗手、作壁上观,‘外道中一切资源人事,全部任你调度。”
司空不客气地接下,转头对相和展颜一笑:“我的演技如何?”
相和展现出与“内廷鹤顶组组长”相匹配的沉着与气度——不但立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而且还坦然地鼓起掌来:“姑娘演技浑然天成,在下是佩服的。”
“你算计我一次,我算计你一次,礼尚往来,互不相欠。”司空说。
相和笑着点头应道:“十分公平,非常合理,这样重要的场合,自然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出尽风头。只是——”他深黑色的眼珠活泼地转悠起来,“不知道接下来,是该你谋划我呢,还是我算计你?”
“这个嘛,我也摸不准,只能请相和大人高抬贵手,多多承让。”司空顺着他的话头接话,竟还礼貌十足地作了个揖。
“想必,贵派已备下专门的房间,供在下面壁深思?”相和识趣地问。
“这是自然。”司空抬手引向外道的“罪室”,“位置独特,环境幽僻,无人打扰,于思考定大有好处,请。”
相和不需人挟持,自觉自愿,大摇大摆向那边走去。
片刻,传来铁门落闸的“哐当”声。
“你和他混了这些时日,变得精怪油滑。”乐师字斟句酌地评论道。
“不喜欢吗?”司空一挑眉,语气里竟有些娇嗔。
乐师笑了,笑得很深,眉梢眼角的细纹都被挤出些来:“喜欢的,你无论什么样,我都是喜欢的——只是……”他一顿,收敛了笑容,“相和这人,出名的心思玲珑,计谋深远……”
“这个请总执令放心。”司空胸有成竹,“我与他同来,这一路,除了吃喝,自然还有其他许多计议。”
乐师叹口气,伸手揉了揉司空的额发:“我却也不想你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也请放心。”司空又是一笑,龇出两排洁白的牙,像个没心没肺的天真孩子,“在你面前,我永远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乐师显然相信了这样的话。
总坛罪室中,正关着一个能让大半个六扇门瞬间倾巢出动的重要人物,他却安心地将一应大小事务交给司空,做起了甩手掌柜。
相和不愧是“六扇门第一智将”。包得像铁桶一样得“外道”罪室,于他就像京城刑部本堂一样便利,区区几道铁栏、几批护卫,根本不能阻止他花式传递消息,将被扣押的消息昭告天下,并每天叫来新的后援。
在这样的压力下,司空硬是没有辜负乐师的信任。
应相和召唤而来的六扇门高手,纷纷落网,不多时,剩余空的罪室也纷纷有了“住客”。
“刑部覆灭”的传闻在江湖中不胫而走。
司空随之成了绿林中的英雄。
无数人念着她的名字,对刑部各地的分部举起名为正义与反抗的屠刀——更多的人,则在不远的阴影里,瞪着闪着绿光的雪亮眼睛蠢蠢欲动……
并没有人知道,在外道本部——本次事件的发源地,司空,这个据说能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刑部的少女,正轻轻跃入刑部鹤顶组组长的房间。
“你来了。”相和正就着一缕微薄的月光,刮自己的胡子,听到响动,并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咕哝一句。
“我来了。”
“你每天都来,他不疑心吗?”相和问。
“我毕竟是盗圣。”司空答,“若我有心,便没有人能发现我的行踪。”
“昨天告诉你的事,核实了吗?”
司空沉吟半晌,点点头:“是真的。如刑部调查报告上所说,外道的筹款并非全部用于救助孤儿。有许多用于购置兵器,组建私人武装,以及……享乐。”
“看来他真很信任你呢。”相和摸着剃得凹凸不平、偶有血痕的下巴,“这样的账目,都大咧咧地让你看。”
司空垂下脑袋,微微摇头:“怎么可能?他谋划妥帖,就算拿着总执令令牌,也只能看到伪装得体的明账而已——只可惜,我毕竟是盗圣。只要我想,没有什么地方我到不了,没有什么东西我拿不到。”
她的声音很低,一点没有平时提起“盗圣”的自豪,沮丧得像是被长辈责骂的孩子,带着点淡淡的哀愁。
“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刑部提供的所有资料都是正确的。”
司空咬着下唇,直到唇色发白,微微地渗出血来:“是的。”
最开始,她总告诉自己:所有的证据都是刑部派人潜入外道内部放置的,否则不可能如此了如指掌——这都是刑部的阴谋。
但很快就发现这样的说辞站不住脚:在许多刑部的手伸不到的地方,隐秘的同类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
“就算这样……”司空咬牙切齿地说,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能说明乐师就是坏人!是的,他享乐——但世界上有谁不爱享乐呢?他组建私人武装妄图对抗朝廷——他本来就看不惯这朝廷!说到底,他还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改变这个世界。他并没有骗我。”
“你真的如此确定?”相和认认真真地盯着司空的眼睛,“又为什么要与他赌总执令的令牌呢?”
相和的话总是这样有道理,真是太讨厌了。
司空徒劳地张着嘴,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
相和伸手拍拍她的肩。
司空像被火燎了般弹开:“别套近乎,我才不会……”话未说完,又低下头,“……抱歉,那个……”
相和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没关系,叹了口气,轻轻问:“所以,你坚持认为‘乐师是好人——就算知道他做了一些不符合你期待的事——因为,他依旧在救助江湖上的孤儿,是这样吗?”
司空点头。
“那么……”相和从袖口里摸出一个窄而扁的信封,“你去查一查,在乐师出现之前,江湖上有多少孤儿,出现后,又有多少吧。”
“诶?”
(五)真与假的抉择
“很能干呀。”
当最后一间罪室也被刑部的专员填满,乐师便前来视察,看着满当当的罪室啧啧称赞。
“过奖。”司空笑眯眯作谦逊状。
“可动静这么大……”乐师摸着下巴,“惊动京师,六扇门全员出动,大兵压境,怎么办?”
“您不是早有对策吗?”司空依旧笑着,语气平和,像在讨论今天刚吃过的那餐既不丰盛也不特别的午饭,“比起您之前的动作,我这虽然高调有余,但手笔却小得多啊。”
乐师的背微微一僵。
“别担心,你隐藏得很妥帖,当然,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否则不会把令牌就这样放心地交给我吧?”司空晃了晃手里“外道”的令牌,“但你也太自信。我毕竟是‘盗圣,仔细算来,在奇技淫巧中也算行家,怎么就敢这样把一切暴露在我面前,相信不会有蛛丝马迹,让麒麟皮下露出马脚来呢?”
乐师笑起来:“因为,我并不想瞒你呀!”他的笑容那样真诚,大概连他自己,都难免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的话,“这天下,我本就想与你平分,我为君,你为后——你一直站在我身后,甘为我出生入死,我也一直视你为此生知己!”说着,他轻轻拉起司空的手,“一切心机,莫不是为了与你共享荣华……”
司空柔和但坚决地推开他的手:“那么告诉我,怡红院的依人、享心居的红玉、陌上花的碧城,都是谁呢?”
乐师的笑容面具一瞬间隐隐开裂,但很快稳住情绪:“男人嘛,难免有时需要些露水姻缘——我已不记得了。”
“一夜花掉一个孩子一年的用度,你却不记得了。若不是亲眼看到各家的明细账目,我都不敢相信,一个你这样,看似衣着朴素、生活节俭、不计较任何物质享受的人,能花天酒地到那种地步呢。”司空一顿,认认真真地盯住乐师的眼睛,“是的,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取阅任何店铺的任何账目——那些所谓‘防盗措施,对我来说,根本不算存在。”
司空的语气越来越僵硬,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大。
罪室中关押的六扇门大小官员、衙役被声音吸引,纷纷隔着铁栏,向这边张望。
乐师的笑容摇摇欲坠。
“这么肉痛的开销,你都记不得。”司空一字一顿地给他最后一击,“想必,也很难记得,你对道中内务司说过的话吧?我复述一下,看你能不能想起来:‘她眼下是最重要的摇钱树,动不得。不过,待找到新的生财之道,立刻要处理掉——她和其他孩子不同,无法将她滞在道内,与外界妥善隔离。去的地方杂,见的人多,想法难免杂——最近,变得有些太聪明了。”
司空话音未落,总是挂在乐师脸上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的笑容,已骤然剥落:“你连这都知道了……”他鬼魅般飞快地抽出随身短剑,“那么抱歉,这‘外道中,已留不得你。”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剑身没入司空的身体,“可惜啊,你曾经,是多好的一个孩子。”
“嘶——”
围观的六扇门官差衙役们,纷纷发出倒抽冷气的轻声,夹杂着低声的叫骂。
但预想中黏稠的鲜血,并没有滴下来。
司空从怀中抽出一个木制的装置,乐师的剑深深没入其中:“你知道,为什么我偷东西从不失手吗?因为我总是准备万全。”
乐师眉梢一挑,还要动手,却发现手臂粘在在躯干上动弹不得。
他大惊,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身旁罪室隔间中关押的两名高级衙役已不在铁栏那头,正一左一右紧紧地钳住他……
“司空,你!”乐师骇然,随即大怒!
司空的瞳仁空白,成了两颗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定定地望着他,又仿佛穿过他,望进绯色的过往:“这你就生气了?那可糟了——这罪室中的所有隔间都没有锁门呢。”
言罢,她转身走出罪室。
身后,轻功带起的风声划破安静的晴空;六扇门特有的凄厉长啸如响雷炸裂;片刻后,天塌地陷般恐怖的耸动,随着震颤的地面,传遍整个“外道”本坛……
司空没有回头。
只是一步,一步,缓缓地,沿着熟悉的林阴小道,走出这被她当作家园,魂牵梦挂的地方。风扬起她的衣角,拂去在乐师剑尖挑出的木屑,一如拂去她荒谬的记忆碾成的齑粉……
“这个还你。”
行到出口,见到相和——他站在出口的牌楼之上,打着旗语指挥他的队伍——司空纵身飞上牌楼,从怀里掏出一个方块掷给他,是方才夹住乐师剑的木机关,与初次见相和时,在通天阁夹住她随身短剑的那个一模一样。
“如何?刑部机关:转危为安,好用吧?”相和微笑着问道,“加入刑部,就能免费获得全套哦!”
“不太用得着。”司空耸耸肩,“我几乎不立于危墙之下。”
“你也好意思自称君子?”相和戏谑地挑起眉。
“梁上君子。”司空答得坦然,不假思索。
随即,她回过头,从这高处眺望外道本坛中曾经熟悉的景象,片刻后才开口道:“何况,这个场面,对我来说,实在不能算是‘转危为安。”——视线所及之处,面孔稔熟的人们,被刑部内廷捕快们默契地分成一块块无法互相联络、不成体系小群,正各自为政奋力做着最后的挣扎……
“不过你放心,”不等相和开口,司空便接道,“愿赌服输,我自己选的路,爬着也会走完。给我半个月,之后我自会自觉到刑部找您报道。”说罢,飘然而去。
相和作势要追。可转眼间,司空已经化作天边细小的灰点,只得作罢。
“哎……”相和望着司空隐去的方向,轻叹一声。
——以她的轻功,若真想走,天下本就无人能追上。
司空在溪石上。
瀑布从云端间看不见顶的高崖上落下,重重地击打她的双肩与背脊,发出“噼啪”的脆响,与周围山石上溅起的“隆隆”轰鸣混在一起,冲撞着耳膜。
司空像是全无知觉,老僧入定般枯坐着,几乎与身下的山石融为一体,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潮湿处点缀的青苔、平滑得能映出人影的岩石,还有打磨着岩石的、不停坠落的水流……
外道中的点滴,就像这水流一般,从她面前飞速地掠过。
乐师索要的资金额度,从来远超账面支出。外道核心人员,频繁被她目击,出现在本不应该也没有必要出现的地方。在本坛中,多次遇到与门派灭门那日的黑衣人看起来身量相似、眉眼雷同的人。
事实上,在乐师成名之前,武林中似乎并没有那么多“命悬一线,需要传世大侠挺身而出”的危险时刻;恰如在外道成型之前,江湖中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多“父母双亡流落街头等待救助”的孤儿……
——这一切,司空早看在眼里。远在相和点醒她之前,甚至还在乐师把触角伸出江湖、探进朝堂之前。
那么,究竟是什么——司空问自己——让她对这些信号视而不见?以至于在为虎作伥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回答她的,只有隆隆不绝的水声。
一周后,一个奇怪的人出现在刑部本堂:矮个子,骨骼细小得很,黑色的兜帽遮住半张脸,兜帽下露出的发梢上还挂着淋漓的水汽。
“我找相和。”那人开口。
“你果然来了!”相和的头“嗖”地从房梁上倒吊下来,“唰”地扯下那人的兜帽,“我正想去找你呢!”
——正是司空。
“愿赌服输,我不会逃的。”司空说着,从怀里掏出印信交给相和,“请帮我报道——需要入职测试吗?”
“不用,随我来。”相和兴致勃勃地领着她往内堂走,“带你熟悉一下本部,然后就开工啦——第一个工作,是负责‘外道的后续处理,如何?”
“等等。”司空钉在原地,“你不怕?”
“怕什么?”
“我像领你们从内部击穿外道那样,和外道的人勾结,从内部击穿刑部啊!”
“你会吗?”相和问。
“我不会吗?”司空反问,“我助纣为虐了五年。直到飞上牌楼把机关还给你的那刻,我都在盘算,是否再次倒戈。你怎么就能断定……”
“你听说过‘魔道武尊吗?”相和打断她。
司空一愣:“什么意思?我又不聋,这么大的案子,自然是听过的。”
那可是震惊天下的大案。
十年前的案子,到今天,仍是说书先生们口中津津乐道、最热门的题材。
当年某风头正盛的少年天才剑客,被魔教教主夫人迷惑,加入魔教成为“魔道武尊”,兵不血刃突入刑部本堂,打伤当年的刑部内廷鹤顶组组长,救出关押在刑部本堂的魔教教主……
“我就是‘魔道武尊。”相和说。
司空像一只受了惊的负鼠,直挺挺地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下颌慢慢下张,口越张越大,不久听到“咔”的骨头松脱声,她又愣了一会,才抬起手,把下巴“咔嗒”地摁回去:“什么!”
“当时鹤顶组的组长——被我打伤的那个。”相和抬手,空指着刑部内堂的方向,“就是现在内廷的话事人。”他微笑着望向目瞪口呆的司空,用温和而平静的语气说下去,“成长在动荡中的人,一如你我,就像没有根的种子,风一吹,就会落向意料不到的方向。这个‘外有强敌,内有流寇,朝堂有奸,江湖有恶的混乱时代里,又有哪个方向,不是错误的呢?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司空缓缓地低下头,没说话。
“在这样异常的环境中太久,自然无法辨认肥沃的适宜的土地——我当时也是这样呢!年轻人嘛,谁没喜欢过几个人渣,错信一些骗子,在人生的路口迷失过一阵呢?”
“那如果……”司空小心翼翼地问,“我又被蒙蔽了呢?”
“这个嘛,”相和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上,“就算你眼睛被蒙蔽了,还有你的心;如果你的心也被蒙蔽了——我会把你打醒的。”
司空“扑哧”一声笑了:“你追得上我?”
相和一挑眉:“你以为呢?‘魔道武尊岂是浪得虚名?”
司空还是笑着,开口想说话,却发出了“呜哇——”的号啕声,紧接着,眼泪顺着来不及放松的笑肌滚下来。停用了这么多年,她终于重新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有泪腺的。
相和伸手揉乱她柔软的碎发,把她小小的脑袋摁进自己胸口:“好了好了。”拍着她的背安抚道。
片刻后。
“你要不先把下巴安上?眼泪就算了……口水也擦到我衣服上就有点……”“咚!”
六扇门重案一组组长相和腹部遭遇重击。
(后)走在前往康庄的羊肠小道上
“咦?这些孩子都会被放回去?”
“找到父母的就放行,没有地方去的暂且留下来。”
“不用关押惩戒吗?”
“……连你这个要犯都没有被关押惩戒呢。”
“说的也是。”
“不然你以为呢?涉案非核心人员,以及被乐师欺骗的人,都不会罚得很重。”
“唔……刑部,并不是我印象中的样子呢。”
“哈哈,时间还长,你可以用自己的眼睛认识它的样子。”
——那是一个浓丽的仲春。
天空水洗过一般瓦蓝。繁复的花香还没有散尽。树梢上的蝉试探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嘶鸣。
司空领到了她的第一套刑部制服。代表“戴罪立功”的手环,被小心翼翼地藏在袖口之下。服役六个月,就可以摘下它,成为正式成员。
这并不难。
——那时的司空,是这样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