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涛
一封奇怪的绝交信
鲁迅和周作人的失和是20世纪文坛最大的憾事之一,也是最大的疑案之一。周氏兄弟曾经是文坛双星、黄金搭档,最后却闹了个“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永不相见。失和后,两人都未透露分手的具体原因,后人只能从蛛丝马迹中一点点地寻觅真相。
可以明确的是,事情的突变在1923年7月14日这一天。鲁迅在当天日记中写道:“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五天后,周作人托人送给鲁迅一封信,信中写道:“鲁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人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鲁迅看完信后,想请周作人来问个明白,但周作人没有来。
等了一周,周作人还是“不至”,鲁迅准备搬家。7月26日,“上午往砖塔胡同看屋。下午收拾书籍入箱。”7月29日,“终日收书册入箱,夜毕。”8月2日,“下午携妇迁居砖塔胡同六十一号。”
事情并没有就这样轻易结束。鲁迅在1924年6月11日的日记中记载:“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周作人自号)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
当时的目击者川岛后来在《弟与兄》一文中回忆:“这回‘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是鲁迅先生于一九二三年八月二日迁出后的第一次也是末一次回到旧居去。其时,我正住在八道湾的外院(前后共有三个院子)鲁迅先生曾经住过的房子里。就在那一日的午后我快要去上班的当儿,看见鲁迅先生来了,走进我家小院的厨房,拿起一个洋铁水杓,从水缸中舀起凉水来喝,我要请他进屋喝茶,他就说:‘勿要惹祸,管自己!喝了水就独自到里院去了。过了一会,从里院传出一声周作人的骂声来,我便走到里院西厢房去。屋里西北墙角的三角架上,原放着一个尺把高的狮形铜炉,周作人正拿起来要砸去,我把它抢下了,劝周作人回到后院的住房后,我也回到外院自己的住所来,听得信子正在打电话,是打给张徐二位的。是求援呢还是要他们来评理?我就说不清了。”
当周作人拿起铜炉要砸鲁迅,是否会想到……
从此,鲁迅与周作人决裂,老死不相往来。而这事发生得非常突然,他们之前还“兄弟怡怡”。
决裂之前的1923年7月3日,两兄弟还同游东安市场,又同至东交民巷书店。周作人还在日记中写道:“买云冈石窟佛像写真十四枚,又正定本佛像写真三枚,共六元八角。”6月,兄弟两人合译的《现代日本小说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内收鲁迅译作11篇,周作人译作19篇。再之前,他们曾共游中山公园,一起出席北大学生许钦文等组织的文艺社团春光社集会,并共同担任该社指导。3月8日,周作人还在《晨报副镌》上发表《绿洲七·儿童剧》一文,含情脉脉地回忆童年时代与鲁迅一起在桂花树下自编自演儿童剧的情景。
那时,鲁迅与周作人被世人并称“周氏兄弟”风靡天下。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同在北大任教,同在《新青年》发力。鲁迅威猛,大笔如椽横扫千军;周作人阴柔,下笔如雨润物无声。两人协同作战,珠联璧合,互供弹药,很多文章相互配合,甚至互用对方笔名,鲁迅的第一部小说集《呐喊》还是周作人编的。一时间“周氏兄弟”名满天下,在文坛上所向披靡,稳坐前几把交椅。周氏出品,必是精品,例不虚发。
周作人的名气甚至一度在鲁迅之上,如毛泽东、顾颉刚、梁实秋等当时文艺青年来八道湾拜见的都是周作人。周作人的工资也一度超过鲁迅。
翅膀硬了就想单飞。当周作人拿起铜炉要砸鲁迅的时候,是否会想到,他能有今天几乎全是拜鲁迅所赐。是鲁迅写信求祖父把混迹于街头的“小流氓”周作人带到南京上学,又将其领到东京。在东京,周作人“那时候跟鲁迅在一起,无论什么事都由他代办,我用不着自己费心”。鲁迅带着周作人读书作文,翻译《域外小说集》,拜师章太炎,对周作人悉心照顾无微不至。每当周作人偷懒时,鲁迅往往以兄长名义斥责、督促他。因为周作人要结婚,“从此费用增多,我不能不去谋事”,鲁迅因此回国就业挣钱养活周作人夫妇,还经常寄钱给周作人夫人羽太信子家。周作人回国后,又是鲁迅托蔡元培聘请周作人来北大任教。
在北京,也是鲁迅在一手照料着周作人全家。1919年2月,鲁迅卖掉绍兴老宅,买下八道湾房子,装修、搬家等全是鲁迅一个人在忙活,周作人则带着太太回日本悠哉悠哉探亲去了。装修完毕,鲁迅将朝南向阳的正屋让给周作人一家,而自己住在大门口朝北的小屋里。周作人有一次生病,是鲁迅亲手将他送进医院,四处举债为他看病,不断探视,还连写了10多封信关心慰问。可以说,没有鲁迅手把手的引导、扶植,绝不会有周作人的飞黄腾达。
绯闻说:“偷窥”弟妇洗澡?
周作人为什么忘恩负义,与大哥鲁迅闹翻呢?两人失和的原因众说纷纭,主要可归为绯闻说和经济纠纷说两种。
绯闻说认为是鲁迅生活不检点,失敬弟妇羽太信子,导致兄弟失和。这也是周作人及其太太羽太信子的“暗示”。
同为鲁迅、周作人朋友的郁达夫在《回忆鲁迅》中写道:“据凤举他们的判断,以为他们兄弟间的不睦,完全是两人的误解,周作人氏的那位日本夫人,甚至说鲁迅对她有失敬之处。”川岛后来也曾对鲁迅博物馆工作人员说过:“周作人的老婆造谣说鲁迅调戏她。周作人的老婆对我还说过:鲁迅在他们的卧室窗下听窗。”
但“卧室窗下听窗”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川岛紧接着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因为窗前种满了鲜花。”那有没有可能是鲁迅“偷窥”弟妇洗澡呢?这也不太可能,因为八道湾里,鲁迅母亲鲁瑞和鲁迅夫人朱安一般足不出户,鲁迅不太可能有机会偷看弟妇洗澡。即使有机会,以鲁迅的为人也不至于如此下作。民国初期,和陈独秀一样喜欢逛八大胡同的教授比比皆是,可鲁迅从没有去过,因此即使他性饥渴也不至于去偷看弟妇洗澡。那有没有可能,是鲁迅一不小心碰见了弟妇正在洗澡?这倒有可能。鲁迅儿子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一书中写道:“再联系当时周氏兄弟同住一院,相互出入对方的住处原是寻常事,在这种情况之下,偶有所见什么还值得大惊小怪吗?”如果是鲁迅不小心看到了弟妇洗澡,那也属于难免情况,不值得小题大做。endprint
那会不会是鲁迅调戏弟妇意欲不轨呢?这个外人很难说清,但以鲁迅的为人和人们行事的正常逻辑来判断,也不太可能。鲁迅如果真的寂寞难耐,完全可以去逛窑子解决问题,调戏弟妇则冒家庭之大不韪,风险很大,很划不来。因此,基本上可以判断,失敬弟妇一说,很难成立。
经济说:二太太是个败家娘们?
经济纠纷一说则是主流分析。周氏兄弟母亲鲁瑞曾对人说:“这样要好的弟兄都忽然不和,弄得不能在一幢房子里住下去,这真出于我意料之外。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道理来。我只记得:你们大先生对二太太当家,是有意见的,因为她排场太大,用钱没有计划,常常弄得家里入不敷出,要向别人去借,是不好的。”
举家搬到北京后,八道湾从鲁瑞改为羽太信子当家,兄弟挣钱一起花。鲁迅除了留点零用钱外,绝大部分收入都交给羽太信子。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中气愤地写道:“没想到八道湾从此成为羽太信子称王享乐的一统天下。在生活上,她摆阔气讲排场,花钱如流水,毫无计划。饭菜不合口味,就撤回厨房重做。她才生了两个子女,全家雇用的男女仆人少说也有六七个,还不算接送孩子上学的黄包车夫。孩子偶有伤风感冒,马上要请日本医生出诊。日常用品自然都得买日本货。由于当时北平日本侨民很多,有日本人开的店铺,市场上也日货充斥,应该说想要什么有什么。但她仍不满意,常常托亲戚朋友在日本买了捎来。因为在羽太信子眼里,日本的任何东西都比中国货要好。总之,钱的来源她不管,只图花钱舒服痛快。”
对于太太的大手大脚,“周作人至少是默许的。他要的只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有‘苦雨斋里书桌的平静,别的一概不问不闻。当然他对信子本来也不敢说个‘不字”。周作人也曾经和羽太信子吵过,但羽太信子一旦装死,他就立马屈服软了。
苦的只能是鲁迅,兄弟两人每月600多大洋(当时这不是小数目,相当于现在的6万元)的薪水都不够用,周作人又当甩手掌柜,只好鲁迅四处借债。鲁迅曾和许广平说过:“我总以为不计较自己,总该家庭和睦了吧,在八道湾的时候,我的薪水,全部交给二太太,连同周作人的在内,每月约有六百元,然而大小病都要请日本医生来,过日子又不节约,所以总是不够用,要四处向朋友借,有时候借到手连忙持回家,就看见医生的汽车从家里开出来了,我就想:我用黄包车运来,怎敌得过用汽车运走的呢?”
此景此情下,挣钱主力鲁迅对花钱主力羽太信子很不满意,有所微词在所难免。而羽太信子对鲁迅呢?鲁迅好友、与周作人在日本有过同住情谊的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说:“作人的妻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底里性的。她对于鲁迅,外貌恭顺,内怀忮忌。”因此,鲁迅与羽太信子的矛盾冲突便不可避免。
失和之后
综上所述,很有可能的实际情形是:鲁迅因为羽太信子花钱无度,说了羽太信子几句。羽太信子恼羞成怒,和鲁迅吵了一架,鲁迅因此于1923年7月14日“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那么如何向周作人解释和鲁迅的冲突呢?羽太信子自然不会说是因为自己花钱无度的缘故,而是拿出了“调戏”这一利器。调戏不调戏,只有当事人知道,羽太信子一口咬定,周作人又“心地胡涂,轻信妇人之言,不加体察”,也便信以为真了,从而迁怒于鲁迅。如果不是涉及到男女的事,向来隐忍的周作人应该不会如此大动干戈。
周作人写给鲁迅的绝交信说:“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人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这话周作人要表达的意思其实是:我昨天才知道你调戏我老婆的事,但就不必再提了。我还承受得起,也不想责备你。大家都很可怜,我原以为我们兄弟会相扶相持,没想到你竟然做那种事,而这也许才是真正的人生。我想重新过日子了,以后请不要再到后面的院子来,安心地过自己的日子吧,不要再做自轻自贱的事。
而鲁迅看到这样的信,自然很是纳闷不解,想找周作人问个清楚。周作人却不给他机会,见面就打。从而导致了兄弟反目,酿成了千古憾事,也导致了鲁迅的早逝和周作人的堕落。
这种推测是否准确自当别论,但确定无疑的是,鲁迅是被据说患有癔病的羽太信子赶出家门的。许寿裳说过,周氏兄弟不和,坏在周作人那位日本太太身上,她不愿同他一道住。1924年9月,鲁迅辑成《俟堂专文杂集》,署名“宴之敖”。1927年4月,在所作《铸剑》中,又用“宴之敖”命名复仇者“黑的人”。据许广平回忆,鲁迅对该笔名有过解释:“宴”从门(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也就是说“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这个日本女人自然即是羽太信子。
周作人也曾明确说过:“要天天创造新生活,则只好权其轻重,牺牲与长兄友好,换取家庭安静。”羽太信子之前已经联合妹妹羽太芳子将羽太芳子老公周建人赶出八道湾,再把鲁迅赶出去,她便可以在八道湾唯我独尊横行霸道了。
兄弟反目后,鲁迅大病一场,前后达一个半月之久。学者袁良骏先生认为:“它促成了鲁迅的早逝。失和对鲁迅的精神打击是巨大的,这是鲁迅的一大块心病,不仅导致了他迁居后的一场大病,而且影响其终生。鲁迅最终死于肺病,而肺病最可怕的就是累和气。和周扬等‘四条汉子生气是外在的,兄弟失和才是更要害、更根本的。”不难想象,每当想起自己倾注全心全意关爱的弟弟居然如此反戈一击,鲁迅的心中该有多疼多苦。这种痛苦是锥心裂肺难以释怀的。但失和对鲁迅也有利好的一面,即鲁迅开始重新选择生活,毅然决然地和许广平私奔,经济上也更加宽裕自主。
失和对周作人的影响呢?在1923年7月25日所写的《自己的园地·旧序》里,周作人重复了7月18日给鲁迅的字条里所说的“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表达了自己对美好人生的幻灭感。他要“订正我的思想,重新人新的生活”,不再追求“蔷薇色”的理想,而从此选择了“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的享乐主义人生道路。没有了引导、鞭策的周作人自顾自地“苟全性命于乱世”,自顾自地“听谈鬼”“学画蛇”“玩骨董”“吃苦茶”,不再写“祭器文学”,进而从“老人”最终滑向了汉奸。
周氏兄弟失和看似偶然,实则必然,是由两个人的思想差别、道路不同所致。一个是站在时代前沿为民众请命的铁血战士,一个是躲进小屋自私自利的“隐士”,两人本质上道不同不相与谋。即使没有羽太信子煽风点火,也会有其他导火索,两人迟早分道扬镳。
摘自三剑客endprint